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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陆机《吊魏武帝文》中的“愤懑”与“凄伤”

2015-03-29王廷法

关键词:陆机曹操文章

王廷法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 福州 350108)

陆机的《文赋》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系统探讨文学创作的文章。后代论及陆机,大都以其文繁典富为坐标。但是在读陆机诗文赋的同时,也可以感受到绵绵无尽的辞情。如《白云赋》“盈八紘以馀愤,虽弥天其未绁”[1]30,《羽扇赋》“累怀璧于美羽,挫千载乎一箭”[1]34,这些体于物而发于情的咏物赋文章,寄托了陆机生平的感慨与遭遇。陆机除给人留下用事用典的感性的外在影响之外,从他对人生感慨的文章中也能看出一些用典于情的端倪。如《大暮赋并序》“夫死生是得失之大音,故乐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之其不如生”“顾黄墟之杳杳,悲泉路之翳翳”“顾万物而遗恨,收白虑而长逝”“庭树兮叶落,暮草兮根陈”[1]26。而在“使死而有知乎,安之其不如生”流露出陆机对生死的看法,同时流溢出对魏晋玄风的怀疑。王羲之《兰亭集序》“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2]这种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慌,也是陆机对自身才华的自恃,对遭逢东吴变故的悲怆,感惜陆氏名门的衰微。种种此象怕是难尽于表。文章结尾“庭树兮叶落,暮草兮根陈”。以物衬情,是陆机文风的缩影,是陆机情融于典的外化。在陆机之前,文体论未被谈及、没有统一标准的情况下,对陆机文章批判,有失公允。观陆机文章《怀士赋》《行思赋》《述思赋》《叹逝赋》,这些“思”赋“志”赋,甚至还有“感”赋,都体现了陆机的情感流露,以情为主线,并非一味用典。

甚至在陆机的赠答之作中,虽然也是典事连用,但用情深处可见一斑。《赠冯文罴》《赠弟士龙》,都流露出惆怅哀怨之音。甚至于在《答潘尼》这一类的文章中,也能体会到陆机的情。但是不得不提的一点即是后代的评价中提到的“有伤直致之奇”(钟嵘)[3],“至如士衡才优,而词缀尤繁”(刘勰)[4],“人之文章,患语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才”(刘孝标)[5]228。这些评价,与陆机《文赋》中“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1]3所提出的看法基本一致。即是陆机文章之所长,亦是陆氏文章之所短。孙绰说“陆文若排沙捡金,往往见宝”,此评语,笔者认为与陆机《文赋》中“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1]3吻合。在这一句后面,文赋说道“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1]3。这说明了陆机对惊警之句与文章历事用典的看法。

陆机所提出的文赋理论,大多数是他生平创作经验的积累总结,是感性而发,以至理性的结论。所以陆机的自觉程度是有限的,也是在魏晋时期无法超越的时代局限。

《吊魏武帝文并序》是吊唁文章,但从整体来看,它是一篇辞情并茂的议论文,甚至可以说陆机在发牢骚,“于是愤懑而献吊云尔”。

此文写于元康八年,即298年,时年陆机三十八岁。《晋书·陆机传》记载“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6]。太康末年,即289年。写《吊魏武帝文》时,陆机在洛阳已有10年。根据《晋书》记载,十年间,陆机并没有遭受太大挫折,也没有成其王佐之才。而此刻,陆机更不会想到自己终天命于未寝。而陆机本人承陆家士族,受功勋之名,志大才疏,最终在馋言之下受诛,死于非命。那么,陆机写这篇文章,应该是蛰伏于才高志大,无路请缨;胸怀凌云抱负,欲求通达于天下之时。

“而见魏武帝遗令,慨然叹息伤怀者久之。”由文章而言,陆即叹曹操雄才伟略拘于天地之间,死生万物之大归;又叹曹操“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琐碎恋世之悲嗟;更可叹者,莫过于陆机本身,“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既是对曹操的哀叹,更甚者,是对生死的哀叹,对自己人生遭遇的哀叹。因怀故国,感时伤事,念及自身的不得已之悲痛。

“夫日蚀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陆机自负于自己的才华,但是此句中却流露出他对天命所归亦有认同之感。在自己年近四十不惑之际,感时悲世。《序》中有云:

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筭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

“呜呼”二字道尽时日短促之悲凉!此时陆机虽然感叹自己有“谢朝华於已披,启夕秀於未振”的才华,亦不得不屈尊降卑,委身于命。

文中陆机以宏阔的笔幅写出曹操的才略之后,继而转写曹操大命所归之年,对于曹操的生平功绩只字未提。既然是悼文,理应实写其生平伟绩,然而此处并没有写。这与《遗令》之中的内容相当,但是作为一篇吊唁文章,却有不实之处。故此处可见,陆机初衷并不是吊唁曹操,亦不是纯属空发愤懑,满腹牢骚。陆机是在借古讽今,写曹操抒一己之郁结。

