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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诗人窦光鼐生存状态考论

2015-03-29沈根花

潍坊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诗人

沈根花

(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123)

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对其思想和创作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虽然从大的范围上讲国家大势、社会思潮等也会在文人的思想、创作中留下烙印,但个人的生存状态的影响却更为直接而密切。同时具有诗人和文官身份的窦光鼐,他的创作与其生存状态息息相关。窦光鼐(1720—1795),字元调(一字符调),号东皋,山东诸城人,乾隆七年(1742)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从此走上仕途,深受乾隆帝的赏识和器重。其一生为官屡起屡仆,历经宦海沉浮,然风节挺劲、无所依附,立朝达五十余年,颇具传奇色彩。窦光鼐有《省吾斋古文集》和《省吾斋诗赋集》各十二卷存世,“学问精湛、文词清古”[1],“每试牍闱艺出,学者奉之如泰山北斗”[2],可见其亦富有诗人特质,文学功底深厚。然而,窦光鼐作为御用文官的身份常常与他想要抒写真情真诗的渴望相矛盾,其真实的自我随着周遭环境的变动而在隐藏与显露间徘徊。因而,本文希望通过对窦光鼐文官和诗人身份的分析,考察窦光鼐的内在生存状态,探讨这种生存状态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并试图剖析产生这种矛盾、困境的根源及窦光鼐面对这种困境的选择和态度。

一、尴尬与困境:政治人格对诗人特质的制约

窦光鼐生于山东诸城,孕育窦光鼐成长的这一片土壤是中国思想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山明水秀、历史悠久,千百年来人文荟萃,积淀下了厚重的文化底蕴。窦光鼐受父母之邦文化氛围的熏染,加之以自己的勤勉好学,从小便显露出了过人的才华。《都察院左都御史窦公墓志铭》记载∶“公幼负绝人之资,家贫,贷书于人,览即成诵。一日读《文选》,即操笔为《琅邪台赋》,监司某公见而大称赏之,时公年甫十二耳。”[3]以十二岁的幼龄提笔便能写出一篇大受称赞的《琅琊台赋》,充分显示出了其为诗作赋的才华。其后他在文学一途的造诣益发深厚,后人陈康祺评价为“本朝儒臣以文章名世者,天台齐侍郎与诸城窦侍郎齐名,曰‘南齐北窦’。”[4]将窦光鼐与齐召南并称,肯定了窦光鼐在北方文人中的突出地位。中国古代传统的科举选士的制度使得每一位进入仕途的知识分子几乎都是诗人,窦光鼐也同样如此,不仅文章学问精湛,诗赋亦是俱佳,其不少诗作中都有灵动之笔,可谓才情出众。如他在登五莲山望海峰时写道:

诸峰皆崭绝,东峰独可上。朝来缘翠微,振衣披榛莽。到顶得石棚,小住骋遐赏。东南指沧澥,一气接沆漭。初晖散余霞,云外浮晃朗。想见至人心,天渊与浩广。世路隘蜗角,蛮触各争长。而我于其间,委怀任俯仰。每虑尤

悔集,有如鸟避网。适来豁逹眸,胸尘一涤荡。

即此得玄珠,无劳问象罔。(《登望海峰》)[5]

此诗是一首山水写景诗,写了作者登山途中的所见所感,作者先以“朝来缘翠微,振衣披榛莽”两句道出了五莲山望海峰地势的奇峭,行路的艰难,登顶后则被壮美的景色所震慑,忍不住欣赏起来。所写之景雄奇壮美、气势宏伟,浩淼宽广的海天景色跃然纸上,读来令人心生向往,洗去烦忧,带来豁达心境,从中可以深切感受到窦光鼐融于山水景色中的诗人情怀。

又如其怀念刘耕南时写道:

野馆囘残梦,江乡忆故人。一官犹苜蓿,三径但松筠。雾雨南溟路,关山北峡春。折梅未敢寄,细把恐伤神。(《桐城道中怀刘耕南》)

