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为了美好的世界

2015-03-31张国清伏佳佳

社会科学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政治哲学詹姆斯

张国清 伏佳佳

〔摘要〕 同查尔斯·皮尔士和约翰·杜威一起,威廉·詹姆斯开创了美国实用主义哲学。詹姆斯不如杜威那样把科学研究、哲学研究同社会政治活动完美地结合起来,一度全心全意投入于社会政治活动之中,但他比皮尔士更关心当下生活的丰富多彩性和人类的未来。他既批评美国基本政治制度,又批评现代欧洲文明,对帝国主义、和平与战争、现代社会运动和变革、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等问题多有论述,提出了以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为目标的早期实用主义政治哲学主张,应当在现代政治哲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关键词〕 皮尔士;詹姆斯;早期实用主义;政治哲学;基本议题

〔中图分类号〕B71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5)01-0139-07

正如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指出的那样,“一切政治行为,要么旨在守成,要么旨在变革。若以守成为志业,世人希望世道不再每况愈下;若以变革为目标,世人希望世道日渐好转……一旦人们把获得美好生活(good life)和美好社会(good society)的知识作为明确目标,政治哲学便应运而生了。”〔1〕政治哲学表达了人类对美好生活和美好社会的向往,是对基于社会基本结构合理安排而涉及的权力和权利关系的理论探讨。可以说,权力和权利的关系问题是政治哲学的核心议题,社会公共资源的均等分享、私有产权的法律保护、公民自由权利和人格尊严的尊重,以及平等、民主和宽容等人类核心价值的倡导则是政治哲学的派生议题。然而,查尔斯·皮尔士(Charles Pierce)、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 1842-1910)和约翰·杜威(John Dewey)等早期实用主义者没有过多关注权力和权利的关系,却给予一些迫切的现实政治和社会议题以更多关切。这既体现了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发展的一般进程,也体现了19世纪末美国思想界精英关注社会政治问题的独特视角。皮尔士、詹姆斯和杜威等人积极促成美国人学院生活、宗教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开放和交融,呈现出哲学家理论建构与其所生活的社会现实之间的紧密联系。

像杜威的民主哲学一样,詹姆斯的社会政治理论是实用主义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学术界对詹姆斯的一般哲学理论和宗教思想研究较多,对其政治哲学着墨较少。在讨论早期实用主义政治哲学时,人们一般从杜威开始并主要着眼于杜威。比如,列奥·施特劳斯和约瑟夫·克罗波西主编的《政治哲学史》谈到现代美国政治哲学时,把杜威同尼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相提并论,却没有提及詹姆斯在政治哲学上的可能贡献。〔2〕贝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也是如此。他认为詹姆斯的哲学兴趣“有两个方面,一是科学的一面,另一面是宗教一面”〔3〕,但只在讨论詹姆斯宗教思想时才提到其民主思想:“他〔詹姆斯〕的宗教感情非常有新教徒气味,非常有民主精神,非常富于人情的温暖。”〔4〕罗素浅尝即止,没有进一步探索詹姆斯的社会政治思想。相似地,乔治·萨拜因(George H. Sabine)在《政治学说史》中在讲到边沁的最大幸福原则时才顺便提及詹姆斯的感觉心理学,但没有提到他的社会政治思想。〔5〕因此,詹姆斯的社会和政治思想反倒是被人忽视不见了,成为西方政治哲学史研究的盲点。

实际上,詹姆斯不满足于探讨一般哲学理论、心理学和宗教,他还对美国政治制度、现代欧洲文明、帝国主义、和平和战争、现代社会运动和社会变革、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等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的哲学有自己的独特议题,“和社会、政治理论有着特殊的联系。”〔6〕除了在一般哲学理论和宗教信仰方面持有独特见解,詹姆斯还在社会政治方面有着特殊的思想贡献。后者正是我们将在本文中探讨的主题。

