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的“真人假事”
2015-03-31王中昌
王中昌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试论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的“真人假事”
王中昌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中国古代文人常常采用“真人假事”的手法来创作小说和戏剧作品,即“借用古人之名来敷衍故事,但其所描述的故事却又与古人多不相符甚或全然虚构”。这种现象背后有着丰富的内涵,对于小说与戏剧作品中的“真人假事”现象还应根据不同作品进行分析,才能更好地理解古人创作的真正意图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
小说;戏剧;真人假事;借重
DOI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4.016
《汉书·艺文志》言:“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1]2王国维在《戏曲考原》中指出:“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2]小说与戏剧虽形式各异,但二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以故事作为支撑,而在故事中一定有主人公,这个主人公可以是人神鬼怪,也可以是木石禽鸟。在古人流传下来的灿若繁星的故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真人假事”现象,即作家经常“借史实和历史人物的躯壳,呈意笔端”[3]27,或如鲁迅先生所述“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谬者也”[1]259。也就是说,中国古代文人无论是作戏剧还是小说,常常依托古人之名,但其所敷演之故事却又想落天外而非全然依托于信史。
当然这种创作手法在应用过程中也存在很多争议,主要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是应该遵循历史真实的原则还是艺术真实的原则。剧作家李渔认为:“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则满场角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载籍,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4]110他对历史剧的态度十分严肃,认为不得有一点捏造之处,必须全然写实。而洪九畴则提出不同意见“托寓昔人……自可随意上下,任笔挥洒”[5]允许文人在创作过程中进行虚构而不必事事皆合于史传。相对而言,谢肇淛的看法则较为客观:“需是虚实相半……亦要情景造极而止,不必问其有无也……必事事考之正史,年月不合,姓字不同,不敢作也,如此则看史传足矣,何名为戏?”[4]149今人如郭沫若先生就认为这不过是“借古人的骸骨,另行吹嘘些生命进去”[3]32而对之加以贬斥。但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小说与戏剧作品中的“真人假事”现象是客观存在的,必须予以承认,也有必要对这种现象的成因、目的及意义加以研讨。
一、“真人假事”现象的成因
(一)文化成因
一个国家的文化传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形成并愈加深化的,并且在人们的思想行为、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而文人作为文化领域的先行者在其创作中所受文化传统的影响自然更为深刻。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可以说是在儒道互补的环境中渐渐形成的,古代文人达时近“儒”,积极进取,兼善天下;穷时通“道”,乐天安命,独善其身。文化传统如何影响文人进而影响一种文学现象,必须从儒家与道家文化中寻找答案。儒家自孔子、孟子始,其言常祖述尧舜,称论周公,借古之先贤立论。孔子尝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无忧者,其为文王乎”;“行夏之时……服周之冕”。孟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6]12这种论断为后世所服膺并形成了“信而好古”的崇古思想,所以在文人的诗词歌赋、戏剧小说中常常看到他们拉来古人为伴。如果儒家是主动选择对古人的信从以影响世人,那么道家就是在利用世人对古人的信从来达到论说的目的,庄子在《天下》篇中言“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7]。而其“重言”则是借重古先贤哲人或当时名人的言论来压抑时论以取信于他人,也只有如此,庄子的迷离惝恍、毫无端崖之词才不会无所归依。庄子这种利用世人对古人的崇敬而达到论说目的的方式自然也为后人所吸取。
因此就作者而言,当文人进行文学创作时,总是希望有一个古人在,但又不必全然依照信史,他们可以驰骋笔墨,任意挥洒。就受众而言,他们相信故事和小说不能仅仅作为艺术品而存在,无论怎样加上寓言性的伪装,它们只有作为真事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8],而古之名人为世人所熟识,借重其名声可以更好地使作品得以流传,同时也可以很方便地展开故事,因为如果文人在开始时杜撰了一个人物,那他就必须要费尽心机详加描摹以使人们相信历史确有其人其事,这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二)政治成因
