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今复古 别立新宗
——西方现代主义与中国古典主义对莫言文学创作的影响辨析杨新刚
2015-03-29曲阜师范大学山东曲阜273165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 曲阜 273165)
取今复古 别立新宗
——西方现代主义与中国古典主义对莫言文学创作的影响辨析杨新刚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 曲阜 273165)
毋庸置疑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想对莫言的文学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但同时中国传统文化小说与文化小说传统对莫言的文学创作的影响亦不可小觑。前者使莫言找到了创作的突破口与自信,后者使莫言获得了传统文化/文学的内在支撑。而且,两者彼此所共有的相似性,使得莫言的小说既能够对外与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相关联,又能够对内与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的血脉相连通。二者对莫言文学创作的影响,在不同的时期,呈现不同的特点,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21世纪之初,前者的影响以显在的形式存在并凸显,后者以看似缺席的方式潜隐存在于莫言的创作之中;21世纪之初至今,后者以显在的形式存在并凸显,而前者则以看似缺席的方式潜隐存在于莫言的创作之中。总之,两者明暗相继,互为主宾。
莫言;西方欧美现代主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中国古典主义
一、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想的影响
很多研究者认为莫言之所以在其作品中创设的特定的文学情境“高密东北乡”,显然是受到了威廉·福克纳小说中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的影响与启发,将莫言与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进行的类比,应该具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这说出了一个事实,即莫言的小说创作深受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想的影响。“好的作家,总是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更加广泛和普遍的意义,总是使自己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人接受和理解。好的作家虽然写的很可能只是他的故乡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很可能只是那块巴掌大小的地方上的人和事,但由于他动笔之前就意识到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是世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上发生的事情是世界历史的一个片段,所以,他的作品就具有了走向世界、被全部人类理解和接受的可能性。这是美国作家福克纳给我的启示。”[1]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想对莫言的影响应该包括叙事主题及叙事技法两个重要的方面。
首先,在小说的叙事主题方面的影响。西方欧美现代文学所热衷表现的主题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考察,一是在哲学意识表达层面,如存在主义、荒诞主义、黑色幽默等现代哲学思想与哲学理念;二是在人性表现层面,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幽微与深湛莫测,比如人性的光明与黑暗、伟大与渺小、崇高与卑鄙、坚强与软弱、善良与险恶、友爱与倾轧的多个面向及其交织与纠结;三是在个体主体的体验表现层面,现代人在社会生活中会遭遇的各种尴尬情境与诸多的糟糕体验诸如“烦”与无聊、无处不在的荒诞感、漫无涯际的孤独感、活在别处的疏离感、始终难以进入生活的冷漠感以及充满敌意的异化感,还有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深度焦虑、内心绝望和极端恐惧等等。加缪、卡夫卡、萨特、斯特林堡、贝克特、尤内斯库、福克纳、海勒等欧美现代文学家以及加西亚·马尔克斯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他们的小说或戏剧作品中比较充分地表现了上述主题。这些文学主题无疑带有相当的普遍性,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中国作家们面对诸多自我无法掌控的现实处境与无法把握的命运,内心也会产生与上述作家们类似乃至相同的现代性的体验与感受。在未接触这些作家作品之时,他们即使有如上所述的体验与感受恐怕也很难把心中要说的话写出来,因为这些体验与感受是否“健康”就首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还要写出来,那就更是一个问题了。因为在早已熟悉了“三红一创青山保林”创作主题的80年代中国作家们看来,如果描写下层普罗大众的革命热情以及人性的光明、伟大、崇高、坚强、善良与友爱无疑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描写其反面,尤其是描写一般民众的人性的黑暗、渺小、卑鄙、软弱、险恶、倾轧恐怕在思想还不是完全解放的特定时期,还是具有一定的风险。但及至看到其时文学评论界对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想及作品的评价甚高,甚至将其当作顶礼膜拜的对象之时,许多初步接触了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想及文学作品的先锋作家们似乎看到了新的文学标准。从欧美西方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在当时中国文艺界所享的殊荣,先锋作家们看到了表现现代主义思想的文学作品存在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进而获得了进行创作的勇气。