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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胜雪

2015-03-31申剑

山花 2015年5期
关键词:无疆医生医院

申剑

一道乳沟,很深的乳沟,忽地横在眼前挡住何无疆的去路。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捂着胃部,声音发颤,医生,我胃病犯了,疼死了,求你给我开支杜冷丁吧。何无疆摇头,懒得说话,向走廊尽头的电梯口加快步伐,他并没有穿白大褂,一身便装,出差回来刚下飞机,先到科室看看几个重患者,正急着回家。这女人偏就能一眼看出他是医生,可见是个常来医院纠缠的老江湖。也许每个城市的每个医院,午夜之后都难免会出现几个这样的男女,满楼乱窜,阴魂似的,见到穿白衣的就死缠不放,千般疼万般苦,就为了讨一针杜冷丁。

他们是吸毒者,大半夜犯了瘾,口袋里没银子买不来毒品,只能到医院装病装疼,两元钱一支的杜冷丁可以让他们撑过漫漫长夜,不用那么痛苦。当新的太阳升起,他们会和常人一样奔波劳作。常人是为了把日子过下去过得更好,他们是为了把毒资挣出来,越吸越纯。毒品和抗生素同理,用着用着就疲了,得不断升级。凡是值过夜班的医生,都对这种人高度警觉,根本不予理睬。何无疆进电梯,女人不管不顾地追过来,挤进电梯,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拽住他的手就按在了那道乳沟上。女人哆嗦着说,给我打针,不然我告你流氓。

乳沟这种东西,对男人很管用,对有些男人就不怎么管用,对何无疆则是一点作用也不起,他是外科医生,普外科主任,手术刀捏了20年,见过的乳房成千上万,割过的乳房不计其数,黑的白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各种各样的乳房,在他手下不过平平常常的两团组织。若用这种东西来砸他,苏妲己和杨玉环的也许管用,普通女人的,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何无疆快速抽手,指指电梯顶棚,说,你记住,所有医院的所有电梯都有视频头,诬告没用。你这种毒瘾只是初级阶段,再吸下去,打杜冷丁也不行,赶紧戒毒吧。女人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她说难受,受不了。我明天就戒,你快开一针给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何无疆不理睬,出了电梯,刚走出病房楼大门,就听到身后咚咚地闷响,回头看看,女人在撞墙,脑袋一次次向墙上猛撞,显然是毒瘾发作,忍受不了,很快血流满面,瘫倒在地。

何无疆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值班医生一溜小跑赶来,何无疆说我是普外科何无疆。这女人是从20楼普外病房走廊冒出来的,不是我们的患者。大半夜毒瘾发了,给她静脉推支安定,让她睡到天亮该去哪儿去哪儿。值班医生说何主任,这种吸毒的不能沾,不然她每天都来缠你。何无疆说你新来的吧?值过几个夜班?你知道这种人撞完墙会干什么?找刀片剪子自残,哪儿有刀片剪子?急救中心!等她割完你不仅得给她缝合,还得给她打杜冷丁,你不打她就一直打滚惨叫,你打不打?值班医生说是是是,何主任,我刚来咱们医院,今天是我第三个夜班,我这就去推担架床过来。何无疆说不用,她根本没昏迷,他们撞墙是技术活,雷声大雨点小。值班医生半信半疑,扭头冲女人喊道,你起来,跟我去急救中心。女人扑楞一下就起来了,动作比运动健将还麻利。值班医生说这么大岁数还吸毒,也不知道替你的孩子想想。何无疆说你错了,她最多20岁,只是看着面老。值班医生连说不可能,领着女人走了。何无疆伸出手,摊开,他低声说,脸会骗人,乳房可不会骗人。人体的哪个器官,都比人脸诚实。韩心智,就你这心智也敢叫这名字,幸亏你不是我的兵。

韩心智是值班医生的名字,何无疆刚就着月光看的胸牌,上面显示是急救中心主治医师。从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从主治医师到副主任医师,再到主任医师,这个职业走的是职称,职称是五年一升级,所谓升级,可不是五年期满就可以自动升上去的,要经过很多道关卡,过五关斩六将,发论文、出专著、答辩、评审,上下求索八方奔走,见神磕头遇鬼下拜,和走官道的人要给乌纱帽加品级难度不相上下,力度稍逊风骚。何无疆算是走得快的,20年前硕士研究生毕业,直接分进丹青市人民医院。当年医院也就几百号人,各科室医生之间都彼此熟悉,这几年医院升级三级甲等医院,急度扩张,大院里齐唰唰立起三座高楼,医生护士猛增,调进来的少,聘进来的多,很多生面孔,何无疆往往是到会诊的时候才认识。何无疆早已熬成元老,他没换过地方,就在普外科生根发芽,一步一个坑,而今职称是主任医师,已经走到这个职业的尽头。职务是普外科主任,似乎前景光明前程无量。他从不去想什么前程,他只关心眼下,每一天都是眼下,每一天都是将来。把眼下干好,不惹麻烦不出事,不让任何患者家属披麻戴孝拉白色条幅抬黑色棺材堵医院大门,就算圆满就算心安就算问心无愧两下无亏。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何无疆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选择这个职业。医生这个职业早已不比当年,20年前第一次穿上白大褂,他只觉得白衣胜雪丹心火红,那个时候的医生和患者还算彼此信任,患者大难临身时,是可以对医生托付生命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社会上所有的关系都变着,医患关系也不得不变,不变就是落伍,从来没有哪一种关系可以在大环境的剧变之中独善其身。就像花儿不能够向冰绽放,百灵不能够在黑夜里鸣唱,医患关系走到今天,已成功跌破几千年的冻点。柳叶刀捏了20年,何无疆炼成了全医院公认的头把刀,可他心里越来越怕,刀还是那把刀,人却不是当年那个人了。手术台是几乎每天都要站的,他是上台也怕下台也怕站在台上更怕,不怕刀法不好,就怕运气不佳。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无关刀法,只看命运。普天下所有的工作都允许犯错,都允许错了重来,就连报纸头版也还允许万分之几的错字率,唯独医生这个职业不行,医生错不起,一错就是大事,一错就是别人的生死存亡。一个永远不敢犯错的人,只能日夜活在刀光之中。何无疆每天上班,只感到到处是刀,寒光闪闪,手里捏着刀,脚下踩着刀,头顶悬着刀,心头还插着刀。那是忍,不忍不行,都得忍。放眼天下,哪个国人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不会忍,就会疯,不懂忍术都不配当华夏儿女炎黄子孙。

何无疆只在一个人面前不忍,从来不忍,面对她,他不是何主任不是何医生,也不是谁的上级谁的下级谁的同学谁的朋友,他是他自己,百分百本色的自己。何无疆到家时已经深夜一点出头,他掏出钥匙哗哗抖了抖,根本没往锁孔里插,果然,门自动开了,滔滔顶着张绿幽幽的脸喜笑颜开,无疆,告诉你个天大的喜事,丹青房地产就你走这几天功夫,狂升十个点,咱们发大了。何无疆不能不笑,滔滔的语气俨然坐拥万亩土地的地产大亨,事实上,除了医院的这套住房,两人名下统共只有一套房产,还是分期付款月月还贷的正在进行式。

滔滔的脸,每周七天,七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每晚临睡前,分别用红豆泥、桔子皮、黄豆渣、绿豆粉、菜椒片、蓝梅酱、茄子皮,仔仔细细敷上一个小时,不管生活怎么变化,她的脸色雷打不动,永不含糊。她对待生活就像对待她的脸,变并热爱着。她对他,比对自己的脸更甚。她总能让他笑,多苦多累的日子都过过,什么都缺过,缺钱缺势缺人脉缺背景,但他没缺过笑,她让他每天都还会笑。何无疆说滔滔,我脑门上是不是刻了医生两个字?不穿白大褂都能让人认出来。

滔滔立刻捧着何无疆的脑门左看右看,哎呀真有两个字,不是医生,无疆,你知道是什么字?完人!何无疆又笑,冲儿子房间呶呶嘴,问小完人几点睡的?滔滔叹气,我都管不了他了,作业没写完,不到11点就睡了。高考倒计时就一年,我看也就是个二本了。何无疆说二本就二本,几本都有饭吃。咱俩都是一本出身,和院子里这些二本三本甚至没本的,也没多少区别,不要总逼他。滔滔说当年咱俩要不考出来,现在你是农夫我是村姑,就算到了丹青市,你是农民工我是菜贩子,不逼他行吗?何无疆说,你说过家里大事我当家,这二十年我也没当过几回家,家里哪来的大事,都是小事,都是你说了算。这回听我的,就把二本当目标,就这么定了。滔滔气鼓鼓盯着何无疆,刚要张口,何无疆伸手捏住她的嘴唇,不让她发声。

出差几天,按道理似乎是要表现一下的,何无疆选择演文艺片,而不是动作片,他把窗帘拉开,夜色如网,天地万物尽在网中,俱是伏贴和沉寂的,只有几粒星星,啪哒啪哒泛着银光,漏网之鱼般,得意地不时翻腾几下子。何无疆说一天都在路上,真是累。滔滔把脸埋枕头里头,狂笑,她说那就讲个故事赎身吧。何无疆觉得讲故事更累,他最怕讲故事,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快速钻进了她的被窝。滔滔推他,我故事不听了,人也不要,赶紧睡吧。滔滔推不动,何无疆说这会儿可由不得你了。

手术台上,何无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患者。他不认识他的脸,这张脸沧海桑田,不复当年。他认得他身上的刀口,胃腹部,近半尺长的刀口,这是他亲手划开的,也是他亲手缝合的。手术医生看刀口,恰似艺术大师欣赏自己的作品,眼神大多比较自我迷恋。何无疆的眼神却很木,也很冷,冷得瞳孔都收缩了。

这是一个犯人,监狱里的犯人。省第一监狱是全省模范监狱,监狱很大,关了几千号犯人。监狱和丹青市人民医院是常年的合作关系,监狱有重患者,监狱医院处理不了的,就往这里送,何无疆多次给犯人做过手术。他历来注重和患者的沟通,他认为沟通和医术同样重要,甚至比医术还重要,沟通不到位,迟早出问题。即便是犯人,做手术前他也会详尽沟通。但这个犯人是特例,大清早被警车送来的,来了四个狱警,这就有点超规格了。犯人出门和老板差不多,老板讲究带了几个跟班的,犯人的身份也要靠狱警的人数来体现,一般犯人都是两个狱警押送。四个狱警跟着,要么是重犯,要么是危险系数较高的。

狱警老李是何无疆的老熟人,当年他是小警察,他是小医生,凡是小的,都得受气,受了十几年,都练成了海纳百川。老李是防暴警察出身,腰身壮胆气豪嗓门粗,年轻时抓捕一个挟持幼儿园孩子作人质的歹徒时,身体落下残疾。歹徒从三楼跳下逃走,老李紧跟着跳下,膝盖骨摔碎了。后来转到监狱工作,多年来,他给何无疆送来过百十号犯人做手术,两人说话极其随意。老李说这回可没有家属跟着结账,你给省着点,监狱经费很紧张,你懂的。何无疆说我不懂。你当省点钱容易?我手机整天当成计算器用,一开药就得左算右算,真是日子艰难的患者,我算算账也不嫌麻烦。你监狱装什么穷,我每次去你们监狱医院给犯人做手术,我都感叹你们真富,你那小医院的设备快赶上我们了。老李说设备顶个屁用,我们狱医不行,玩地雷的耍不动火箭炮呀,只会治治发烧感冒皮外伤。何无疆说我得进手术室,你去门口等着,这人疼痛成这样,要么肠穿孔要么胃穿孔,溃疡引起的好办,要是肿瘤引起的,你得拿主意。老李问,你觉得呢?何无疆说不知道,这会儿没办法检查,做检查得排空肠胃,没那个时间了,只能直接剖腹检查,再耽搁会夺命的。

何无疆只当是个寻常的犯人,寻常的手术。这犯人大半夜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嗷嗷惨叫,狱医给打止痛针,一点也没用。何无疆根据检查、症状及体征判断,是胃穿孔或肠穿孔,就直接把人送进手术室了,这种手术预计一小时足够。可是骤然间,患者身上这道刀口,像金环蛇的信子,冰冷滑腻的,蜇疼了何无疆的眼睛。他站了一阵子没动。助手小刘手起刀落,沿患者胃腹部原有刀口,划了下去。这是惯例,一道疤总比两道疤好。

小刘双手拉钩,撑开刀口,这个时候何无疆应该操作了,他忽然说,小刘,我来拉钩,今天你主刀。

小刘做得很顺利,他把患者肠子抻出腹腔,翻了个遍,很快找到穿孔的部位,看看穿孔有点大,就把这一截切掉,缝合。就在他准备把满堆肠子放回患者腹腔时,何无疆说慢着。小刘有点诧异。这截切下来的肠子,经病理科快速冷冻活检,确认没有问题,也就是说,这个穿孔是由溃疡引起,和肿瘤及结核无关。何无疆捏起患者体外那大堆肠子仔细看,看着拽着,把患者腹腔中的肠子又抽出来一大截。人体的肠子几米长,颜色形态和超市里的猪肠同样,胡吃海喝的人,肠内壁挂满油脂,糊满肠道;生活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的人,肠色发暗,粗大肥腻却欠缺弹性;相对来说,饮食讲究的人,肠色粉嫩,肠壁厚而紧,只有一层薄油。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没有学会说谎,它们忠实地守护着主人的全部秘密。这个人的肠子可谓清汤寡水,松垮垮地颜色十分暗淡。显然是饮食太差,缺乏运动。

何无疆指着肠体上靠近直肠位置的一小块灰斑对小刘说,把缝合拆开,从这里取样,再送病理科。小刘说何老师,不可能有问题,如果是肿瘤引起,刚才整个肠子就是糟腐的,根本缝不住,只能皮外引流。这块斑会不会是先天的胎记?

胎记每个人都有,大多数人长在脸上或身上,极少数奇葩,他们的胎记会比军统特务的暗号还隐秘,干脆藏在内脏上。何无疆就是天生破解暗号的人,他说八成是胎记,两成不是,但我们必须把这两成也完全排除掉。这世上什么样的怪事都有,碰巧看见了,就得弄清楚。江河有源,如果洪水泛滥,找源头就没意义了,那时候得把整个河道都切掉。

二比八的比例,二胜。病理科很快打来电话,这块黄豆大小的灰色斑块,并不是胎记。它是源头,细微的根本不会让当事人感觉到异常的源头,正在积蓄力量养精蓄锐的源头,当它泛滥开来,它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癌。

按照惯例,手术过程中发现其他情况,主刀医生必须亲自出去向患者家属说明,取得共识,让患者家属签字,方可继续手术。何无疆没出去,他给老李打电话。老李嚷嚷,无疆你就宰熟吧,肠穿孔咋就变成癌了?你们医院不能这么搞创收呀。看我们是公款是不是?你当他是公务员全报销啊?我们监狱经费很紧张,全是纳税人的钱呀。何无疆说少废话,我让人接你进来,眼见为实。老李换手术衣,消毒。跨到手术台前一看那具开膛破肚的身体和那堆血糊淋拉的肠子,一个没忍住,哗哗地呕吐起来。何无疆让他看清楚那块灰斑,老李说,这玩意要发作得多长时间?何无疆说纯属碰巧看见。不是发现得早,是发现得太早。肠穿孔和它没有关系,它还在萌芽状态。我也是头一次碰见这种事。半年之内,应该不会出现问题。老李说无疆,他刑期还有四个月。我们今天送他来,是做肠穿孔手术。你也知道我们的情况,犯人需要手术,都是通知家属全程负责。这犯人抢劫盗窃,这回是三进宫了。他没有任何亲属,这种人就是枪毙都没人收尸。

老李,我这里只有患者。只要他躺在我的手术台上,他就是我的患者。何无疆盯着老李说,都是人,老李,你要是为难,打电话给你们监狱长,我跟他解释。

解释个啥,做!老李手一挥,宣布命令似的,所有费用记到肠穿孔上,我可从没进过手术室,我没见过这块斑。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把他出狱之后的癌都包了,我们几千号犯人呢。

手术室气氛陡转轻松,麻醉师和护士甚至聊起了一部刚上映的电影,只有小刘没话,他得全神贯注地操作。这种手术是全麻,患者跟死过去一样,什么也听不见,张天师来了都叫不醒他,所以手术室每逢这种毫无悬念的手术,都是边聊边做,话题包罗万象,女的说减肥美容,男的说国际风云。反正每天都是给人开肠破肚,面对没完没了的血色和肿瘤不说点闲话,简直会憋闷死。大手术就不行,气场不一样,过于肃穆和压抑,稍有疏忽,台上的人随时可能变成死尸,没人敢开玩笑。

