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灯影映红楼——《红楼梦》灯烛意象探微
2015-03-29郭梅
郭 梅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文学研究
烛光灯影映红楼
——《红楼梦》灯烛意象探微
郭梅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摘要:灯烛是我国古典文学中常见和重要的意象。《红楼梦》中的灯烛意象形式多样,内涵丰富,有助于表现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彰显人物气质和表现作品主题,其主人公如林黛玉等与灯烛意象的完美契合,可谓蕴藉深邃、涵泳深广。
关键词:《红楼梦》;灯烛;意象
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中重要的审美范畴,是作者主观意念和客观物象在语言文字中的融合。灯烛,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经典意象之一,出现时间早、频率高,意蕴丰富深长。从《诗经》到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在我国古典文学的长河中,灯烛意象与文人的审美感受、审美理想相契合,不断丰富着作品的文化内涵和文学意蕴。学界对灯烛意象颇为关注,不仅有精确的数字统计,如“全唐诗中有1255处写灯,全宋诗中更达到了8372处”[1],“唐代有近七百篇写到蜡烛的诗”[2],“李商隐在其诗歌中,用到灯意象34次、烛意象22次”[3],而且从宏观着眼、微观入手,作了细致广泛的研究。学人们认为,“灯烛从照明用具走向生活娱乐和情感寄托,成为一种文化和生命的精神载体”[4],是文学家向内心深处寻求个体生命意义的一种体现,是文人们在特定心态下独特的审美和情感模式,其中包涵爱情、家园、自由、生命、人格精神等多重文化意蕴,呈现温情化、悲情化和人格化的倾向,其表现力和内蕴力越来越扩大和深化,形成了一个丰富多彩极具审美价值的艺术世界。不过,目前这方面的研究还多集中于诗词中的灯烛意象,或探讨某位诗人词人笔下的灯烛,如李商隐、纳兰性德,或分析某一时期诗歌中的灯烛,尤以唐诗为著。而对其他文体,如明清传奇、小说中的灯烛意象的研究,尚属鲜见。
毋庸置疑,明清文学是对前代文学的继承与发展,在灯烛意象方面亦不例外,如元宵观灯猜谜的习俗备受文学家的青睐,不必说宋词里有“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的名句,小说家们亦常利用元宵大做文章,如《镜花缘》第三十一回有“看花灯戏言猜哑谜”的情节,第六十四回则写“猜灯谜姊妹陶情”;《品花宝鉴》第九回写“月夕灯宵万花齐放”,第三十回写“赏灯月开宴品群花”。《金瓶梅》也在第十五、二十四、四十二等回目中多次写到元宵赏灯,在烛光灯影里描摹人情世态。如第十五回的前半部分写西门家的女人们去李瓶儿家过元宵节,各色灯彩美轮美奂,与潘金莲等的华丽装束相映生辉,而潘看灯时捋袖露手,一边嗑瓜子,一边把瓜子皮都吐落在楼下行人身上的动作情态则明显暴露其粗俗不雅,人物刻画生动形象。又如在第三十五回里,李瓶儿生子受宠,潘金莲醋意大发,借题发挥说为什么李一人打两个灯笼而自己和孟玉楼等四人却只有一个灯笼,则是作者利用灯笼来折射家庭矛盾和人物性格。还有,《歧路灯》则直接在书名里运用灯的象征意义。显然,灯烛在这些小说中不仅是照明工具,也被用来表示时间、塑造人物和推动情节发展,在某些细部还具备一定的象征意义。而在《红楼梦》中,灯烛意象的运用则更加丰富细腻,象征高妙,寄托遥深,体现出曹公雪芹的大手笔。
首先,灯烛是作为日常照明用具出现在《红楼梦》中,大观园里挂着角灯、彩灯,佛前点的是大海灯,猜灯谜用围屏灯,元宵的灯彩更是种类繁多。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描写王夫人吩咐刚刚放学回家的庶出儿子贾环抄写《金刚咒》,贾环就“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5](P.334)
因为点燃灯烛通常是在黄昏时分,熄掉灯烛则表示安寝,故灯烛在故事里也常被用来交代时间。如第七回《送宫花贾链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说“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5](P.109),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说宝玉等五人“去了一日,掌灯方回”[5](P.968),两处都用“掌灯”来表示时间。而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黛玉和湘云联诗时,两个上夜的老婆子“早已息灯睡了”[5](P.1063),说明夜已深。另外,古人认为灯花结蕊是喜兆,这在《红楼梦》里也有体现,如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宝琴等来贾府做客,贾母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5](P.654)
