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屈辞古地名的文献阐释看中国古地名文化
2015-03-31汤洪何晛云
汤洪 何晛云
〔摘要〕 屈辞涉及诸多古地名,后世学者对这些古地名的阐释透露出中国地理文化以及国人地理观的诸种特色,如先秦地理观为基于欧亚大陆板块的世界地理意识,后世基于政治、文化的影响而导致这种地理观念逐渐收缩内倾;包括屈辞在内的先秦文献含有大量外来语词和外来地理概念,其中承载模糊语义者可能为音译外来词;音译词进入中国文化后,随即会有新的相应形声字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由音译而生的形声字义不断汉化而坐实;外来地名中的意译词不好坐实,故文献岐说相对较少;外来地名所具特征与中土地理地貌相似多者歧说则多;地名的外延会随政治视域的开合而呈现时代烙印,但总体趋势为南北宏阔、东西短视等等。这些特征极富中国性。由屈辞古地名的文献阐释,进而探讨中国古地名之文化特征,这对推进阐释屈辞文本以及正确认识中国文化的整体面貌或有积极意义。
〔关键词〕 屈辞;古地名;文献阐释;地名文化
〔中图分类号〕I22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5)01-0193-06
屈辞〔1〕古地名的诠释,历代异说不断,歧义纷繁。笔者在清理屈辞所涉地名时,偶然发现诸多有趣现象。诸如中国古时如何看待域中域外之地理名物?人们以怎样的态度接受外来地名?外来地名进入中国后,人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在中国版图上“因名循物”——即在本土境内寻找地理名物类似者与之对应?随着时代和政治地域环境的变迁,屈辞之中原初地名地望是如何随着历史演进而随之发生认识上的迁移?后人对先期传入的外来地名又是如何进行着一种动态的接受、理解和意义阐释?这其中体现着怎样的本质性认识与知识构建关系?以上问题笔者皆有诸多思索,由此大致总结为逻辑上相互关联,意义上彼此衔接的几个基本特征。
一、基于主体理解角度的地名意义动态演变
1.先秦地理观为基于欧亚大陆板块的世界地理意识
通过考察研究先秦汉初大量文献资料如《山海经》《列子》《庄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笔者发现这些典籍往往谈及诸多异域风土物貌、方位地名乃至于极其辽远的海洋山泽之所。传统注家学者无不以其为神话奇诡之谈而视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2〕,事实上,这只是后人对于古人知识水平及其思想意识范围的严重误解。不可否认,先秦时期,人们并不具备高度发达的技术条件,今天的人们可以通过卫星、遥感技术、全球定位以及地理测绘等方式来获得关于世界地理精准详细的知识信息,但是,这并不能否认,先秦时期由于欧亚大陆早已开展的民族迁徙、广泛贸易、文化交往、人员往来以及地理知识信息的大量流通,从而形成人们辽阔旷远的世界地理观念。笔者通过对屈辞“西海”、“西极”、“冬暖之所”及“夏寒之所”进行文献清理时,发现先秦大量典籍所载同类语词的指代并无多大歧义。西海为印度洋或大西洋,西极为大地之西极为遥远之地,冬暖之所言赤道,夏寒之所言北冰洋。因此笔者认为,屈辞所现这类地理语词,表明中华知识士人至少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有着泛欧亚大陆意义上的世界地理观念,这是探寻屈辞诸多外来地理名物的关键门径。