20世纪80年代中期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的莫言,可谓生逢其时,正好搭上“文学先锋号快车”。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并且很快激活了他内心创作的欲望。在《中国小说传统——在鲁迅博物馆的演讲》中他说道:“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小说写小说成了我的正业。这期间,大量的西方现代派小说被翻译成中文。法国的新小说、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日本的新感觉派小说,还有卡夫卡的、乔伊斯的、福克纳的、海明威的。这么多的作品,这么多的流派,使我眼界大开,生出相见恨晚之慨,生出‘早知可以如此写,我早已成大作家’之感。于是,就扔下书本,狂热写作。”[2]正是在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思想及其文学作品的启发之下,莫言开始踏上了他的小说创作的全新征途。《透明的红萝卜》(原名《金色的红萝卜》)即是他学习借鉴西方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结果。其次,在叙事技法或曰叙事艺术方面的影响,包括印象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荒诞主义、黑色幽默以及象征与隐喻、夸张与变形、反讽与悖论等西方欧美现代主义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思想及意识与具体的创作技法。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技法,这些所谓的“舶来品”,其实与中国传统小说的表现技法非常相似,如中国传统小说尤其是神魔小说、英雄演义小说,其在塑造人物、推动情节的发展之时往往也会使用夸张、变形、象征、隐喻等手法。这对幼时就熟读中国传统小说的莫言来讲,绝不陌生。他只需要将文学的金马车驶离正统的现实主义之途,而改道进入亦真亦幻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大路就可在文学的大野任意驱驰飞奔。
莫言的小说表现技法亦与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思想意识及手法有一定的相似性,因此莫言的小说每每被研究者界定为魔幻现实主义特色显著的作品。这样的判断基本准确,但它却也常常会给人带来误解,以为莫言的小说是在刻意模仿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其实,无论是西方欧美现代主义,还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对莫言而言,仅仅是某种起到了启发或佐证或激活等作用。启发,是指通过对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阅读,莫言会意识到:小说可以写什么与可以怎样写;佐证,是指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均获得过世界文学界的最高奖项——诺贝尔文学奖。激活,是指激活了莫言内心沉潜的童年积淀。但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并非绝对与根本性的,“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3]在《中国小说传统——在鲁迅博物馆的演讲》中他说道:“许多批评家认为我受了拉美爆炸文学的影响,尤其是受了马尔克斯那本《百年孤独》的影响,对此我一直供认不讳。我确实受了他的影响,但那本《百年孤独》我至今还没看完。想当年,我看了这本书的十八页,就被创作的激情冲动,扔下书本,拿起笔来写作。”[4]莫言在其《说说福克纳这个老头》中也曾说,在阅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原著之前,他首先拜读了该书译者李文俊先生所写的长达两万字的前言,读完前言之后,他觉得“读不读《喧哗与骚动》已经无所谓了。李先生在前言里说,福克纳不断地写他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一块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跳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去创造一块属于我自己的新天地。”“为了尊重福克纳,我还是翻开了他的书,读到第四页的最末两行:‘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到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看到这里,我把书合上了,好像福克纳老头拍着我的肩膀说:行了,小伙子,不用再读了!”[5]
莫言数次在不同的场合所讲的话语其实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无论是美国作家福克纳,还是拉美作家马尔克斯,他们对莫言而言,起到了启发其小说创作思路的重要作用。真正对莫言小说创作产生深刻而重大影响的应该还包括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以及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尤为重要的是这个影响发生在他的童年时期。而童年时期的文化与文学影响对每位作家而言几乎又是根深蒂固的,对莫言而言,其影响力远超其人到中年时所受到的福克纳与马尔克斯的影响。而且莫言有着自觉而清明的理性,那就是他必须尽量摆脱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如果说有意疏离“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的影响而“出走”,是他创作方面的第一次文学“叛逃”,那么远离西方欧美现代主义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是他创作的又一次文学“叛逃”。“我的这次逃离并不彻底,仿佛热恋过的情人,即便分手了,也总是情牵意挂、藕断丝连。因为他那套技巧使用起来太方便了,而我的头脑里积累起来的与他的故事相似的故事实在太多了。惯性巨大,即便叛变,也需要一个过程。……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我一直怀着叛逆之心写作。”[6]《檀香刑》的横空出世之后,标志着莫言逃离或曰摆脱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直接的影响的努力有了结果。