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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绵阳第一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得主于坚特辑

2015-02-18于坚

剑南文学 2015年15期

中国·绵阳第一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得主于坚特辑

“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得主于坚授奖辞

于坚的诗,举重若轻,他有强大的题材处理能力,仿佛一台大功率的推土机,烟尘滚滚中,开拓出一条条诗意洪流。他有雄狮的孤独与更孤独的傲视,他从不轻易放过一个词语,在他那里,泥沙俱下有时是雄浑与辽阔的另一种说法,他让词语长出翅膀,在能指与所指中,裏挟一切又放过一切,在细腻与粗犷之间,他擅长动用自信,坚定以及不顾一切的粗砺与豪迈。

于坚获奖感言

公元724年,李白离开故乡江油,此后他再没有回到故乡。杜甫也是,自公元741年离开故乡之后,一生都在外漂泊。眉山苏轼也一样,1059年他离开老家,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在中国历史上,诗人因漫游、谋生、流放……从此远离家乡的情况屡见不鲜。但是,总是有一样东西将各时代诗人团结在一起,被召唤着,一代一代地应召着。

于坚,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云南作家协会副主席。80年代成名,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主要成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代表作品长诗《0档案》、《飞行》

这就是汉语。

汉语具有一种宗教气质。一方面,它一直彰显着“生生之谓易”“为天地立心”“止于至善”的文明。另一方面,诗成泣鬼神,它向芸芸众生敞开,每个人都可能在对这种语言的投入中师法造化、觉悟生命之道甚至超凡入圣。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汉语的魅力召唤着一代代作者呕心沥血、披荆斩棘,赴汤蹈火,九死一生——无论各时代的生存状况多么严峻——甚至经历了文革那样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诗人不灭,诗人依然不灭。

我们这个时代,一切都可以通过货币购买,唯有诗,依然是与诸神对话的神圣事业,各种改头换面的拜物教的照妖镜。全球化的洪流席卷一切,其严重的后果可谓物非人是。从前,李白在大地上漫游,怀着《诗经》时代的喜悦,他赞美道“大块假我以文章!今天,原初的大块岌岌可危,千古文章摇摇欲坠。但是,诗人依然不灭。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确乎其然!汉语是我们最后的故乡,最后的庇护,最后的信任。我们依然要写,汉语的终结意味着族群的灭亡,意味着生命的虚无。文明,就是以诗的光去照亮、启蒙。今天,我相信诗人比前辈诗人都更严重地意识到诗的宗教性使命。

我微不足道,我不以为这个奖意味着我有资格与圣李白之名并列。我只是前来向那些汉语神殿中的诸神致敬,感恩。从众神狂欢的甲古文时代到诗的黄金时代到拜物教全面胜利的今天,圣李白、圣杜甫、圣苏轼……一代一代的神灵一直通过神采奕奕的写作护佑着汉语,传播着诗教。使我们这些后代人,敢于再次舞文弄墨,再次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存在的充实,永恒的在场。

谢谢各位评委!

于坚代表作

飞 行(节选)