这个犯人,是何无疆的老相识,何无疆从来不愿意想起,却是锥心刺骨,怎么也无法忘记。

犯人叫梁小糖,名字很甜蜜,命却苦,苦得比黄莲还噎人。梁小糖的老家离何无疆的老家不足百里地,分属两个县。何无疆的老家很普通,普通农家有多穷,他家就有多穷。梁小糖的老家很拔尖儿,穷得拔尖儿,全省近百个县,他们县穷成了冠军。何无疆和梁小糖并不认识。何无疆和滔滔都是考学考出来的,那个年代大学生比较稀罕,何无疆医科大学毕业后,理所当然地分进了丹青市人民医院。梁小糖走不了科举的路子,他小学都没念完,只能走草莽路线。他是背着铺盖卷儿来的丹青,在工地干活,那时还不叫农民工,就是个乡下的农民,小农民。他和何无疆相识在十五年前的一个深夜。梁小糖今生注定了无法站着面对何无疆,他每一次都是被抬到他面前的。

当时,18岁的梁小糖深夜正在工地干活,挑灯夜战赶工期。他在18层楼,踩着架子给大楼外部贴瓷片。他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踩空的,也不知道11楼那根钢筋怎么就接住了他。那根钢筋从梁小糖右臀刺入,左肩刺出,贯穿整个上半身,把他吊在了11楼。

梁小糖的手术做了一夜,胸外科心外科普外科骨科紧急联动,联手完成。光是取出那根钢筋,就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手术台上站满医生,各做各的,何无疆在梁小糖上腹部划开三四寸长的刀口,做剖腹探查,双手往里一伸,知道不妙,梁小糖的半个胃毁坏了,那根钢筋从他的胃部穿过,梁小糖吃的晚饭溢出,流满腹腔,何无疆清理干净,开始给他补胃。这种情况之下,何无疆有两个选择,他完全可以胃部全切,保命要紧,这样做没有后患,但患者太年轻,这么年轻的体力劳动者,如果没有了胃,吃的东西从嘴巴直接进肠道,毫无生活质量,那活着岂非和死了一样。何无疆选择补胃,比女娲补天还艰险,术后稍有感染,就得二次手术,二次手术就没有选择了,只能全切。

梁小糖命大,那根钢筋像死神的一个玩笑,他的肝脏、胃、心脏受到重创,胯骨、肋骨、肩骨均有骨折。他的腹腔内大动脉令所有手术医生惊叹,大动脉紧贴着那根钢筋,甚至为钢筋调整了自身的弧度,好像是缩着身子给钢筋让的道,他太年轻,血管弹性超好,钢筋刺入时,他的大动脉应急性收缩。要是中老年人,大动脉硬且脆,绝对让不开,一被刺破几分钟就完了,神仙也留不住。

梁小糖术后住在普外科,何无疆是他的主治医生。他躺了两个多月,才可以柱着拐杖下床。梁小糖的治疗费用惊人,两个多月花了快十万,十五年前的十万,在丹青市很不错的地段,可以买一套80平米的房子。包工头每过几天来交钱,回回唉声叹气,他说何医生,这工程是层层转包的,到我手上也落不下几个钱,我怎么这么倒霉。就是死个人,十万也足够打发了。何无疆说,梁小糖逢人就说老板是菩萨心肠,怎么也不会让他就这样成个残疾人。

何无疆是替梁小糖说话,他把他当同乡看,他对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同乡充满同情。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是会念书会考试,那么,他就是另一个梁小糖,30岁的梁小糖。当时科里人手紧,何无疆隔天值一个夜班,夜班随时被叫起来手术,从来不敢脱衣服睡,从来不敢放心睡过去,天亮了交完班,接着查房换药,上手术台,写病历干杂活,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何无疆是一台永远转动的机器。梁小糖开始叫他恩人,后来叫何医生,再后来叫何大哥,最后他叫,哥。梁小糖说,哥,考学有啥用呀,你看你,咋就比我还累呢?

何无疆鼻子发酸。他说小糖,18岁刚进大学的时候,我以为毕了业有个工作就什么都好了,可现在我还和当年一样,一无所有。我爸我妈岳父岳母,都老了,干不动活了,全指着我和你嫂子这份工资养活。梁小糖说哥,我每个月都买彩票,我要是中了大奖,第一件事就是买套房子送给你和嫂子住,你们三口人挤那一间小房,和我们工棚差不多。何无疆问,第二件事呢?梁小糖说,我想谈恋爱,找个念过书的姑娘谈恋爱,念过书的姑娘不一样。何无疆说都差不多吧,你嫂子名牌大学毕业,还不是整天蓬头垢面接送孩子买菜做饭上下班,看不出来她念的那些书有什么用处。梁小糖很认真,那可不一样,到事儿上就不一样了。我都没见她凶过你。何无疆笑,这倒是真的,她几年不发一次火。

梁小糖没人照顾,也没钱,包工头后来干脆不露面,打电话不接,去找就躲起来。不仅包工头,梁小糖几个要好的工友也不再来了。何无疆不担心,梁小糖说过他老家还有两个姐姐,日子过得不错,梁小糖是怕她们受不了,才不告诉她们的。当时梁小糖欠医院费用近7000元,恢复得不好,头晕胸疼胃肠疼骨头发冷,柱着拐杖勉强能走路,走几步就喘,一喘就出虚汗。

梁小糖手术后严重贫血,低蛋白血症,电解质紊乱,多脏器功能不全,何无疆每天给他补血补蛋白补营养,氨基酸脂肪乳葡萄糖都是大量补充。他去找过梁小糖的工友,工友支支吾吾的,都不肯再来照顾,问包工头的去向,工友异口同声,不知道。何无疆说小糖,要不把你姐姐叫来吧,你这样不能没人照顾。梁小糖说哥,我两个姐姐把我带大的,跟我妈一样,看到我这样,她们受不了。再说家里头都是姐夫当着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我怕姐夫给姐姐气受,得等我好了,慢慢地和他们说去。

滔滔每天炖汤,鱼汤鸡汤红枣汤人参汤,小火慢炖,熬得浓浓的,她怕何无疆累垮了,做饭炖汤分外上心。梁小糖足足喝了她两个多月的汤,每天两碗,一早一晚,何无疆用保温杯带去的。何无疆隔天值一个夜班,都是滔滔送饭,她不让他吃食堂的饭。他面对的世界凄风冷雨,她挡不住,她能做的只有做饭,变着法子做,让他吃饱吃好,五脏相连,胃暖了,心就不会太凉。后来滔滔做两份饭,何无疆一份,梁小糖一份。住院近三个月,梁小糖脸上有了光,被滔滔的饭菜滋养的。

何无疆30周岁生日,是在家里过的,滔滔做了几个菜,开了瓶酒,梁小糖吃到一半,把筷子放下,他说哥,我也没啥送你的,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明年生日我再补给你吧。这么说着,梁小糖忽然站起来,然后跪下去,砰砰砰冲何无疆磕了三个响头。声响太大,吓得滔滔怀里两岁的何有疆哇哇大哭。何无疆拉起梁小糖,小糖,你心里别觉得欠我的,我有个弟弟跟你同岁,小时候得病,治不起,死了。我就是因为他,我才选择学医。你长得跟他很像,我看着你亲。梁小糖放声大哭。

梁小糖失踪了。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就失踪了。何无疆在护士站放了二百元钱,让值班护士在他不在时,给梁小糖打饭用的。梁小糖把剩下的一百多元也从护士手里要走了,护士都知道何无疆和梁小糖的关系,没多想就给了他。

当时梁小糖欠医院的费用是9394元,何无疆签字做的担保。不然医院早给他停药了。何无疆胸有成竹,他说小糖是回老家找他姐姐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一个月后,何无疆去了梁小糖的老家。梁小糖根本没有姐姐,一个也没有。他只有两个堂哥,早已形同陌路。他没有任何亲人,他在这个村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自从15岁离开这里,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梁小糖以暖流的方式涌入何无疆的生活,以寒流的方式消失。何无疆被医院通报批评。按照医院规定,那笔欠款医院和何无疆各承担一半。他当时的基本工资每月四百元出头,他每月只能领一半工资,另外一半,还债,还梁小糖欠下的债。

何无疆是名牌大学毕业,硕士专攻肝胆外科,院长比较看好他,把他叫到办公室说,规定就是这样,医院每年被患者逃账上百万,我也是没办法。我跟财务说过了,全走医院的账,你这年龄上有老下有小,你不用还了。你知道就行了。

不,何无疆一字一顿,院长,我得让自己记住。

何无疆足足还了二十三个月,才把那笔债了结。他一直在等,等他来对他说,哥,我不是存心的,我是真没办法。只要这么一句话,何无疆就觉得足够。但是没有,连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从始至终,他对他全是真情,而他对他,全是算计。30岁的硕士生被18岁的文盲给耍了。就是耍了。不然他不会连一句话都不留下,连一个电话都不再打来,一切都是经过算计的。他给他手术、治病、买饭送饭、买内衣外衣买一切生活用品;他甚至给他洗过澡,像给儿子洗澡一样,下手无比轻柔,怕碰着那些刀口;他把他治好了。他把他扔下了。

从那以后,何无疆的心一寸寸地冷,一寸寸地硬,他再也没有和任何患者交过朋友。

癌细胞,在显微镜下,它的分子呈现出的图案,比绝代妖姬还要摄魂夺魄。晚霞晨露,凤凰牡丹,哪个也不及癌细胞绝美。美到极致是一种罪,绝色女子一般人见不到,她们只能是君王的掌中宝,癌细胞却是大美无疆满人间,谁都有机会遇见,谁都有机会沾上。几十年前得癌症,相当于彩票的头奖二奖,人数甚少,而今的癌症,和彩票末尾那种5元钱安慰奖一样,中奖幅度巨大,任何人都很容易得到。每一个生活在雾霾中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和癌细胞致命邂逅。

梁小糖肠子上的癌细胞,已被成功截掉,前延后伸,截掉六寸。就像女人子宫中的胚胎还不能被称之为人,梁小糖肠子上这块斑,也不能叫癌症,只能叫准癌症。何无疆坚信它已被扼杀在摇篮里。他没有让他放疗化疗,没有那个必要。他给他开了些抗肿瘤药物,跟老李交待清楚,让连服一个月。

何无疆每天早晨查房,身后带两个医生,两个护士,还有护士长,梁小糖身边三个狱警,总共九个人,可谓济济一堂。何无疆照例是问几句惯话,感觉怎么样?排气没有?梁小糖不明白排气,小刘会代何无疆解释,排气就是放屁,放了没有?很多手术术后的重要指标之一,就是排气与否。梁小糖说放了。他无论说什么,都是垂着眼皮。犯人都这样子,一个比一个低眉顺眼,没有底气。但何无疆觉得梁小糖如此,是他没脸见他。何无疆没拿他当梁小糖,他拿他当患者看待。躺在他的病床上,就是他的患者,他得管到底。直到梁小糖一周后拆线,何无疆也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头总是垂得很低。何无疆问老李,别的犯人都是一手输液,一手铐床架上,这人怎么脚也铐上了?不是四个月刑期就满了吗?谁也不会这时候逃跑,抓回来又多判几年,这笔账谁都算得清。老李说高危,明白吗?你们有高危患者,我们有高危犯人。这犯人有严重暴力倾向,犯人和犯人打架是常有的事,十几个男人塞一间屋子里,打架免不了,别人打架最多头破血流,这个梁小糖打架,回回从人身上咬下一块肉,他连狱警都咬过。昨天你们护士给他扎针,扎三次没扎上,我们怕他发狂,赶紧过去按着他。无疆,你交待一下,你们跟他说话都站远点。何无疆去护士站找了几块绷带,厚实绵软,他扔给老李,垫一垫,你们那铐子太紧,影响输液效果。

聪明人都喜欢和笨人相处,拿笨人开涮兼练智商。何无疆手下的小刘很聪明,他和急救中心的韩心智很要好。两人夜班对上了,没事就凑一块,主要是吃,在小刘这里吃,医生值班室总有吃的,住院患者送的,烤鸭烧鸡牛肉猪肘,牛奶果汁各式水果,什么都有。何无疆办公室也有,他在护士站留了把钥匙,让谁愿意吃什么,自己去挑。很多患者亲朋好友众多,来看望患者总不能空手,病房里的东西常被患者家属拎到医生办公室,名正言顺,借花敬佛。韩心智没吃的,谁也不会看急诊还带着美食去,韩心智就吃小刘的。何无疆每晚都到科室看看,他就住在医院家属院,十分钟就到,很方便。这是他自己定的规矩,多年从未中断。他上午下午都在科室,患者随时找得到他。晚上再看一眼,他放心,患者也安心。

何无疆每次见到韩心智,都是小刘值班,两人似乎很投机,大吃大嚼,高谈阔论。只要桌上没酒,何无疆就不制止,有时随手抓把干货,他也坐几分钟,聊几句话。韩心智说何主任,上次那个吸毒的,她果真才19岁,你怎么看出来的?何无疆问她现在干什么?韩心智说戒毒了,强制戒毒,现在推销保险。卖保险怎么比吸毒还能缠人呢,整天缠着我买保险。何无疆就笑,这个韩心智不光是笨,他还对人拉不下脸,他不被缠才怪呢。

有一种水果叫怪兽,深咖啡色,长长的像香蕉,皮上长满红色的软毛,削了皮,果肉淡蓝色,糯糯甜甜,汁水如牛奶。怪兽来自大洋彼岸,丹青市场上几乎见不到。何无疆看完重患者,拐到办公室提起一纸箱怪兽,下午患者家属送的,打开看看,12只,他先揣夹克兜里四只,给滔滔和儿子带的。路过护士站给值班护士三只,夜班护士都是两人值班,其中一个的男朋友来探班,也坐护士站里头,唧唧咕咕,浓情蜜意,两人见到何无疆有些慌乱,何无疆只当没看见。他只会和护士长沟通这类事。

小刘和韩心智见到怪兽眉开眼笑。何无疆坐下,三个人各拿一把小刀,削怪兽的皮。刀是手术刀,刀片寸长,刀柄四寸,刀是侧锋,锋利无比,普外科医生值班室的桌子上,永远有手术刀,裁个纸片什么的方便随手。三人干的都是刀口上的营生,使起手术刀削怪兽,比屠夫切猪肉还顺手。护士的声音就是这时响起来的,护士喊道,刘医生,快来,58床患者窒息!小刘跑得比免子还快,韩心智紧随其后,何无疆在最后,三人都是左手怪兽右手刀,来不及放下。58床患者是科室赵医生的患者,73岁,直肠癌切除,有心脑血管高血压病史,术后情况平稳,差不多就要出院了,患者是吃馄饨噎着了,老伴给他包的菜肉小馄饨,他吃得太香太快,一口没下去卡在了咽喉部位。老伴给他拍背,同时按护士铃,护士走过去用了半分钟,跑到医生值班室叫值班医生又是半分钟。58床在走廊最东头,离医生值班室较远。所以有经验的老病号,在住院时会特别强调要求安排离医生值班室最近的病房。

这种时候,人命以秒来计数。何无疆他们赶到时,患者已经满脸青紫,一动不动,陷入休克状态,小刘在最前面,他直接扑到患者身上进行心脏按压,同时对护士喊,上呼吸机上吸痰器!护士迅速跑出去,等她回来最快也要一分钟。把呼吸机管子插入患者气管,最麻利的医生15秒可以完成。

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患者不可能等来呼吸机救命,他只需要一口空气,他的气管被馄饨堵死了,上不去下不来,再有两三分钟,他会死亡。再有一两分钟,他极有可能因这次窒息导致大脑高度缺氧,而成为植物人。何无疆上前,刚把手中的刀举起来,只见韩心智的刀已经落下,落在患者的咽喉,照着那只馄饨的位置切了下去。噗地一声,馄饨带着脓血从刀口迸出,直接击在韩心智的脸上。这时患者的气管中全是高压,馄饨是被强气流顶出来的。