中国古代政权多喜钳制人言,厉王暴虐无道,民不敢言,“道路以目”;始皇焚书坑儒,文字之祸,肇始其端。历来文人因言获罪者不可胜数:西汉杨恽因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被指讥毁朝政,惨遭刑宪;嵇康因《与山巨源绝交书》令执政者司马师“闻而恶之”,被斩于东市;苏轼“乌台诗案”被指“包藏祸心,诽谤谩骂”而入狱贬官;庄廷龙《明史》案、戴名世《南山集》案更使多人枉作冤魂。有这许多前车之鉴,文人在创作中自不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闪烁其词。而借古人之名以述己意,则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全身避祸之手段。正如鲁迅先生所论唐宋人作文之区别:“大概唐的讲话自由些,虽写时事,不至于得祸,而宋时则忌讳渐多,文人便设法回避,去讲古事。”[1]所以当忧谗畏讥之情,全身避祸之念与强烈的表达自我心绪的愿望之间产生矛盾冲突时,选择古人作为幌子当可算作明智之举。
二、“真人假事”的创作目的与意义
当具体到小说和戏剧作品,文人们创作“真人假事”的原因与目的又各有偏重,作者或借以浇胸中之块垒,或补历史之缺憾,或寓教化、述兴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下文将分条进行论述。
(一)对史书、诗赋记载发挥想象的再创造
这种方式在“真人假事”的作品中最为常见,可以借重古人之名声以增加故事可信度与吸引力。《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等等历史典籍为文人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所以才有“唐三千,宋三百,数不清的三列国”的说法。《赵氏孤儿》《单刀会》《忠义士豫让吞炭》等作品可为例证。在这里必须要强调的是历史与文学在创作方面是有很大区别的,史笔贵在简约切实,文学则相对细腻夸饰。狄德罗说:“历史家只是简单地、单纯的写下所发生的事实……如果是诗人的话,他可以杜撰写言词,会对历史添枝加叶。”[3]35文人善于驰骋才思,踵事增华,敷衍成文。陈寿《三国志》缺少丰富的细节,在风格上也缺少戏剧性,而《三国演义》的作者却利用传说加以艺术想象,大大丰富了故事及人物形象,如《诸葛亮传》仅记先主“凡三往乃见”几个字,到了小说家手中,竟改编为几万言的“三顾茅庐”。文人不满足于史书上枯燥的记载,于是奋飞笔墨,将那些标题式的记叙改写成富有感情、故事曲折尽意的小说与戏剧,一方面满足了自己的创作欲望,另一方面也扩大了历史的影响力,使市井百姓、贩夫走卒都能了解历史的来龙去脉而津津乐道。
还有根据诗歌加以改编的作品,如明代戏剧作家孟称舜的《桃花人面》就根据唐崔护的《游城南》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改编为一出崔护与叶蓁儿的爱情佳话;元人乔吉的《杜牧之诗酒扬州梦》取自杜牧《张好好》诗、《遣怀》诗,以及《太平广记》中有关杜牧与牛僧孺的故事,并构思情节,重新编写;明代王九思的《杜子美沽酒游春》以杜甫《曲江》诗中“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敷衍成剧。还有如《长恨歌转》《青衫泪》《醉思乡》等都是由诗赋改编而成[9]。
(二)借古人之酒,浇己之块垒
明代哲学家李贽在《焚书》中指出:“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述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4]272这种书写情怀的方式在我国由来已久,“情动于中而行于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作家创作的目的首先并非教育或娱乐世人,而是为了宣泄自身情感,明代王骥德《曲律》说法很是精当:“中州人每沉抑下僚,志不获展,多以有用之才,寓于歌声,以纾其怫郁感慨之怀。”[10]汉代贾谊因其政治上的遭遇同屈原相似故而引屈原为同调,作《吊屈原赋》,赋中不但慨叹屈原生前的不幸,对他寄以极大的同情;同时也以屈原坎坷的一生自喻,揭露统治者的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抒发自己不受重用的不平和不甘屈服的心情。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表达更为明确:“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11]他以古人的所作所为作榜样激励自己,遂“就极刑而无愠色”,欲忍辱偷生完成不朽之名作。而在小说与戏剧作品中,这种情形更是不胜枚举。《梁状元不伏老》《冻苏秦衣锦还乡》《四声猿》《须贾大夫谇范叔》等等,皆借古人之扬眉吐气,一扫自己胸中之积郁。
(三)寓教化、述兴亡
如果说“借古人之酒浇己之块垒”是从个人情感出发而创作,那在这里就是从国家民族的角度进行结撰。《毛诗序》在强调《诗经》的教化作用时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文学作品要负起社会教化的功用,所谓“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李渔曾论述创作宗旨“借三寸枯管,为圣天子粉饰太平;揭一片婆心,效老道人木铎里巷”[4]336,把忠臣、孝子、烈女、义仆等汇成一篇以达到惩创人心、有益风化的目的,而这些人物的化身当然以古之名人为佳,一则他们为广大世人所熟识,世人从之如水之就下,再则他们的故事也易于流传,更利于普世。如《桃花扇》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李师师外传》借李师师之口斥责昏君佞臣;还有如《清忠谱》《长生殿》《长恨歌传》等都表现了文人欲借重古人以达窒乱救世的目的。