一、真理是“在信仰之途中的善”:詹姆斯论宗教与科学

威廉·詹姆斯的宗教、科学和社会见解首先来自其求学经历和宗教体验。他出生于美国纽约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在家中排行老大,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老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11-1882)是哲学家和神学家,弟弟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者。开放、宽容的家庭环境造就了詹姆斯勤奋好学的态度。他早年留学德法等欧洲国家,一度迷恋油画艺术,后来进入哈佛劳伦斯理学院,学习化学、生理、医学等学科,曾同美国文学家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和法学家霍姆斯(Olive Wendell Holmes)过从甚密。由于年轻时受到身体疾病和精神困扰的痛苦折磨,詹姆斯只好凭借阅读《圣经》以求解脱。“1869年他完成医科考试后,回到家一边继续养病,一边广泛阅读,但在精神与肉体上却数度濒临崩溃,只能靠阅读《圣经》章节来维持意志力。”〔7〕这样的人生经历给詹姆斯对待宗教信仰的态度产生了决定性影响,促使他从实际效用角度来看待宗教信仰的价值,并表示多神论也是能接受的:“我认为一个可为定论的宗教哲学,必须比它现在所愿意的更严肃考虑多元论的假设。因为无论如何,在实际的生活中,有得救的机会就足够了。人类本性最有代表性的事实,就在于他愿意为机会而活。……机会的有无造成对生活认命或对生活怀抱希望的差别。”〔8〕由于健康原因,詹姆斯经常往返于美欧之间去求医问药,这使他对当时欧洲社会政治现实有着较多接触和了解。乔治·桑塔耶那(George Santayana)曾经这样描述詹姆斯:“我相信他的真心,但我不敬重他的判断。……他远非无拘无束,了无挂碍。他受制于过旧的本能,臣服于迂腐的幻想,整天焦躁不安,激动易怒,做事不牢靠:好像一只冒失冲动的鸟儿,老想展翅高飞,翱翔天际,却总是停留在半空,受缚于把他同地面木柱绑在一起的一条线儿。”〔9〕詹姆斯既关心科学研究,又关心宗教信仰;既关心学院事务,又关心社会现实;既关注美国社会政治生活,又关注欧洲社会政治生活,给人以什么都有涉足,却做什么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印象,詹姆斯的多重爱好和折衷调和倾向似乎成为他从事学术研究的弱点。

当然,作为跨学科研究的先导者,詹姆斯的实际学术成就证明,杂有杂的好处。詹姆斯绝非像桑塔耶那批评的那样属于思想僵化或老旧迂腐之辈。在詹姆斯那里,宗教信仰之“善”(good)和科学探索之“真”(true)是社会政治之“好”(right)的前提条件。关心真理,关心“信仰之途中的善”,是关心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前提。詹姆斯认为,人们探索科学真理,追寻宗教信仰,是人们阐发社会政治思想的前提。理查德·罗蒂为此写道:“詹姆斯和尼采对语词‘真(true)的处理相似于约翰·斯图亚特·密尔对语词‘好(right)的处理。正如密尔说,不存在脱离人类幸福欲望的伦理动机,詹姆斯和尼采说,不存在区别于求福意志的求真意志。所有这三位哲学家都认为,术语‘真和‘好从评估努力追求幸福之相对成功的使用中获得其意义。”〔10〕詹姆斯没有把宗教信仰和科学研究严重对立起来。在科学研究领域,他主张追求“为行动而思想”(thinking is for the sake of behavior)的真理;在宗教信仰领域,他确信真理就是“在信仰之途中的善”(the good in the way of belief)。宗教和科学不一定是对立的,两者可以相通,两者的互动可以导致现代民主政治秩序的形成。现代社会的形成同宗教团体如教会的世俗化进程可以同步进行,换言之,宗教宽容和民主秩序可以相互促进。

在詹姆斯看来,社会变革是一个缓慢持续的过程。“社会终究会朝着一些更新的和更好的均衡发展,财富的分配毫无疑问会慢慢改变。”〔11〕虽然他认为这些变革未必能很明显地改变子孙后代的生活,但他相信这种变革已经开始,并将一直持续下去。尤其是当詹姆斯看到富人和穷人之间的社会冲突时,他认为造成这种病态冲突的根源仅在于“住在同一个国家的人完全漠视了另一半人生活的内在价值。”〔12〕所以,他强调要通过慢慢改变财富的分配去解决劳工问题,而改革的关键就在于“社会整合的方式就是真正尝试着去抓住其他个体的内在性质,以及他们想把理想和自己特有的奉献形式结合起来的独特的努力。”〔13〕“如果穷人和富人能用这种方式互相为对方考虑,都将得永恒。”〔14〕穷人与富人的冲突会变得温和,社会将处于和谐之中。