“一直到2000年写作《檀香刑》时,才感觉到具备了一些与西方文学分庭抗礼的能力。……我在最近这三部长篇小说《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的创作过程中,大踏步撤退,向民间文学学习,向中国传统小说学习。”[7]莫言的这些表述并非是其有意撇清与西方欧美现代主义及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之间的关系,而是道出了一个巨大的真实:在莫言的小说创作过程中,他曾经有意无意地疏远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而亲近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思想及其文学作品,而经过相当时日的探索之后,他又开始疏离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而皈依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这当然可以视为莫言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表现。
二、传统文化、小说与文化、小说传统的影响
(一)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的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及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对莫言的创作也起着莫大的影响,而这影响应该是与西方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思想及其文学作品同时起着作用,一为明、一为暗,一显在、一潜隐。对莫言创作具有重大影响的因素除了其自身独具的先天禀赋之外,应该还有传统文化——齐文化的深刻影响。莫言出生在号称“礼仪之邦”的山东省,具体而言出生在高密,高密位于山东省的东北部。众所周知,所谓“一山一水一圣人”的山东,儒家文化占据着主导地位,但从区域文化及其影响力来看,实际上有两种传统文化在山东省的民间社会同时起着重大作用。山东又被称作齐鲁大地,齐文化与鲁文化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样态。传统的齐文化,政治层面看重霸权思想、社会层面重视商贾精神,大体而言主要影响鲁北与鲁东地区;传统的鲁文化尊正统、重伦理、讲仁爱、求和合的儒家文化,主要影响鲁南与鲁西地区。传统的齐文化对莫言的影响多是深刻而深远的,而传统的鲁文化对其影响基本上是负面的,这从他的小说中可以鲜明地读出来,如他的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中的戴凤莲与余占鳌两个形象是典型的违背所谓儒家道德挑战伦理秩序之人,两人的言行甚至还有些大逆不道。当然,儒家强调的入世与责任担当意识对莫言有着深刻的影响,如他的批判现实的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酒国》与《红树林》等。
民间传说与民间文学以及民间戏曲作为齐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对莫言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第一,民间传说与民间文学的影响。在莫言写于1992的《超越故乡》的文章中,他说,“我的故乡离蒲松龄的故乡三百里,我们那儿妖魔鬼怪的故事也特别发达。”[8]2005年5月,莫言在意大利所做的演讲中,又谈到童年时代所听闻的传说,“在那些岁月里,每到夜晚,村子里便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为了度过漫漫长夜,老人们便给孩子们讲述妖精和鬼怪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似乎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有变化成人或者具有控制人的意志的能力。老人讲得煞有介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这些故事既让我们感到恐惧,又让我们感到兴奋。越听越怕,越怕越想听。许多作家,都从祖父祖母的故事中得到过文学的灵感,我自然也不例外。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听老人讲述的鬼怪故事的黑暗夜晚,正是我最初的文学课堂。”[9]有些故事让年少的莫言既感到有趣,又感到可怖。“在我祖父母讲述的故事里,狐狸经常变成美女与穷汉结婚,大树可以变成老人在街上漫步,河中的老鳖可以变成壮汉到集市上喝酒吃肉,公鸡可以变成英俊的青年与主人家的女儿恋爱。这个公鸡变成青年的故事,是我祖母讲述的故事中最美丽也最恐惧的。”[10]这些民间传说在莫言的心底扎下了根须,在将来的日子里会长出文学的根苗。“除了听过大爷爷的故事,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那些天才的乡亲,他们讲过的许多故事我都牢记在心。”[11]莫言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少年时代除了少量的眼睛阅读之外,更多的是“耳朵阅读”,“我说,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们童年是用眼睛阅读,我在童年时用耳朵阅读。我们村子里的人大部分是文盲,但其中有很多人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满肚子都是神神鬼鬼的故事。我的爷爷、奶奶、父亲都是很会讲故事的人,我爷爷的哥哥——我的大爷爷——更是一个讲故事大王。”[12]与饥饿和贫穷相伴的少年时代,对莫言既痛苦,又幸运。“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进行着的牛车社,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13]另外,他们的讲述立场和讲述方法对莫言的影响也很大,“爷爷奶奶一辈的老人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鬼怪和妖精,父亲一辈的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当然他们讲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没有阶级观念,也没有阶级斗争,但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并不断地被传诵,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加工提高。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一个人,哪怕是技艺高超的盗贼、胆大包天的土匪、容貌绝伦的娼妓,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坏人的故事时,总是使用着赞赏的语气,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14]此外,莫言还经常跑到集市上去听书,“我在少年时期,去集市上,从成年人的腿缝子里钻进场子,听那些说书人说书。”[15]为了能够经常到集市上听说书,也为了表达母亲对自己的厚爱,莫言向母亲和家人讲述听来的故事内容,“我复述的故事渐渐的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16]