(四)人物的定型化
这种现象尤以包公、李逵最为突出。包公是宋代著名的清官,据《宋史﹒包拯传》载:“拯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包公所代表的铁面无私、廉明刚正的清官形象是人们心中所共同企盼的,作家在创作小说与戏剧时就利用人们对清官渴盼的心理,将公案类小说的主角设定为包拯,而不必考虑是否确有其事,比如《包待制智斩鲁斋郎》《灰阑记》《蝴蝶梦》《陈州粜米》,包括清代公案类小说《三侠五义》《七侠五义》等都是在编写包公的故事,而在世人心中他是断案如神、清廉正直、使乱臣贼子畏惧的清官,他是一个理想,一个符号,世人需要这样的人使他们拥有美好的愿望,所以当人们谈起清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包青天。而对于李逵,他疾恶如仇、憨厚戆直、惩恶扬善,更多的代表了下层百姓对权豪势要、地痞恶霸以及社会压迫的反抗精神,他们希望有这样一个英雄人物作为他们的救星,而作家在创作中很好地满足了人们的这种心理要求,代表作如《李逵负荆》《双献功》《李逵探母》等。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作品是明代高则成的《琵琶记》,该剧主人公蔡伯喈正是借用了三国著名文人蔡邕,但除姓字与籍贯相同外,剧中故事则根本是子虚乌有。早期南戏有家庭伦理剧《赵贞女蔡二郎》叙写蔡二郎富贵弃妻的故事,而在民间流传过程中蔡二郎逐渐变为东汉名士蔡邕,为此陆游还专门作诗以为其鸣不平:“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12]而高则诚作《琵琶记》时虽改批判为歌颂,却仍沿用一直以来为人们所熟识的定型化的名字——蔡伯喈,而非原作中的名不见经传的可任意替换的名字“蔡二郎”。
(五)弥补历史的缺憾
中国人自来喜爱大团圆而非悲剧性的结局,认为善恶到头终有报,如果坏人得不到惩罚,好人得不到好报,在他们看来是决然无法接受的。但历史记载毕竟要本于事实,还原真相,这就与人们的接受心理产生矛盾。如民间说书艺人在讲唱三国故事时,每至曹操败走,众人皆拍手称快,而至蜀汉破灭,民辄为之出涕。既然无法面对历史的现实与残酷,不妨借戏剧与小说的形式在虚幻中得到满足。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作家或因对古人的同情或因对古人的敬仰,总不忍其身后落寞,于是遂颠倒乾坤、驱遣人物、处理情节、安排结局而替古人创作出全新的人生。如朱买臣弃妇,本是一桩覆水难收的公案,元人作《渔樵记》,后人作《烂柯山》,偏要使他夫妻团圆;[13]再如马致远的《江州司马青衫泪》受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启发而作最终使白居易与歌女裴兴奴夫妻团圆,以弥补诗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憾。其他如《半夜雷轰荐福碑》《马当神风送滕王阁》等莫不如此。最典型的当属有关岳飞的作品,岳飞作为万世景仰的民族英雄,被秦桧以莫须有之罪名害死,后人自是扼腕叹息,倍感遗憾,于是作出《东窗事犯》《精忠记》《续精忠》等剧为岳飞伸冤,以期善恶有报,补历史之缺憾。
当然,以上这些只是比较有代表性地影响文人在创作中采用“真人假事”的因素,其他还有如借古人以诋毁他人或戏说古人、逞才炫博等很多原因,需要针对每一篇不同的小说戏剧作具体的分析,且不同的作品又会有许多交叉的影响因素,比如《桃花人面》既是由诗歌故事敷衍而成,又是为团圆以补历史之缺憾而作;《杜子美沽酒游春》也是由诗歌改编,其中又杂有讥刺时事和借古人之酒浇愁的意味。所以对于小说与戏剧作品中的“真人假事”现象还应根据不同作品进行分析,才能更好地理解古人创作的真正意图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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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金颖男]
On the"False Reality"of Ancient Chinese Novels and Dramas
WANG Zhong-chang
(School of literature,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Sichuan 637002,China)
Ancient Chinese literati often made up stories after some real ancient figures,which is a technique called"False Reality",and the stories they made up were not consistent with the figure,or even total fictions.To understand the rich connotation and real creating purposes of these stories,we have to analyze different works differently.
novels;dramas;false reality;leverage
王中昌(1990-),男,山东济宁人,硕士研究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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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63(2015)04-0077-04
:2014-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