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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叙事与老传统

2015-03-31孟繁华

山花 2015年5期
关键词:阿南兰草白莲

孟繁华

欧阳黔森自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在小说、诗歌、散文、电影、电视剧等不同领域里展开,并且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特别是在影视领域,他几乎囊获了所有的国家奖项。但在欧阳黔森自己看来,他最看重的还是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在今天是一个相当边缘的文体,这个文体逐渐沦为小众文学,不仅在于它难以走向市场,重要的是,短篇小说一直保有它精英品格和它的艺术高端性。在一个文化消费形式越来越丰富的时代,短篇小说读者的分流,也自有它的合理性。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不为世风左右,坚持他的文学理想和文化信念,更多的显然来自他内心的自我要求。如果是这样的话,作家个人的选择就没有理由对阅读环境不解乃至抱怨。在我看来,欧阳黔森就是敢于坚持自己文学理想和文化信念的作家。

贵州是一个有伟大文学传统的地域。从蹇先艾到何士光,他们是现代、当代具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之一。对贵州乡土文化和边地多彩风情、淳朴民风的书写,一直是一个绵延不绝的文脉。欧阳黔森的小说创作、特别是短篇小说创作,就在这个谱系之中。可以说多年来欧阳黔森的小说,写法传统,既不先锋也不“后现代”。他还以舒缓从容的姿态讲述他那多少有些“老旧”的故事。因此,他的小说在小叙事中隐含着一个大传统。这样的评价会让许多作家感到不快甚至“愤怒”。在一个不断“追新”的时代,“传统”就意味着保守、意味着与时尚无关,当然也与“落伍”、“守成”等脱不了干系。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却也越发觉得,“新”固然好,但传统也自有它的价值。事实上文学无论怎样在形式上花样翻新,它终有不变的“核心价值”。这就是对人类普遍价值维护的最低承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认为,当我们度过了那个文学形式的“恐后症”之后,会突然发现那些坚持传统写作的作家的胆识是多么了不起。欧阳黔森就是这样的作家。

对人性的拷问和批判,是欧阳黔森“冷色调”小说的重要主题。人性的冷酷甚至残忍,不止表现在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中,同时也表现在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敲狗》是欧阳黔森的名篇,发表在2005年12期的《人民文学》杂志上,至今整整十年过去了。很多小说一发表时觉得非常新鲜,好看。但几年之后再看就截然不同了,经不起时间阅读的小说不是好小说。但《敲狗》不同,再读仍然感到震撼。师傅、徒弟和卖狗人三人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高下立判。卖狗人因为父亲生病不得不把一条大黄狗卖了。但人狗情深,他一百块钱卖的狗,凑足了一百二十块钱要赎回这条狗,但杀狗师傅跋扈不从,又找派出所的关系,又抬高狗价。徒弟在师傅不在的夜晚放了这条狗,然后离开了这家狗肉馆当然是为了离开这个师傅。卖狗人和徒弟对狗的感情感人至深。利欲熏心的师傅只能沦落为一个孤家寡人。《敲狗》对狗肉馆那些等待毙命的狗的描写,令人毛骨悚然触目惊心,特别是对杀狗过程的血腥描绘,更从一个方面道出了人性的残忍和冷酷,它对国人吃狗嗜好的批判几近悲愤。2009年,《敲狗》获“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授奖词说:“小说在无情中写温情,在残酷中写人性之光,是大家手笔和大家气派。大黄狗再次绽开的笑脸,狗主人与大黄狗之间难以割舍的真情,使得徒弟冒险放掉了师傅势在必得的大黄狗。大量生动鲜活的如何敲狗的细节的铺排,只是为了最后放狗的一笔。在狗的眼泪里我们看见了人的眼泪,由狗性引申出来的是对人性的思考、对提升人的精神品质的呼唤。小说不仅在结构上有中国古典小说的神韵,在道义和人性的刻写上也见出传统文化的底蕴。小说通过写狗对主人的依恋,厨子对情感的冷漠及徒弟的被感动折射出人性的光芒,把人性解剖这个文学的宏大主题用‘敲狗这个断面展现得曲尽其妙,称得上是短篇小说的典范文本。”国内一个重要短篇小说奖项的高度评价,从一个方面证实了《敲狗》的价值。