先秦典籍往往“四海”并举。先秦人对四海的知识建构,是基于整个欧亚大陆地理板块进而生发的世界地理观念。人们认为,整个大陆四周为海水所环绕,这就是史籍所载的大瀛海,也即为阴阳五行之祖邹衍所宣扬传播的“大九州”理论。邹衍申说在中国“九州”观念之外,另有世界“大九州”存在,世界“大九州”是中国“九州”的九倍。〔3〕先秦时代,东海和南海所指与今天人们对中国东南海域的认识尚无二致,西海所指为大地极西的水域,北海所指为大地极北的水域,这四海又连成一片,构成“大瀛海”。〔4〕但是,自汉代以后,中国人反而迷失了先秦时期所具有的欧亚世界宏阔认识,其地理视域不断内趋,遂使许多世界地名收缩至中华政治地域版图。此间,后世注家对屈辞所载之“西海”、“西极”、“冬暖之所”和“夏寒之所”的认识即为典型例证。
屈辞“西海”本指大地极西的水域,或为大西洋。但汉代以后,“西海”所指在注家们的视域中不断东渐,从大西洋、地中海、里海、咸海、博斯腾湖、蒲昌海、居延泽一直东缩至青海。但这些以“海”为名的水域,其实大多为不同时期中国政治版图内的某个湖泊。笔者认为,“湖”、“海”两字在原初阶段所承载的语义迥然有别,即便是在晚于先秦成书的《说文解字》里,东汉许慎对于“湖”、“海”的解释也都差异明显:“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5〕“湖,大陂也……扬州浸有五湖。浸,川泽所仰以灌溉者也。”〔6〕在早期经典中,“湖”“海”并不混淆,海指大面积开放水域,因其开放,方能容纳百川;“陂,阪也”〔7〕,“阪,坡者曰阪。一曰泽障。一曰山胁”〔8〕,由此,湖则多指内陆山麓水区,与陆地农耕输灌文化密切相关。因而先秦时代所称东海、西海、南海与北海应是“海”之原初语义,与“湖”无涉。
与此相类,先秦典籍所载“西极”亦为基于欧亚大陆的大地极西之地。《山海经》之《海外东经》〔9〕和《大荒西经》〔10〕皆言“西极”,此与《离骚》“西极”所指完全一致,皆是以地球整体为参照的地理空间宏阔观念。《庄子》所记“西极”明显和日落相关〔11〕,《列子》所记“西极”往往与四极并举〔12〕,《淮南子》言“西极”大体与《山海经》相同。〔13〕此外,诸如《大戴礼记》〔14〕、《海内十洲记》〔15〕、《盐铁论》〔16〕等汉初文献所记“西极”亦与先秦典籍相去不远,皆为陆地极边之概念。
“冬暖之所”与“夏寒之所”记载于《周髀算经》〔17〕、《尸子》〔18〕、《海内十洲记》〔19〕、《神异经》〔20〕、《淮南子》〔21〕等典籍,其说皆无歧义,皆符合赤道与北极的气候及地貌特征。
2.两汉以降,国人地理、世界观念逐渐呈现收缩内倾态势
以后世学者对屈辞“西海”、“三危”、“西极”三个地名的注疏为例,可见出自两汉以来,后世注家对于屈辞所涉世界地理知识及其观念意识的错讹流变状况。
“西海”所指,汉之后不断内视而东渐。《后汉书·西域传》所记西海为地中海〔22〕,《汉书·西域传》所记西海为里海〔23〕,《史记·大宛列传》所记西海为咸海〔24〕,《水经注》所记西海为博斯腾湖〔25〕,《汉书·西域传》所记西海为蒲昌海〔26〕,《汉书·陈汤传》所记西海为居延泽〔27〕,清人齐召南《汉书考证》考订西海为青海。〔28〕自先秦欧亚大陆畅达无阻的东西交通被地缘政治隔断后,人们对“西海”的界定随着中土地理视域的不断西进而东缩,时而有着不同的赋义。“西海”这一概念所指反反复复,不断演化,我们由此窥豹一斑,大致可以洞察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地理视域不断开合纵横的历程。当然,在这一总体历程中,不时又有所回归,汉人所理解的“西海”尚有远指地中海的,后来一路东渐,直到青海而定型。明清之季西方传教士传入近代世界地理知识后,为“西海”又一次回归其先秦指称之原貌提供了重要的视域参照。
“三危”较为特别,只有西进,而无东渐,从汉代《地记书》甘肃鸟鼠之西〔29〕到三国《水经》敦煌县南〔30〕,三危从鸟鼠到瓜州敦煌一路西进至敦煌南境,三危所指逐步具体化。直到唐代《括地志》,三危正式定型为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之卑羽山。〔31〕对“三危”实际地望的追认经历不断从东到西的演化历程,这既反映出中国实际控制疆域在某些朝代的不断西进趋势,又反映出经典阐释者自迷失先秦经典原意后,不断自圆其说的弥缝努力,此亦符合中国历史文化“地层”级叠加的基本原则。