詹姆斯非常重视宗教和教会,认为教会是缓和社会冲突的重要力量。在詹姆斯之前,皮尔士把宗教看作保证美国民主制度得以正常运转的主要手段。詹姆斯则提出了改善主义(meliorism)的宗教观,宣称“宗教就是去相信一种看不见的权威秩序,因为我们至高的善就在于去适应这种秩序,所以我们愿意把自己置于这种远超过我们的力量的权威秩序的掌控之下。”〔15〕 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中,他从个人经验角度对宗教经验进行探讨,指出不同的宗教经验巩固了不同的个体信仰,引起各种形式的宗教意识。他区别了思想健康者(对他而言所有一切都是良善的,世界是和谐的)的宗教和灵魂邪恶者(对他而言死亡是极度恐怖的,绝望笼罩一生)的宗教。〔16〕他发现“宗教的本质不在于一种抽象的理论构想,而是在于承诺我们能过上一种更加富有和满足的生活,因为我们确信比我们自身更强大的力量也能为道德而战。”〔17〕“决定一种信仰的真实性是它的及时透明性、哲学上的合理性和道德上的有益性。首先,我们认为真正的信仰是能证实的,然后能够和我们的道德需求相一致,和我们持有的其他正确的观点相一致。”〔18〕也就是说,人们之所以会接受宗教及其教条,不仅是因为宗教和这些教条实现了个人情感上的满足,更重要的是,宗教能够在现实生活中给予我们有益帮助。“对神来说,其存在就是我们因他们的存在而有不同的表现;如果我们表现不同,我们就能证明这种信仰是真的。”〔19〕詹姆斯对宗教的存在性论证是其实用主义真理观的重要体现。

正如涂纪亮评价的那样,“詹姆斯是在谈论世界能否得救这个问题时提出他的改善主义的。在他看来,人们在对世界能否得救的看法上有三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乐观主义的观点,即认为世界必然会获得拯救,这种观点在欧洲哲学中一向居于主流地位;另一种是悲观主义的观点,即认为世界不可能获得拯救,这种观点由叔本华倡导,系统的拥护者还不多;还有一种是改善主义的观点,它介于上述两种观点之间,认为世界有可能获得拯救。”〔20〕詹姆斯认为“世界得到拯救的某些条件的确已实际地存在。这些实际存在的条件愈多,妨碍世界得救的条件愈来愈少,那么世界得救的可能性就愈有充分根据,世界得救成为事实的或然率就越大。”〔21〕世界得救是可能的,因为已经存在得救的部分条件,只要剩余的条件具备,世界就能完全实现得救。詹姆斯把宗教分为刚性宗教和柔性宗教。改善主义宗教观则把经验和理性结合起来,既有经验性,又有宗教性,既不是彻底刚性,也不是彻底柔性,而是介于刚柔之间,介于自然主义和绝对主义之间。

詹姆斯把科学与宗教都看作人类思想活动的结果。他指出,“除了错误的思考和无逻辑的思考,没有任何思考方式与其他相冲突。如果我们能用哲学的或逻辑的方式一直冷静清楚地思考,那么我们就是懂得科学的人。”〔22〕也就是说,只要科学和宗教都是人类用理性思考的结果,那么科学和宗教就不会冲突。詹姆斯通过评估所有信仰的经验价值来分析其真实性,既用科学方法考虑事实,又为宗教的人类价值进行辩护,使科学与宗教相互协调,克服了科学世界和绝对世界的二元分立和分裂。

二、多元的社会和政治:詹姆斯对美国政治的批判

在詹姆斯看来,多元论不仅是人类宗教信仰的真实表示,而且是人类生活的真实写照。当詹姆斯把注意力从自身宗教体验转向社会政治现实的时候,他同样感受到了社会政治的多样性或多元性。