就是这一口空气,救了这个患者的命。他很快缓过来了。他的老伴又哭又笑,情绪完全失控。这两个老人,儿女都在国外,两人都是医院的老病号,每年轮着住院,互相陪护,相依为命。小刘开始给患者喉部切口消毒并缝合。赵医生接到电话,正往病房赶过来。谁的患者谁负责,这是铁打的行规。值班医生只能代为处理紧急事宜,主治医生是每逢自己的患者有事,就必须到场的。所以医生大多会选择住在医院附近,不然大半夜地动不动跑来跑去,谁都受不了。

何无疆让小刘和韩心智到他办公室,他对韩心智说,你犯两个大忌,知道吗?韩心智说知道,第一,这是普外科患者,你们都在,我无权处置。第二,那把刀是切怪兽的,刀上都是红毛和果浆,如果一刀下去,没能把人救回来,患者家属要是追究,我们不占理。小刘的抢救措施才是无懈可击,即便没救过来,人死了,或是成为植物人,我们没有半分过错。

知道你还切?何无疆说,小韩,你不笨啊。

我没想那么多,来不及去想。我在急救中心,每天都是应急的事儿,我不可能先把情况都想清楚,我就一个宗旨,能救的我一定要救,能活的我就不能让他死。

我确定你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当时你不切,我也会切。但是我会在落刀时,把头部错开,这样就可以避开那只馄饨。我被鸡蛋羮和花生米打过脸,打得挺疼的。馄饨力道更大呀。何无疆说,而今的医患关系,已经十分恶劣和可怕,你是干急诊的,我相信你体会更深。今天你不作为,我不认为你有错;你做了,我个人向你致敬。

何无疆和急救中心主任老王关系很好,当年两人一同来的医院,住同一间宿舍,滔滔来了,老王立刻卷被子走人,老王的女朋友光临,何无疆也得快速消失。老同事老室友老交情,是可以交底的关系。何无疆知道韩心智是应聘来的,调不进来,于是常常值夜班,他好说话,同事有事都是让他顶班,或和他换班。韩心智被人打过两次,一次是一群酒棍,喝多了来医院输液醒酒,横七竖八躺在抢救室,发生争执,几个人打他一个人。第二次是一个中年男人大半夜送小女友来缝针,小女友割腕自杀,韩心智看过那道浅浅的刀口,说只破了皮,都没挨到血管,不用缝,消消毒就行。中年男人当即挥拳,还发了微博,说丹青市人民医院急救中心医生见死不救,不给红包不救人命。此微博被大量转发,医院的辩解在网上显得苍白无力。很多网民只相信他们自己想相信的,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官必欺民,强必凌弱,医生宰患者,卖家欺买家,弱者永远无辜,强者一定有罪,玩自杀的必是危急的,穿白衣的必是冷血的。

韩心智被网民人肉,手机经常接到辱骂短信。他已经交了辞职报告,这个月干满就走人。老王对何无疆说,我这急救中心成了流动站,有办法的都走了。剩下的面对患者就一个心思,来看病是不是?那好,你说吧,你说怎么治就怎么治,全听你的。

何无疆对韩心智说,小韩,你到我这儿怎么样?我这儿比急救中心好一些,都是住院患者,只要沟通到位,一般情况下,没有暴力事件。当然,吵闹和纠纷也是免不了的。你们王主任那里,我和他协调。

小刘早已满脸通红,何无疆如此肯定韩心智,那就是对他的否定。不料何无疆说,小刘,你做得也没有错。这种情况下落不落刀,医学没有界定,我们,也有选择权。

何无疆每天早晨6点半吃饭,6点45分出门,到离家很近的丹青市人民公园沿湖走半圈。他是听着蛙鸣长大的,他痴迷公园的荷塘,晓风玩弄着荷叶上的露珠,吹过来,推过去,当露珠跌落,碰巧砸着水面上小青蛙的脑袋,小青蛙总是大惊小怪的,于是一呼百应,满塘的蛙鸣,这样的声音,就是童年。7点15分,何无疆会准时出现在普外科主任办公室。穿上白衣,他就不是何无疆了,他是一张绷得紧紧的弓,箭在弦上,随时发射,每射出一箭,都关乎别人的命和钱,不敢放松,只能绷着。在这里,他没有独处的时间,永远有患者在等着他。

何无疆一到,早就守在办公室门口的七八个人一拥而上,立刻包围了他。这些人都是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或者远的近的老乡,拐了弯的他根本就无从回忆的什么从前某患者的亲朋好友。他的回头客太多,常常是一个患者经他治愈出院后,再介绍亲戚朋友七姑八姨的找他看病,呈几何状扩散,雪球越滚越大,大得他只知道那是一个雪球,而无法弄清楚雪粒和雪粒之间,谁是谁的谁。何无疆迅速问清情况,八个人,六拨人马,他用半个小时全部处理妥当。

8点正,何无疆到医生办公室,普外科九个医生全在,都已换过衣服,白墙白桌白衣,清一色地白。值夜班的医生小陈开始交班,通报夜间所有住院患者情况,何无疆知道整夜太平,没有大事。有大事,电话早打家里把他叫来了。他能睡到天亮,就是没大事。整个普外科60张病床,住了70多个患者,走廊里加了十几张床,今天会有几个出院的,走廊能清凉点,但最多到明天,新的患者就会填进来。新旧交替,周而复始,这些患者只有三个去处,要么治愈回家,要么转进重症监护室ICU,要么送进太平间。归根到底,希望永在人间,普外科的患者,还是站着出去的多,躺着出去的少。

外科是以做手术为主的科室,同时也医治感染和肿瘤,以及创伤。外科主要有脑外科、胸外科、普外科、神经外科、心外科、骨科、肿瘤外科和泌尿外科,普外科是外科当中第一大科室,什么手术都做,肝、胆、肺、脾、胃、肠,乳腺胰腺阑尾甲状腺等,这里的医生全是大拿,耍的就是杂项,拿不下来,就混不下去。目前九个医生,全是男性,女医生吃不了这碗饭,站手术台是重体力劳动,有时一天十几小时地站着操作,女医生无法承受。

眼下普外科缺人,其实一直都缺人,缺真正能干活的人。科里医生分四组,老赵老钱老孙都是副高职称,手下各带着个主治医师,都是一老一少自成一组。何无疆患者最多,他自己带了两个人,小陈和小刘。韩心智来了得先练手,何无疆让他有机会就上手术,谁有手术都跟着上。小陈是住院医师,还不能独立做手术,主要干杂活;小刘是主治医师,已经跟了何无疆6年,聪明能干,迟早青出于蓝。可惜聪明人是人人都喜欢,男人女人都抢着喜欢。小刘在当今医患关系很恐怖的大前景下,居然惊世骇俗地和女患者恋上了。女患者挂的何无疆的号,何无疆每周二上午在门诊坐诊,属专家号。何无疆忙不过来,常派小刘替他去坐诊,需要手术治疗的收进来住院,小毛病就地解决。女患者胳膊上有个皮下脂肪瘤,小刘三下五除二给解决了,不料女患者每个周二上午都来,美其名曰复诊。女患者貌如海棠,是丹青人,在加拿大留学,读水利,正读硕士学位。小刘抵挡不住,两人很快热恋。何无疆问小刘,是你去加拿大,还是女朋友回丹青?小刘说,我不想走,她不想回,每天打着时差视频,何老师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何无疆说我不大能体会这种风火雷电的感情。小刘说挺难抉择的,这年头有个好上级比有个好配偶还不容易。我跟你6年,何老师你从没欺负过我。我们一开同学会,好几个同学喝点酒就哭,被科主任和上级医生踩得受不了。到现在都中级职称了,还不会做手术,主任只让他们拉钩,不让他们动刀。我觉得我挺幸福的。老师不会变,女朋友我可拿不准,好好的工作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何无疆感喟,人生百年眉不展,神仙万载无欢颜。抉择确实不容易。这样,你请两个月的假,去实地感受一下。小韩也是熟手,干活不错,两个月科里能应付。小刘没再说话。何无疆自己多年没休过假,小刘看得清清楚楚,韩心智虽是熟手,却只擅长应急性外伤,他做手术还不行,手还没练出来。两个月,何无疆的手术按正常流量,是200台左右,小刘如果不在,有大手术,他得经常向老赵老孙求援。何无疆说事关个人前程,再困难也得让你去看看。你能回来,我是最高兴的。你要是不回来,只要日子好,我同样高兴。

小刘第一次主刀,是夜班值班,急救中心120拉回来的急性阑尾炎患者。当时是夜里3点,做好术前检查,麻醉就绪,小刘一刀划下去,傻了,一寸长的口子,患者的肠子呼地冒出来一大截,把刀口堵得严严实实,塞进去拽出来都不容易。是麻醉师的原因,这个手术麻醉师用硬膜外麻醉,属于局麻,从后腰扎进去,针管要准确推进椎骨缝隙,把药物注入脊髓硬膜外。麻醉师归手术室管,女的,50岁还值夜班,心里很不爽,半夜被叫起来上手术更不爽。医院不成文的规定,各科室只有主任和副主任不用值夜班,其他医生轮转。女麻醉师竞争手术室副主任失利,看哪儿哪儿不顺,小刘这种级别的医生,她都不带正眼看的。小刘按按患者腹部,硬梆梆地如铁皮,知道是麻醉效果不行,他对麻醉师说,老师,静脉滴注全麻药吧。小刘错在没用问号语气,他用的是句号式,这就有指挥的嫌疑了。麻醉师全当没听见。小刘让护士赶紧给何无疆家里打电话,叫他快来手术室。手术医生的双手在手术中不属于自己,只属于患者和那把柳叶刀。他们接打电话,全靠护士,护士得把电话举到他耳朵边说话。

何无疆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说你先进行,把肠子推回刀口,正常进行。小刘满头大汗,再次对麻醉师说,静脉滴注全麻药,不然会出事故的。麻醉师慢悠悠地,小伙子,我在手术室干了大半辈子,出不出事故不用你教。天下手术事故多了,哪个事故都一样,手术医生负责,轮不着别人。

患者忍无可忍,躺在手术台上破口大骂,他是局麻,腰部以下没知觉,上半截可好好的,患者骂麻醉师骂小刘骂医院,骂医改骂世道骂全人类。何无疆进来时,麻醉师正和患者激烈理论,小刘边哭边做手术,两个护士围着他转。手术室护士分两种,器械护士和巡回护士,器械护士和手术医生一样,双手必须保证绝对无菌,巡回护士负责备药、杂活、接电话什么的,此刻器械护士给小刘递器械,巡回护士用纱布给他擦眼泪,不擦不行,怕眼泪掉刀口里头。何无疆对麻醉师说,全麻药静脉滴注,必要时气管插管!李姐,你别跟小刘一般见识,他年龄跟你儿子差不多大。麻醉师笑骂,无疆,你就这么损你姐?姐可没亏待过你。这么说着,全麻药物已推入,患者不得不昏迷过去,患者用最后的意识咬牙切齿,我要告你们草菅人命,我告你们全是白狼。何无疆说别不识好人心,刘医生要是多给你切开两寸,就什么事都没了,他是想用小刀口完成手术,减短愈合时间减少感染机率。

那台手术仍是小刘主刀,何无疆给他打下手。事后,何无疆对小刘说,手术是必须多人配合的,哪个环节出错都要命。手术成功是全体医护人员的共同努力,手术失败,主刀医生首当其冲,第一责任人。你得记住,任何情绪,你不能传到手术刀上。上了台你就得是机器人,无情无欲无悲无喜,六亲不认,只认得那把刀。就算家里房倒屋塌,你也得当做没事,下了台再去救灾。你手上捏的是刀,是人命。你当时哭着做着,那是大忌,下手稍偏半毫,把他肠子划漏,那就叫医疗事故!小刘悲愤难抑,何老师,她是欺负人。你来了就什么都行,你没来她就等着看我笑话,她根本没把患者当人看,麻醉效果那么差她还理直气壮。何无疆说下回再搭台,记着说话客气点,李医生其实很好相处。

何无疆觉得小刘运气不错,李姐充其量算个炸药包,光明磊落的炸药包,想爆炸还提前打招呼,很够意思了。何无疆做过一台无比惨烈的手术。交通事故,患者送来时肝脾破裂失血过多。麻醉师操作有误,全麻,从口腔插管入气管,管子插得太深,导致手术过程中患者心脏停跳。最致命的,这患者的身份证是狮子村的。

丹青市有八大城中村,分别以狮、虎、豹、熊、鳄、雕等凶猛动物命名。城镇化之后,八个村子的村民成为市民。历届市领导为参评全国文明城市,多次想给这些村子改改名字,改得和谐美好一些。村民们不答应,他们集体上访,高举八大猛兽的头像静坐市委市政府。市领导很快妥协。村民们开了窍,悟到上访和静坐,才是对付利器的利器,他们融汇贯通,举一反三。丹青市有几支在医疗行业很出名的队伍,相当专业的医闹队伍,就来自于这几个村子。

这人一死,何无疆就完了,狮子村的专业医闹队伍会日夜围困医院,不给巨款誓不退兵。任何医生遇到这种情况,只能有三种结局,要么辞职,要么调动,要么灰头土脸地往下熬,没有三五年,别想缓过那口气。何无疆把这台手术拿下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如有神助。也许逼到极限,人的潜力会超常爆发。

麻醉师黄海,事后找何无疆喝酒,他说无疆你仗义。何无疆说,拉不拉你下水,我都是同样的结局,何必拉你垫背。手术过程中,患者几次出现危险,何无疆察觉和麻醉管有关,他只是轻声问黄海,深了?浅点!黄海很快修正过失。黄海说,换个医生还不得嚷嚷得全院皆知,得把八成责任推到我身上。何无疆说即便推给你,主刀医生也脱不了干系,同端一碗饭,保一个是一个。

黄海和何无疆成为铁杆,何无疆渐渐人气飚升,铁杆众多。医院同事三亲六戚生了病,需要手术的,大多都会交给他,他都尽心关照,关系近的,他让滔滔提些水果鲜花再去病房看望看望。后来几个院长的家属手术,也都放在何无疆手里。就这么过了三年,何无疆被任命为普外科主任。

梁小糖出院前夜,老李递给何无疆几张纸,复印件,梁小糖三次入犾的犯罪记录。老李说,我猜你们以前认识。你给很多犯人做过手术,从来没有好奇心。何无疆把当年抢救梁小糖的事说了,他说,十五年过去,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老李说我在监狱干了半辈子,看犯人看得奇准,哪个出去是永别,哪个出去是小别,我从来没看错过。这个梁小糖,他一定还会再进来。他这辈子就是在监狱进进出出,直到老死里头。

为什么?何无疆用眼神问老李。老李说,中邪,鬼上身,不偷不行,不抢不行,每年到了那个时候,他非去作案不可。只见过结婚择吉日的,没见过抢劫还挑时辰的。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这回出去了,他会把案子做得更大。他同屋有个专撬保险柜的惯犯,两人私下拜把子,那个犯人把撬门撬锁的绝技都传给他了。不瞒你说,很多犯人在监狱互相交流,出去之后本事倍增。

何无疆翻看那几张纸,看得心乱如麻。老李喜欢说话,说个不停。何无疆打开柜子,里面几条好烟,他说老李,你全拿走吧,你知道我从来不抽烟。给你那两个小兄弟也拿两条。病房楼禁烟,你们到我办公室来抽,让我跟梁小糖单独去说几句话,行不?