其次,《红楼梦》常浓墨重彩地渲染贾府的富贵奢华,在灯烛这一小道具上也不例外。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写道:“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5](P.171)写出了宁府办丧事的隆重铺张。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这样描写元春省亲时的富丽堂皇:“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5](P.237)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描写贾府年节时“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5](P.730),煞是热闹喜庆。而且还有一种兼具实用性和装饰性的灯:“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5](P.730),如此高档精妙的灯具,自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还有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中提到“两府中俱悬灯结彩”[5](P.978),“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5](P.980),强调为贾母做寿,府中灯烛辉煌,富贵气十足。显然,这些对灯烛的描写不仅渲染了气氛,而且折射出贾府的豪奢。
再次,灯烛在《红楼梦》中常承担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的功能。如第二十五回描写贾环正在灯下抄写经文,见宝玉和嫡母亲热,还拉着唯一和自己相厚的丫鬟彩霞说笑,他“素日原恨宝玉”,“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5](P.335)庶出的贾环平时积了一肚子的恨气、妒气、怨气,这时就用手边最厉害的工具——蜡烛将气发泄出来,一盏蜡灯折射的是嫡庶之争的尖锐残酷。然后,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来看望伤者,赵姨娘趁机与之勾结欲置其眼中钉宝玉、凤姐于死地,于是,小小的推烛事件使矛盾冲突从兄弟不睦上升到“卑”者赵姨娘对“尊”者宝玉、凤姐下毒手的“刑事案件”,在结构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还有,《红楼梦》喜用各种谜语,书中共有灯谜27则,往往对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命运和渲染悲剧气氛起到相当的作用。譬如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里,太监拿来元春所制灯谜给众人猜。“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猜就猜着了”[5](P.300),寥寥数语便把宝钗识时务、懂世故、明事理的性格特征表现了出来。而探春、惜春所制之谜的谜底分别是风筝和海灯,无不暗示了主人的命运,如海灯是佛前之物,隐指惜春最后的出家。而贾政看到元、迎、探、惜诸人所制之谜分射爆竹、算盘、风筝、海灯等不祥之物,便“大有悲戚之状”[5](P.305),换言之,灯谜还暗示了贾府的由盛转衰——同样是第二十二回:“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5](P.301)准备工作做得如此细致充分,全家团圆猜灯谜的欢快喜庆自不必说。但盛极必衰,好景不长,大观园再一次灯谜会是在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里,湘云编了一支《点绛唇》,强调“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5](P.684),暗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贾府终究无法逃脱由盛转衰的悲剧命运。
最后,必须强调的是,曹公不仅经常直接运用灯烛意象,而且还更乐于将灯烛意象交给他笔下的主人公们,让他们从自己的性格、身份、处境等角度出发去发挥应用,取得高妙的艺术效果。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林黛玉等是如何“运用”灯烛意象的。
“耿耿秋灯秋夜长”[5](P.609):泪烛秋灯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描写中秋之夜酒阑人散,黛玉和湘云两个孤女惺惺相惜,联袂去凹晶馆联诗。她俩从良辰美景吟起,黛玉“蜡烛辉琼宴”[5](P.1065)一句极写烛光下晚宴的豪奢,是写实的笔法。而豪门盛宴反衬的是孤弱女子的凄凉无助,联到结穴处,湘云吟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5](P.1068),灯烛由“辉”转“昏”,不仅写出了贾家团圆晚宴的嬗变,也暗示了贾府的由盛转衰,更重要的是引出了黛玉清奇诡谲的点睛之笔“冷月葬诗魂”[5](P.1069),不仅展示了林姑娘杰出的诗才,亦暗示了她将来的结局。然后,第三个孤女妙玉登场,品评诗句,续成完璧,而黛玉也在和湘云、妙玉的比较之中凸显了她不同于另两位的敏感、清高和灵秀、孤傲。