如果作为传统吊唁文章,应该叙写曹操生平大事迹,但是此处全然以《遗令》为基调,以反传统的笔法写唁词。郭预衡在《中国散文史》中说“晋人哀吊之辞,文辞之茂超过前代”“有些哀吊之文实在也是议论,如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嵇含的《吊庄周图文》,都很有议论文章的特色”[7]。综其文章来说,从《序》开始,便是议论,正文也仅有前两段略可算作陈述曹操事迹,其中夹杂作者主观情感。若是说陆机的文章是反传统还有待商榷,那么作为《遗令》来说,曹操的《遗令》的确是反传统的,是不拘一格的,是以琐碎之事,家常里短延绵而来,是近于人之常情的魏王。鲁迅曾说:“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当葬于何处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讲道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么处置的问题。”[8]58那么陆机读《遗令》有感而发,大可不必以吊唁的文章写。无唁之吊,笔者认为这里陆机写《吊魏武帝文》,表达的是死生堪忧的一种忧愁,对自身的感慨;更重要的是陆机对曹操的讥讽与愤懑之情,让他以“吊”为题材,堪称一种戏言之吊唁。文中有云:

悟临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颠。当建安之三八,实大命之所艰。虽光昭于曩载,将税驾于此年。惟降神之绵邈,眇千载而远期。信斯武之末丧,膺灵符而在兹。

这几句与前文提及“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旨一致,嗟叹生死,也是陆机做这篇吊唁文的原因之一。同时也是本文初始提到的陆机文章对生死颇多感慨之故,在许多文章中可以看出陆机这种悲天悯人的情结。陆机以曹操为吊唁的对象,不得不说是对才略出众之人的感慨,寄予了作者一生的苦闷与无奈,是对自己济世抱负的发泄。他更希望看到“济元功于九有”的曹操,而不是“系情累于外物”的曹操。

文章后两段都是对曹操羁恋凡尘的哀叹。哀叹曹操死生之际,留恋红尘,顾念亲情,忧及妻子儿女乃至“婕妤伎人”。曹操实有君王之贵,帝王之相,王佐之才,雄大略与天下,撒手人寰之际,忧心不忘的反而不是自己奔劳一生的王业。陆机说“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后言“愤懑”二字,由此可见陆机对曹操此番遗令在这个地方是不认同的,有愧于圣贤之名。

然而曹操《遗令》不被世人理解,但是它却让我们在其弥留之际,即将远离尘世之时,看到一个真真切切的曹操。他不是虚伪的,不是做作的,是真实的,这就是“我曹操”。曹操一生雄才伟略,征战四方,可以说实现了他的宏图伟业,在安天下的举措中,取得非常重要的成就。纵观曹操生平,他的志向初始并不是这样,在《自明本志令》中,曹操大方地坦诚自己是如何到让袁术称帝时依然顾忌“曹公尚在,未可也”[9]。他“自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外人所见愚,欲为一郡守”,在这个时候他自认自己的地位是卑微的,是不被士人所认可的,所以曹操并没有“一匡天下”的宏愿。那么曹操的初衷并不完全是在政治上建功立业,并不是以一个圣贤的形象出现。所以曹操的一些举措我们并不能完全以“圣人罕言”而去论曹操,去要求曹操。

曹操是念及亲情的一代君王。《序》引《遗令》中说“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末段也说“援贞咎以惎悔,虽在我而不臧”。在《遗令》中,曹操依然敢于坦诚自己有过错,敢于直接在文章中写出,贵为王侯将相,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所以曹操是一个“近人情,知人世”的人。陆机在文章末言“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览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此“凄伤”二字,确是实在地表达了“同为天涯沦落人”之叹。这个感情是真挚的,是陆机内心的欲求,是陆机从“愤懑”流变为“凄伤”的同情。刘勰说“情繁而词隐”[10],从《吊魏武帝文》来看,大抵如此。

沈德潜言“士衡以名将之后,破国家亡,称情而言,必多哀怨,乃词旨肤浅,但工涂泽,复合贵乎”[11]。沈言士衡出身如此,理应词旨哀怨。在《陆机集》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陆机对生死的依恋,“悲亲友,伤离合”。这些情感大都以赋体流出,“词不衬情”。通过对《吊魏武帝文》的探析,更能看出士衡“情繁而词隐”的意旨。《晋书·陆机传》载太安初年,司马颖起兵讨伐司马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之事。这一件事情,致使陆机的人生跌入谷底,“机负其才,而志匡世难”,未能急流勇退而损节折寿。“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5]771由此可见,陆机对自己未能还吴是非常悔恨的。