再如“西极”,该词所蕴内涵与外延在汉代就有不断东渐之势。直至明清,人们的认识才再次回归到先秦世界地理视域之西方极远之地。这一演变历程,亦反映出不同时代对此一地名认识的淆乱。《史记·乐书》所言西极已经不是先秦极为渺远的大地极西之地,而指帕米尔以西、里海以东的中亚一带〔32〕,《汉书·礼乐志》所记与《乐书》同。此后,西极被逐渐缩短视距、不断东渐,晋人郭璞《尔雅注》已将先秦西极东缩至中土长安之西的豳国〔33〕,南朝裴骃、唐人张守节和李善、宋人洪兴祖皆沿袭这一误说。杜甫诗歌《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之西极已东缩视距至长安以西。〔34〕苏轼《书传》已将西极指实为甘肃天水昧谷。〔35〕明清之季,一批西方来华的天主教传教士输入近代西方科学知识,其中世界舆图学知识尤为重要,利玛窦《万国图志》带给中国知识分子对世界地理的又一次全新认识。正是在此基础上,中国当时学者再次吸纳这些观念,他们以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被大家熟视无睹的先秦典籍,时有创获。蒋骥、戴震、朱鹤龄等楚辞学家对“西极”的认识才再次回归到先秦世界视域中的西方极远之地。
由此我们发现,后世注家对屈辞地名解说阐释的一种整体性趋势,那就是随着历史时代的演进和政治文化的变迁,先秦时期人们知识系统中的世界性地理观念逐渐内缩,有关中国域外众多带有欧亚大陆整体性的地理名词,其原有意义逐渐被新的解释替代甚至于被歪曲、篡改,从而最终远离其原初语义。从模糊的世界性含义到精确的中土化指代,从欧亚大陆核心地理板块语义到明显东方化的意义蕴含,这些先秦时期文献所载的世界性地名大多都打上了一种西进东渐、收缩内倾与狭隘化的整体性历史烙印。两汉之后,屈辞阐释学从初建经由魏晋六朝屈辞阐释的进一步发展,再到隋唐盛世对于中国文化阐释的整体性政治诉求,直到明清时期随着大一统帝国对于古典文献解释话语权力的掌控欲望,屈辞外来地名历代解说的这一流变历程俨然折射出一部屈辞阐释史的曲折演进过程。
3、国人对于地理地名的认识、理解与时代、政治和历史密切相关
新历史主义学者认为,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任何对于历史的解说与阐释都无外乎不过是对于当代社会思想的一种曲折反应与折射。事实上,这一观念同样适用于中国文献阐释史中关于屈辞的理解和阐说。后世学者对于屈辞域外地名的解释充满大量的主观性、随意性、当下性以及不确定性色彩。这种对于域外地理名词不同的赋义、解说、阐释、论证、争辩, 从表面上虽然只是寻常普遍的学术探讨,然而其深层处却无不关涉着不同时期学者和学术所处时代、社会、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的宏大背景。简言之,国人对于地理地名的认识、理解及其变化无不与其所处特定历史语境密切关联。以屈辞“昆仑”为例,各代文献中对这一崇高地名都有不同认定,从《史记·大宛列传》记载的于寘南山,《水经注》所记之葱岭,《元史》所载之兴都库什山,《大清一统志》记载的巴颜喀拉山(冈底斯山)等说法的背后,无不暗藏着某种政治王朝强大的历史身影,正是出于这种政治因素推动下的文化诉求,才使得人们以自己的需要和眼界为基准,将既是上古神话中的重要仙界之所,亦是上古文化中的重要世界性地理概念“昆仑”,认定为既在中国西北境内,又在极其偏远的某处山脉之上。按照古人的观念,“昆仑”地处大地西北极远之所,既是众神居住之所,亦是河源所出之地,黄河为中国文化的母亲河,其重要意义自不待言,因之“昆仑”意义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作为中国文化起源中意义重大的文化概念,任何一个王朝只有在真正据有了“昆仑”的话语权、解释权,才真正据有了中国文脉的根系,才真正具备了中华文化的原初合法性。因此“昆仑”注定要被解说为中国地域版图之内,同时又一定要处在中国西北地理的极远之域,这一界定与其说是古人对于中国上古文献按“名”索骥的追寻,不如说是中国大一统政治条件下必然的意识形态比附。而作为不定关系的“西北极远之所”又显然与一个国家或王朝时代权力版图的大小密切关联着,由此我们才看到,昆仑不管是后人所认定的葱岭也好,于阗南山也好,还是兴都库什山、巴颜喀拉山也好,与其说它是学者们孜孜以求的历史信实,不如说它更折射出的是不同时代的人们共同拥有的价值信仰。