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秋日黄昏,雨滴竹梢,林黛玉病卧潇湘馆,仿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格,反其意而作《秋窗风雨夕》一首,笔下的烛泪与女儿泪交织在一起,抒发出她哀婉无奈的悲凉心境。“耿耿秋灯秋夜长”,在连用14个“秋”字的《秋窗风雨夕》里,潸潸而下的烛泪、摇曳的烛光,映衬的是一盏悲凉寂寞的“秋灯”——“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5](P.609),斑斑烛泪映照着林姑娘孤苦伶仃的身世、孤寂叛逆的性格和纤丽蕴藉的诗才,而她那颗敏感脆弱的女儿心连同《红楼梦》“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悲剧意蕴,也都寄托在那一盏“秋灯”之上了。
有道是诗歌意象的形成往往离不开隐喻。中国古典诗词常常追求“言在此而意在彼”,其中,“言”是文字本身的意义,而“意”乃文字背后的深层喻意。如果说意象是诗歌的血肉,那么喻意则是其灵魂,而隐喻则是连接血肉与灵魂的桥梁。显然,在《秋窗风雨夕》中,“泪烛”和“秋灯”赋予了整首诗独特的隐喻视角——林黛玉藉灯烛映射其内心深处极其杳渺幽深的情感,让情感释放得十分丰富、完整和深入,成为她坎坷悲剧生命体验的缩影。《秋窗风雨夕》,不仅是林黛玉发自内心的哀哭,更是她在生命的脆弱与孤独、失意与幻灭中的挣扎和希冀。换言之,曹公利用泪烛秋灯,描摹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处境、心境、性格、气质、命运,刻画细致充分,生动含蓄而富于诗意,具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
“青灯照壁人初睡”[5](P.370):佛烛青灯
《红楼梦》前八十回有三处“青灯”,其中作为全书纲要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便有两处——其一是给惜春的判词:“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5](P.78),其二是预示妙玉命运的[世难容]:“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5](P.83)。这两位少女性情都有些乖僻,最后也都皈依佛门——惜春对现实颇感绝望,决意遁入空门,“可怜”、“独”与“青灯”意象结合在一起,明确预示其悲剧结局。妙玉自幼出家,孤标傲世不合时宜,最后被污浊黑暗的社会所吞噬。她与“青灯”为伴,曲子蕴含作者的深深喟叹。从前八十回看,妙玉最突出的性格特征便是高洁脱俗。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5](P.235)逼得王夫人下帖子请她入大观园。在园中,她的眼里也只有宝玉、黛玉、宝钗三人,尤其高看宝玉。第六十三回里宝玉过生日,她的一张粉色贺寿笺子微露少女芳心。如此与众不同的一位美尼姑,自然和那些趋炎附势、阿谀奉承、外强中干之辈不可同日而语,也与净虚之流混迹空门而心存世俗利欲熏心的欺世型尼姑截然有别。她,宛如一盏“青灯”,悄悄映照着大观园,也映衬着大千世界。
值得重视的是,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青灯”再一次隆重登场——林黛玉所作《葬花词》中有“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5](P.370)之句,这里的“青灯”意象,与词中的落花、落絮、无情燕等妙合无垠,把清高孤苦的女主人公烘托出来,感情表达得婉约细致而意蕴无穷。作者在这里使用了类似现代电影语言中的蒙太奇手法,使得“青灯”意象承载了黛玉内心的悲凉孤苦和寂寞无助。换言之,青灯就是黛玉,是黛玉独立人格、高洁灵魂和孤傲性格的折射,也是其自珍自重的体现。青灯不仅承载了黛玉深沉的人生痛苦,其微弱的光芒也爆发出她内心的呐喊。它的闪烁跳动,是黛玉对爱和自由的渴望,亦是她对人生尊严与价值的理性思考。黛玉知道,在大观园的高墙之内,她是找不到任何希望和转机的,理想的“香丘”只可能存在于遥远的“天尽头”。青灯用微弱的光芒勉力驱散笼罩黛玉的黑暗,而刚刚入睡的黛玉必然想做一个好梦,在梦里到达天尽头的“香丘”。可是,黛玉体弱,长年失眠,“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5](P.1072),“香丘”她始终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在微茫的青灯下咀嚼世态炎凉,承受风刀霜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灯是明亮的,乃她所爱所恃;青灯亦是昏暗的,乃她所憎所惧。黛玉短暂的一生就这样在美与恶、爱与恨的矛盾冲突中“质本洁来还洁去”[5](P.371)。