老李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医生就得吃患者,这烟谁送你的?两千多一条。何无疆回敬,我看你平时抽的烟也挺贵,吃犯人的?我这是某县太爷送的,在这儿住院割个要害物件,左侧睾丸一粒。老李啧啧,他的蛋可真贵,独蛋,没法玩了吧,谁呀?何无疆嗬嗬笑,说出来雷死人,你听听就罢,不得外传。这县长和我们卫生局长连襟,局长指示院长,为这粒睾丸专门成立了医疗小组,由组长副组长专家和顾问组成,已经多次会诊和研究。这台手术阵容强大,有三组医生同时进行,我这组摘睾丸,整形美容科主任给他进行腹部抽脂,牙科主任给他拔牙。每个主任带两个助手,加上麻醉师和器械护士,十几个人围着他,站都站不下。趁着这次全麻,人家把大肚子和烂牙都消灭了。不仅如此,我们都签了保证书,要本着对某县百万群众负责的精神,把这台手术做好做精。

这号货迟早得找我报到。老李胸有成竹,在外头越能作,进去了越没种。就他这破级别,进去了可没单间,住大房少不了挨打。我们犯人专打两种人,贪官和强奸犯,管都管不了。到时候可别把他剩下的独蛋也给打烂。

何无疆进了梁小糖的病房,是深夜,窗帘没拉上,大灯已经关了,只有廊灯亮着,夜色水似的泼了大半个屋子,梁小糖就在水中央。他睡着了,睡得像只折翅的鸟,他的左手高举过头,被铐在床沿上。何无疆把大灯按开,屋里雪亮,夜色瞬间退潮。何无疆坐到另一张病床上,他说,梁小糖,你没睡,坐起来吧。梁小糖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他说是何医生?谢谢你治好我的病。我一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何无疆说小糖!梁小糖坐起来,蹭着坐起来的,他的全身都得配合那只被固定的手。他看着何无疆,眼神很麻木,何医生,我好像隐约记得,十五年前也是你给我做的手术,对吧?何无疆说不是隐约记得,是时刻不忘,对吧?小糖,事实上你从来没忘记过,就像我一样,对吧?梁小糖说所有帮助过我的人,我都记得,我们的每个管教干部,我都记得,何医生救过我的命,我当然不敢忘。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报答不了你什么。出狱之后要是混好了,我会好好回报你。

回报?去偷,还是去抢?何无疆看手机,老李给他20分钟,他没时间做铺垫了,只能直捣主题。他说小糖,你几乎颠覆我的人生观。从你之后,我再也没有轻易相信过谁。我怕被骗我怕被耍我怕再次遭到背叛。不是钱的问题,是信任被粉碎了。在我替你还账的那两年里,七月天的太阳,也让我觉得冷。谁想接近我,我都往后退,我怕人,怕每一个人,我觉得普天之下全是梁小糖。

刀锋出鞘似的,梁小糖眼中闪出两线簇亮,直勾勾砸向何无疆,何无疆接住了,用眸子。他在等待梁小糖说出真相。他渴望这个真相,这个真相可以让他瞬间破冰,直抵春天。更重要的是,这个真相,可以给梁小糖召魂,把他弄丢了十五年的魂给叫回来,让他灵魂复位,再不必活在鬼上身的状态,再不会中邪似的去偷去抢去进监狱。

何无疆和梁小糖四目相对,很久。何无疆说,小糖,我刚才看了你的记录。我可以肯定,你三次进监狱,都是为了那笔钱。你想还给我,想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还给我,因为那个日子对我们很特殊。这些年,你什么都干过,工地、煤窑、货场装卸,火车站擦过皮鞋,市场上卖过爆米花,你干过二十多种职业。第一次被抓,是十四年前,中秋节黄昏,丹青大酒店停车场,你盗窃一辆私家车上的公文包。丹青大酒店离我的医院4公里。第二次作案是十年前,中秋节当晚7点,你在莲花商场侧门口抢劫一个年轻女人的手提袋。莲花商场离医院1公里。第三次你是抢劫加盗窃,之前的两次监狱生涯,你又学了本事,艺高人胆大,你在中秋节夜晚9点30分,金连天珠宝专卖店,从后门撬锁进去,目标是保险箱,可惜还没打开,被夜班保安发现,你用铁棍击昏保安,迅速抢劫一批珠宝,出门沿梧桐路由西向东逃走,在梧桐路中段被抓获。当时你离丹青市人民医院,不足200米。你是要来找我,小糖,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要把那笔钱还给我,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梁小糖大声喊,你别自作多情,何医生,根本就没你的事。我抢我偷算什么,这回再出去,我杀人。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可我永远也攒不下钱。我连顿肉都不敢吃,我每天干活累半死,为什么我这么穷?我下煤窑干了大半年,那底下比地狱都黑,发到手的工钱东扣西扣的,就那么点儿啊。我第一次偷的是工地老板,他欠我们5个月工钱,怎么要都不给,我不该偷他吗?第二次抢的是煤老板的小老婆,她在商场光买衣服就买了十几万的,她凭什么?他们吃的喝的花的,全是我们的血。他们越有钱,我们越没钱。他们有多富,我们就有多穷。我们为什么怎么干都这么穷,全被他们搞走了。他们是天生的老虎狮子顿顿吃肉喝血,我们是天生的牛羊兔子连草都吃不饱还要被他们吃被他们嚼被他们吸血吸髓。我要杀了他们,我只要出来,我见一个杀一个,一个都不放过。我这是替天行道!

梁小糖眼中是火,全身都是火,他整个人就像一团火焰。仇恨的火焰,毁灭一切的火焰,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火焰。他三次入狱,罪行一次比一次重,这十五年,他在监狱蹲了十一年,剩下的四年,他到处挣扎,为了活下去,更为了攒出那笔钱。只是,他无论怎么卖力,得到的报酬都是只够糊口,不够还债。他只有三个中秋节是自由的,他一次也没浪费,做了三次案。每次偷到抢到,他只有一个方向,他向着丹青市人民医院狂奔,他要把那笔钱还给他。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可是他却不辞而别,在吃完他的生日饭后不辞而别,把那笔债留给了他。他说过,来年生日来找他。他觉得一年可以挣出那笔钱,9394元,可他没有挣到,他拖着满是病痛的身体,在工地上卖死卖活一年,包工头说过中秋节给大家结账,可是包工头跑了。他白干了半年活。他什么都不信了,他对这个世界只有恨,遮天蔽日的恨。他想杀了那个包工头。他好不容易找到他,整整跟了他三天。就是这三天,让他把杀心压下去了。包工头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这个城市东走西蹿,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求人家把工程款给他结了。包工头都给人家下跪了,才要到那一笔钱。梁小糖决定不杀他了,他只要拿回他和工友们的钱就行。他知道钱就在车上那只皮包里。于是他砸开车窗取走了那只皮包。他觉得天经地义。可包里的钱太多,远超过包工头欠他们的工资。他进了监狱。从他坐牢的第一天起,他就决定了,此生,他梁小糖和何无疆,只还钱,不相认。要相认就等下辈子,下辈子干干净净地再相认。

何无疆知道,梁小糖根本没打算认他。他给他的,梁小糖早就无力承受了。梁小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一路走来,爬冰卧雪,他的人生是没个尽头的北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满心满腹都是冻得死人的冰碴子。只有他给过他温暖,万分火热的暖,他把他烧得都要融化了。一个雪人,是见不得火的,尽管他总觉得冷。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何无疆的生日。梁小糖每到中秋节,都着魔似的要扑向那堆火。他必须来找他,找他还债,不把那笔债还了,他过不下去,过不去自己。可他每次都被抓,足足十五年,他还是欠了他的。他是一个人见人厌的罪犯,连监狱里的犯人都嫌弃他,他们只崇拜铁血英雄,铁血英雄都是杀过人的犯人。有些英雄已经成了鬼魂,可监狱里仍然流传着他们的传说。梁小糖要做英雄,出狱之后,他要做个替天行道的英雄。究竟杀谁,他还没想好,但是杀人是必须的,不杀人,他简直对不起这个世道,对不起那些一次次把他送进监狱的食肉动物。

何无疆清楚,梁小糖是绝对不会认他了。他绝不会以一个罪犯的身份和他相认。自卑跌破极限,很多人会以极度自尊自傲的方式来自我保护。梁小糖是个几乎不识字的文盲,他心里的扣越扣越死,砸不掉解不开,勒得他皮开肉绽。如果说那笔钱是何无疆心口的一条刺,想起来就扎;那么对梁小糖来说,那是一座塔,一座镇妖降魔的塔,每分每秒都压在他的头顶,压得他无法喘息不敢面对,压得他只有举起屠刀才能解脱自己,才能跟这个世界平起平坐。

何无疆站起来,看着梁小糖,梁小糖不接他的目光。何无疆说保重小糖。何无疆走到门口,梁小糖的话追过来,我就是要杀人,我出去就杀人。何无疆笑了。对着门板笑,没有回头。滔滔有时生气,会撅着嘴对他说,不过了,无疆,我就是不想过了,咱们不过了吧。何无疆就得哄,三言两语哄好,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梁小糖说杀人,和滔滔说不过一样,是发泄,更是撒娇,只能向最亲的人撒的娇。滔滔撒娇炉火纯青,有人疼的女人到90岁也会撒娇。梁小糖撒娇是张飞绣花,架式不对,滋味拙劣。最关键的是,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这句话剥光了他,一下子就把他打回原形。他还是当年那个人,那个渴望烤火的小雪人。

梁小糖出院,老李的警车开不出去,医院大门又被堵了。这回是豹子村的医闹队伍,雇主嫌狮子村老虎村要价高,退而求其次。豹子村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先头部队有二十几个人,活儿却干得老道专业。一口黑色棺材横在医院大门口,十几个老头老太太围着棺材排开,齐齐跪在大门口车道上,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七八个学龄前孩子披麻戴孝,给过往路人散发传单。老老少少满脸悲怆,哭着喊着,老的喊,哥哥,弟弟你死得冤;小的喊爷爷啊爷爷还我爷爷。三条白布横幅触目惊心,上面的黑字适用于所有雇主:草菅人命还我亲人。苍天有眼严惩凶手。誓向白衣恶魔讨回公道。

医院门口乱糟糟,里面的车出不去,外面的车进不来。老头老太太各司其职,烧纸的、喊冤的、哭号的,合作默契,纹丝不乱。医院保安走上前劝阻,几个老太太就地躺倒,打着滚儿哭喊。他们只是先头部队,他们的任务是造势,造上几天,火候差不多了,青壮年骨干出场,文戏武戏就看医院的态度。医院同意赔钱,那就坐下来讲价钱;医院要是想走法律途径,那就打,到死了人的科室去打,打不着当事医生就打其他医生,医生不在就打护士,只要不打出人命不打成重伤,打完了再谈,谈完了再打,医院不赔款,他们绝不收兵。哪个医院也架不住他们的持久战,终究是要给钱的。他们还从没败过。

老李自恃开的是警车,穿的是警服,别的车辆拿这些老头老太太没辙,老李不怕,他跳下车对他们喊,让开让开,执行公务,赶紧让开听见没?老李想错了。他的两条腿被两个老太太迅速抱住,老太太是膝行,跪着扑来的,她们抱得紧紧的,老太太哭喊,警察同志啊求你给我家老头子做主啊他死得冤啊你不能不管啊我们孤儿寡母就靠他养活啊……

老李动弹不得,老太太力气很大,她们多次抱过多家医院院长的腿,抱住了就不松手。没人敢对她们动手,谁也不敢动她们一指头。她们身上什么病都有,都是原装的老毛病,正愁着没人给她们进行全面体检和治疗呢。

这帮老人很敬业,跟着村里唱戏的练过舞台上的膝行,吊过嗓子,可以跪一天哭一天,不带换岗的。老李想打110,一抬眼,看到两个巡警就站在几米开外,满脸的爱莫能助。老李打何无疆电话,何无疆说没办法,我们院长昨天偷偷走侧门都被抱住了,抱了两个多小时。你千万别动,你一动她们就会昏过去,说警察打老人。现在就一个办法,你让梁小糖下车救你。老李火冒三丈,他奶奶的没王法了?你让犯人救警察?何无疆说快点,不然你今天出不去,趁现在120通道还没堵上。这帮人就是要让医院一个患者也进不来,颗粒无收,就看谁能撑了。

梁小糖往跟前一站,两个老太太吓得不知所措,梁小糖穿着囚服戴着手铐,他没表情,就说了一个字,滚。老太太不撒手,梁小糖抬腿就踢,一脚踢翻一个老太太,同时两手一伸,揪住了另一个老太太的头发。老李紧抱住梁小糖的腰,他说快放手快上车,撤!

何无疆坐在警车里,似笑非笑望着老李和梁小糖,他是刚才趁乱上的车。何无疆指挥警车后退,拐弯,绕到大楼另一侧的120紧急通道,快速开出大门。何无疆让司机绕医院一周,把他送到后门放下。老李训斥梁小糖,谁让你真打人的?打出毛病怎么办?梁小糖不服,你们这身警服也就是压压良民。梁小糖的目光比刀子还利,刀锋上全是杀气。何无疆盯着他的眼睛,梁小糖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老李问何无疆怎么回事,何无疆说一个86岁的老人,半月前入院,全身癌扩散,骨质疏松得一碰就折,先住神经内科,后来转ICU,再后来ICU要求转消化内科,消化内科不要,把人推回ICU,ICU又要求转胸外科,胸外科主任当时不在,手下医生收了,主任回来一看,让人又推回ICU。ICU这种地方,一进去就得上各种设备,家属嫌贵,要求换科室。哪个科室都不收。13天,死了,花了14万。家属要求ICU少收一半,ICU不同意,闹到医院,医院不减。家属就雇医闹队伍,狮子村要价最高,要二八分成的八;老虎村要三七分成的七;豹子村只要四六分成的六,家属就雇的豹子村,豹子村跟医院开价180万,正在谈判中。

老李问最终会赔钱吗?何无疆说会,医院每年赔钱超过上千万,你不给他他就天天堵门,堵得患者进不来,损失更大。报警没用,找谁都没用,只能破财消灾。现在神经内科,还有ICU的主任和当事医生不敢来上班,不然挨打也是白挨。老李关切地,无疆,你遇到过这种事没有?何无疆苦笑,我天天上班如履薄冰,看病用的心思少,判断患者动机费心多。你比如这个老人,癌细胞扩散全身,之前会出现各种反应,可他家人不送他治疗。等到全扩散才送来,摆明是想让他快点死在医院,花钱越少越好。这种情况,我绝对不会收。因为你怎么做都是错。你让他死在普外科,他说你救治不到位;你送到ICU,他说你推卸责任。说来说去就两条,第一,他要当孝子,他不能让人说他不给老人治病。第二,他要花钱少,花多了他得讨回来。就是现在这样,还能倒赚一笔。说实话老李,从医20年,我真没有见过真的孝子。有退休金的老人情况好一些,那些贫病交加的老人,会让你觉得,所谓人间亲情,那只是一个幻觉。病房楼上以前每年都有人跳楼,现在窗户封死,只能开一道15厘米的缝,跳不成了。跳楼的多数是老人,得了绝症的,得了重病的,儿女无力负担或是不愿负担的。你见过老人给满堂儿女下跪叩头要钱治病吗?我见得多了。有些病能把几个家庭快速耗干,那些当儿女的也没办法,动不动就来跪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医药费欠一分,计算机自动锁死,半片药也取不出来。最终是老的也恨,小的也恨,老的恨小的不孝,小的恨老的不死,然后老的小的都来恨医院,恨我们,都是悲苦,都是恨,越跪越恨啊。一瓶药从药厂出来4元钱,扎到患者手上70元,所有人认定我们赚了66元,事实上这瓶药进到医院60元,医院只能加价15%,这是铁的。没人追究从4元到60元去哪儿了。都把怨气出到这最后的70元上头。反正是谁也不信谁,谁都防着谁。患者防我们,我们更防患者,现在动不动打医生杀医生,哪个医生不得高度防范?哪还有心思去钻研医术,全琢磨着怎么规避风险。我的患者就几类,一是老家来的,拐着弯都认识;二是前患者的三亲六戚,有口碑,好沟通;再就是熟人朋友介绍的,中间扯着关系呢。全然陌生的找我,我说没床位。说得难听点,混到我这个份上,完全可以挑患者,可以只做熟客,不接生客。没到这份上的医生不行,他们风险更高,我们医院的急救中心和ICU已经多次被砸,医生经常挨打,于是流动性极高,现在大多数医生是聘用的,很多我都不认识。不怕你笑话,我们医院多年来非正规硕士学历不要,现在成什么样了,一降再降,急救中心招不到人,连地级市医专毕业的都聘。医学专业不同别的行业,学历是必须的。其他专业,本科都是四年制,医学是五年,那是给人治病的底子。一茬不如一茬了,医生是这样,护士也是这样,我上班敢有半分盯不到,就会出麻烦。就刚才下楼前,我去查房,进病房一瞄,出了两身冷汗,一个昨天手术插着尿管的女患者,她尿袋里头是空的,一夜没有尿那可能吗?护士下尿管插错道儿了!另一个更恐怖,输液瓶子是葡萄糖,这是个糖尿病患者,做的结肠癌手术,我开的氯化钠盐水,护士给她挂的是糖水,这是杀人啊!我还不敢动声色,这话一说出来,家属就得炸锅,立马就是纠纷。我让护士长赶紧给换了。分分钟都是生死都是人命,站手术台比农民工累,给人治病比封疆大吏搞阴谋累,我这职业就是风箱里的老鼠啊。

车就停在医院后门,何无疆没下车。后门也被堵了,他身上穿着白大褂,根本进不去。何无疆把白衣脱了,从车上抓了个黑塑料袋,把白衣塞进去就要下车,老李拦住他,无疆,放半天假吧,别去了。我把人送回监狱就没事,咱到监狱后面的麦田转转去。何无疆说不行,呆会儿两台手术,一个乳腺癌全切,一个颈动脉肿瘤。那个瘤很奇特,长在颈部大动脉上,红枣大小,一旦碰破,鲜血会像高压水枪般狂喷。这人去了五家医院,没人接这个手术。不切不行,再拖下去,这人随时没命。他睡觉都不敢翻身,怕压破。

你让他去北上广切去,没风险。老李说。何无疆说,他没钱,他去不起。我也是斗争好半天,才咬了一回牙。这人和鬼差不多,我比他还害怕。

什么人?老李问。

是豹子村村民,老李。何无疆说,这是我患者中的第四类,我刚才只说了前三类。第四类,实在走投无路的,我有能力拿下的。我接。

好半天,老李说,无疆,你有种。

逼出来的,自己逼自己。何无疆说,不逼怎么办?三十几岁的人,我明明能救,我看着他去死?