二、上古地名中包含大量外来地理语词(音译词与意译词)成分
1.承载模糊语义者可能为音译外来词
以屈辞重要地名“昆仑”为证。西亚远古传说,谓有一仙山曰Khursag Kurkura,义为“大地唯一之山”(Mountain of All Lands)或曰“世界之山”(Mountain of the World),此山为诸神聚居之所,亦即诸神之诞生地(The birthplace of the gods)。Khursag之一字或指“世界”,或指“大地”,而Kurkura之一字则或为“大山”,或为“高山”,中国之昆仑,古书皆作昆仑。说文谓昆为古浑切,仑,卢昆切。以今日粤音读之,与Kurkura相差不远,殆音译其后一字也。又波斯人呼阿拉拉特山为Kuh-i-nuh,则音与昆仑更近。〔36〕由此,“昆仑”似为西亚上古语音阿拉拉特山的转译。此外有学者也认为,昆仑一语当为突回语Qurum之音译,突回语此音之转音为Qurum -Kurum-Qorum-Korum-Khurum-Khorom- Khorim,本意为云雾之山。①
“三危”在先秦文献典籍中没有歧义,概指大地极西之山。这是一个极为有趣的地名,我们试做如下设问,如果三危原初本指一座具体山名,为什么先秦文献皆用极西、极远等模糊方位隐约其辞,概无实际地望之指称?汉人郑玄注《禹贡》首将三危与鸟鼠、岷山和积石相连,西晋杜预注《左传》将三危放在敦煌,唐人李泰《括地志》已将三危解释成“三峰之山”了。笔者认为,三危似亦为音译外来语词,在先秦时期,传入时间既短,因而尚未将之坐实为中国实际地名。
“崦嵫”亦复如是。《山海经》两处言崦嵫,《大荒西经》为神名,《西山经》为山名,《大荒西经》为西海中人面鸟身且操蛇之崦嵫神〔37〕,《西山经》为甘肃首阳西南鸟鼠同穴山之西南山名〔38〕,其义尚无确指。此崦嵫在汉人伏生《尚书大传》中又与洧盘之水相关联。〔39〕但在王逸《楚辞章句》中,此崦嵫与蒙水、蒙谷、虞渊相关,皆与日落相涉。〔40〕不难看出,崦嵫在原初阶段,其语义整体上呈现出模糊不清的态势,究其缘由,这种情况似亦适合“外来语词”的转生、融入规律。
2. 随着时间的推移,音译词逐渐汉化而坐实
“崦嵫”、“三危”等地理名词皆具此种特征。“崦嵫”从先秦到东汉王逸时代概无确指,皆为大地极西处日落之山,甚至在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中尚为居延泽之西、西海郡之北〔41〕,“崦嵫”之义皆为较模糊的地理概念。但是唐人《十道志》中则言之凿凿,说甘肃天水西南有一山曰昧谷,又曰兑山,又曰崦嵫。〔42〕晚至《明一统志》“崦嵫”才正式定型,坐实为甘肃天水县境之崦嵫山。〔43〕而今人赵逵夫则在此基础上,又将“崦嵫”固化为甘肃嶓冢山。〔44〕由此可见,后世注疏者为了解说经典而人为地戮力缝合,逐层叠加的孤诣苦心,最终将一个异域外来语词汉化坐实为貌似确凿的中土地物。