首先,詹姆斯是一个“政治中立派(Mugwump)”〔23〕,他在布莱恩大选中看到了美国政党政治的缺陷和不足,认为两党制不是美国的未来选择。1884年,他给哈佛劳伦斯理学院老同学也是亚拉巴马州议员布罗姆堡(F. G. Bromberg)写信,表示强烈反对布莱恩,认为“他是一个狡诈的不择手段的党派辩护人,擅长搞阴谋。他八年前组织煽动的复仇运动和逮捕联邦‘旅长,在我看来就是恶魔般的行为。”〔24〕布莱恩代表的共和党人,只遵从僵化的教条,对美国现状是盲目的,不解决现实问题。詹姆斯指出,民主党和共和党相互憎恶,支持民主党也不是美国的出路。他最后寄希望于将来产生一个具有知识型特点和批判精神的国家政党来取代民主党和共和党,“这种新的国家政党将致力于为公民服务和经济改革,最终带来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的制度变革。”〔25〕“有批判精神的政党可能缺乏热情,但它们巨大的稳定性可以弥补这种不足。”〔26〕

其次,詹姆斯批判美国职业政治家,批评他们对政治力量和社会舆论的控制。他认为这些政治家的谋划是“政治中最强的力量”,他们能掌控所有“人们建立起来用以反对他们的机制”,同时运用政治宣传活动,使社会陷入“奇妙的自我麻醉”状态。〔27〕

在两党制的弊端显露和职业政治家操控政治的情况下,詹姆斯主张要充分发挥少数派的作用。在他看来,这种少数派就是政治中立派,介于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作用在于对公共事务进行批判性的思考,它需要一直保持中立,既不偏向民主党也不偏向共和党。“在经济事务中,少数派将透过眼前的经济动机看到背后的道德原则或者是广泛的社会制度中的人道目的。无论其地位或者权力如何,他们不受绝对的国家整体观或者是盲目的爱国主义的约束,而且尊敬有良好品质的人。在国内政治中,也不需要忠诚于任何党派,只需要用其投票权去维持理性和正义的天平。”〔28〕

第三,詹姆斯总结了现代政党政治,把现代政党分为力量型政党和教化型政党。他指出,“任何一个国家都超脱不了两个根本性政党——热血型政党和冷静思考型政党……即力量型政党和教化型政党”。〔29〕力量型政党的特点是“动物本能、侵略主义、兴趣、兴奋、巨大”;教化型政党则擅长“推理、预测、自生自发的秩序和理性思考”。〔30〕他对比分析了力量型政党和教化型政党的优缺点,指出力量型政党一旦巧妙运用一些政治口号,很容易就使任何国家的保守派和暴民联合起来;而和自由主义有关的教化型政党若是没有有力的领导,则难以前进,只会徘徊不定。因此,自由主义存在缺陷,“长期以来它缺少速度和激情,一次又一次陷入了这样一种停滞不前的僵局:先要在大坝上的某个地方打个洞——然后水流才能使其扩大。来福枪子弹极速行驶时能打一个洞,而超重的重物下死力也不可能实现。”〔31〕也就是说,教化型政党也需要借助力量型政党的优势,弥补其不足,才能对国家产生有益作用。詹姆斯由此认为“一旦出现一个带有自由主义精神的领导者,他就会像来福枪子弹一样,这个人可能是一个狂热者、一个克伦威尔、一个加里波第、一个俾斯麦,或者是拿破仑这样的冒险者。国家要是能够使用这样的人,既让其发挥价值,又令其在危害国家之前卸任,将是多么幸运。那样的国家才是真正受过良好教育的国家。”〔32〕