显然,相对于惜春和妙玉,黛玉和青灯意象的契合度是最高的——虽然她没有像惜春、妙玉那样遁入空门,但她真诚坦荡的心灵不愿寻求佛殿的庇护,诗意孱弱的生命亦拒绝缁衣的包裹。她不会像惜春那样在周遭的污浊不堪中只求自保,言行让亲嫂嫂寒心;她也不愿如妙玉一般落得个“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5](P.77)。而且,黛玉的“黛”字和青灯之“青”字在含蕴意味上亦悄然绾合,在惯用字谜的《红楼梦》中应该并非巧合。
“精华欲掩料应难”[5](P.653):慧烛心灯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巧妙地运用了心灯的寓意。
香菱拜黛玉为师学习写诗,全身心投入,状如疯魔。黛玉布置的作业题目是咏月,她“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5](P.650),一首一首地写,一次比一次有进步。即使被众人嘲笑,她也浑不在意,“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5](P.651)——这里的“灯”,既是写实,更是指代香菱的心灵之灯。
那么,是谁点亮了香菱的心灯呢?是黛玉!
人们提起林黛玉,往往马上想到她的多愁善感、小性儿、行动爱恼人,殊不知她也有坦荡大气的一面。比如,面对香菱的真心求教,她不像宝钗那样囿于礼节规矩而推辞,而是落落大方收下了这个学生。她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5](P.645)如此当仁不让,率真自信溢于言表。首先,她鼓励香菱树立信心:学诗“什么难事”[5](P.645),“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5](P.646)黛玉老师的诗歌写作课程教学目标明确,高屋建瓴,生动形象,深入浅出,还注重积累和感悟,注重自学和循序渐进,重视读说听写的综合训练,强调实践能力的培养,俨然是位明师。首先,她检查学生的阅读情况:“共记得多少首?”“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5](P.647)等到香菱读诗的量和质都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便大胆鼓励她进行实际操练:“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5](P.649)显然,林黛玉不仅自己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诗人,还深谙教学原理,能做到及时检查反馈,交流讨论,订正总结,从而全面提高学生的学习成绩。当香菱写出第一首诗时,林黛玉及时点拨:“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同时,帮助她找出失败的原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并积极引导香菱要敢于创新:“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5](P.649)当香菱拿来第二首诗时,林黛玉在看到进步的同时继续严格要求:“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5](P.650)就这样严而不苛,引导有方,终于让香菱交出了新巧而有意趣的作业,并成为大观园诗社的新成员。总之,在这一回里,我们不仅读到了一个为诗疯魔的香菱,更惊喜地读到了林黛玉大气率真的另一面。这,是美而慧的黛玉必臻的人生境界,也是曹雪芹的神来之笔。
值得强调的还有,“香菱学诗”并非黛玉端雅而并不始终小心眼爱耍小性子的孤证。曹公一向擅长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如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也巧妙地用一盏玻璃绣球灯点厾出了黛玉的真性情。
黛玉刚写完《秋窗风雨夕》,正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在初恋阶段,她总是防着宝玉移情别恋,行动爱恼人,动不动就哭,需要宝玉哄她。但当感情稳定之后,她便能坦然接受心上人的体贴爱护,并不怕人看见和议论。比如在这一回里,她就一改方才的悲秋情怀,喜笑相迎,一会儿把宝玉比作“渔翁”,把自己比作“渔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而“羞的脸飞红”[5](P.610),一会儿又“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枝小蜡来,递与宝玉”[5](P.611),呵护之情溢于言表:“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5](P.611)埋怨、叮咛,温柔体贴到骨子里,集细心、内敛、温情、羞涩、娇嗔于一身,不避嫌不掩饰,和初恋时的她判若两人。