“三危”一语,初为大地极西之山,语义模糊,后世不断演化为有三个山峰之山。《禹贡》“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唐孔颖达引汉人郑玄语:“《地记书》云:‘三危之山,在鸟鼠之西,南当岷山,则在积石之西南。”〔45〕《史记·夏本纪》“三危既度,三苗大序”,唐司马贞引郑玄语:“《河图》及《地说》云:‘三危山在鸟鼠西南,与岐山相连。”〔46〕由此可知,汉代经学家以其身处时代的政治舆图来索求“三危”,郑玄或为将“三危”经学化、历史化、本土化的第一案例。《水经》“三危山在燉煌县南” 〔47〕, “三危”已从甘肃渭源县境之鸟鼠山之西推演到敦煌县南境,此说为西晋杜预和东晋郭璞重申,只是二人对三危的本土化更为具体而明确,这是三危从鸟鼠西移至敦煌的关键转折。至迟到唐代,“三危”所指地望已然定型。唐初李泰《括地志》:“三危山有三峰,故曰三危,俗亦名卑羽山,在沙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48〕李泰的这一本土考证和比附遂成后世公论,成为后代地理志书及辞书解释“三危”的依据。但是,李泰所言的“三危”,当地人远在唐代之前本以“卑羽”名之〔49〕,“三危”之说于唐前渺无依据。个中究竟,或为李泰基于《尚书》,参证前代注家们所划定的地理范围,在敦煌东南三十里外将当地人呼为“卑羽”的山峰,因其恰有“三峰突兀”之势,遂附会命名为“三危”。“三危”之新义,最终由此得以汉化而牢牢坐实。
三、外来地理语词与本土文化因素的复杂互动
1.音译词进入汉字系统后,随即会造出新的形声字与之对应
“昆仑”和“崦嵫”进入中华汉字文化系统之前,汉字库里应只有“昆、仑”和“奄、兹”,当声音进入汉字系统后,声音所对应义项即会逐渐本土汉化,并深深印入民族记忆的集体无意识,使用者即会另造新的形声字与之对应。
汉字具有独特的表意性,音译首先考虑的是声符,但按照汉字文化圈的使用习惯,尚须添加义符,从而构成形声字。造字法其实简单明了,即在原有汉字声符的基础上,加上类化的意符而构成。于是,“昆仑”之音变为昆侖、崑崙、昆陵、潉溣、混溣、祁溣之形。在借用汉字来表达外来语音的初始阶段,汉字书写应有极大随意,在逐渐经由权威典籍的解释定型后,人们也就遵照并形成一种通行的写法。而当这种通行写法逐年累月、渐次深深植入人们头脑后,常人也就很难看出它真正的源头,甚而至于想当然地认为该词即是土生土长。之后,“昆仑”再义变定型为“崐崘”,“奄兹”义变定型为“崦嵫”。这一现象在汉字形声系统中当异常普遍,中国境内之山名如“崆峒”、“峨嵋”也应作如是观。对于地名之外的其他学科领域,该种“造字”情形也同样存在,一部化学元素周期表中的各元素名称,几乎皆属此类。
2. 意译词不好坐实,故岐说较少
“赤水”、“不周”是也。《山海经》《淮南子》所载赤水皆与昆仑有关,“赤水”一词当为意译,取其为红色之水这一蕴含,红海似与之吻合。较之“昆仑”,中国境内以“赤水”名之者并不多见,因而岐说不如昆仑繁复。
《山海经》《列子》《淮南子》所载不周基本没有歧义,不与昆仑发生关系,也没有确指在昆仑西北。笔者认为,先秦之“周”概为“合”意,“不周”一语当为意译词,“不周之山”即为山形开而不合之山。中国境内实难找寻具此特征的大山,故较之昆仑,中国境内以不周名山者亦不多见,而东非大裂谷深逾千米的地理地貌或正与不周吻合。
3. 外来地名所具特征与中土地理地貌相似多者歧说多,少者歧说少
“昆仑”、“流沙”、“西海”等所具特征在中土不同地域皆有其相似者,故岐说较多。屈辞《离骚》《九歌》《天问》《九章》所记“昆仑”并无多大差别,但后世楚辞注家的解说却歧异纷繁,计有西北、祁连山、河源所出、仙山、日没之山、和田南山、西极山、阿耨达山、西域之国、大秦之国等等,让人目眩。甚至还有学者考证出,泰山在上古也被称之为昆仑。〔50〕苏雪林《昆仑之谜》更考证出中国境内多有以昆仑名山者,安徽潜山、福建惠安、广西邕宁皆有昆仑。〔51〕为什么“昆仑”歧说如此之多?究其原因,若以昆仑某一特征比附中国境内之大山,符合其特征一二者并不少见。如昆仑为通天绝地之高山,中国境内具有高耸入云的大山无数。如昆仑有四水,中国境内一山源出四条河流的亦不少见。
《山海经》言“流沙”凡22处,它们位于东、南、西、北等不同方位,由此可知,“流沙”并不是一个确指的地名,它是古人对沙漠地貌的统称,《说文》云:“漠,北方流沙也。”〔52〕沙漠为晚出词汇,在此之前,似以“流沙”概指沙漠。屈辞《离骚》《招魂》《大招》所记“流沙”皆应作如是观。中国境内之西、北方向,沙漠众多,所以“流沙”所指歧说也同样纷繁,仅《离骚》“流沙”所指,后世注家即有西海居延泽、塔克拉玛干沙漠、敦煌鸣沙山等不同认识。