书写人对动物的悲悯,是欧阳黔森小说经常遇到的主题。比如《十八块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我一惊,定神一看:原来离我们四米远的地方有一头很大的动物!那东西似乎也吃了一惊,我大着胆子仔细观察,看清了是一头侧卧着的老山羊,身旁还有两头小羊。我想一定是一头怀孕的母山羊进来躲大雨,就在这儿分娩了。我们跑出洞,我叫卢竹儿躲到一边去,我寻找到一块大石头。我说,机会来了。卢竹儿死活不肯放开我,她已经明白,我那个所谓的机会就是向山羊发起进攻。她几乎用整个身子抱住了我,阻止我的进攻。刹那间,我望见了她那美丽绝顶却充满哀伤与企求的目光,好像我马上要攻击的不是山羊,而是她。石头从我手上突然滑落了……我包好柏油条、火柴,离开了山洞也离开了我的耻辱,继续往前爬,一边爬,卢竹儿一边嘱咐我,这事不要告诉别人。我知道卢竹儿怕政委他们知道,他们一知道,羊儿就没命了。

……我们也往下走,终于在一个山脊的平台上汇合了。政委带来了五个人,我热烈地与他们拥抱。这是我此生此世难得的一次热烈呢!卢竹儿只顾在一边哭。大家叫卢竹儿别哭,快到家了。也许我热烈得过了头,忘记了答应卢竹儿的事,兴奋地告诉政委,说那边半山腰的山洞里有一头老山羊在那儿躲雨。政委说,那山洞他去过,现在山羊早走了!我说,它生了两头小山羊,不能走啦。政委一听高兴得直叫,接着命令两个人陪我和卢竹儿回去,他带其余人马上向我们的来路奔去,像一支夜袭的突击小队。我转身一望,见卢竹儿突然瘫倒在地了。我连忙转身向政委的背影大叫起来,莫去,莫去,我求你们啦……我的叫声显得那般的孤寂无援。我第一次感受到背叛的沉重与无耻。

一个乡村少女对动物生命的维护,是出于善良的本性。但也从另一方面映衬出人对动物的残忍:“其余人马上向我们的来路奔去,像一支夜袭的突击小队”,他们对即将捕获的美食的兴奋,即便是夜色中也难以掩饰。人与动物的关系许多作家都写过,写动物也是写人性。时至今日,对人与动物的书写已不止是一个善恶或道德伦理的拷问,而是关乎到人类自身的存亡。人类如果不善待自然,迟早会为此付出代价。事实上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温婉的爱情故事,是欧阳黔森的重要题材,这当然也是一个最传统的题材。我惊异的是,欧阳黔森还能够以80年代的情怀对待爱情:它诗性、单纯,一如80年代的爱情诗歌。《兰草》是一篇令人感伤的小说。小说的主角也是讲述者第五军为了兰草不仅参军参战,而且因她一定要成为一个诗人。他不断发表诗歌,也为兰草写诗。他为兰草写诗是“对初恋的祭奠”。兰草影子挥之难去,第五军找对象都是按照兰草的形象找的。兰草结婚了但很快又离婚了。三十年过去之后,在战友、朋友的聚会上,第五军又见到了兰草。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那个兰草也面目皆非庸俗不堪了。仍然有诗人情怀的第五军的心情可想而知。小说写在世风代变环境下人的变化:诗意的时代就这样一去不复返,青春时节清纯美好的怀念,就这样在一场混乱的类似欢场的情境中结束了。

