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代治理哲学看中国先秦哲学的价值
2015-03-29谢阳举
谢阳举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710069)
20世纪90年代,国际上兴起了治理(governance)思潮。面对西方政府、市场调控的失灵,各种治理理论走向共识,即社会自主治理机制不可忽视。治理理论认为,现实社会是多中心、多领域、多层次、多维度、多因素、多变量、多主体的,简言之,社会是一个多元、变动和复杂的有机体。治理理论带有一定的后现代性,它要求超越不断增强的“统治”和“管理”局面。从一定程度上看,“治理”确实反映出现代社会自我成熟的趋势和潜在的变革要求。自主理论有两个口号,即“更少的统治,更多的治理”,“政府的职责是掌舵而不是划桨”。显然,往昔那种一切由国家和政府设计构想、大包大揽、一统到底、管得过死的理念与机制并不适应日益复杂的社会。过时的做法,非但不适应社会,反而会造成越理越难、越理越乱的局面。治理理论受到青睐,原因在于它直面社会,回归社会本位。治理理念的核心是社会自主治理,自主治理的实质是社会全体活力的共有、共治、共享。正如习近平主席指出的:“治理和管理一字之差,体现的是系统治理、依法治理、源头治理、综合施策。”治理理论引入中国才20年左右,它能否最大限度地发挥积极作用,显然要看它服不服中国的水土。
有意义的是,中国古代哲学有很丰厚的治理思想资源,现代治理思潮与中国社会存在可以衔接的传统文化基础。《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务为治者”的特点,不只是春秋战国思想家的特点,而是贯穿整个中国历史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有很高的道德自觉和社会自觉,言必称“天下”,关心天下兴衰存亡。“天下”和“社会”,概念相当,关心天下实质是关注社会问题、热心社会治理,由此而形成了中国源远流长的“治道”传统。“治道”是古代治理理念的统称,它和“政权”、“政道”既有关系又不是一回事。政权归属王权、皇权、君权,是封建时期的统治权。根据新制度经济学的委托—代理理论,如果将政权比作公司所有权,那么“治道”就相当于由代理人治理国家与社会问题的一套办法。中国古代思想学派具有这个特点,他们讲的、用的主要属于治道范围。古代知识分子、士大夫游离于统治阶级和民众之间,上可辅政,下及草根。士大夫阶层带有受托治理的身份,是创造和行使治道的主体。这是中国早期历史条件决定的。春秋战国时期,天下大乱,士阶层崛起,迅速形成了多元庞大的思想市场。对于当时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大趋势,各家各派有不同看法。
在对当时天下乱政的诊疗中,形成了三种主要观点。儒家承认既定宗法社会,主张损益周礼,复兴“周道”;道家主张道法自然,顺应时变,因任天下,返璞归真,各安性命,康复社会;墨家代表以新兴手工业为主的劳动阶层,主张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反映了对公共利益和劳动价值的诉求。此外,还有两派主张值得关注,法家主张依法治国,而杂家主张包容和综合治理的道路。
一、儒家“王道”的治理哲学
儒家的创始人是孔子,在先秦的代表人物有曾子、子思、孟子和荀子。这个学派渊源于尧、舜、禹、成汤、文王、武王、周公的名物制度,号称承继了“先王之道”。《尚书·洪范》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王道”指公平正直的政治。《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说“孔子明王道”。儒家敬畏和珍惜传统,长于守成,其政治思想中包含有为王朝致太平的治理理念和方法。在孔孟倡导下,“王道”成了与“帝道”不同、与“霸道”对立的政治与社会治理模式。这些内容基本体现在儒家的“十三经”中。儒家治理哲学的内容主要有:
其一,儒家治理哲学的纲领是“以礼治国”。先王之道以礼乐为盛。“礼”即礼仪制度及其精神的统称,是社会通行规范,其形式属于政教合一的社会架构,其内容来自夏商周三代文明的精华。孔子一生孜孜追求的就是损益和恢复周礼。《礼记·曲礼上》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设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可见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以礼仪规范为核心的、包罗万象的庞大治理体系,它将道德、人伦、风化、法律、教育、军政、宗教都纳入一体。礼仪制度对社会治理行之有效的原因在于:“俗”有草根性或自发合理性,“礼”和“俗”有内在联系,有很多通行的礼仪规矩是从不同的风俗中长期进化而来的,因此具有比较广泛的社会基础和较高的社会认知同一性。其二,礼制与德治相配合,突出道德自觉。儒家不尚空谈,而是寓礼于教,仁礼结合,仁义并举。礼乐不是仪式,不是形式主义,而需要内在情感和心性的支撑。没有仁爱心性,礼乐便是虚文。儒家称仁义礼智信为“五常”,注重物理、事理、心理、情理的交融。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坚持道德是社会的基础,认为德和礼的引导性强于政与刑。孟子一方面论证仁义礼智是四种道德心理能力(“四端”),另一方面将仁的自觉提升到“仁政”体系。朱熹等理学家论证说“仁”是最高的本体。