窦光鼐与刘大櫆交好,引以为知己,此诗是其祭告南海时途经桐城怀念刘大櫆所做,诗中感情细腻真挚、溢于言表,尤其“折梅未敢寄,细把恐伤神”一句强烈而真挚地表达了其对友人的感怀之情,让我们看到了其内心感时恨别的细腻情致,展露了其动人的才情和天然的诗人气质。

从以上两首诗作中可以略略窥见窦光鼐作为一个诗人的文学功底和创作才情,他既具有深厚的学养,又具有细腻而感性的情思,这种种都显示出诗人特质深埋在窦光鼐的心中。然而,在其诗集《省吾斋诗赋集》十二卷中真正有感而发的诗作却只有后四卷,由此流露出窦光鼐诗人身份的尴尬性,因为在窦光鼐身上,比诗人身份更为明显的是他的官员特征。其诗人身份与备受乾隆帝器重的官员身份暗含相悖性,诗人特质受到其政治人格的制约。一方面,儒家文化的熏陶和时代大环境的驱使使其思想中的政治性占据上风。诸城在春秋时为鲁之诸邑,战国时分属于齐、鲁,自古以来便有着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的传统。儒家文化提倡出世,鼓励人们进入仕途,“学而优则仕”[6]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情怀,文章学问做得好往往被认为是进入仕途的准备。“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7]的人生规划思想也为人们所广泛接受,认为早年致力于学习,到三十岁时便应该卓然而立于世间。窦光鼐从一出生便受着儒家文化的浸染,又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读书学习,因而他对儒家思想信奉非常。又因为中国几千年来形成的固有传统便是读书人走上仕途方是正道,为官当政的士大夫们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被认为是高人一等的。在这样的文化熏陶和环境驱动下,窦光鼐顺理成章地迈向了仕途,其政治人格得到了彰显,这种政治人格的彰显恰恰给走向心灵的自由创作带来了阻碍。

另一方面,多年身居庙堂的特殊处境使得自由发挥的空间较少。窦光鼐进入仕途可以说是极为顺利的,自小便被认为是神童,素有才子之称。从十五岁中秀才到二十三岁中进士中间并没有过多波折,有时候,现实的幸运反过来却是文学的不幸,在窦光鼐青少年这一段唯一毫无束缚的时期,因为相对平顺而没有在情感上产生波动,加之人生经历尚浅,因而这一段自由时期几乎没有留下多少诗作,只是成为了其日后回忆故乡时的慰藉和情感印痕。此后,窦光鼐正式踏入仕途,历宦海五十载,其一生历任左中允、内阁学士、左副都御史、浙江学政、吏部侍郎、署光禄寺卿、宗人府府丞、礼部侍郎、左都御史、尚书房总师傅、会试正总裁等官职。其五十余年为官生涯中,深刻信奉儒家“君君,臣臣”[8]的思想观念,为忠君报国而恪尽职守,这也就决定了其事事以国家正途为先,以皇上的意旨为先的处事原则。即使被要求作具有浓厚政治意义的歌功颂德之作,也并不会拒绝,因为在其固有的观念中,这是为人臣子当尽的本分,在其位而谋其政。因而,总体而言,在长期从政的过程中,朝堂上严肃而压抑的政治环境以及窦光鼐本身坚定的政治人格使其自己诗歌的自由创作并不能充分发挥,而是被压抑的,这正是窦光鼐一生中所长期面临的创作困境。

二、窦光鼐生存状态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

“文士的生存状态是决定其创作心态的关键。”[9]窦光鼐的诗歌创作也与其生存状态紧密相关,并且随着其外部生存环境的改变而呈现出不同的创作动向。作为诗人的窦光鼐是在尴尬的夹缝中求生存的,始终面临着困境,其内心有着抒写真情真诗的渴望,但现实的束缚常常使其真实的自我无法轻易表露,当窦光鼐在朝堂与外放间辗转时,其真实的自我也随之在压抑与释放间徘徊。纵观窦光鼐一生的生存状态,可以发现其艺术生命的存在和情感活动的表现具有多面性:作为御用文官的窦光鼐是其生存的常态,而其真情真诗更多的是伴随着其宦游的经历而得到展现与释放。另外,还有一份游子情结占据其心灵一隅,贯穿其一生。窦光鼐的诗歌创作受其生存状态的影响,其作为诗人的生存困境所带来的真性情的压抑与释放使其诗歌创作呈现出多种面貌,从中也映射出不同的生命存在和自我表征。