第四,詹姆斯比较了欧美基本制度,虽然他对美国有诸多批评,但他认为美国基本制度要优越于欧洲基本制度。他指出,美国绝没有固守的偏见,不像欧洲有着根深蒂固的教会情结、军队情结、贵族和皇室情结,也不是非常制度化,更没有过分受毫无人情味的公司统一体的控制,而是保障了美国人民与生俱来的个人权利,并且使得他们从美国基本制度中得到应得的自由。另外,詹姆斯认为美国拥有远远好于欧洲国家的品质——简单、自然、充满活力。“每一个热爱美国的人都爱她的年轻、活力、可塑性、天真、善意、友好等等所有这一切。”〔33〕

三、霸权的非正义性:詹姆斯论帝国主义、战争与和平

在科学实验中,科学家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断地尝试各种方法,试错是值得鼓励的常规环节。但在人类社会政治生活中,各种社会力量、权力和权利交错在一起,由于涉及人类的不同利益和价值追求,在“公平正义”的名义之下,社会力量中的得势者往往会利用其掌控的公共权力和社会资源,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国际政治中,帝国主义意味着殖民扩张和侵略战争。帝国主义国家利用其强权和霸权,对殖民地人民施行政治统治、经济掠夺和文化压迫,剥夺他们的基本人权,掠夺他们的自然资源和社会经济财富。帝国主义国家为瓜分世界势力范围而不断发生战争,成为现代人类苦难的根源。詹姆斯生活的美国,正好是这样一个充满霸权和对外扩张的帝国主义国家。委内瑞拉事件、美西战争等美国介入的国际战争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帝国主义、战争与和平”是詹姆斯关注的重要政治议题。

首先,詹姆斯反对帝国主义战争,是坚定的和平支持者。詹姆斯察觉到了美国民众潜在的“好战本能”,认为战争最容易唤醒这些好战本能,而“一旦真正唤醒,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统治者的所有智慧就在于避免直接唤醒它们。”〔34〕詹姆斯谴责当时使美国陷入帝国主义战争的政治领导人,包括当时的美国总统克利夫兰(Stephen Grover Cleveland)、纽约警察局局长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美国海军准将乔治·杜威(George Dewey)等,指出他们正在盲目地唤醒这种“好战本能”,甚至欧洲政府都已经认识到了战争的危害,而“在美国无尽的幼稚和无知之中的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克利夫兰对战争直截了当的指示引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最大政治危机。”〔35〕

其次,詹姆斯清醒地看到了,由于战争,美国发生了糟糕的变化。在美西战争两个月后,他给朋友弗卢努瓦(Flournoy)写信说道,“战争对民主政府来说是最糟糕的打击,完全摧毁了人们心中原有的信仰,毫无疑问,这种真正疯狂的狂轰乱炸使人们四处惊逃,自由主义也要开始慢慢与战争对抗。”〔36〕他在信中指出,由自由、理性等组成的国家信念已经改变,美国正完全由激情主导,变得傲慢无理和野心勃勃。一方面,詹姆斯尖锐地批判了美国当时煽动民众战争情绪的国家领导人,认为“一个‘帝国主义政党已经形成,难以抵制的是,它将要掌握整个国家所有野蛮疯狂的爱国精神。”〔37〕

他控诉西奥多·罗斯福和整个帝国主义成员。一方面,詹姆斯认为罗斯福提到的“奋斗不息”思想根本忽视了菲律宾的具体现实,是一种抽象概念,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的夸夸其谈最多煽动“和平地坐在家里戴着愚蠢人道主义面具的空谈家”,这样的人才会觉得他们“卑贱的”和“怯懦的”热血随着这样的挑战而沸腾。他接着指出,人到中年的罗斯福不负责任,做出这样的演讲,好像他在精神上仍然处于早年青春期的“狂飚时期”,片面对待人类事务,滔滔不绝地谈论战争,把它当成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而把和平看作谦卑低贱。他使得民众陷于穷兵黩武境地之中,去奴役一个弱小但刚毅的民族。〔38〕另一方面,詹姆斯指出,正是激情使得人们乐于冒险,而美国民众又远离实际战争发生地,人们对战争的兴趣变成了“某种狂热的运动”,陷入危险而不自知。詹姆斯坚决反对人们对战争的狂热,认为这种狂热只会摧毁一个国家已经形成的伦理道德,带来灾难性危害。“毕竟生活绝不包含这种狂热,它让所有本来就枯燥的道德化的东西看起来更加呆板和沉闷。”〔39〕“这些狂热和雄心自然是让国家伟大的力量(当他们还没有毁灭国家的时候),但也正是战争,可能是将要阻止我们成为高尚的人的唯一力量,而它也已是妨碍欧洲国家的最强大力量。”〔40〕