他们拓展了社会发展的道德空间,为社会存在确定了善的大方向。其三,儒家礼乐政治讲的是角色和责任伦理。儒家深信“民为邦本”的民本主义,孟子甚至说民贵君轻。民本含有上下协同治理的意思,不是单维度的权威约束,不是统治中心论。民本主义不仅是说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要关心民瘼、体察民情,而且是要求人民有自己的觉悟、担当和参与。儒家从来没有人民单方面依赖君主和统治者而坐享其成的意思。《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古代“大学”所要学习的就是“先王之道”,《大学》有“三纲八目”的概括,将个人的正心诚意和家、国、天下绑到一起,将天下平治落到每个社会分子的身上。这一做法,和孔孟之道强调的职责伦理是统一的。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指出每一种社会角色都要担当相应的道德和政治的义务与责任。其四,儒家的理想是内圣外王,在道德奠基的基础上开万世太平。儒家讲人类历史分为“大同”和“小康”两大阶段。“大同”社会天下一家,天下为公,是一个天然平等和利好共享的社会。“小康”社会是“家天下”时期。在家天下时期要捍卫和保存天下为公的原始文明价值和心理愿望,就需要运用礼仪、刑罚制度来治理,抑恶扬善,除暴安良。其五,儒家认为缔造现实的美好社会是可能的。这需要选拔和重用贤能之士,使人转变成君子,使社会从自然进化发展为道德进化。虽然“君子之国”理想的实现不尽如人意,但是君子的风格和德性对中华民族的心理、人格产生了根本影响。其六,从战国末期,儒家逐渐蜕去其迂阔的理想主义特征,广泛吸收百家精神,从经世的道术和能力的讲求,不断转向功德、实效的检验。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未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到了荀子,则提倡隆礼重法、化性起伪,走向现实主义。后世儒者尚经世致用,伴随隋唐之后的科举考试制度,白屋出公卿,一大批仁人志士得以步入庙堂,介入社会,为社会治理做出了杰出贡献,例如王阳明、曾国藩等。其七,儒家治理思想在制度实践上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儒家历史上有“五礼”的说法,即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内容几乎到了繁琐的地步。今存的《仪礼》《周礼》是典型的代表。《周礼》可谓中国古代社会和国家治理的理想宝典。这些礼仪制度,虽有古今之异,但其中含有社会必要的通用规范,如果剔除其等级制,剥离其宗法性,很多是可以移用到现实中来的。
二、道家“道治”的治理哲学
道家哲学的核心是道,道的本质是“自然”,道的功能是无为而无不为。道家历来深入关注政治和社会。老子说,“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老子·第七十九章》)道家一方面认识到剥削、压迫、腐败制度的“大怨”的危机必须铲除,不能和稀泥,养痈成患;另一方面,主张来一个深刻的治道革命,即“以道治国”,要求“以道佐人主者”(《老子·第三十章》)、“以道莅天下”(《老子·第六十章》)。《淮南子·原道训》总结说:“治在道,不在圣。”这就是李约瑟称道的道家在政治上的革命性所在。
道家治理哲学的要点有:(一)认为拥有天下是拥有“大物”,要以天下看待天下。庄子说:“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庄子·在宥》)意思是:天下不是一般事物,只有超越占有者的心态才能治理它。用庄子的话说: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仍然不免被盗,要想能真正保住天下,只能与人民共同守护、共同治理,即所谓“藏天下于天下”。(《庄子·大宗师》)(二)因任自然。《淮南子·泰族训》说:天地并无生成万物的目的,大禹治水是顺应水势,后稷稼穑是顺应地势,汤武革命是顺应民愿。所以,治国贵在能“因任”,能因任则省力而功效大。“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淮南子·泰族训》)治理人民有两种选择,或改变人民,或顺从人民。道家认为,事物有自己的自然天性,没有自然本性作为基础,甚或违逆本性,再教育训导也是南辕北辙。这就是说:因任民和物的自然本性是政治的基础,是政令畅通和省约的规则。(三)治理需要分不同层次,不能从上到下,千篇一律,混沌不分。老子说:“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老子·第五十四章》)早在《周易·观卦》,就提出了类似的政治主张。对象和治理方法错位注定失败。这个认识比《大学》说的八条目要深入准确。(四)慈爱是治理天下的必备要求。大道像尽责的母亲一样,永恒无私地瞻顾、拥抱万物,但是它厚生载物,并不索取万物的回报,生长万物而不奴役万物,蓄养万物而不倚仗功劳,引导众生而不做主宰者。大道是这样的,圣人或统治者应该效法大道,统治者应该时刻以生民的性命和幸福为自己的天职,或者说,统治是且仅仅是为了人民,正如荀子所说的:“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荀子·大略》)老子说“慈”是治理天下“三宝”中的第一法宝(《老子·第六十二章》),在老子看来,统治就是顺辅万物,使万物各正性命,各是其是,各适其适;圣人的慈善应该具有最广泛的包容性,而不局限于有偏私的选择。