《姐夫》写的是生活的假象与真情。“我”与一水的恋爱,有貌似的“甜蜜的烦恼”,俩人打打闹闹本也正常,但不曾想到的是一水旧情难忘,她想的还是那个叫做李成栋的男人;而真正爱“我”的恰是一水的妹妹二清。如果从“我”的角度考虑,一水脚踏两只船,与“我”谈恋爱想的却是李成栋,非常虚伪。但是,如果站在一水的立场上,一水何尝不是对爱情坚定执着呢,即便李成栋有了女人,并且两人的房间“黑了灯”,这样一个男人有什么值得爱的呢?但是爱情是一个永远说不清楚的事情,一水就是爱这个“流氓”一样的男人,她不需要理由。别人可以不理解,可以惋惜可以遗憾,但别人就是没有办法替代。因此,在我看来小说写的不见得是对一水的批判,我倒是觉得是对爱情复杂性和无限丰富性的绝妙呈现。当然,小说还有一处伏笔,就是一水的妹妹二清对“我”的真情实意的爱。当姐姐几天没回家也不见人,“我”过来寻一水时二清的表情和说话时的神态,其内心已昭然若揭。当然,最后“我”还是与二清皆大欢喜。这是一出轻喜剧,喜忧参半无伤大雅。其间的真情还是最动人的要素。

《白莲》是当下司空见惯屡见不鲜的题材。一个坐台小姐坚持“不出台”,坚持“出污泥而不染”,但是“每晚挣三百元,妈咪抽头一百元,毛利二百元。可除去到夜总会来回的的士四十,再加上租房、吃饭、所剩无几”的境况,终于让白莲放下身段决定出卖初夜权。一个女孩尽管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但她内心还是渴望是一个白马王子般的人出现。这个人出现了,他戴着面具,温柔体贴,不是新婚胜似新婚。这个人就是与白莲两情相悦的阿南。事情是妈咪一手策划的:她要成全白莲和阿南,要用这个举动为自己赎罪:“我原来就走错了路,伤害了一个人,我不能看着你再伤害一个有情人。”三天后白莲和阿南双双离开了这座城市。

一年后,妈咪在一家夜总会看见了阿南,阿南正在台上吹萨克斯。

演奏完,妈咪上台问阿南,阿莲呢?

阿南莫名其妙了很久,才认出妈咪来说,白莲不是与你在一起吗?

妈咪一下把阿南推下了台子,那台子一米多高,阿南的身子一下坠了下去,腰横担在一张椅子上断裂了。

阿南从此再也未站起来。他只能躺在床上了。妈咪因故意伤害人致重残。法院一审判她赔人民币二十万元,判有期徒刑十年。

二审因阿南承认妈咪是其情人无结婚证但同居五年构成事实婚姻,中级法院复议为无意伤害重残,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监外执行。最后妈咪成了阿南永远的监护人。

一个常见的通俗文学题材,在欧阳黔森这里处理成了一个绝处逢生的故事。在我看来,白莲不见了踪影,是意想不到的处理,也是合乎人物性格的处理。白莲怎么还有可能和阿南相处下去?白莲的初夜尽管给的是阿南,但白莲的初夜权毕竟是出卖的,今后坦然地面对阿南是白莲无法想象的。因为如果不是阿南,白莲同样不会拒绝出卖初夜。与阿男偶然的相遇并没有改变买卖关系,而买卖关系是不能替代爱情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白莲尽管做了错误的决定,但她仍然保有内心的尊严。所以,欧阳黔森的小说看似简单,但只要认真追究下去,都大有深意可查。而且都是曲终奏雅,犹如一道亮光,照亮了小说漫长的暗夜。小说于是踏上了深邃和广阔的道路。这一点,欧阳黔森的小说继承了欧·亨利、都德等作家的遗产。