第三,詹姆斯认清帝国主义的本质,反对帝国主义把文明作为征服其他民族和国家的借口。他认为帝国主义战争没有给别的国家带去文明与和平,相反,帝国主义是盲目激情的宣泄口,好战本能、目空一切的激情、战争狂热和战火中不可一世的傲慢成为帝国主义战争的持续动力。索尔特(Salter)曾发表《新国家和新使命》(A New Nation and a New Duty),从伦理角度支持美国的菲律宾政策。詹姆斯反对索尔特之流用伦理道德来为帝国主义战争作辩护。他曾写信给索尔特,说道“不管听起来多么仁慈博爱的帝国,再怎么受过良好的自由教育,一直以来,它也仅仅是‘帝国。它意味着杀死阿奎那多和所有反对美国的人。它意味着把我们的理想强加在非本国人民之上。它意味着无止境地增派陆军和海军加深国际社会原有的仇恨和嫉妒。”〔41〕詹姆斯信中提到的埃米利奥·阿奎那多(Emilio Aguinaldo,1869-1964)是菲律宾反西班牙统治(1896-1898)的领袖。他在1896年发表革命宣言,号召菲律宾人民进行武装革命,驱逐西班牙政府,1898年菲律宾宣布脱离西班牙而独立,他被推选为总统。但数个月后,西班牙与美国签订条约,将菲律宾割让给美国,阿奎那多继续与美国作战,直到1901年被捕。詹姆斯表示,帝国主义战争被披上了传递文明和促进国家强大的良善外衣,“我们不得不考虑到和我们信仰密切相关的因素,比如不惜任何代价要保持的‘伟大的国家命运……我们成了文明的使者,像往常那样肩负白人的使命和痛苦……个人的生活什么都不是,我们看似肩负起责任,响应命运的召唤,文明必须前行”。〔42〕可事实上,战争是“公然地摧毁这个伟大人类世界中神圣的东西——一个被奴役的民族努力想得到其领土、制定自己的法律和组织自己的政府、根据自己的理想自由地听从其内在的命运。”〔43〕“文明成为了巨大、空洞、散乱、腐败、复杂和混乱的极其残忍和非理性的洪流。”〔44〕 詹姆斯还从心理上批判帝国主义的非正义性,他在指责美西战争中美国对菲律宾出兵时说,“我们正在吕宋岛摧毁世界上很神圣的东西——自发的国家生活的萌芽。我们正在摧毁他们的心灵而不只是身体。”〔45〕詹姆斯呼吁关注“人类的盲点”:菲律宾不只是“一幅画、单纯的物质的量”,而是“心理意义上的数量”(psychological quantities),“它们也是有灵魂的存在”。〔46〕

第四,小的就是好的,詹姆斯主张个人主义的国际观。“詹姆斯国际政治的标准是其个人主义的体现:接受差异,喜爱他们。”〔47〕他看到了大国与小国内在一致的共同价值,认为一些国家虽然有缺点,但是每个国家都有其美好之处,可以从这些国家中发现值得尊敬和喜欢的东西。詹姆斯反对所有形式的巨大和伟大,认为一个人处理的东西越大,就越空洞,越残忍,生活所展示的就越虚假。所以,他反对所有大的组织,比如国际组织;反对所有大的成功和大的成果;他也倾向于“支持和喜爱小的国家和总体上比较小的东西”,支持永久真理的力量,认为它们总是以个体的、不是立即成功的方式起作用,直到成为历史,长久沉寂后才显现出巨大作用。〔48〕他认为“大帝国”的邪恶在于其虚假的价值观、非真实性和残忍性,对其他国家的民族性本质是盲目的,同时,因为只关注数量,就会失去自己的灵魂,最终造成非常危险的后果。〔49〕