陆机未还吴,因其“机负其才,而志匡世难”,从《吊魏武帝文》首段中可见一斑。从这些对曹操的论述中,我们不难发现,陆机对曹操的“才略”非常钦羡,不吝笔墨,洋洋洒洒写其雄才伟略。因此可以推测,陆机对自己的期许犹如对曹操一般,希望可以“匡世难”。这是其写《吊魏武帝文》原因之一,也是陆机时乖运蹇的写照,同时也是陆机初读《遗令》引发“愤懑”之因。

下文又云:

抚四子以深念,循肤体而颓叹。迨营魄之未离,假馀息乎音翰。执姬女以嚬瘁,指季豹而漼焉。气冲襟以呜咽,涕垂睫而汍澜。违率土以靖寐,戢弥天乎一棺。

思居终而卹始,命临没而肇扬。援贞咎以惎悔,虽在我而不臧。

文章此处,是抒写曹操作为父亲,在即将离开人世之际,未曾安心之事,以及对自己的未成年的女儿、小儿子曹豹的牵挂之心,这是普天之下每一个父亲的共同心声。曹操此刻平易近人,褪去了生前所有的“不近人情”之态,展现出在弥留之际想要做一个好父亲的心情。这一处体现曹操不拘繁文缛节,不滞于礼教的束缚,展现出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常态,是亲切的,也是感人的。所以陆机说“气冲襟以呜咽,涕垂睫而汍澜”。在这个地方,陆机对曹操是表示肯定的,从“气冲襟”“涕垂睫”等词中,可以看出陆机的心情之悲痛,感同身受于功业未成,留滞它乡。陆机许多文章涉及思念,不排除在这个地方没有此情。在《陆机集》“违率土以靖寐,戢弥天乎一棺”放在了该段末尾,这两句中“违率土”“戢弥天”也可以看出陆机对立业与人情的矛盾。

文章末段其他部分全然展现了曹操对人世的留恋,对远离喧嚣的不舍。鲁迅说《遗令》:“内容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伎女怎么处置的问题。”[8]58对于曹操来说,显然不符合他的身份,不应当是位极人臣之人的遗言。之于陆机来说,他“愤懑”于此,即因曹操在《遗令》中述说不能再琐碎的事情,以此表现了自己对尘世的极度留恋。这是对自己身份的不拘,也是对其他世俗礼教的不拘。“览见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陆机凄其挂念子嗣而不及,无以补其过;伤其贪恋红尘而不能,无以尽其情。这样一个曹操,显然是陆机所不能接受的。

但是从这段文章来看,曹操所关注的与他生平性格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他执政思想的一个缩影。其一,“纡广念於履组”“结遗情之婉娈”“陪窈窕於玉房”“发哀音於旧倡”,从这几句来看,曹操关注的是“婢妾与伎女”,但是涉及到曹操死后她们的生活,体察她们的辛劳,言“善待之”,这些都是人性化的举措,是曹操在治国经略中的基本理念。其二,曹操说“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此处虽然说曹操关心到了衣服如何处置,但是他关注的重点在于其所得官绶,而非“衣裘”。由此处可以看到曹操对他辛劳一生所得的荣耀是在乎的,虽然已是身外之物,他依然希望自己的这些东西可以流传下去,可以说这是曹操的一个心结。坦言“衣裘如何处置”,付之一言: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说明曹操对这些东西稍略其次,身外之物,由身后人处置。其三,曹操对于自己在乎的东西,也不避讳,明确了自己留恋之所在:“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遗令》曹操毫不避讳地坦率说出了自己希望,礼教的束缚在曹操这里被完全抛却。人死之后的寂寞孤独是难以忍受的,不管曹操生前的伟绩是如何宏伟,曹操也是一个如此贪恋“铜雀台”的人。要一个这样的人去忍受死后的悲惨,对于曹操来讲,他必有不吐不快之贞言。所以,并不能一味去苛责曹操,陆机在读《遗令》之时,也必定不会想其良多,故有“悲愤”“凄伤”之感亦不为过。

纵观《遗令》全文,曹操是很从容的。从容地安排他的身后之事,从容地把一件一件琐碎的事情写出来,细致到了衣服的安置。所以曹操死得很大度,尽管他对生是如此留恋,但并没有太多忧虑、太多愁苦,他是可以坦然接受死亡的。他戎马一生,却也是铁汉柔情,临死前遗言如此尔尔。然之于陆机来说,是不应该如此愤懑的。

[1]陆机.陆机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3]钟嵘.诗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62.

[4]刘勰.文心雕龙注释·镕裁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356.

[5]刘义庆. 世说新语笺疏·文学篇[M]. 北京:中华书局,2011.

[6]房玄龄.晋书·陆机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郭预衡.中国散文史[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78.

[8]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外一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58.

[9]曹操.曹操集译注[M].安徽亳县《曹操集》译注小组.北京:中华书局,1979:134.

[10]刘勰.文心雕龙注释·体性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309.

[11]沈德潜.古诗源·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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