位处中国西部,且水域面积广大,具此特征的大湖在中国西部甚多,故“西海”所指同样纷乱。
相比之下,“赤水”、“不周”、“冬暖之所”与“夏寒之所”所具特征在中土不同地域极少有相似者,故歧说较少。水色呈显红色的河流在中国实在难寻,具有不合特征的大山在中国几乎没有。中国中原为明显大陆季风气候,冬季气温普遍偏低,夏季气温普遍偏高,着眼先秦中国版图,符合冬暖、夏寒特征的地貌也难寻觅,故歧说较少。
4.解说分歧与空间方位关系密切
此外,我们也发现屈辞中某个地理名词在理解上的纷争状况,往往与该词语所指代的地理空间维度关系密切,简言之,那就是南北宏阔,东西短视;南北明晰,东西纷乱。即各地名在涉及到东西向的空间方位时,往往争论纷繁,而在涉及南北方向的地理名称时,则多有一致看法。屈辞《大招》涉及“北极”一语,从王逸到洪兴祖,从朱熹到王夫之、蒋骥、屈复,历来注家解“北极”皆没有太大差异,概指今天意义上的北冰洋地域。此外,“冬暖之所”与“夏寒之所”历来也具有相同指认。但是,屈辞中诸如“西海”、“西极”等关涉东西方向的语词,自汉代就一团乱麻,无从缕析,个中原因何在?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深思的极为有趣的话题。
四、结语
总体言之,历代楚辞学者研究注解屈辞名物以及在对待所涉地理名称方面的纷争,早已不仅是一个学术争论或求真务实的问题,而是深刻关系到一个学者群体乃至于一个文化种族通过长期的历史延续所积累下来的文化集体无意识行为,在表面的学术背后隐藏着曲折复杂的政治、社会、历史文化以及意识形态等幽暗症结,同时也折射出中国数千年文化进程中开开阖阖,山重水复的时代进程。笔者主张,历史意识的变化是导致屈辞地理名称的解说永远变动不居的根本原因,它从最根基处关联着人们对于世界、对于社会、文化乃至与历史本身的认识与理解的方式,关联着一个群体知识谱系的构建、延伸与扩展的内在规则,关联着人们自身在世的根本性存在方式。中华民族是一个至少拥有五千年悠久历史文化的文明种族,一直拥有其强大、深厚、绵长不绝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影响力,我们由此也形成了对于自己的国家、种族、文化及其事业的强韧尊严与信心,加之不同时代出于社会的、政治王朝以及历史现实的要求,我们的民族以及文化自尊使得我们更乐于把一切异域的,外邦的、非我属类的对象吸纳、包容并整合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从而逐渐构建起自我所属的历史以及文化知识体系,构建成中原大国自身的文化以及意识形态话语言说方式。研究先秦文献典籍,研究屈辞并指出文献中所包含的大量异域外来词汇和地理名称,由此进一步展现先秦时期包括屈原等众多文化大家在内的人们普遍性的世界地理观念,并从而侧面揭示先秦乃至更早时期发生在中国与欧亚大陆土地上频繁密集的文化交流,揭示出隐藏在历史文献以及传统话语背后更加真实的上古世界文化讯息,我们相信这样的工作非但不是对前人学者的抹杀否定,相反却是对已有工作的进一步推进和充实。我们依然怀着一种赤诚之心去对待历史的真实性与恒定性,对待文献典籍所给予我们的一种唯一性价值与阐释地位,不断追根溯源其文献,溯源屈辞作品在诗人那里诞生时候的初始情感,初始意义,初始蕴含乃至于其整体性的文本原初世界,毫无疑问这依旧是后世学者研究屈辞所义不容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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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纯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