(一)人不在文中:有文质而无文心的御用文官

秦瀛《诸城窦公祠堂记》记载:“公夙以文学被圣主知遇,累主文枋,前后凡三视浙江学政。”[10]窦光鼐精湛的文学功底深受乾隆的赏识,屡次受到提拔和重用,可以说乾隆对窦光鼐恩遇有加,这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窦公墓志铭》中有更为详细的记载:

于乾清宫阅卷者列公四等,向例大考惟髙等得迁官,后等改官降黜有差。上知公,特迁公为右中允,盖公被上知遇自此始。未几,累迁至翰林院侍读学士。御试一等,特迁内阁学士,出为河南学政。丁内忧,归逾年,会上以南书房缺人,命山东巡抚传旨起公。公泣辞曰:“光鼐方在衰絰,不敢奉诏。”巡抚属公陈谢,公又曰:“不祥姓氏,不敢自陈,敬烦公代奏。”上闻而韪之,服除,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视学浙江。[11]

在大考失误的情况下,窦光鼐不仅没有受到降黜,反而得到了升迁,在其内忧未除服之时便收到起用的旨意,这种种都体现出乾隆对窦光鼐的信任。这种上位者对臣下的信任在窦光鼐心中转化为感恩,更强化了其忠君报国的决心,身体力行地践行“不才宜下考,圣主念孤臣。文章终报国,宠辱岂关身”(《馆试列四等蒙旨留馆纪恩》)的信念。

感念圣主之恩,窦光鼐在朝的五十年中,一直在以文章报国,写了大量歌功颂德的应制诗歌。《省吾斋诗赋集》中应制诗作占了大半,客观上这是其作为御用文官不得不为之的无奈,而主观上则是其感恩圣主、报效朝廷的一种方式。这些应制诗歌大多有特定的主题和场合,出于奉和的目的应命而作的。在这些应制诗歌中,有一类纯粹是为了显示皇家天威而作,如《御制供奉皇太后启程驻跸避暑山庄作元韵》、《御制八月十八日供奉皇太后木兰行围启跸之作元韵》、《御制驻跸栖霞行宫作元韵》等。另一类则是出于感时纪事的需要,有关于出游、宴饮的,也有关于特殊事件、特殊时节或特殊事物的,如《御制普陀宗乘庙即事元韵》、《御制热河初建城隍庙拈香瞻礼八韵》、《御制塞湖载月之作》、《御制晓凉元韵》、《御制水乐洞元韵》、《御制登最高峰望江放歌元韵》等,虽然写这些诗歌的起因各不相同,但都有歌功颂德之意,显示出天子威仪和朝廷功绩。如其游观音山永济寺时所作:

江逈疑无地,巖逈别有天。龙宫当白下,鹤唳想青田。风动水无竞,春深花欲燃。皇心惬真赏,佛曰应昌年。(《御制游观音山永济寺元韵》)

此诗前半部分写景,刻画了天地之雄奇、山寺之幽静清远,尤其“春深花欲燃”一个“燃”字生动展现了百花盛开的红火图景,然而“皇心惬真赏,佛曰应昌年”一句又将诗歌主旨引向了歌颂太平盛世上。又如:

典学隆仪例仲春,文华筵啓此涓辰。君师共仰中天主,简册兼咨稽古臣。孔语研知义由圣,禹畴演识福同民。我皇论说皆躬践,赞莫能名愧汗频。(《御制春仲经筵元韵》)

此诗写经筵之事,颂扬圣上致力于学,亲身躬行实践,令下臣感到羞愧,虽是为了春仲经筵一事而写作此诗,但实际上是为了借此事歌颂乾隆的品德、功绩。

应制奉和之作作为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一类特殊现象,被要求用特定的方式和特定的主旨创作。窦光鼐虽有大量应制诗作,但这不是其作为一个诗人的性灵抒写,而是由他的身份所决定的。作为乾隆帝身边的文人和深受乾隆器重的臣子,歌功颂德不可避免,也无法推辞,是其维护政治身份和报答圣主之恩在文学创作上的投射。在应制诗作中,窦光鼐真实的自我是有所缺失的,即人并不在文中,只是用笔写成,而不是用心写成,只能体现其文学功底而不能见出其真性情,有文质而无文心,只是其在御用文官身份的要求下屏蔽自我真性情的应命之作。