要是做失败呢?梁小糖忽然问。

何无疆抖抖手中的塑料袋,笑看梁小糖,小糖,失败迟早会来,谁也不是神。但是今天不会,我有把握,放心。

老李跳下警车,几步追上何无疆,低声说,无疆同志,提醒一句,豹子村的红包可不敢要哦。连他的水你都一口也别喝。

老李同志,本人绝对清白,我这身衣服白衣胜雪,你信不信?何无疆也压低声音,红包从没收过,你不赞一个?

老李当然不相信,没有人会相信,何无疆从没收过红包。但他就是没有收过,一次也没收过。他真不敢收,自从梁小糖事件,他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人。他甚至一度觉得,每一个刻意接近他的患者,都是为着有朝一日暗算和背叛他。他对患者很好,脸是人间四月天,心是北国万年霜,他再也没有跟任何患者建立过医患关系之外的感情。基于这种心态,他视红包如炸弹,怎么给他都不会收。这种事同事不知道,患者都清楚,于是就成了口碑。事实上,他是怕患者一个转身,拿着他收红包的录音或视频,交给领导或放到网上。这样的事情在医院时有发生,外科医生和红包,如同贪官和赃款,没人能绕得过去,久在河边站,不是湿鞋的概念,巨浪滔天,得脱光了下河游泳,不然上不了岸。淹死的也有,上岸的更多。鱼过千层网,网网有漏鱼,漏鱼都活得很滋润,每片鳞甲都金光闪闪。

外科医生收红包,是从主刀的那天起。小手术小红包,大手术大红包,十之八九都会给,早些年三五百,随着物价飞涨,红包也年年看涨,而今一两千是常态,两三千不罕见,遇到富贵的主儿,更多的也有。何无疆能做到心如磐石不接红包,是被梁小糖彻底伤透了,他害怕,害怕他人如地狱。

别人收不收,他从来不管,他觉得收了也没错。做手术太劳累,空喊“视患者如亲人”的口号是没用的,那种巨大的心力付出,又岂是一份工资能涵盖得了的。工资是干不干都有,如果医生只挣工资,可以把工作干成机关的样子,喝茶看报聊天上网,一个患者也不接。服务员干活好还有小费,医生为什么不可以有红包?所以医院对红包的态度,就和有些机关对官员一样,不举不究。举了也不深究,大不了全额吐出来还给你,就是了结。而今医患关系如同谍战,步步惊心,哪个医生也不敢给了就收,多数医生只收放心红包,所谓放心,就是不熟不收,熟人的收,熟人的熟人也收,没人引见的不收,敌我难测的更不收。收了和不收,当然有区别,区别不在手术上,在态度上。手术是医生的饭碗,谁也不会对自己的饭碗不精心。所以有没有红包,做手术都是一样的。态度却可以分很多层次,远的近的亲的疏的,如鱼饮水,双方意会。亲近些的,医生会把手机号和家里电话给患者,术后有任何情况,24小时随时联系沟通,稍有不妥,主刀医生会很快出现在病床前。远的疏的就不行,有情况先跟护士说,再跟值班医生说,值班医生打电话问主刀医生,主刀医生遥控指示怎么调药怎么处理,不是紧急情况,主刀医生不用到场。

外科是医院最尖端的科室,外科医生从入行到独立主刀,整整十年岁月。很多医院都曾出台过一项政策,外科主刀医生,可获得当台手术20%的收入。众志成城,该项政策很快土崩瓦解,麻醉效果不行,器械递慢递错,术中用药速度慢,有时干脆没有药。于是政策取消,手术室这才回归精诚团结之局面。

外科医生做手术,和巨额手术费没有半毛钱关系,纯属工作。如果手术时间过长耽搁吃饭,所有人员一律是20元的误餐补助,叫上份食堂的盒饭刚刚好。何无疆这种级别的医生,并不只是在自己医院做手术,都会找时间转台子。和所有的圈子一样,医疗圈子也有自身独特的运行规则。丹青市大小医院几十家,三级甲等医院屈指可数。在大码头砸响了名头,到小码头那是屈尊降贵,比明星走穴还有范儿。给自家医院手术站台子,分文皆无,那就到别的医院走台子,市医院区医院甚至县医院,周六周日去连站两天,患者都是预约过的,推下台一个,又推上来一个,连着做。一天做四五台手术不在话下,每个周末硕果累累。累是很累,数数钱就不累了,不仅不累,还很亢奋。

任何行业都一样,金字塔结构,从业者万千,顶尖的高手寥若晨星。高手有两种,头一种声名在外,没事上电视搞讲座、找上级立项目、专著几十部、名字不时见报、享受多种特殊补贴,等等。这种高手运作成名之后,很少上手术台。实在是盛名之下没有患者,门可罗雀。动手术是生死攸关的事,哪个患者也不会贸然决定,都会先找业内人士打探清楚。这个环节很致命,相当于三打白骨精,几句话真相立见,真相就是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手术做得好的医生从来不上报纸和电视。患者多如过江之,都是口口相传,根本看不过来,哪有闲功夫去干赚吆喝。何无疆就是同行口中很会咬人的狗,不用汪汪吠叫,太多人排着队等着他咬。何无疆在自己医院,什么手术都做,出去走台子,他只做肝胆手术。硕士三年他专攻肝胆,主要做胆癌肝癌手术。丹青市割肝摘胆的名刀,不过区区几把,在这几把刀中,他是最年轻的。故而不敢太放肆,只能周末行动。那几把老刀则是快意江湖,每周能有两天呆在自己医院就不错了,其他时间全在外面叱咤。

县长的睾丸,摘得何无疆心头发堵。对这台手术,何无疆有苦难言,按道理,这是泌尿外科的手术,可局长偏偏要让他做,搞得泌尿外科主任这几天都不怎么搭理他。局长才不管何无疆的难处,他只关心连襟的睾丸。那个泌尿外科主任和局长很熟,局长年年都给他发获奖证书,全市先进甚至全省先进他都没少当。局长领导卫生系统多年,他是很少用先进和标兵们给自己的亲属做手术的。这可是真刀真枪的事,不像获奖证书那样,耍的都是意识形态。

卫生局长和院长都亲临手术室,局长先讲话,同志们别紧张,首长也是人嘛,一定要把手术做好,记住,某县一百多万百姓正在看着你们,看着你们手中的刀。何无疆割得很慢,局长就在他身后看着,割得太快显得不够重视。何无疆的手机响了,有点不合时宜,他让护士去挂掉,调静音。护士到台子上拿起手机直接按掉了。紧接着,手术室电话响,护士接了,声音有点紧张,何主任,急救中心王主任让你立即进手术室。高速公路车祸,咱们医院去了五辆120,王主任说全是大学生,120马上到医院,他说三个学生大出血。让你立即到位!

何无疆此刻是在9号手术室,这是县长亲选的吉祥数字。医院有20间手术室,可以同时展开手术。何无疆回头看院长,他们都戴着手术帽和口罩,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人对视几秒,何无疆很想让院长说,无疆你去。院长却说,无疆你继续,我亲自安排。院长想出手术室,局长咳嗽两声,咳得很重,院长调整方向,从走向门口调整为走向电话机,拿起电话开始调兵遣将。

急救中心主任老王欲哭无泪,高速公路上一辆中巴被超速行驶的大货车撞翻,翻出十几米高的高速公路,落地的瞬间已经死亡一半人,中巴车上全是去春游的大学生。市急救中心从较近的医院紧急调拨20辆救护车到现场,老王带了五辆120,车上拉了五个较重的学生。回程遇到堵车,无论怎么鸣笛,前头的车都不肯让道。120司机直接驾车冲上人行道,猛踩油门奔向医院。

老王在第一辆救护车上,车上是个女学生,也就20岁的样子,她的脸部没有破损,但她的皮包整个插进了腹部,只有皮包的提手露在身体外面,老王拔出提包,给她腹腔打上绷带。皮包提手上满是紫红色的碎沫,这是她的肝脏,被撞碎的肝脏。皮包插进身体,老王还是头次见到,他见过方向盘、保温杯、甚至整颗头颅被窝断,嵌在身体里。老王猛拍女学生的脸,他说娃娃你别睡,坚持,坚持!咱们马上到医院了。女学生眼珠转得很慢,转向老王,她喃喃道,爸爸,爸爸,救我爸爸。老王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是20岁,正在外地上大学,也许今天也会和同学去春游。老王知道女学生还有救,她在迷幻状态,这种时候的清醒才是最可怕的,往往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救护车又停了,是离医院最近的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三辆小车并排占满三个车道,纹丝不动。红灯下面有倒计时显示屏,84秒,83秒,82秒……老王跳下救护车,冲到前面小车前敲开车窗,直接拍进去两张百无大钞,他说,给你闯红灯罚款,让路!这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眼神很不以为然,他说,罚款是小事,扣分怎么说?老王又拍进去两张钱,老王说兄弟你行行好,车上这娃娃快不行了!司机楞一下,看看老王急救服上的大摊鲜血,他把四张钱一把拍回老王手上,他说,谁也不是天生冷血,就是他妈整天上班如上坟,活得气儿不顺。嗖地一下,这司机的小车窜向前方的红灯。

院长坐阵9号手术室指挥全局,所有在岗的外科医生都立即奔向各个手术室,对五个学生进行施救。五个学生活了两个,其中一个手术后被送回病房,另一个进了ICU。进ICU的是脑部手术,生死还不好断定,得过了危险期才有分晓。死亡的三个,一个死在来医院的路上,直接送进太平间;一个刚上手术台,全身指标跌破手术标准,这个男大学生身体破碎得不成样子,肋骨歪七扭八,骨头茬探向四面八方,整个胸腹腔下陷,五脏六腑全受到重创。胸外科普外科骨科六个医生,一秒钟不敢耽搁,立时投入手术。指标不行也得硬上,这种情况只能硬上。不做手术他就是必死,做手术或许还有半分生机。手术进行到20分钟,这个学生心脏停跳,抢救无效,他死在了手术台上。医生们把他身上所有管子拔掉,枝杈出来的骨头归位,刀口缝合,用纱布给他擦净脸上的血污,盖上白床单,送入太平间。没有人说话,医生们都很清楚,只需要10分钟,只要10分钟,只要能早10分钟开始手术,这个学生就不会死。他才刚满20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没有人肯给他10分钟,他并不是死于交通事故,是那些不肯给救护车让道的车主们,联手杀死了他。

老王车上的女学生被送进13号手术室,五个外科医生都已到位,普外科老赵老钱老孙都在,老王扫了一眼,心往下沉。他是医院的老人,对每个同行的底细了如指掌,这五个人不是不行,都行,却都是大溜上的行,不是那种最尖端的行。外科医生和屠夫一样,都是耍刀的,行不行,有多行,是刀锋上的本事。有的屠夫杀猪,一刀捅下去,会搞得猪猛地挣脱了绳索跳起来满院子跑;有的一刀下去,猪一声不吭,仿佛没有感觉,只见鲜血狂涌,片刻间猪已毙命。大多数屠夫是一刀杀下去,猪嗷嗷惨叫不休,直至血流尽还在哼哼。前两种屠夫很少见,属于极端的两头,绝大多数屠夫是第三种,能杀,能杀死,落刀不偏也不错,手艺足够养家,但也仅此而已。谈不到丰神造化,算不得鬼斧神工。

刀锋上玄机万千,说不清道不明,谁也不知道自己会遇上哪口刀。猪不知道,人更不知道。很多时候,命运只是一把刀,是生是死,只看那把刀捏在谁的手中。此刻,这个女学生就是这样,按照正常情况,她该不该死?她是该死的。她的血流满了救护车车厢,肠穿肚烂,肝脏近一半稀碎,脾脏胃胆破裂。她的死亡,将是最为正常的结果。但是,她有没有可能被救活呢?她不知道,老王知道。老王在医院20年,血雨腥风尽收眼底,他见过太多不该死的人,死了;见过不少很该死的人,活了。有些医生能把不该死的人救死;还有些医生,能把很该死的人救活。但凡这种重大突发性手术,患者只能赌命。命是什么?命就是他正好赶上的那把刀。老王要让这个女学生活下来,她一直叫他爸爸,叫了十几声。这世上,除了他远在外地的女儿,从没有人这么叫过他。老王就是要让她活下来!

9号手术室的手术,实在是毫无悬念。抽脂、拔牙、割睾丸,能有什么悬念呢?这三组医生的阵容,可谓高射炮打蚊子,超豪华配置。何无疆全程亲自动手,两个助手只有看的份,根本伸不上手,手术太小,一个人足矣。局长全神贯注,他和连襟县长感情很铁,虽然两人的夫妻关系都不怎么样,但县长和局长历来铁板一块,牢不可破。

老王是闯进来的,没换衣服没消毒,衣服上全是血渍,他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局长和院长同时坐阵的9号手术室。老王知道何无疆在这里割睾丸,他觉得很扯淡,他并不知道是谁的睾丸。老王说无疆,把睾丸交给小韩做,你跟我到13号手术室,快来救命啊!局长很不满,问院长是什么人,院长叫着老王的名字说,出去,立刻给我出去。老王这才看清楚,局长和院长都在这里,老王懵了。老王说院长对不起,我接回来五个学生,死了两个了,13号手术室这个女娃娃危在旦夕啊。局长对院长说,立即安排精兵强将全力抢救,有半分希望尽百分努力。何无疆闻言,把手里活计交到韩心智手上,就要往外走。局长说何主任,你不能离开,你是县长的主刀。你走了算怎么回事?咱们人民医院人才济济,你就安心做好县长的手术吧。何无疆说局长,手术已经完成,只剩下缝合了。院长说无疆,这台手术很重要,你知道的!

这台手术事关全局,局长亲临医院十几趟,就为着这台手术。所有手术医生都是局长钦点的。时值医院有几个项目正向局里报批,事关全院职工福利,这台手术意义深远。院长对何无疆如刘备对孔明,局长对院长如孔明对黄忠。三国英雄拼的就是个知恩图报。这所有的因素汇在一起,比泰山压顶还重。何无疆对老王说,你去吧,我做完就来。

何无疆是18分钟之后过去的,他缝得很快,只用了2分钟。另外16分钟是等待病理科的活检结果,那粒割下来的睾丸上有个肿瘤,目测良性,但必须经过活检确定。如果是恶性,他得把另一粒睾丸也做切除。局长不放他离开,并不是在意由谁缝合,而是担心连襟肿瘤万一恶性,手术还须继续。

女学生的手术,何无疆没做成。从9号手术室到13号手术室,不过十几米,何无疆是跑着过去的,边跑边脱手套。县长有丙肝,他戴了双层手套。手套脱掉的同时他摘掉手背上的几块湿透的纱布,手术手套是超强防渗透薄乳胶材质,不透气,戴一会满手是汗。他常年戴手套,手背皮肤严重过敏,红肿刺疼,一出汗蜇得难受,只能往里面垫纱布吸汗。

何无疆推开13号手术室的门,站在门口没动。老孙正在进行心脏按压抢救,这个环节谁做都一样。晚了。回天无力。何无疆来晚了。他没能赶上这台手术。

老王坐在手术室更衣间的长椅上,手里捏一只扁扁的锡制小酒壶,壶里是68度的高粱酒。他是东北人,只喜欢高梁酒。他和何无疆同样的学历,名牌大学毕业,硕士主攻心外科。来医院后他在心外科,何无疆在普外科。他跟科室副主任一组,拉钩整整拉了三年。拉钩就是刀口划开,双手用两把钩子拉着刀口,让主刀医生操作。每一个外科医生都是从拉钩起步的。三年后,他终于有机会摸手术刀,但是副主任被科主任挤走,科主任让他重新开始拉钩,拉了两年,还是没机会做手术。五年时光,他整整给人拉了五年的钩。无路可走,他去了急救中心,那时还叫急诊科。急诊科没有什么专业可言,危险系数却最高,是个谁都不愿去的地方。熬了15年,从小王熬成老王,他成了科主任。从放下手术刀的那天起,他的口袋里就永远揣上了这只酒壶。

何无疆在老王对面坐下,老王把酒壶递给他,何无疆喝了两口。两人是同一间宿舍住出来的交情,都听到过对方深夜捂在被窝里的抽泣,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老王说无疆,怎么混到今天,我们还和当年一样,怕这个,怕那个,他叫我出去我就得乖乖滚出去,他叫你缝你就得趴到那个蛋上给他缝,活得就像一条狗。这娃娃不该死啊,是那粒睾丸把她给杀了。无疆,我们是医生还是凶手?我们是人还是狗?