第二,民间戏曲的影响。“茂腔”又称“猫腔”,是流行于山东潍坊高密地区的一种民间戏曲艺术。由于自幼耳濡目染的原因,莫言对茂腔艺术亦十分喜爱。他曾说,“二十年前当我走上写作的道路时,就有两种声音在我的意识里不时地出现,像两个迷人的狐狸精一样纠缠着我,使我经常地激动不安。”[17]第一种声音即是声音铿锵节奏鲜明的火车的声音,“第二种声音就是流传在高密一带的地方小戏猫腔。这个小戏唱腔悲凉,尤其是旦角的唱腔,简直就是受压迫妇女的泣血哭诉。高密东北乡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能够哼唱猫腔,那婉转凄切的旋律,几乎可以说是通过遗传而不是通过学习让一辈辈的高密东北乡人掌握的。……这两种与我的青少年时期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就像两颗种子,在我的心田里,总有一天会发育成大树,成为我的一部重要作品。”[18]可以说长篇小说《檀香刑》就是在猫腔戏的启发之下创作完成的,孙丙抗德的故事,清末已经在高密东北乡被编成地方戏猫腔进行传颂。据莫言自己讲,小说中的许多话语,就引自猫腔戏《檀香刑》。他曾说《檀香刑》在艺术手法上是一次大的“撤退”,所谓撤退,主要是指他在小说叙事方面对传统叙事技巧的借鉴和发挥。“为了适合广场化的、用耳朵的阅读,我有意地大量使用了韵文,有意地使用了戏剧化的叙事手段,制造出了流畅、浅显、夸张、华丽的叙事效果。民间说唱艺术,曾经是小说的基础。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地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尚的书。《檀香刑》是我的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退得还不够到位。”[19]“撤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是一种“前进”或曰“皈依”,即向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的前进或皈依。莫言说在《檀香刑》的创作之初,主要使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但后来为了使小说“保持比较多的民间气息,为了比较纯粹的中国风格”[20],他不惜推倒重来。对传统韵文和戏剧化手法等传统文艺形式的大胆借鉴取得了较好的艺术效果,这次可贵的尝试,对推进中国小说叙事艺术的民族化具有较大的样板意义。
(二)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的影响
长篇小说《檀香刑》是莫言真正回归传统小说创作的开始,小说在结构方面向传统创作致敬,小说整体上由“凤头部”、“猪肚部”和“豹尾部”三部分十八章构成。在小说的叙事方面,莫言有意进行了一番新的尝试,“在媚俗的、香软的写作中进行一种抵抗,是对西方小说故事、情感模式的对抗,这些东西肯定是支持我写《檀香刑》一种最原始、初始的激情。”[21]莫言能够向中国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靠拢,其来有自。是因为童年时代他读过一些中国传统小说尤其是传统神魔小说,这些作品在莫言的内心深处产生过莫大的影响。
莫言曾在其写于1996年的《童年读书》一文中说,“我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绘有许多精美插图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22]据莫言说,这本《封神演义》是他给同学家拉了一上午的石磨之后,作为交换,他被允许阅读一个下午。“这本用汗水换来短暂阅读权的书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骑在老虎背上的申公豹、鼻孔里能射出白光的郑伦、能在地下行走的土行孙、眼里长手手里又长眼的杨任,等等等等,一辈子也忘不掉啊。”[23]在《福克纳大叔,你好吗——在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的演讲》中他又一次地谈到了《封神演义》对他童年的影响,“这样的书对我这样的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儿童,具有难以抵御的吸引力。”[24]读过《封神演义》之后,他又通过各种方式,读完了周围几个村子里流传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等传统经典小说。“那时我的记忆力真好,用飞一样的速度阅读一遍,书中的人名就能记全,主要情节便能复述,描写爱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的背诵。”[25]可见包括“好像是在讲述三千年前的中国历史,但实际上讲述的是许多超人的故事”的《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小说,对莫言的创作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莫言还是当代屈指可数的向中国传统小说家致敬的作家之一。他在1993年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学习蒲松龄》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将蒲松龄称为中国小说写作的“祖师爷”。文章的一开始他还在一本正经地谈论《聊斋志异》的创作过程,尔后则用莫言式的魔幻现实主义笔法为读者描绘了他“拜师学艺”的经过。“我的爷爷的老老老……爷爷是一个贩马的人”,每年都会有几次赶着成群的骏马经过蒲家庄大柳树下,“这位贩马的祖先”得知莫言写小说之后,拉着他去拜见祖师爷,等到“我”磕了三个头之后,“祖师爷从怀里摸出一只大笔扔给我,说:‘回去胡抡吧!’”[26]莫言把蒲松龄看作中国传统小说创作的“祖师爷”,虽有过誉之嫌,但足以表现出莫言对中国传统小说家的敬意。在获奖感言中,他更是将自己称作蒲松龄“传人”,“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27]