(二)江南诗性的感染:回归自我的性情诗者

在窦光鼐的非应制诗作中,山水纪行诗占据了重要篇幅。他曾三次视学浙江,又奉命远赴广东祭告南海,京师朝堂的严肃性给窦光鼐的诗人特质带来了许多压抑,而京师之外的南方则无形中带给了窦光鼐更多自由呼吸的空间。诗作中体现出了不同以往的明快之气,如“我陟从寿岭,乘风欲西骛”、“明晨问天井,独与老龙晤”(《独往天井戏成五言》)、“江流催地转,石气与天高”(《夜过弹子矶》)、“地连五岭分鹏背,水带三江下虎门”(《登越秀山》)等,在这些诗作中,诗人仿佛从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回归到了内心理想的自我状态,心境开阔而豁达,思绪丰富而明快,字里行间都是性情的流露。

江南仿佛是一个天然就带有诗性的地方,秀丽的山川河流、明亮的花草树木、生机勃勃的鸟兽虫鱼随处可见,小桥、流水、人家形成一幅幅天然的画卷,从内而外透露出天然的古典美和诗意生活的氛围。窦光鼐从北方朝堂转到江南水乡以及更远的广东地区,一方面他被压抑的自我得以释放,另一方面,江南的环境和氛围以及粤地的名山大川给予了窦光鼐诗性的感染,因而,在宦游时期,他不再是以往歌功颂德的呆板诗人,而是一位回归自我心灵的性情诗者。

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的窦光鼐,其诗歌创作中多了一份闲情逸致,如《雨后同庄滋圃抚军及籓臬诸公泛舟西湖,因游天竺、灵隐、韬光诸胜,遂登北高峰三首》:

宿雨涨湖绿,新晴鱼上波。岸分江藕润,峰入白云多。见佛从初地,观心证大罗。登临吾自惯,况乃际时和。(其一)

径转灵峰涌,苍然石气秋。听泉才度润,观日更登楼。朋好多今雨,云山是旧游。清源迎共酌,小憩数池鯈。(其二)

这两首诗是诗人在浙江任上写的,记叙诗人同友人泛舟登高的事件。天空刚刚放晴,透过碧绿的湖面可以见到欢快驰骋的鱼儿,举目远眺,周边的山峰高耸入云,诗人听泉、观日,与朋友共酌、小憩,闲情雅趣充斥其间。这时的诗人是自由的、鲜活的,表现的是属于自我的真性情。

另外,这时的诗人写景往往更为纯粹豁达,诗人自己是融于景物之中的,所写之景不再似以往那般冰冷,而是有感情、有温度的,情景交融,人与景和谐而统一。如《还自天井》:

日下扶云峰(扶云天井峰名),山晚叶半赤。返照翻过鸟,暝色随归客。径滑容侧足,线缕缘山脊。诘曲已数盘,直下犹千尺。凉风吹我裳,萧萧愁向夕。野雉雊深草,一似惧弹射。仆夫勿卤莽,行路有倾窄。揽策出谷口,山衔月已白。

此诗写了夕阳西下的扶云峰景色,山上的叶子仿佛也染红了,暮色跟随着归客一起降临,小径难行,走过了许多弯弯曲曲的道路,前方却依旧似有千尺长。凉风阵阵袭来,在暮色中萧萧作响,等到终于出了山谷,天边已有月亮高悬。整首诗既是写景,又是叙事,诗人沉浸在景物中以至于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也变得迟缓了,所写之景仿佛也染上了归客的情绪,成了诗人心境的外化。又如《登浴日亭次东坡韵》:

扶胥南下水如天,倚棹孤亭黄木湾。海外初收鳌背雨,云中稍辨虎头山。即看铜皷添沙棱(南海庙前涨沙田数十里,名“铜鼓沙”),岂有丹炉驻玉颜(东望白云山,有安昌期丹灶)。我欲骑鲸攀若木,偏悬五色十洲间。