何无疆夺下老王的酒壶,他说都一样,都是狗,也都是人。记得今天夜里别开窗户。

医院家属院就在医院后边,距太平间直线距离一百多米。太平间是经常有哭声的,什么样的哭声如释重负,什么样的哭声纯属过场,什么样的哭声撕心裂肺,医生们是一听就知道,他们听得太多了,熟能生巧,一听就能判断出是什么人在哭什么人。这几个学生的父母都在路上,当他们赶到,看到自己的孩子已经成为支离破碎的死尸,那种哭声是喷血的,是能够把人心哭裂的。老王有经验,他会多安排一个医生上夜班,白发人送黑发人,常常会哭得昏迷,休克,甚至脑溢血,他得做好抢救学生家长的准备。

何无疆给老王兜底,已经无数次了,前几天有个患者大半夜腹疼如绞,叫120拉回来,急救中心医生诊断肠绞痛,小毛病,挂了几瓶消炎止痛水,就让患者回家了。次日深夜患者再次剧疼,老王意识到出事了,让何无疆无论如何给他兜住。急救中心刚被砸过,电脑都是新买的,不能才用几天又被砸。何无疆大半夜进了手术室,一刀划下去,患者满肚子脓血,残羹剩饭从胃部的烂孔源源溢出,溢满腹腔。何无疆清理好半天,才开始做手术。这患者有高血压,一旦疼痛引发休克,死亡只是三五分钟的事儿。何无疆做完手术对患者家属说放心,手术效果很好,胃穿孔部分已经切除缝合,没有任何问题。家属质问为何昨夜急救中心医生诊断肠绞痛?明明是误诊嘛。何无疆说什么误诊?医生当时已经怀疑胃穿孔或肠穿孔,但是当时的仪器检查并不支持这种怀疑,这样的情况也是常见的。家属说穿孔总不至于就是今天发生的吧?何无疆很耐心,讲解了大量胃肠医学知识,掺杂海量医学术语,他说根据手术情况,这个胃穿孔恰是刚刚发生,食物只是微量渗出,引发疼痛。家属说那你们急救中心也不能挂几瓶水就让我们回家吧?!何无疆说观察期间没有发生问题,当然是让你回家,总不能让患者一直住在观察室吧?你要明白一点,这个穿孔可能是今天发生,也可能是一周或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发生。我手术中看到他胃里还有残存的辣椒,这么刺激的食物,你想想它跟穿孔有没有关系?你要不给他吃辣椒,他今天怎么会穿孔?回头我让人写个单子给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你们做家属的得做到心中有数。家属满脸愧色,连说谢谢啊谢谢。何无疆说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个穿孔,起码是昨夜发生的。急救中心医生属于严重误诊,他当时应该立即让普外科医生来会诊,共同做出结论,但是普外科医生当时在手术台上,到天亮还没有下台。急救中心医生只能自己给出结论。如果继续观察,而患者又没有什么事,他怕患者家属说他宰人,挨骂是轻的,他更怕挨打。观察一夜,患者没事,他下夜班时并没有让患者回家。他交给了下一班。下一班医生是同样的心理,当时夜班开的药已输完,是接着开药输水还是让患者回家,他没态度,他先征求家属意见,家属说没事说走,有事就治。那就走嘛!既然此刻没事,他就让他们回家了。不然再开药输水,挂一天,一天都没事,那他不就成了宰患者吗?这两个医生都是从县医院聘来的,医专毕业,他们不能确定这个患者当时是否穿孔。他们在县医院,常年面对乡下患者,省钱是乡下患者看病的大前提。不省钱是要常常挨骂的,治好治不好都是宰人。他们的工作心态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事实上,很多医生而今都是这样的心态,反正治好了病是份内的事,治不好就成了罪。谁也不想有罪,那就全面采取守势,自己在岗的8小时只要保证无事,管他日后洪水滔天。天下医生同病相怜,谁也不会刻意去拆同行的台。互相兜底是弱者的本能,今天你兜我,明天我兜你。那都是辣椒惹的祸。

小刘将赴加拿大见女友,何无疆带他出去做了九台手术,周六和周日两天,市四院五台,市九院四台。平时走台子,何无疆从来不带助手,请他做手术的医院会做好所有安排,用不着他带人。两人站得腰酸腿疼,何无疆把全部手术费一分为二,分给小刘一半,他说算我送你的往返机票,个人前途第一,怎么选择我都理解。不过我真是希望你能够回来。假以时日,你的成就一定在我之上,你是我带过的最有悟性的学生。小刘摇头,老师,我永远都超不过你。你还记得那个吃馄饨卡住的患者吗?我当时一进病房,大脑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果这个患者死了,他的老伴一定会闹事,因为他们相依为命,感情太深,她绝对不能接受这种突发性死亡。所以我绝对不能给她留下任何把柄,我所做的一切救治措施必须完全合乎规范。就算他死了,官司打到天边去,我也没有任何错误。老师,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你没有杂念,你只想救人,你才是真正的医生。何无疆说错了,小韩才没有杂念,他什么都没想就下刀了。我当时想的和你一样,你想到的我都想到了。我是掂量过后才举的刀。

小刘走了。老王也走了。老王还是当他的急救中心主任,到丹青市最大的外资医院,爱命医院。这医院在丹青市东部,依山临水,建筑风格如豪华度假村,没有一座高楼,主楼不过九层,附楼八座,整个建筑群采用朱红色调,低调沉稳。爱命医院建于五年前,发展得不温不火,对其他医院一直没构成什么威胁。前不久医疗政策放开,外资医院和私立医院再不受药价只准加15%的限制,一切收费实行自行定价。爱命医院一夜东风催花开,迅速崛起壮大,它定位贵族路线,价格贵得惊人,护士训练得比五星级酒店服务员还要善解人意。这里没有人事处,叫做人力资源部,这个部门挖走了丹青市各医院的许多骨干。爱命医院已成为丹青市所有公立医院的头号公敌,每逢卫生局召开全市医院院长会议,讨伐爱命医院已成每个医院的迫切诉求,卫生局长恨得咬牙切齿,却是无可奈何。这些年,他把这些私立医院捏得死死的,隔三差五派个检查督导组下去,查药价查病历查医生行医资格证,什么都查,稍有疑问,重罚,甚至停业整顿。这下子好了,这些私立医院自由了,他卫生局管不着了。就像报复一样,爱命医院不择手段,用高薪加分红挖走了丹青市各医院无数尖端人才。局长对院长们拍桌子,跟我诉苦有什么用?我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了你们多少年。这些年我一手护着你们,一手卡着那些外资医院私立医院的脖子,我硬是大气都没让他们喘上一口。他们喘得欢了,咱们就没气了。关起门来说句话,真正能干活的人才,一个都不许再放走。威胁、利诱,不管用什么手段,你把人才给我留住了。谁的医院再敢流失人才,你把院长的帽子给我交回来。

院长刚开完会回来,老王就来找他辞职,院长如雷轰顶,拉着老王的手低声下气好半天。他在会上受到严重批评,他的心外科主任带着四个医生投入爱命医院的怀抱,心外科几近瘫痪,心脏手术全面停顿。不仅如此,脑外科副主任、妇产科主任,还有检验科两个医生,都奔着高薪分红而去了。他的医院损失最大,因为他的医院力量最强,尖端医生最多。这里已成为爱命医院的头号靶子。局长说再走一个人才就摘掉他的乌纱帽。如果可以,他多么想让这顶乌纱帽化成传说中的血滴子,立马飞出去取了爱命医院老板的人头。

院长开出很多条件给老王,安排子女在医院就业;优先挑选医院的集资分房;年底当选全市卫生系统先进;急救中心干了多年,受委屈了,到心外科上任吧,明天就去当心外科主任,你原来就是心外科的,手生了不要紧,赶紧招兵买马,把手术开展起来;三年之内,不,五年之内,心外科就一个主任,医院保证不安排副主任,永无内讧,心情舒畅。

老王油盐不进,铁了心要走,院长气得热泪滚滚,抹把眼泪,拉着老王参观了自己的四个办公室。狡兔只有三窟,院长却有四窟,一窟在地下室,二窟在后院家属院的单身宿舍楼,三窟在病房楼顶层大平台上的电梯值班房,四窟就是众所周知的院长办公室,内里却暗藏杀机。院长拉开大书柜,像武侠电影中的邪教教主般,伸手拧动机关,机关不是电影中常见的佛头、太极盘之类,而是一只袖珍版白骨精。医院每个科室都有这样的模型,真人小大的人体骨骼模型,乍看就是金箍棒下被打回原形的白骨精。院长的白骨精只有半尺来高,小巧玲珑,黑洞般的眼眶,万语千言深不见底。

白骨精被院长拧得转了个身,无声无息地,书柜霎时侧移,墙上露出一扇门,这是一间密室,情况危急时,院长可化身东瀛武士,立地土遁。院长和老王钻进密室,书柜鬼魅般复位。院长的四窟,除了办公桌沙发电脑电话,最让老王感慨的装备,是俄罗斯军用望远镜,每当医闹队伍堵门,院长是他们的主攻目标,哪里敢露头,只得转战四窟,用望远镜洞观全局,根据战况随时调整应敌方针。

院长哽咽,光你们委屈?这些年我容易吗?我是医生出身,我知道医生所有的苦。你们跟着我干,来事了,我不能把你们推出去任他们打任他们杀任他们拖着游街任他们拖到灵堂给死人下跪。我当一把手,好事坏事我都得先上,我上!我跟他们磨跟他们谈跟他们委曲求全跟他们割地赔款,不给钱他们没完没了,可回回狮子大开口,我得先隐身,耗他们,耗得差不多了,我出来一点一点往下压价。前不久豹子村要180万,我领着院办几个人跟他们谈了一天一夜啊,谈成了78万。78万就这么扔了,我们上哪儿说理去?不被打死杀死,没人管我们的事,没人管啊。去年一年医院赔出去1223万,其中真正的医疗事故赔款不到200万。真是误诊真是事故真是我们的责任,当事人家属都是走法律途径进行医疗事故司法鉴定,判赔多少我们都认,我们应该赔的,没有二话。凡是来堵门的,全是不占理的!占理的跟我们打官司;半占理的到医疗调解委员会,患者和医生在这个部门达成协议,私了完事。只有不占理的才堵我们的门。就这么一笔一笔往里砸钱,没个尽头啊,全社会都说医院喝人血,我们的血又被谁喝了?去年医院总收入6个亿,其中药品收入3亿,全国公立医院药品利润都是铁定的15%。另外3个亿的治疗等费用,医院利润是20%,谁来给我们算算账?我们医院去年利润总计是1亿5千万元。我都不知道年底奖金能不能发得出来。我们的大楼是贷款建的,年年巨额还贷;高端医疗设备动辙几百万一台,24小时开机使用,总是成本还没收回,机器就用坏了;病房楼三五年一装修,不装修就落伍,落伍就没人住;家属楼不盖,新进来的职工没房子住,拢不住人;全院职工加上离退休的,两千多人的工资奖金福利,我是天天左算右算,焦头烂额。说我们姓公,每年的拨款不够吃饭;说我们姓私,我们一切得按规定规章规则出牌。你说这牌我怎么打?

院长越说越悲愤,干脆拉开抽屉,一把拽出个假发套扔到桌子上。这是个板栗色的大波浪假发套,挺风情的,院长说我帽子都要被摘了,这张脸我也不要了,看吧,你看看吧,当那些人把所有大门都堵住,我车开不进来,人走不进来,那些人一见我就抱大腿,揪领子,缠住不放。我无路可走,我从太平间临街小门进来,太平间里常年有我一张担架床,我躺上去,戴上这个假发套,长头发露出来,白被单拉脸上,双手放胸前,我装成女尸,太平间黄师傅推着我一溜小跑,把我推到办公楼。我常年累月就是这么过的。除了医闹,我还得扛着卫生局卫生厅行风办省市医保中心,今天来督导,明天来检查,查查查,罚罚罚。和医闹一样,最终都是要钱,是神是鬼都得用钱砸。医院不创收,我领着全院职工喝风吗?都说咱们是白衣恶魔,只认钱不认人,我搞不起慈善啊。我领着你们当天使吧,没奖金没福利没房子,谁还跟着我干啊。这几年骨干人才不断流失,我不搞创收我一个人也留不住。昨天接到文件,要求提高医疗服务水准,细则N条,第一条,即日起全市医护人员对患者实行礼貌用语和微笑服务,微笑标准参照宾馆酒店,见人露出八颗牙。我就不明白,我们学医的十年寒窗,什么时候沦落成服务员了?这社会是要我们的医术还是要那八颗牙?再说了,对着癌晚期患者那样笑,那不是幸灾乐祸吗?别说患者想杀人,我还想杀人呢。

老王根本插不上话,他今天大开了眼界,见识了望远镜、白骨精,还有假发套,他很震撼。他从没想过,院长的日子并不比他们好过,甚至还要更难过。放眼四周,简直没一个好过的,个个满肚子苦满肚子怨,苦久了,怨稠了,就成了恨,个个都恨,谁都恨,都恨人,恨来恨去,恨得救护车永远不能畅行,恨得不该死的无辜者死了一个又一个。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也不知道这种找不着凶手的死亡何时才能有个尽头。

老王和院长执手相看泪眼,最终院长表态,去吧,我放你走。咱们君子协定,你们不能从我这里再挖人了。我心外科瘫了,胸外科妇产科半瘫。我自问对得起你,你新老板要是再敢盘算我的人,你别怪我翻脸无情。集资房尾款你还没交吧?再挖我的人,前期款项退还,房子我不给了。老王频频点头,满脸郑重,院长,我这代人是老观念,认公不认私,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跟着私人老板干?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几个老的整天生病,小的念书、就业、买房,我哪个都得管好,我只能把自己给卖了,卖上个十年八年的,老的小的就都圆满了。对不起你了,院长。我不会从咱们这儿带走任何人,但我此后只是个打工的,老板的事我也管不了啊。院长说我更管不了,我就只能管房子,从今天起,谁走我收谁的房。

医院新盖的集资房,每平米四千多元,地段绝佳,市场价超过万元。房子已验收完,就差给职工发钥匙了。院长决定延期发放,先把这段危险期顶过去再说。

是个大晴天,少见的大晴天,万里无云,阳光白亮亮的,融化的冰雪般,泛着刺眼的光。丹青市每到夏末秋初,总有一阵子秋雨缠人,下几分钟停几小时,接着再下,整天整月也不见个睛好的天。何无疆下车,看看天望望地,心情就像逃学般,很爽。他很少能在上午出来,今天太特殊,他查完房就走了。他的车停在监狱门口,已经半个小时。

梁小糖走出监狱,头也没回,他并没有四下张望,他直奔这辆车而来,仿佛算准了会有专车接他。梁小糖上车,何无疆说祝贺自由。梁小糖说你也不问问我去哪儿?何无疆咦呀一声,你不就是杀人吗?我挺支持你的,有些人确实该杀。但是杀人之前,你得把那笔账给我清了。你不能欠着账上刑场。我从来不信鬼神不信轮回不信下辈子。穿白衣的都不信这些,鬼神全是人造产品,极少数人造出来专用来忽悠极大多数的人。造神的没有一个信神的。当然,从心理医学来讲,鬼神的存在有其合理性,等同于精神麻醉剂。你别跟我说下辈子,人没有下辈子,除了天地光阴,世间所有生命都是过客,过完就没了。我经手死人无数,医院里哪一张床上没死过人?我每天工作累半死,我就是想把患者留在这辈子!人要真能投胎转世,世上就不必有我们这个职业了。那笔账你必须这辈子还给我。还完了再去杀人,记住要把功夫练好,一刀致命,别杀个半死弄到医院来,上周我给一个挨了二十几刀的女人做手术,救过来了。这凶手太窝囊,你可别这么不中用。

梁小糖哈哈大笑,笑完了低下头不说话,何无疆也不说,一路沉默。路上有点堵,车走得慢,何无疆把车开到一个商场停车场,这是丹青市最大的仓储式商场,老板是何无疆的患者,在他手下割过肺肿瘤。他们很熟,也很近,这老板全家族有病都找他看。何无疆有无数这样的患者,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很多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电话的事。但梁小糖的事他没用电话解决,他亲自来找了一趟老板,席间把所有的细节都敲定了。

何无疆说小糖,你没亲人可投奔,我给你找了个活,你得养活自己,你得还账。何无疆打电话,很快,老板带着助理亲自迎出来了,何无疆给双方做介绍,老板对梁小糖说,英雄,何主任说你想当英雄,先跟我干吧,把功夫练好再出去替天行道。梁小糖表情复杂。他说谢谢老板收留,我这种人都没人要的。老板说好好干,现在就去办手续换工服,今天正式上班,先从码货干起,重体力劳动,不能偷懒。我这里管吃管住,工资加奖金每月从三千元开始,宿舍四个人一间。干好了我给你升职!