他说:“人之不善,何弃之有!”(《老子·第六十二章》)这就是说,即使对那些不善的人,怎么忍心弃之不顾呢?不管是与生而来的自然的不善,还是后天的、社会带来的不善,不问造成不善的原因何在,在慈善面前一视同仁。今天人们大力提倡“公平正义”是正当的,但是以为光有公正就够了,其实是个误区,是莫大的蒙昧狭隘。如果一个社会不讲慈爱而光讲公正,也就成了冷冰冰的社会,这是一个毫无生气的死理社会。(五)道家相信人民能够自正、自化,所以力主在基层社会善用人民“自治”的机制。老子认为统治者不能以权威自居,也不认可人为的统治的绝对有效性。他说:“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老子·第十七章》)意思是,最理想的社会,统治者是自然原理的最高象征,人民不受干扰,对谁是统治者感到无所谓。换句话说,统治是为了使人民实现自治。庄子说:“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庄子·在宥》)道家一向要求统治者以“无为”自律,防止过分干扰天下,“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老子·第七十五章》),“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第五十七章》)道家讲究“柔”道,认为柔弱胜于刚强,反对威权专制、刚烈和暴力统治。现代治理思想崇尚社会多主体自主、自觉的治理,道家最切近这样的原则。(六)道家亲近自然,可以为环境治理提供文化基础。道家将人类放在自然整体中看待,关注人和自然的母子、本末式的共生关系。道家反对违逆自然和损坏自然,有保护环境的先见之明,是人类扎根自然的健全理智,为中华文化的长期绵延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保证。在道家看来,人和自然分开说事,罔顾大自然亿万年形成的“智慧”和“功力”,反而是不可思议的。道家这种根源于自然而然的有机世界观和天人相即不离的生存哲学,对绿色政治和环境治理有现实意义。
三、墨家的治理哲学
墨子是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自称是“贱人”、“北方鄙臣”,主张“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墨子·非乐上》),崇尚劳动和自食其力,反对懒惰,反对侵占他人劳动果实,属于手工业阶层,代表劳工阶级。战国时期,墨子学派显赫一时,韩非子说:“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子·显学》)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墨家团体是自发性社会团体,也是宗教性组织,持利他主义的功利主义伦理观,崇尚侠义精神,爱好和平,自苦救世,凡事亲力亲为,不惜自我牺牲。
墨子本受业于儒门,后来成了纠缠于繁文缛节、自相矛盾的儒家的批判者,改尚质朴无华的“夏政”,即推崇大禹之道。在批判儒者、弘扬夏道的过程中,墨子重新树立起理想目标,即“天下皆得其利”(《墨子·尚贤中》)。以天下利益为重的功利主义是墨子思想的灵魂,墨子的多数思想命题都是以“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墨子·兼爱中》)的社会或公共功利为取向和标准的。围绕这个中心目标,他提出了治理天下的十大主张,即兼爱、尊天、明鬼、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墨子的治理思想主要有:(一)治理要从国情出发。“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即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故曰择务而从事焉。”(《墨子·鲁问》)由此来看,墨子的兼爱、非攻等十大主张是见机行事,只是针对具体国家的具体问题对症下药的处方,在逻辑上似乎并无核心和先后。(二)“兼爱”与“非攻”勉强算是墨子社会伦理与国际正义、社会正义的纲领。“兼相爱”是为了国际和社会“交相利”,“非攻”是为了国家间“交相利”的大端。除了《兼爱》《非攻》,《墨子》全书其他篇章的许多地方,都极力倡导“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兼”和“交”是互利共赢的思想。墨子看到:儒家亲亲为本的仁爱夹杂亲疏等级,摆脱不了分别和差等的人情,显得狭隘而拖泥带水,所以提出“兼爱”,目的是把社会需要的大爱从血缘家庭的牵制当中解救出来,打破爱的血缘性和差等性。他说:“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墨子·兼爱中》)在他看来,伦理行为在人际间具有反馈性和传递性,“兼相爱”使人际关系形成良性互动,“别相恶”则必然导致社会人际关系恶性循环,所以社会伦理原则的恰当与否,是社会治乱的重要原因。(三)墨子极力提倡尚贤、尚同。尚贤思想反映了战国时期的政治由亲亲、尊尊、贵贵的世袭贵族政治向新的贤能政治的急速转变。尚同思想体现了墨子对国家起源和本质的探索。墨子看到了社会治理当中精英的重要性,堪称春秋战国之际贤能政治理论最著名的提倡者,他说:“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墨子·尚贤上》)尚同,指的是“同天下之义”,其中包含秩序、体制、公义、贤能等环节。