此诗前面写景,描摹了气势磅礴、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色,后面诗人的思绪则飘向远处,幻想自己骑着大鱼,攀着神木,在美丽的仙境里驰骋遨游。由景入情,仿佛自己也成了景物的一部分,写景状物更为动人,令人心生神往。

宦游期间的窦光鼐摆脱了京师的束缚,加之周围环境的感染,其真实的自我得到释放,诗歌创作灵动而鲜活,呈现出回归自我的性情诗者的面貌。此时,诗人的诗笔更为自然而隽永,然而因其特殊的身份,这种状态无法始终保持,只能在远行期间适时显露。

(三)温情的“梦呓”:宦海沉浮的游子情结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窦光鼐走出诸城,离开了生之育之的父母之邦,他的离家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虽然受着时空的阻隔,但是对故园亲人的深情一直埋在他的心中,在压抑的环境中给他带来脉脉温情,这种游子情结伴随着他一生,是其精神世界中的一个支柱。从其诗歌创作中可以发现,对故乡、对亲人的念想与追思是其生命存在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他用诗歌营造了一个感情世界,并以之与故乡对话、与家人对话。

首先,故园始终是窦光鼐生命里的牵挂,留有诗人许多的足迹和回忆。他的《五莲山杂咏十二首》留下了许多歌咏故乡山川的诗句,如“五朶东南第一峰,沧波日夜浸芙蓉”(《望海峰》)、“竞秀群峰出天表,独推静者得中尊”(《大悲峰》)、“闻道黄河天上落,也分涓滴到莲山”(《织女洞》)、“不知易象春秋外,白马何缘别効灵”(《拜经台》)、“玉井千年青不谢,还分一瓣拓天东”(《五莲峰》)、“不道清晖容掛得,任他今古自升沉”(《掛月峰》)等等,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故乡风貌的深深热爱。有关故乡的人、事、物都深深镌刻在窦光鼐的心中,对故乡的留恋和深情使其不忍离开家乡,一次分别已属艰难,而短暂回归故乡后的又一次离别则更为悲恸:

久客旷田里,归来朋旧寡。艰难营窀穸,血泪洒原野。菽水奉严亲,宗族恋乡舍。茅庐敝无完,将雏苏台下。晨炊迟远雁,夜栖寄邻瓦。同怀各谋食,岁时返奠荦。亲串结新欢,殷勤通借假。问字来诸生,颇亦富文雅。感此亦经年,欲别未忍舍。时菊耀离筵,芳樽渌盈把。日暮出郭门,揽辔谢送者。野昏初星暳,沙白寒潍泻。征夫怀远路,北风嘶斑马。(《留别邑中亲友》)

此诗写于窦光鼐宦海多年后回到家乡,然后再次离别之时。回到家乡后,他看到的是一幅“艰难营窀穸,血泪洒原野”、“茅庐敝无完”的景象,这种景象深深刺痛了诗人的心。虽然“感此亦经年,欲别未忍舍”,但是无奈“征夫怀远路”,诗人惟有在日暮下与送别的亲友分离,伴随着嘶鸣的风声北上任职。少年离家、多年未归的经历以及一次又一次无奈的分别在窦光鼐心中烙下了深深的游子情怀,对家乡的浓烈情感伴随了其宦海沉浮的一生。

其次,对亲人的深厚情谊也在其感情世界中占据重要地位,其中,尤以其弟西堂最为突出。在窦光鼐留下的诗歌中,有许多是直接与西堂相关的,如《暮春登陶然亭忆西堂弟》、《九月六日晚抵西堂书馆率成绝句》、《晨起赏菊西堂欲移植予南城寓所赋诗却之》、《同西堂遊五莲山从弟光彤适至同登作歌一首》、《次西堂弟雨后有怀韵》、《抵清远峡怀西堂弟》等等,从窦光鼐诗作中有如此之多有关西堂的内容便可以想见其与西堂感情之深厚,二人拥有着许多共同的经历和回忆,如他们曾经共同在重阳前一天赴琅琊台口号,共同畅游五莲山,感叹“人生梦觉成今古,世间忧乐惟须臾”(《同西堂遊五莲山从弟光彤适至同登作歌一首》),又共同在琅琊台观日出,分享“秦东之门天地空,海峤夜阑星柳中。坐待霜晓望旭日,岂谓蜃市浮鲛宫”(《九日同西堂登琅琊台观日出得见海市次东坡先生登州海市元韵》)的经历,在点点滴滴中积累起了融于骨血的深厚情谊,以至于在西堂去世后的当年除夕忆起西堂而悲痛难忍:

守岁炉存火,登盘味只辛。即辞今夕腊,无那故园春。盥荐添亡弟,音书滞老亲。强欢裁吉语,掩泪已霑巾。(《乙酉除夕》)

除夕本是一个合家欢聚、团圆的日子,但是这一年由于西堂的离开让诗人悲痛万分,说吉语时也只是强颜欢笑,心中的悲痛忍不住而满满溢出来。另有《送西堂柩归故里三首》和《哭亡弟西堂十首(乙酉年作)》,表达了对西堂的深深怀恋及伤痛难忍之情,读来感人肺腑。

另外,窦光鼐与其妻子、儿子也有许多诗歌对话,有《哭亡室张夫人十首》、《十月十六日葬张夫人两首》、《得汝翼书》等等,也为窦光鼐的感情世界添了许多温情。

有关故园的所有人、事、物的记忆构成了窦光鼐心中的一个充满温情的梦,久久不能忘怀,并为窦光鼐提供了一个化解焦虑和痛苦的寄托。在其宦海沉浮的一生中,为其面对现实世界的困苦提供了精神支撑和心灵净土。这份游子情结的长期存在也为窦光鼐的诗歌作品注入了柔情与温度。

三、窦光鼐生存状态的矛盾根源及自我选择

窦光鼐生存状态的矛盾表现为身份的相悖和自我的徘徊,其身上同时承载了两种身份,御用文官和个体诗人,而这二者在现实中常常产生冲突,这种冲突使得其真实的诗性自我不能随意显露。究其原因,诗人窦光鼐生存状态的矛盾根源在于其特殊的性格。在官场中的窦光鼐一直是一位端人正士,《(道光)诸城县续志》载:“久宦京朝,至饔飧不给,其清节尤为世所重云。”[12]秦瀛《都察院左都御史窦公墓志铭》评价其“立朝五十年,揭揭然柴立,无所顾慕,刚直不能容人,人多呾而忌之者,惟以诚悃,荷圣主知。”[13]点出了其性格特点是耿介正直而不能容人,是非分明。这种性格容易招来他人的忌恨,然而“誉随谤生,荣辱参半,是耿狷勇义者足可庆幸的偶然”[14],他的诚悃刚直虽被人“呾而忌之”,却一直是深受乾隆帝赏识的品格。乾隆帝曾深夜召窦光鼐进宫问字:

(光鼐)趋至御桌前,双膝跪倒,口称:“万岁,夜间宣臣,有何要事?”上徐云:“非有事,朕有一字不识,左为竖心,右为‘安’字,应读何音,作何解?”窦奏云:“去竖心,添‘革’字,音安,为马鞍之鞍。去竖心,添才手,音暗,为按摩之按,按察之按。《史记·平原君传》:毛遂按剑而前,亦即此字也。又阿葛切,通遏,止也。 《诗·大雅·皇矣》:‘以按徂旅’。 去竖心,添‘木’字,乃‘案’之或体,与‘木’字在下同,为几案之案,问案之案。又叶伊甸切,音宴,欧阳修读书诗:‘初与两军交,乘胜方酣战。至哉天下乐,终日在书案’,因‘战’在去声‘霰’韵,‘案’在去声‘翰’韵,故须从‘战’字,读‘宴’音也。 《后汉书·梁鸿传》:孟光‘举案齐眉’,此‘案’则为有脚之托盘,故可‘举’也。至于圣上下问之字,臣读书甚少,曾未之见。”上笑云:“此朕心中所拟之字,未知果有此字否?故召卿问之。”既又曰:“宰相需用读书人,如卿之学,真不减宋之窦仪矣!”①政协山东省诸城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诸城文史资料第10辑》,1988年12月,第177-178页。注:此段文字当有更为原始的出处,据笔者查阅,出自清人马春溪(1854-1940,字柳泉)的《西园文集》第四篇,但目前未能查阅到《西园文集》原文,所以暂以《诸城文史资料》为出处。