何无疆给梁小糖一个旧手机,一只信封。何无疆说,有事给我打电话。从下个月开始,每月初你还我二百元,咱们分期付款,慢慢来。我知道你身上没钱,这信封里头是零花钱。这个钱不用还,这是我给你的。梁小糖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何无疆煞费苦心,想把梁小糖拉回十五年前。他一直以为那笔钱对自己造成了精神重创,却不知梁小糖比他受伤更重,几乎粉身碎骨。梁小糖已成为老李口中的无药可救型犯人,老李断定,他要么回监狱要么上刑场,没有任何别的可能。何无疆从来不信邪,他救活过无数命悬一线的患者。和死神交手二十年,他始终是赢家。他和梁小糖从医患关系开始,一步步沉沦,一度甚至成为至亲。第一次手术,他们关系质变,从医患关系成为亲人,谁都没落着好。可见医患就是医患,亲不得的。第二次手术,他终于成功地把梁小糖重置于患者序列。只有归于这个序列,他才能救活他。

梁小糖在商场干得不错,除了过于沉默寡言,没犯过错。三个月后他升为小领班,工资涨了500元。梁小糖每月初来找何无疆,钱到,人不见。何无疆每月1日早晨,打开办公室的门,地上会有一只信封,印着商场广告语的信封,里头装了200元,从来不多,从来不少。梁小糖是在每月的30日或31日,深夜或者大清早,从门缝塞进去的。何无疆发短信:收到。好吗?梁小糖回复:我很好,放心。中秋节时,何无疆开车给梁小糖拉过去一后备厢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梁小糖领他在商场食堂吃饭,何无疆这才真的放心,梁小糖脸上一派祥和,没有戾气,也没有不平,三十几岁的准中年男人该是什么样子,梁小糖就是什么样子。何无疆挺得意的,他一贯拙于人际关系,只擅长梳理医患关系,滔滔常说他是个大笨蛋,只会耍刀的大笨蛋。他向滔滔表功,滔滔说大笨蛋,我就不信梁小糖真能改邪归正,狗改不了吃屎鬼改不了吃人,他天生就是个蹲监狱的货色。

滔滔一语成谶。大半年后,梁小糖从商场不辞而别,每月200元的还款戛然而止,手机也停机了。梁小糖失踪了,再次失踪了。何无疆过上几天,就在网上百度一下梁小糖的名字,杀人放火总是会有消息的。但他什么也没搜到,梁小糖这回玩得更绝,人间蒸发。

老王走后,院长经常到各科室转悠,几个重要科室一坐大半天,嘘寒问暖,殷切备至。韩心智问何无疆,咱们院长葫芦里卖什么药?昨天竟然亲手帮我整理两份病历,还说老看电脑伤眼睛,送给我一包枸杞。何无疆也搞不懂,院长最近频频送礼,刚给他办公室送了一大盆仙人掌,说吸毒效果很好。更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家里,晚上九点多,何无疆给滔滔剪头发,滔滔每年换个发型,今年是直板,发稍需要剪得齐整又有层次,何无疆的手使起刀子剪子,准头远强过美发师,一溜儿下去,从不带回剪子的,只是他必须使用手术刀剪,家常刀剪他没感觉。门铃响,何无疆一开门就惊呆了,院长抱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笑容标准,正好露出八颗牙。何无疆快如闪电,把手上的刀子剪子塞进了睡衣口袋。院长的礼物很杂,海鲜、干货、豆浆机豆芽机酸奶机,还有一台最新款的电饭煲。何无疆极其不好意思。院长说到老王,问何无疆有没联系,何无疆说都挺忙的。院长说医院集资房,你的多大?何无疆说150平米,我只能要这么大的。院长说我的180平米,我嫌大,我跟你换换吧。何无疆说不不不。院长说就这么定了。你回头把差额给我就行了。

何无疆和滔滔送院长到楼下,院长深情地,阿疆,真不能失去你。院长生在广东长在丹青,只有在特别激动的时刻,才会迸出一半句广东方言。何无疆和滔滔半夜还没睡着,想破了头,滔滔说我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是不是要给你安排副主任?先礼后兵。何无疆说几个大科室这两年都没设副主任,不然个个枕戈待旦,梦回吹角连营。我那里老赵老钱老孙,资历年龄能力都差不多,都找过他,他傻了才会提拔一个得罪两个。滔滔说那就是爱命医院老板找你的事,让他知道了。何无疆说老王领着他新老板,每次找我都很隐蔽,都是在效外碰的头,医院没人看见。滔滔说老王会不会是双料间谍?他想给新老板立功,又怕院长收他的房,两头报料,两头买好?何无疆说你谍战片看多了吧,老王不是那种人。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富贵人。我和老王是寒窑住出来的交情。滔滔反击,寒窑有屁用,你对梁小糖,那还是过命的恩情呢,都是喂不熟的。我告诉你呀,如果有朝一日梁小糖再被抬到你跟前,你要是再敢救他,我就不过了,无疆,我真就不过了,我一想起他来就眼冒金星,气的。

滔滔只要生气,何无疆就哄,没原则没对错,就一个字,哄,怎么哄都成,哄到她高兴为止。何无疆不愿意惹滔滔生气,他亏欠她太多,多得都没法偿还。两人属于青梅竹马,小学一年级就认识,此后一直同学,考大学时,何无疆要学医,滔滔很务实,她说那职业太耗神,家里两个医生怎么行,我干个轻松点的活吧。滔滔学的是园林设计,毕业后分进丹青市园林规划局。然后结婚生子,何无疆根本管不了家事,孩子全是滔滔带大。他做主治医师第二年,滔滔自作主张,调进了丹青市人民公园。人往上走难,人往下走很容易,滔滔此举,宛若壮士断臂,个人事业和前程全线崩盘。园林规划局离家太远,人民公园就在医院对面,此后她包办了所有家事,老的小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人情交往人际关系人脉资源。她在公园上班很轻松,每年春秋两季负责两次大型花木展览,其他时间都是自己的。人到中年,她干脆每天上午下午去公园溜一圈,然后打道回府,买菜做饭洗衣拖地,说起来是职业女性,干的是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的活计。

何无疆这把快刀,是两个人齐心合力,耗尽半生心血,共同祭出来的。何无疆从没有外遇,调情是个技术活,偷情是个体力活,外遇是闲人的游戏,何无疆从没闲过,他玩不起。何无疆有情敌,他此生唯一的情敌是香港某天王,他很乐得有这么个情敌,看得见摸不着,自是有比无强。情敌来丹青开全球巡回演唱会,何无疆托前患者搞了两张好票,陪同滔滔前往观看。滔滔几天说不出话来,嗓子都喊哑了,由于整晚举着萤光棒振臂狂呼,肩周炎也搞犯了。何无疆又买来情敌的半裸体签名大海报,滔滔看得目光发痴,状如怀春少女,何无疆说看什么看,看他那乳房比你还大,人妖一个嘛。滔滔愤怒,这是胸大肌!你嫉妒了吧?看看何无疆的脸色,滔滔又问,要不卷起来吧?免得你老是吃醋。何无疆说千万别卷,我衷心祝他老人家美色永存,长驻你心。

何无疆半夜时常被叫走,120拉来重患者,车祸或斗殴性质的,属于大手术的,他都得上,做完就在办公室沙发上眯一会儿,接着上班。凡有大手术做完,他会马上往家里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句没事,睡吧。家里电话在客厅沙发旁的茶几上,他总是一拔,她就接了。他知道从他下床出门起,她就坐在客厅一直等,等着他跟她报一声平安。有时坐半夜,有时坐一夜。他夜里去做过无数台手术,她同样熬过无数个长夜,她比所有的患者家属都要虔诚,虔诚地祈祷患者平安,手术顺利。家属只是担心自家患者,她却担心着每一个患者,她总在担心,总在祈祷。她从不给他打电话,怕影响他做手术,她只能等。就这么等了二十个年头,等得他和她,还有情敌,都生出了白发,不再年轻了。

十一

心外科主任带走了科里四个医生,能干的都带走了,把个爱命医院的心外科立马顶起,傲视丹青。这科室原本也就七个医生,剩下的三个,一个太老,即将退休,两个太小,只会拉钩,心外科没有小手术,这三人合到一起,手术一台也拿不下来。心外科牌子还在,事实上却是瘫痪了。院长急得不行,人事处面向全国招聘人才,走年薪制,科主任年薪30万,医院给住房,带家属的给家属安排工作。很快,西北某省人民医院心外科主任被诱到丹青,走马上任。全院科主任会议上,院长隆重介绍这个据说是号称西北心脏之王的新同事,掌声寥寥。会后何无疆和这人同台电梯返回病房楼,这人踌躇满志,何无疆眼中只有怜悯,他很清楚这人将要遭遇什么。全院都是工资制,冷不丁来这么一个拿年薪的,能撑过半年算他有定力。果然,这位心脏之王每台手术都做得不那么顺畅。手术这回事,如同舞台演出,主刀医生是编导兼领衔主演,从前期诊断到拟定手术方案,从术前准备到手术操作,从术后治疗到痊愈出院,才算剧终,谢幕。问题是任何演出都需要全体演职人员的精确配合,假如灯光、音乐、布景、配角都不怎么入戏,样样慢半拍,主演是怎么卖力也救不了场的。舞台表演演砸了最多被观众扔几个臭鸡蛋饮料瓶,心脏手术丝丝毫毫可都是人命。心脏之王到何无疆办公室给一个96岁的老人做术前会诊,手术是何无疆做,腮腺肿瘤手术,手术不大,老人心脏不好,岁数又太大,何无疆请心脏之王做个会诊,属正常工作程序。何无疆给心脏之王倒了茶,问他到丹青饮食习惯不,夸他力挽心外科狂澜于既倒,每天展开大手术。不料心脏之王一听手术这两个字,情绪完全失控,一米八几的西北壮汉面对何无疆红了眼圈,他说何主任,我们都是做手术的,就刚才,我患者在台上差点出事。样样不得力,我说不出道不明,我在丹青谁也不认识,你给我指条路?何无疆无语,他不了解这个人,不敢随便说话,他也没有什么路可以指给人家,这人只有快速招来两个得力助手,同时和手术室紧密团结互动,否则他呆不下去。院长那30万年薪不是白给他的,医院不会长期白养着任何科室,这人得创收,得立招牌,得用连续不断的心脏手术把心外科倒掉的招牌重新擦亮。何无疆问,快50岁了吧?怎么这个年龄还出来闯世界。据我所知,哪个省人民医院都是该省医疗系统王牌,虽然丹青市经济较发达,你从省医院到市医院,也算是往下走呀。心脏之王说,我那医院本来胸外科心外科都是独立科室,多少年各干各的,前不久老院长退休,新院长原是胸外科主任兼副院长,他一上台就把我们心外科给合并到胸外科了。合就合吧,我想着低调点也就行了吧,可是不行,我患者太多,名声也那个,比他要大,他不舒服,给我排夜班,派我到地震灾区,派我下乡防治艾滋病,派我到社区讲保健……何主任,咱们手术医生,哪个敢常年不摸手术刀,一年手就生了,最多两年手就废了。看到你们的招聘启事,我想着换个环境就好了,可是都一样啊。何无疆说既来之则安之,先立足再发展嘛。这样,我手上有两个离休老干部常年住院,心脑血管不太好,老年人都这样,是吧?转到你那儿,你给好好调理调理?

同行之间,总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心脏之王感激道谢,邀何无疆晚上喝两杯,何无疆说好,正好手术室黄海黄主任约了我好几天,一起喝吧。他老家也是西北的,丹青医学院毕业,今天就算是老乡见老乡吧。

何无疆这么做,等于是给了心外科一大笔常年而固定的收入。这个人情不算小。离休老干部,都是打江山打出来的,劳苦功高,属于当今医疗界的珍稀资源,堪比大熊猫。何无疆手上有四个这样的老人,一人一间病房,常年不出院,医院住成了疗养院,祖孙三代都用老人的医保卡看病吃药做检查。离休医保卡上不封顶,个人不用掏钱,花多少都行。老人嘛,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治疗和预防同样重要。何无疆手上这四个老人都很慈祥可爱,每天上午打针输水,调理血管补充能量营养骨骼和大脑,下午在病房练书法下围棋,晚上到公园做健身操打太极拳。老人们常给护士讲故事,讲当年炮火纷飞的壮烈故事,护士都管他们叫爷爷,叫得可亲了。食堂过些日子会推出新的营养套餐,护士们会及时建议爷爷们更换菜谱,永葆健康。何无疆科室共有七个爷爷,他手上四个,老赵老钱老孙各一个,这七个爷爷每月的医疗费,就是普外科的半壁江山。给爷爷们看病,医生们煞是轻松愉快,没纠纷没吵闹,没有任何对费用的质疑和不满。四个老人多次对何无疆说,小何,你要什么药,都开到我卡上,千万别客气啊。何无疆从没开过,但他有时会代护士们开几盒药,开几张检查单,都是爷爷们让他给开的,他当然得遵旨。

普外科是外科第一大科室,只有七个爷爷实属自制力超凡。何无疆一直尽心平衡着爷爷们的人数,普外科是手术科室,不是度假村疗养院,爷爷太多不像话。但科室的收入他也得招呼着,他周末可以出去走台子挣钱,别人不行,作为科主任,他不能让科里医护人员的奖金在医院做垫底的。总垫底,他的主任就做到头了。何无疆知道有些科室,爷爷们占了一半的病房,医患关系简直亲如家人。有些医生只喜欢招呼爷爷,闲了跟爷爷下棋打牌其乐融融,不怎么待见其他患者,挑患者挑得厉害,离休医保公务员医保他们会收,普通居民医保有时收有时不收,新农合医保患者来了,他们会说没床位。这样的医生并不多,但每个医院都有。他们挑患者,患者也挑他们,久了,路越走越窄,除了老年病,别的病症无从下手,渐渐沦为庸医。

何无疆也挑患者,但他的挑与医保卡无关,与贫富无关。他是农村考出来的,父母是农民,他对农民有着天生的情感与同情。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从不拒绝任何贫困的患者,尽管他们真的很难缠,贫穷是尊严的杀手,这种患者常常会因为医疗费跟他纠缠跟他理论甚至对他开骂,他也会很反感很厌恶,但当又一个这样的患者出现,他还是会收下。他无法拒绝他们,他和他们是同样的来处。同一个来处,相煎何太急。