类似的规劝,父母、宝钗、袭人都说过,宝玉何尝依从?但从黛玉嘴里说出来,他便乖乖听从。显而易见,此时的宝黛二人已不是耳鬓厮磨的小儿女,而是赠绢定情的知音人、知心侣——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里,众人射覆,宝玉引了一句旧诗“敲断玉钗红烛冷”[5](P.853),其实是作者用“红烛冷”暗示他对宝钗无情,婚姻不谐,他心中唯有黛玉。曹公借绣球灯这个道具不动声色地剖露了宝黛间的深情,可谓不写之写,十分巧妙。这盏灯和他们的爱情一样,无比美丽无比珍贵,但也不堪一“跌”——堪可玩味的是黛玉嘴里的这个“跌”字拆开即为“失足”,有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宝黛爱情的最后结局也许便应在这个“跌”字上。可惜,在后四十回里,这盏重要的玻璃绣球灯再也不见了踪影。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编导安排宝玉在抄家后一无所有,一领破衣满脸污垢,但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这盏绣球灯,珍爱异常,因为,这是他心中的光与暖、爱与情,是浑噩人间给他保留的唯一一点温存和寄托,既是爱的念想也是一份别样的精神追求。可惜,无情的现实最终将它打得粉碎!如此改编,显然具有相当的合理性。而在宝玉心目中和玲珑剔透的玻璃绣球灯合而为一的林妹妹,也应是作者和读者心中那一个最真实、立体的林黛玉。
总之,《红楼梦》中的灯烛意象形式多样,内涵丰富,灯烛描写法不仅用于第一女主人公林黛玉,在元、迎、探、惜四钗,甚至更次要的人物赵姨娘、贾环等身上也都适时出现,发挥了颇为重要的作用。灯烛意象贯穿整部小说,不仅有助于表现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运、彰显人物气质,也有助于表现作品主题,其主人公如黛玉等与灯烛意象的完美契合,可谓蕴藉深邃、涵泳深广。而且,在众多明清人情小说中,《红楼梦》灯烛意象的运用不仅次数多、频率高,而且手法多样,含蕴也更为深广。尤其在象征方面,不仅涉及的人物多,挖掘的层次和力度也更见功力,艺术表现力更强。另外,与诗词中的灯烛意象相比,《红楼梦》在这方面则显然发挥了小说体裁的特长,其灯烛意象和故事情节关联十分密切,换言之,体现了诗词中少见的故事性。可以说,《红楼梦》的灯烛意象是在前代文学积淀的基础上对灯烛意象的进一步运用和深化,尤其是对汉唐两宋诗词里的灯烛意象的继承和发展。
参考文献:
[1]何晓苇,周镭.灯影照耀下的纳兰词——浅谈纳兰词灯意象[J].名作欣赏,2011,(5).
[2]梁桂芳.唐诗蜡烛意象探幽[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1,(4).
[3]何世剑.李商隐诗歌中灯烛意象的文化意蕴——兼论唐前灯烛意象的渊源流变[J].开封大学学报,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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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吴芳)
An Explorative Study on the Images of Lamplights inADreamofRedMansions
GUO Mei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bstract:Lamplights are often treated as important images i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InADreamofRedMansions, various kinds of lamplights, rich in connotations, help to portray characters, hint at the character fate, display personalities of the character and represent the themes of the work. Lin Daiyu, one of the protagonists of the novel, perfectly fits into the images of different lamplights, leaving behind profound connotations.
Key words:ADreamofRedMansions; lamplights; images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1.012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5)01-0080-05
作者简介:郭梅(1967-),女,浙江杭州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4-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