詹姆斯积极呼吁各国知识界自由主义者要联合起来,参加反帝国主义运动。他指出“政治美德不是随着地理分割而改变的。它是每个国家在更多的动物本能和更智慧的人的内部的区分,是保守和自由潮流的区分,是用蛮力和残忍控制事情的侵略主义、动物本能和相信教育的方式和理性的正直规则的重要认识。……我们仅仅是它(指该同盟)的美国部分,在这里进行反对黑暗之力的战争,为了真理和公平参与到长期的斗争中来,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将为此坚持到最后。让我们愉快地承担我们永远的使命,以不同的名义到处进行同样的斗争——光明反对黑暗,正义反对强权,友爱反对仇恨。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终将成功。”〔50〕

第五,詹姆斯向往和平,但不盲目地反对所有的战争,认为战争本身也有可取之处。1910年,他发表了去世之前最著名的论文——《战争的道德等价物》,陈述了自己关于和平与战争议题的核心思想。詹姆斯写这篇文章不仅要支持和平,更是想通过净化战争精神,保存其中好的元素而实现和平。

在他眼中,和平本质上不是“战争的道德等价物”,战争中的勇气、勇猛和奉献才是“战争的道德等价物”,它们能激励人们最好的一些东西,充分展示人的个性。他公开承认人天性嗜血,认为战争精神根植于人的内心。“任何一个有着健全思想的人在某种程度上都会情不自禁地参加战争。战争精神最能保存我们对刚毅的追求,没有刚毅的人类生活将是卑劣的。没有为了勇敢而产生的冒险和荣誉,历史也将平淡无奇;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人类生生不息的战争精神,因为每个人对它的先天存在都很敏感。”〔51〕

所以,詹姆斯认为,我们不能一味抹灭战争,只有净化战争,才能捍卫和平。“除非和平建立的国家保存军队纪律中的一些经典元素,否则,我相信世界和平不应该也不会永久。成功的永恒和平经济(peace-economy)不是简单的快乐经济(pleasure-economy)。人类似乎朝着某种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未来发展,但是我们仍然必须经受一些严峻的考验,在这个不那么友善的世界中,这些严峻的情况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必须获得新的能量和胆量来延续战争中体现出来的刚毅。好战的美德须是持久的胶合剂;刚勇、蔑视软弱、放弃个人私利、服从指挥须仍是国家得以建立的基石。”〔52〕 当然,他指出“令人钦佩的军事品质是如此独立于战争以至于它们仅能通过仿真的手段加以保存”〔53〕,而不是通过具体的战争才如此的。关于如何保存战争精神来实现和平,詹姆斯论述道:“人由于出身和机会的不同,一些人就会承受强加于自身的痛苦,这样会在人们的头脑中产生愤慨。如果现在有一种征兵,不是军事征兵的那种,而是某些年征集所有的年轻人组成用来反抗自然出身的军队,不公平将会慢慢消失,许多有益于共和国其他好处随之产生。刚毅和纪律的军事理想将在人们不断成熟的性格中形成;没有人会像现在贵族阶层那样盲目于人和他处的世界的关系,以及永久的灵魂和更高品质生活的坚实基础。”〔54〕 人们就不会有参加战争的麻木不仁、残忍和堕落,而是拥有完整的灵魂,世界也将获得真正的永久和平。