不难看出,莫言的小说创作深受中国传统小说尤其是神魔小说的影响。中国传统小说及神魔小说,对他的创作所产生的重要影响体现在五个方面:其一,内容情节的传奇化;其二,想象力的汪洋恣肆,天马行空。《生死疲劳》尤为突出地表现了神魔小说的深刻影响,小说中“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与“狗精神”等情节无不具有传奇性特征,其中叙事情节的构织与文学形象的塑造无不体现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曾说,想象力是“各种能力的王后”[28],莫言就是具备这种能力的作家,他的卓越想象力的形成,除了具有一定的天赋之外,中国传统神魔小说对他的影响自然也是极其重要的成因之一;其三,夸张变形的表现手法。中国传统神魔小说表现叙事主题时往往多采用基于现实的夸张与变形的手法,如《西游记》中的悟空、八戒以及《聊斋志异》中的鬼狐花妖等文学形象,都是亦人亦神亦兽亦怪,真幻共生,《生死疲劳》中西门闹的转世轮回不正如此吗?其四,寄托遥深。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自序中言,“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29]营造离奇的情节、塑造超凡的神怪,并非中国传统神魔小说创作的主要目的,借由对鬼狐神怪的描绘,表达内心的寄托才是传统神魔小说的真正创作目的。莫言的小说创作亦受到了中国传统神魔小说特质的影响,他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中说,作家应该表现“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天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感悟”,可见,他的小说创作绝非游戏之作。他在《“高密东北乡”的“圣经”——日文版〈丰乳肥臀〉后记》中说,“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对人类的前途满怀着忧虑,我盼望着自己的灵魂能够得到救赎。我尊重每一个有信仰的人,我鄙视把自己的信仰强加给别人的人。我希望用自己的书表现出一种救赎的意识,人世充满痛苦和迷茫,犹如黑暗的大海,但理想犹如一线光明在黑暗中闪烁。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上帝,有的人的上帝在天上,有的人的上帝在心中。”[30]最后,他秉承了中国传统神魔小说以荒诞的情节表达庄严的主题的优良传统。神魔小说无论是《西游记》还是《聊斋志异》,情节看似荒诞不经,但这些小说作品的主题则十分庄严深刻,可谓寄庄严于荒诞。莫言的《生死疲劳》、《四十一炮》等小说作品,貌似游戏之作,实则别有寄托。在《“高密东北乡”的“圣经”》一文中,他说,“在描写历史的悲剧时,我同时发现了历史的荒诞性和历史的寓言性。”[31]
长篇小说《生死疲劳》正是上述五个方面影响的集中体现。小说前4部分由“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与“狗精神”构成,揭示了人世间所谓的生死轮回。但细究之,却发现,其实写的是白云苍狗变化莫测的世道,原本善良的地主西门闹被枪毙之后,依次转生为“驴”、“牛”、“猪”、“狗”、“猴”以及“大头婴儿”。西门闹的每次转世,不仅都幻化成不同的形象,而且均会面对不同的时代与环境。面对荒诞的现实,他每每有不适感。被批倒批臭批得体无完肤的,陡然之间芳香四溢又被捧了起来,昨日还得意扬扬甚至跋扈嚣张,今日却灰头土脸无比颓丧。社会风雨的难测,时代风云的嬗变,令人徒唤奈何。令身处其间的人,难免有“庄生晓梦迷蝴蝶”之惑。
结语
莫言说,“我是一个深受外国作家影响并且敢于坦率地承认自己受了外国作家影响的中国作家……但我比很多中国作家高明的是,我并不刻意地去模仿外国作家的叙事方式和他们讲述的故事,而是深入地去研究他们作品的内涵,去理解他们观察生活的方式,以及他们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32]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真正开始进行文学创作的莫言,文学创作其实一直受到了外来和内生文化及文学的双重影响:既受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影响,又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小说及文化/小说传统的影响。只不过,研究者多数情况下仅仅看到前者,有意无意地忽视后者。他说,“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说与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了营养一样。”[33]
总之,莫言的小说创作既受到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直接影响,又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小说与文化/小说传统的内在影响。他的小说之所以能够被世界读者接受,并赢得诺贝尔文学奖,还在于他自觉践行了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所主张的“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34]之思想。莫言的小说创作,既有魔幻之形,又有现实之心。而这一特质的形成,无疑既受欧美现代主义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方法的影响,又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及传统小说特别是传统神魔小说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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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冬梅
I206.7
A
1671-4288(2015)04-009-06
2015-07-02
杨新刚(1970—),山东泰安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代古代文学思潮及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