在机舱中我是天空的核心 在金属的掩护下我是自由的意志

一日千里 我已经过了阴历和太阳历 越过日晷和瑞士表

现在 脚底板踩在一万英尺的高处

遮蔽与透明的边缘 世界在永恒的蔚蓝底下

英国人只看见伦敦的钟 中国人只看见鸦片战争美国人只看见好莱坞

天空的棉花在周围悬挂 延伸 犹如心灵长出了枝丫和木纹

长出了 白色的布匹 被风吹干露出一个个巨大的洞穴 下面

是大地布满河流和高山的脸 是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国家暧昧的表情

历史从我的生命旁后退着 穿越丝绸的正午向着咖啡的夜晚

过去的时间在东方已经成为尸体 我是从死亡中向后退去的人

多么奇妙 我不是向前面 向高处 向生长中活着

而是逆着太阳 向黑夜 向矮小的时间撤退

而我认识的人刚刚在高大的未来死去 佤族人董秀英

马桑部落的女人 一部史诗的作者日出时在昆明43医院死于肝癌

现在我是有资格谈论死亡的人因为我将要降落的机场死亡尚未开始

在飞机的前方 我不认识任何一具由于食管破裂而停下来的躯壳

都惦记着自个的旅行袋 心不在焉地看些有字的纸关照着邻座的女孩

脸孔凑近小圆窗 朝机舱外看看 太阳照常升起天空无际无边

一只只想法一致的脑袋 晃动在座椅的边缘都兴奋地盼着起飞

谁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一个烂蘑菇的念头

世界啊 你不要离开大地 黑夜啊

不要离开那些火把 道路啊 你不要离开遥远

让我在落后的旧世界里辛劳而死

让我埋在黑暗的大地上 让我在昆虫中间腐烂

让我降落的非洲的烂泥浆里 尾随着一头长满虱子的豹子

走过爬满蜥蜴和荆棘的岩石

“哦,那是诗人的病 这样才会与众不同!

过几分钟 再荒唐的念头也要飞起来 进入失重状态。”

起飞 离开暴乱和瘟疫 离开多雪的没有煤炭的冬天

旋转 在一个长管子测中心 红烧的罐头肉

穷诗人的海市蜃楼 一座移动的天堂 云蒸霞蔚……

离开土著的一切陈规陋习 一颗射向未来的子弹

就要逾越时间的围墙 就要逾越二流的日子

凭着这张一千美元的机票 美好的生活就一览无遗

有人就要用玫瑰去比喻她的母亲

有人就要当上一个纯洁的天鹅饲养员

“我想那美妙的空中 定然有美妙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市上没有的珍奇”

我的心比一只鸟辽阔 比中华帝国辽阔

我的思想是帝王的思想,但不是专制主义

而是一只在时间的皮肤上自由活动的蚊子

我在一秒钟里从俄国进入希腊 从大麻到天使

从织布机到磁盘 从罗布.葛利耶到康德

从切·格瓦拉到老子 我的领域比机器更自由

刚刚离开一场革命的烙铁 就在一颗玉米的根部

观察蚂蚁或蚂蚁看到的蚂蚁

我可以在写毕的历史中向前或者退后

犹如将军指挥士兵 向清朝以远会见阮籍在民国的南方转身

发现革命的内幕 国家的稗史

越过新中国的农场看到工业的胸毛

我可以更改一个宦官的性别 废除一个文人的名次

我可以在思维的沼泽下去扒开泥巴一意孤行

但我不能左右一架飞机中的现实

我不能拒绝系好安全带

它的冰凉烫伤了我的手 烫伤了天空的皮

从前 女妖的一只歌谣 巨人的一只独眼

就可以把流放者的归乡之路,延长四十年

英雄在海上经过一场风暴 同时也穿越了惊涛骇浪的一生

当王者尤利西斯 仰望上苍 天似穹窿 笼罩四野神的脸露出云端

诸神的毛毯啊 令他感动 令他敬畏 令他恐惧令他跪下来 四肢抓着岛屿

肢解时间的游戏 依据最省事的原则,切除多余的钟点

在一小时内跨过了西伯利亚 十分钟后又抹掉顿河

穿越阴霾的布拉格 只是一两分钟 在罗马的废墟之上逗留了三秒

省略所有的局部 只留下一个最后的目标省略彼得堡这个局部

省略 卡夫卡和滑铁卢之类的局部 省略西斯廷教堂这个局部 省略

恒河和尼罗河之类的局部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希腊之类的局部

“因为这些翅膀不再是飞翔之翼 只不过是用来拍击空气”

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笑容可掬 不再随地乱吐不再胡思乱想

生命已经在未来的热水带中封闭 贵金属的墙壁不透风的试管

消毒完毕 作为成品中的一员 你不必再费心或者恶心

“抓紧了啊,于是我们冲下去”

牛奶儿童 胸肌男子 时装少妇 快青年和慢老人靓女的指甲在飞

暖气座椅可以自由调节 时间一到,配制的营养 自动送到

小姐们都是模特儿标准 空心的微笑容光焕发

不爱也不恨 “先生 要茶还是咖啡?

女士,这里有今天的金融时报。”

目标十分明确 地面有雷达导航

公主的大脚丫 会舒适地进入合脚的水晶鞋

新世界在时间面前恭候着诸位 像一位功德圆满的绅士

他会用一把牛肉刀片将你从贫民窟刮下来

再用一把奶油扳手把你在大面包上拧紧

“它寻求什么 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 在可爱的故乡?”