四、必要的担当:詹姆斯论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

詹姆斯认为,公共知识分子必须扮演特定的社会角色,承担特定的社会责任。罗蒂说过:“詹姆斯赞成约翰·斯图亚特·密尔的如下见解:人们想要做的正确的事,以及人们更有理由想要获得的正确的信念,都在于自始至终地愿意尽最大努力地去增进人类的幸福。所以,他提倡一种功利主义的信仰伦理学。詹姆斯常说,所有的问题,包括什么事物是不是存在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什么事物将有助于创造一个更美好世界的问题。詹姆斯因为愿意如此讨论这一类事情而被人指责为思想堕落的知识分子。”〔55〕作为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詹姆斯拥护光明,推崇理性,反对蛮力和感情用事。“他既不相信一个人能和另一个人一样好,又不相信所有的目标都是等值的。”〔56〕这种区分与差别决定了詹姆斯的政治观:知识分子应该拥有独立的阶层意识,不能等同于其他民众,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在政治事务中独立发挥重大作用。“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是知道如何批判的人,他政治上的角色是要尽其最大的努力去抵消野心勃勃的人的利己主义和人们盲目的激情。”〔57〕公共知识分子要拥有批判精神,学会批判,一直要发挥批评或者平衡的作用,同时必须保持公正和中立的态度,“使得社会不断构建正确的利益观,并使事物保持其在价值范围中正确的位置。把冷风吹向狂热的兴奋,将冷却了的激情点燃”。〔58〕在《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的社会价值》这篇演讲稿中,詹姆斯更加清楚地定位了公共知识分子的政治角色,他指出公共知识分子要把自己当作是一个新的阶层,“应该有我们自己的阶层意识”,要守护社会的“舌头”,促进“批判意识”或者是“称赞真正值得称赞的东西”,亦或是“预言更有价值和更好的领导者”。〔59〕在反对帝国主义的运动中,詹姆斯更是强调了知识分子的重要作用。他指出知识分子要关切国家命运,不能保持消极冷漠的态度,要在理性的指导下,用一切力量和一切手段去反对帝国主义,成为真正好的公民。

综上所述,威廉·詹姆斯的政治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他对宗教和科学关系的认识,对美国基本政治制度的看法,对帝国主义、战争与和平的论述,对公共知识分子政治角色的论述之中。詹姆斯关心美国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重视哲学理论与当时社会现实的紧密联系。虽然他的政治哲学不像其心理学、一般哲学理论和宗教思想那样有着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力,但也不可小觑。虽然詹姆斯对政治哲学没有作过系统研究,但是他的思想贡献足以让他在现代政治哲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参考文献〕

〔1〕Leo Strauss, What is Political Philosophy〔J〕.The Journal of Politics, 1957,(19):343.

〔2〕Leo Strauss,Joseph Cropsey (ed.), 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M〕.Third Edition,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3〕〔4〕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M〕.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369,369.

〔5〕萨拜因.政治学说史:下卷〔M〕.邓正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366.

〔6〕〔12〕〔13〕〔14〕〔15〕〔16〕〔17〕〔18〕〔19〕〔51〕Bruce Kuklick, The Rise of American Philosoph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1860-1930〔M〕.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7:306,309,309,309,292,292,292,293,293,310.

〔7〕〔8〕詹姆斯.宗教经验之种种:对人性的研究〔M〕.蔡怡佳,刘宏信,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译者导读:宗教与心理学圣诞的开端”,1,373.

〔9〕George Santayana, Persons and Places: Fragments of Autobiography〔M〕.edited by William G. Holzberger and Herman J. Saatkamp, Jr., Cambridge, MA and London, England: the MIT Press, 1987:p.401.

〔10〕〔55〕罗蒂.文化政治哲学〔M〕.张国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31,5.

〔1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8〕〔49〕〔50〕〔53〕〔56〕〔57〕〔58〕〔59〕Ralph Barton Perry,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M〕.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35:289,31,296,297,297,298,298,297-298,299,299,299,299,317,305,305,308,308,311-312,308,309,309,310,310,310,311,311,315,315,316,313,278,290,290,298,299.

〔20〕 涂继亮.美国哲学史:第二卷〔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125.

〔21〕 詹姆斯.实用主义:某些旧思想方法的新名称〔M〕.李步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61.

〔52〕〔54〕William James, The Moral Equivalent of War〔J〕.Peace and Conflict: Journal of Peace Psychology, 1(1):23-24,24-25.

(责任编辑:颜 冲)

猜你喜欢

政治哲学詹姆斯
变狗记
没有道错的歉
小飞侠(下)
小飞侠(中)
论政治哲学对确定性的追求
阿伦特政治哲学思想的现代价值
窗 前
论柏拉图“哲学王”制度的合理性
论柏拉图“哲学王”制度的合理性
列奥?施特劳斯关于“哲学”与“政治”关系的学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