《丁香》则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小说。它就像一幅朴实无华的地域风情画,在简洁的文字中描述出了当下生活最后的诗情画意。三个鸡村在地质小分队到来之前,仿佛还处于“前现代”的时间里,时间在三个鸡村是凝固的,只有又一个“香姑”的诞生,才会证实时间的流动。正是地质小分队——这个“前现代”异质力量的侵入,打破了三个鸡村和丁香不变的生活。丁香漂亮而质朴,就像那个遥远的村庄一样尚未被现代文明污染。小说的感人之处是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言说的爱情故事。地质诗人爱丁香是爱在心里,他为丁香写诗,甚至为维护丁香的尊严不惜对夏排骨诉诸拳脚。他发誓得志以后回来娶丁香为妻,但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实现,丁香被一次意外的山体滑坡永远地掩埋了。地质诗人终于得志了,但他永远地失去了丁香。这个悲剧应该说写得很青春,很诗意,也很有一缕怀旧的意味,确实像戴望舒诗中那个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但它确实让人非常感动,特别是小说中流淌弥漫的那种忧郁、寂寞和惆怅的韵味。

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似乎已经告别了浪漫和感动,我们在小说中也很少与这样的场景、人物和情节遭遇。我们读过的许多男欢女爱的故事,也有很多精彩的情节和想象,但就是不让人感动。欧阳黔森的小说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内在气质,这种气质就是不断式微的理想主义气质。萧子北虽然是个商人,但他的军人和战争经历,赋予了他一种人格的魅力,他人到中年但生气勃勃,他有心计但没有世俗气。在“后现代”的世俗环境中,在终极价值已经不再被追问,意义世界可有可无的今天,萧子北经常想起死去的杜红军,想起青年时代的友谊,这仿佛成了他一个不可或缺的精神堡垒。这些经历历练了萧子北理想主义的品格。《丁香》的令人感动则在于叙述者对小说情调的把握。我隐约感到《丁香》与作家的某种经验相关,它很可能是作家自己精神自传的片段。那种深情和回忆,以及对人物的怜爱之心几乎跃然纸上。对朴素、诗意的追求,本身就是理想主义的一部分。

如前所述,欧阳黔森对贵州古老风情风物的描摹,继承的是一个伟大的传统。蹇先艾、何士光等名家,都对贵州这片古老的土地情有独钟。他们对家乡风情风物的记忆,是他们热爱贵州的家乡情结的文学呈现。欧阳黔森如出一辙。他的《断河》早在二00四年就入围“鲁迅文学奖”,可见这篇小说的影响之大。小说写的是七十五年刀客的日常生活和爱恨情仇。我惊异的是小说的写法,特别是老刀和老狼的“巅峰对决”,写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我非常同意何士光在欧阳黔森小说集序中的评论:“当麻老九和乡亲们还生活在山河大地之间,还种着自家的庄稼、捕着断河里的剑鱼的时候,人们似乎还能够依照人的本来的模样活着,还是土地和日子的主人。那时候这断河边上,就还是有故事的。人们还能爱,还能恨,爱和恨都那样真切和深沉。女人梅朵对老刀和老狼的爱,不为利害,只是真爱。老刀和老狼决斗起来的时候,虽然那样凶狠,却也那样磊落。龙老大不和同母异父的麻老九相认为兄弟,让麻老九在断河里打了几十年的鱼,也只是为了保护这个兄弟,不让仇家来向他寻仇。麻老九的女人虽然死在断河里了,也仍然会来到麻老九的梦里,麻老九因此也守候了这个梦境一辈子。先贤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不管怎样,那时候这断河边上的人的形象,也还是由这样的伦常和情操来塑造的。老子没有说礼会不会失去,也没有说失礼之后又会怎么样。但断河的历史告诉我们,失礼之后,就是丹砂,就是金钱,就是一个利字了。”一个万字短篇,却写出了不同时代的风尚与人心,其手笔既有大时代的风云际会,亦有日常生活的生动细节。黔森的笔力确实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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