一个人一生可以经历三个时代 使用三种辞典

一个城市可以三次成为建筑工地,三次天翻地覆

有谁 还会自始自终 把一件事情 好好地做完?

一座大教堂 在安特卫普 用了两百年建成

另一座在巴黎 用了三个王朝的兴亡施工

无用的天坛 高踞中国北方的大野 辉煌的琉璃瓦

恍兮惚兮 令时间虚无 令永恒具象

但另一个天坛谁还耐心去造?

瞧瞧大家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时间。”

争分夺秒 日异月新 一天等于二十年

从右派到左派 从破旧立新的造反者

到为家具的式样苦思冥想的小市民

从长辈到不懂事的小孩子 都害怕自己过时

与辽阔无关的速度 没有未知数 没有跋山涉水的细节所谓飞行

就是在时间的快餐中 坐着 原封不动 静止的旅途

不能跑 不能躺 但可以折叠 “我们想着钥匙”

从这一个位置到那一个位置 从这一排到那一排

从这一次正餐到另一次正餐 从这一次睡眠到下一次睡眠

从一次小便到另一次小便 从这一次翻身到另一次翻身

预订的降落 预订的出口 预订的风流事与灾难

预订的闲聊和午餐 预订的吉利数字和床位预订的睡眠和失眠

在预订的时差中被一个高速抵达的夜晚押解入境

当你在国王的领空中醒来 忽然记起 你已经僵硬的共和国膝盖

B座王大夫是一个好同志 原装的副处级五十岁获准空运

小医生 一向在大医院做事 在星期一想象一朵红红的玫瑰 比配制

糖尿病的药剂 更得心应手 天天对女患者说什么“在远方,

有一座岛屿会唱歌; 在远方,红鬃马伏在月亮背上……”

一生都在打听风流韵事 扯谎成性的老丈夫

逼着他说假话的黑暗王国 不是专制主义是他爱人

1966年他没有遇上婊子 而是遇上了广场上的女青年

所以他最害怕的事就是 柔软 他可以想象各式各样的手淫

但他的手已经贡献给组织 只能用于不临床的手术

他有些发霉的愿望 在阿姆斯特丹 他想看看

运河上的妇女 就是摸一摸也比寤寐思之要好啊

地面目标接近的时候 他脱掉了工作服 具体的叛徒

才发现的他的海绵体是有思想的 太贵了太贵了

从倾向到前列腺 隔着五十个荷兰盾

来自过去 在一条河流的时间中

我获得了基本的智慧 在南方的公寓里

我曾经像道家那样思考 想得多 说得少

窗外是桉树和柳树 树上住着乌鸦 天空有白云和乌云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犹如列子 随着秋天 我曾在大地上御风而行

骑着树叶造成的黄鹤 降夕北渚 落彼洞庭

“高飞兮安翔 乘清气兮御阴阳”

约翰的便条上写着 布鲁塞尔有两个机场你要在中间的那个下去

陌生的国家 我看不出弗莱芒语的机场与汉语的机场有何不同

我只知道天会下雨 河水会流 鸟在天空海在水里城市的尽头会出现原野

我只知道 出入国境线 要交验护照

穿过太阳或风暴 雨或晴 热或冷 悉听尊便

暂时的 一切都是暂时的 座位是暂时的时间是暂时的

这个航班是暂时的 这个邻座是暂时的

上帝是暂时的 单位是暂时的 职业是暂时的

妻子和丈夫是暂时的 时代是暂时的 活着是暂时的

还有更好在前面 更好的位子 更好的伙食

众所周知 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家 都在前面

“焦虑的羽毛 为了投奔天空 拍卖了旧巢”

一切都在前面 马不停蹄的时间中

是否有完整的形式 抱一而终?

是否还有什么坚持着原在 树根 石头 河流古董?

大地上是否还容忍那些一成不变的事物?

过时的活法 开始就是结束

它必然是向后看的 鸟的种族

飞行并不是在事物中前进

天空中的西绪弗斯 同一速度的反复

原始而顽固的路线 不为改朝换代的喧嚣所动

永恒的可见形式 在飞机出现之前

但远远地落后了 它从未发展 它从未抵达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