乾隆帝以心中所想之字询问窦光鼐,而窦光鼐徐徐分析,然后诚实告知自己并不知此字,从他的回答中可充分见出窦光鼐不仅是一位有学问的文人,更是一位诚实的文人。由此经历,乾隆帝更深知他的诚悃,并且信任于他。

正因为窦光鼐诚悃刚直的品格取得了乾隆帝的信任,使其在仕途上多次受到提拔和重用,成就了他立朝五十年的宦海之路。从这一点上说,窦光鼐的性格特点带来乾隆的信任,从而为其政治道路开辟了一条坦途,而带来的结果便是其御用文官的政治身份更加牢固而明显了。

另一方面,“文学为作家心灵的写照,而作家自身的性格与人生经历,是规定其心灵图景性质最主要的两方面因素。”[15]窦光鼐诚悃而刚直不容人的性格特点反映在其文学创作上便是不违背自己的内心,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载:“公生平不讲学,而严析义利,要之以毋自欺。”[16]这种“毋自欺”反映在诗歌创作上便是强调真性情而不伪饰。他认为“诗之为道,渊源三百篇……是故作诗者,必其性情既厚。植之以骨干,傅之以采色,谐之以律吕,舍是以言诗,非诗也。”[17]在他看来作诗要有文采、有和谐的格律,更重要的是要有骨干,而骨干则是要表现真性情。从这一点上说,窦光鼐强调诚,强调真,这种性格愈发加强了其内心抒写真情真诗的渴望。以窦光鼐性格为支点形成两个发展方向,一是不能自由表现真实自我的御用文官身份进一步加强,愈发压抑和束缚;一是作为诗人其内心始终保持对真诗真性情的追求。越受圣主知遇,其性格特点所带来的身份上的相悖性也就愈发突出,从而形成了其在生存状态上的矛盾和困境,在“久宦京朝”的处境下要做到“毋自欺”显得尤为困难。

面对这种矛盾和困境,窦光鼐始终没有妥协,“后二十年,先生不常为诗,并不肯出诗示人。”[18]实际上,这便是诗人自己基于矛盾困境做出的选择,不为诗,不示人并不是对困境的妥协,而是对现实环境无声的反抗。当现实环境变得压抑而冲突时,诗人选择了不作诗、不示人来屏蔽外界干扰,表现出诗人对真实自我、真性情的坚持,显示出“不要性情便不作诗”的创作态度。

就窦光鼐的整个生存状态而言,其身上的两种身份并不是完全平等的,政治人格始终占据主导地位,而诗人身份则处于弱势地位,因而,当出现压抑的矛盾、困境时,隐藏起诗人特质似乎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而窦光鼐的诗歌创作正是其生存状态的写照。

[1][12](清)刘光斗.(道光)诸城县续志:列传第一[A]//中国地方志集成.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395.

[2](清)李元度,著,易孟醇,点校.国朝先正事略:卷四十二[M].长沙:岳麓书社,1991:1121.

[3][10][11][13][17][18](清)秦瀛.小砚山人集[M].清嘉庆刻增修本.

[4](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卷七[M].清光绪刻本.

[5]窦光鼐.省吾斋诗赋集[A]//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39.(本文所引窦光鼐诗作均出自其《省吾斋诗赋集》,下文引用诗句不再详注)

[6][7][8]杨伯峻.论语译注[N].北京:中华书局,1980:202,12,128.

[9]周蓉.科场蹭蹬与尖峭讥讽[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

[14]罗时进.典范型人格建构与地方性知识书写—论清代全祖望的诗学品质和文本特点[J].文学评论,2014,(5).

[15]路海洋.社会 地域 家族:清代常州古文与骈文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143.

[16](清)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卷三十一[M].清道光十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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