他只拒绝高度危险型患者,他有他的直觉,职业直觉,于万千患者中,他能准确判断出哪一个是要闹事的,哪一个是打算用自己父母的这台手术来谋财的。从医二十年,他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下一百次,他都避开了。也有破例的时候,豹子村那个颈动脉肿瘤患者,叫做林爱火,林爱火是豹子村医闹队伍骨干成员,他去了丹青市六家医院,看了十个医生,都说没床位,没法做,手术难度太高,建议他去北上广治疗。何无疆也是这么说的,说完多加了几句话,他说你无论是坐火车还是飞机,路上记得用毛巾把脖子缠住,千万不能碰到这颗廇,另外不能情绪太激动,不能有任何剧烈运动。你身上带着颗定时炸弹,你要时刻小心。林爱火扑通跪下,抱住何无疆的大腿苦苦哀求。医闹干久了,下跪已成为条件反射,看见穿白衣的就想跪,跪完再打。林爱火三十几岁,却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女孩。孩子多,家里就穷,他没钱去北上广,关键是医闹队伍带不去,做完了没法跟医院折腾要钱,他只能在丹青市解决自己的脖子。

何无疆对下跪没什么感觉,他脚下曾跪过很多人,求他救命的人,和被他救了命的人。国人跪了几千年,站了几十年,对站立还不太习惯,一到绝处就会下跪。何无疆只对没钱有感觉,他的弟弟很小就病死了,他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就因为没钱看病。林爱火痛哭流涕,何医生,求你救救我,我保证不来找你闹事啊。何无疆说你实在很危险。好吧,办住院吧。

林爱火的手术做了三个小时,手术不大,但是从大动脉上剥瘤,着实惊险万分。术后,何无疆怕感染,一旦感染把动脉表皮蚀穿,林爱火丢命,他丢饭碗。何无疆给林爱火连用了一周进口高效抗生素,一般患者他都是两天一调药,把抗生素等级不断地下调,一是怕太贵,再是怕患者产生耐药性。林爱火半个月才出院,刀口不彻底长好,何无疆不让他走。林爱火总共花两万多元。林爱火说何医生,我知道去北上广得花十几万,可两万多也不少呀,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两万多里头,你的药品回扣占多少呀?何无疆不理他,他从不跟他说任何多余的话。当时两人已经相对熟悉,林爱火笑说,我会回来找你的,何医生。何无疆还是不理他,只是看他一眼,眼神似铁。

十二

何无疆并不惧怕林爱火闹事。近期针对医闹各种猖獗行为,上级各部门联动,加大扼制和打击力度,医闹已不似此前那般肆无忌惮,他们不敢随意堵门,干扰医院正常工作秩序,也不敢动辄打人,打伤人立马被拘留。他们不得不改变战术,下跪动作保留,抱大腿、揪领子、打耳光三招并上,打不伤也打不残,警察来了最多是批评教育。自从每个城市都成立了医疗调解委员会,遇到说不清楚的纠纷,够不上打官司标准的,医生和患者会到这个机构去调解解决。多数以医生赔钱为结局,不过数目都不算庞大,全当破财消灾。医闹生意锐减,到处张贴小广告,医院病房和洗手间随处可见。

老赵老钱老孙都是元老级别的医生,都比何无疆大十岁上下,当初何无疆管他们叫老师,现在也称老师。何无疆越过他们升了主任,他们不好再叫他小何,也不愿叫何主任,就叫无疆,显得亲切随意。普外科几年不设副主任,他们着急,分头去找过院长。院长让何无疆推荐一个人,何无疆又没吃错药,他只能说都好,三位老师谁当都好,于是就谁也没当成。何无疆从来不管他们,按道理科主任每周一上午得全楼查房,前呼后拥地把全楼所有患者看望一遍,何无疆不查,他只查自己的患者,老赵老钱老孙的患者,他们不说起,他从不过问。他们有大手术要做,叫他了,他就去;不叫,那就不知道。他只能这么做,管得太多是要冒火花的,星星之火,燎原了可不得了。普外科多年来风平浪静,在全医院实属罕见。有好几个科室闹得刀光剑影,弄到头谁都落不着好。有患者家属找何无疆告状,说老孙拿了红包,却没把手术做好,患者术后病情反复,何无疆说孙医生早就和我说过这个事情,那两千元早已交由科室保管,只等患者出院,完璧归赵。现在世风如此,孙医生也是为了让你们放心,用心良苦啊。这类事几次三番之后,老赵老钱老孙心里不再别扭,对何无疆这个上级彻底认了。但他们三人之间,始终在较着劲,都是奔退休的人了,职务上想升一级,是正常而迫切的心态。何无疆对此毫无办法,院长都没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老赵老钱老孙,其心各异,志向相同,他们自己想出了办法,既然这口气咽不下去,那就吐出来吧,老赵调到了丹青市血站,是个福利超好的单位;老钱调到丹青市医学院当教授去了,工作闲,没风险,也是个好地方;老赵跟院长咆哮,不放我档案是吧?好,我告诉你,我积劳成疾了,我站手术台站的腰椎间盘突出,我先卧床休息半年再说。

两个月不到,三个元老都走了。普外科空得压人,何无疆独撑危局,他手下只剩下四位年轻医生,他们只能独立完成一些常见小手术,大手术做不了,全得何无疆操刀。何无疆累得头晕,晕得厉害就吃片降压片。他整天跟院长要人,院长说阿疆,眼科阿国也天天找我,他手下两个副主任医师走了。眼科和普外科,现在就靠你们两个了。我招聘启事天天发,来应聘的医生挺多,可真能顶用的,没有啊。何无疆说院长,我们这行业是怎么了?我同学当年遍布全省各大医院,现在搞得七零八落的,出国的,下海搞药品搞器械的,到医学院当教授的,到研究所搞基础医学的,到外资医院的,干什么的都有,现在还当医生的,不到一半啊。院长警觉,阿疆,你千万别学他们,你要给我顶住啊。现在各医院都在扩建,医生又有不少转行的,有临床经验的医生奇缺,我们当领导的都当成宝贝来捧着。我是谁也不敢惹,医生患者我都不敢惹。那个爱命医院到处挖人,丹青市大大小小几十家私立医院,全想从我们这些公立医院挖人才,我们培养多年的人才,动不动被他们挖走。这些私立医院被压了多少年,现在全面松绑,丹青市,不,恐怕全国医疗系统,一场公私大战就此拉开帷幕。医院和医院能拼什么?只能拼医生!医生不中用,患者迟早流失殆尽。可是我们怎么拼得过爱命医院,他们敢给你年薪百万,我敢吗?我招来一个年薪30万的心外科主任,多少人到卫生局告状你知道吗?还有人说我每年都从这30万里头抽走10万好处费。阿疆,不说上下级,咱们单论情分,我对得起你吧?

何无疆心虚,爱命医院老板和他会晤三次,确实给他开出了年薪百万的价码,年底还有分红,不仅如此,爱命医院鼓励医生收红包。红包在公立医院是阴沟里的老鼠,藏头藏尾的;在爱命医院,红包是公开的,合情合理。爱命医院只为5%的人群服务,传说中,这5%的人群掌握着社会上95%的财富。丹青市人口几百万,本省人口几千万,几千万的5%,足够爱命医院财源滚滚。至于那95%的人群,他们永远也不敢踏入爱命医院的大门,生一个孩子十几万,做一个手术几十万,做台大手术要上百万,他们是想都不敢想的。老王他们到爱命医院后,没几个月就鸟枪换炮,大奔宝马取代了原先的国产车日系车,老王的年薪是70万,心外科主任80万。爱命医院老板按人划价,也按科室划价。他给何无疆开的价码是目前最高的。

何无疆一直在犹豫。公立医院和私立医院,他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到底应该在哪条船上渡河。他昼思夜想拿不定主意。他给人民医院干了20年,如此离开,他也不亏欠这里的。他对滔滔说,有点本事的都把孩子送走了,何有疆是走是留?滔滔说大不了卖房,我单位你单位的集资房一起卖,够他出国念大学。无疆,你别光是因为钱换地方。如果只为钱,人是一定会后悔的。何无疆说也不单单是钱,这院子里的几棵树,我是看着它们老去的,它们若是有眼睛,看我也是同样的,都老了,在这里见了谁都是满肚子旧事,满肚子恩怨,我够够的了。还有一条,很重要,爱命医院的保安队伍很强悍,一半是退伍的特种兵,另一半是刑满释放人员,他们绝对效忠老板,万一有人闹事,这支队伍能保护我们。我胆颤心惊20年,不就是没人保护吗?滔滔说无疆,可我知道你还是放不下,你每时每刻都在抉择,就是定不下来,因为你不想只为那5%的人群做事。何无疆说是,我们自己就是95%里头的。老王说好好干几年就能挤进5%里头,我倒也不稀罕那个,可是残害我们医生的,大都是这95%,自相残杀啊。

何无疆给老李女儿做了个小手术,在科室换药室做的,友情出演,分文不取。他偶尔会给亲朋好友做这类小手术,乐此不疲。老李女儿乳腺增生,乳房上大大小小十几粒囊肿和纤维瘤,大如花生,小如黄豆,何无疆领着韩心智做的,他告诉韩心智,姑娘还没结婚呢,缝得仔细点,别落疤。老李说无疆,我老伴也增生,过几天你给她也做掉?何无疆说老李,姑娘家增生是青春期激素过盛导致,你老伴更年期都过了,可未必是增生,你带过来让我先检查一下再说。老李笑说,你这职业真好,整天看乳房。何无疆说不止乳房,我整天看裸体,信不信我看得想吐?老李说,我要是看了谁的裸体,那叫流氓,我要是摸了,那得判刑。你这职业好呀,人家得花钱挂号求着你摸。何无疆说代价惨痛,跟你说你也不懂。艳舞表演,你一看就激动吧?我看着看着能睡着。老李惊呼老天爷呀,无疆你障碍了?这活干得可赔大了。何无疆说障碍谈不上,就是没你那么快春暖花开。老李抽了支烟才迷瞪过来,他又被何无疆占了便宜,他总是说不过他。

何无疆接到医院办公室主任电话的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离开这里。就此离开吧。院办女主任声调紧张而惶恐,她说何主任,你快躲起来!豹子村百十号人指名道姓要找你。院长说他顶着,让你快走,快走!何无疆接电话时正在看两张螺旋CT片子,韩心智就在他身边,听得一清二楚。何无疆挂了电话,大脑一片空白,韩心智不由分说,三两下扒下何无疆的白衣,拽着他就钻进了消防楼梯,一层层往下跑,韩心智说何老师你别怕,这种事我有经验,急救中心的医生护士个个都被打过。你先回家躲着,千万别出门。我在科里应付着,我随时给你打电话,这几天你别接陌生电话。何无疆猛地停下,他说小韩,你为什么干这一行,你是无处可去吗?韩心智说,我就是喜欢这个职业,我从上幼儿园就喜欢。我爸是县医院医生,我爸去世时送葬队伍十几里地,殡仪馆人多的站不下,都是他以前的患者,我们一个也没通知,可是他们都来了。我们只让三鞠躬,可是那么多人都是跪送我爸。人心是有一杆秤的,何老师,我就是要做这样的医生。当警察还得牺牲呢,当官还得被查呢,吃药治病还有副作用呢,干哪行能不受伤呀?何无疆缓缓点头,小韩,我没看错你,你比我强。何无疆走到电梯口按了电梯,电梯开门的刹那,韩心智拉着何无疆闪到一侧,他怕和找事的人迎头撞上。何无疆直接下到负二楼,他的车停在这里,他上车,开车走120通道出了医院,他把车开到自家楼下,给滔滔打电话,他说我在楼下,你带钱带证件,快点下来。然后,何无疆就把手机给关了。长年累月,他手机24小时开机,每天至少接三五十个电话,患者大多是一生上一次手术台,总在问他这样那样的问题,半夜接电话也是常事,出院的患者随时觉得身体有情况就会找他,他已经不会烦了,习惯了,也认命了。这是他第一次关机,他就是要关,他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再也不想听见。他们全是梁小糖。全是梁小糖。

这天是周一,何无疆和滔滔开车去了华山,到周五才回来。何有疆住校,周五回家,他们拐到学校接孩子,何有疆一上车就惊呼,父皇母后,几天不见,你们怎么又黑又瘦?滔滔佯怒,你爸超级神经病!院长超级大白痴!大白痴让神经病逃跑,神经病吓得魂飞魄散。人家豹子村林爱火组织全村男女老幼百多号人,敲锣打鼓,举着大红幅,走了十几里路,来医院给他送锦旗。你爸可倒好,拉着我亡命天涯,一口气跑出几百里,上华山避难去了。何无疆苦笑,儿呀,不是你爹胆小,那个林爱火先给医院办公室打电话,说豹子村百十号人要来找我。我们院长哪见过这种招术,他以为医闹队伍这回换战术了,先亮剑,后出招。他让我赶紧跑,我和你妈跑到华山,心里凉,我昨天才开机。听说院长接锦旗时,激动得吃了两回速效救心丸。

何有疆说爸爸,我要考医科大学,我毕业跟你干,男人耍刀才叫真酷。何无疆说学医可以,去国外学,考医师资格证,考得过去你就是一座金矿,一生被人尊敬。在这里穿白衣,你将和我一样,一辈子都是惊弓之鸟,我绝不允许。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就这么定了。滔滔哼哼,我可不想现在跟丈夫避难,以后跟儿子逃亡。这是大事,大事你爸说了算。

何无疆把滔滔和儿子送回家,他说就这五天,回来已是百年身。林爱火这出闹剧惊心动魄,现在闹剧都像正剧,正剧反倒成了闹剧。再这么干下去,这种事情迟早会来。我承认我胆子不大,我让吓破胆了。何无疆出门,到办公室坐了半天,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好,他办公室有三个大文件柜,一个柜子里头,全是卷着的的锦旗,没数,数不清楚,他不是江湖郎中,不用挂这些东西撑门面,扔了也不合适,就一直占了个柜子。何无疆分四次把锦旗运出去,运到走廊东头的垃圾箱。

何无疆出了医院,漫无目的绕着医院散步,绕了一周,走走停停,又走到大门口。菊花是冷不丁夯入视野的,砸得他不由眯起眼睛,都是怒放的菊花。菊花有两大桶,一桶黄的,一桶白的,在路灯下,白菊似金,黄菊如血,艳得揪人。这是一间很小的店,每个医院附近,都分布着很多小商店,卖鲜花水果的,鸡蛋牛奶的,快餐盒饭的,还有卖寿衣花圈的,这间小店就是专卖死人用品的,做这种生意,老板不能揽客,只能等客上门。何无疆往店里头瞅,没有人,一道布帘子把小店隔成里外两间,何无疆闻到鸡蛋蕃茄的味道,老板该是在享用夜宵呢。何无疆喊一声,有人吗?我买花。何无疆对死人从无忌讳,他只觉得这桶黄菊好看,开得热气腾腾,怪暖人的,他打算买一捧回家插花瓶里头,满室尽带黄金甲。

老板应一声,声落人现,老板挑开布帘子端着碗出来了。何无疆看着老板,老板也看着他。何无疆脸上是惊愕,不能置信的惊愕;老板脸上是笑意,蛰伏已久的笑意。

这个老板,是梁小糖,失踪许久的梁小糖。

梁小糖放下饭碗,他说哥,我每天早晨都能看见你去公园,我知道你迟早会走进来。何无疆吸气,你从商场离开,就来了这里?梁小糖说是,我不放心你,你活的太险,我得看着你。梁小糖从一摞绣着盘龙飞凤的寿衣底下,抽出一卷报纸,展开报纸,是把一尺多长的刀,尖头,窄身,刀刃薄如蝉翼,青光凛冽。梁小糖说,我的店守着你的门,任何人来闹事,我都会问个清楚。五天前,豹子村来找你,我就揣着这把刀跟着他们,我怀疑他们使诈,一直跟到会议室,后来我弄清楚他们是来谢你的,我才离开。如果不是,他要敢动你,我一刀捅了他,大不了再回去蹲几年。我就是要让他们个个都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小糖,你不应该这样。你这样,我承受不了。何无疆说,我和你,归根到底是医生和患者,我为你做得并不多。你不要再这样。

你那把刀,只会救人。我这把刀,却会杀人。你说到底是个书生,你总是心软,我怕你吃亏上当,怕你着了别人的道儿,怕你被人打被人杀,梁小糖笑嘻嘻的,哥,我在这儿,你就不用害怕了。你只管救人,我保护你,我总在这儿护着你。这天下,我就只认得你。

何无疆蹲下挑菊花,一枝,又一枝,挑得很仔细。他从来不知道,在这世上,他还有这样一个死士,日日夜夜都在守护着他。他非王非侯,非富非贵,他只是一个穿着白衣的芸芸众生,但他有死士。他竟然有死士。何无疆挑了满抱的菊花,多得都抱不住了,他还在挑,他不肯抬头,他早已满面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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