尚同思想对国家起源提出了新的看法。《墨子·法仪》说:“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为天子,天下诸侯皆宾视之。”即天子的产生是因为功德圆满。墨子又说,古代处于自然状态,没有定是定非,人们互相反对,相互攻击,“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墨子·尚同上》)。就是说天下利好和贤能是国家起源和存在的源动力。但是天子一人无力治理天下,于是必须举贤任能,完善国家治理体制。总的来说,墨子的意思是国家和统治者是应协调社会冲突的需要而出现的。墨子的“尚同”,包括尚同“天志”。墨子说“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菑犹未去也”(《墨子·尚同上》)。就是说,国家不但要符合民意,也要符合天意,天子也要受到“天意”的审视,墨子这种政治思想是有历史进步意义的,因为“天意”代表上天(天神)规定的正义,实际上相当于我们讲的抽象规则和原理体系。(四)在社会生活和风俗方面,墨子提倡“节用”、“节葬”、“非乐”,他认为奢侈、厚葬久丧和沉湎于音乐等都耗费人力、财富,消耗生产力,不但没有实际功利反而有害。墨家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视逻辑、科学和经验知识的学派,重视技术在保卫国家、服务民生中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墨子和墨家的社会治理思想虽不够深刻,可是合乎民心,比较实用。
四、法家的社会治理思想
“法家”以“法”立家,古代的“法”包括刑、法、律,囊括了刑法、法理、法典,还包括法的政治哲学。法家之所以被称为“法家”,主要是因为他们持特定的法的政治哲学观。其法理学在君主专制条件下力求达到公平、程序化和正当,对维护古代社会秩序和治理发挥了积极的历史作用,也许可以说其对中国历史的影响在百家中无出其右者。古代刑法是在西周礼治瓦解、血缘宗法制度被地缘政治取代的过程中兴起的。作为学派的法家是战国初期出现的。法家学派代表人物有李悝、吴起、慎到、申不害、商鞅、韩非等,他们都亲身主持过变法运动。战国末年,法家在韩非子手里成熟。韩非师事荀子,是战国末期韩国公子。他持历史进化的立场,用老子之道论证法理基础,综合法、术、势而成为先秦法家集大成者。其思想对古代封建制度和治理方式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实际作用。
(一)韩非总结了法、术、势三派。法家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是慎到、申不害、商鞅,分别代表法家重势、重术、重法的三派。慎到的最大特点是重视“势”,势即权力、地位、威势、权威。他认为:“贤而屈于不肖者,权轻也。不肖而服于贤者,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使其邻家;至南面而王,则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矣。”荀子说:“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荀子·解蔽》)。申不害认为“耳目心智之不足恃也”(《吕氏春秋·任数》),即个人由于偏见、偏视、偏智的有限性,不足以成为治理的依据。法家人物中,申子以重视“术”而突出。韩非说,申不害的“术”是指“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韩非子·定法》),即“术”是最高统治者课考官员实际作为的手段。申子的术,也就是“数”,亦即静因之道。《吕氏春秋·任数》引用申子言论“古之王者,其所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术也”。可见申子的“术”不同于所谓阴谋权术。商鞅最大特点是重法。为耕战、富国、强兵的目的,商鞅制定许多律令,如连坐、告奸、父子兄弟分家等,他强化耕织、重判私斗、抑制富豪、打压贵族、严肃等级、反击奢侈、奖励军功,还有废井田、开阡陌、设县制、统一度量衡,对旧的世袭制度造成有力打击,效果显著。商鞅认为治理国家有三大途径,即法、信、权,根本的还是法(《商君书·修权》)。在他眼中,法是建立在必然之理上的必治之政:“圣人知必然之理,必为之时势,故为必治之政。”(《商君书·画策》)在历史观和治理观上,他认为“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商君书·更法》),要求君主做到应时变法。商鞅的伦理批判是惊世骇俗的,他认为:“治主无忠臣,慈父无孝子”(《商君书·画策》)。他将专制法治推至极端,否认仁义道德的价值,说:仁者、义者能仁爱别人,不能强制他人也做到仁、义,“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商君书·画策》),并说“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商君书·画策》),以严刑重罚为治国的灵丹妙药。
韩非认为,人性趣恶的倾向是君主可以操纵和调动人力的机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利益关系。例如:医生吸吮别人脓血是受利益驱使;造车的希望人富贵,做棺材的希望人早死,无非是想卖掉车子和棺材,与心肠好坏没有关系;父母和儿子之间只有计算之心并无父子的恩泽。韩非的法律思想原创性并不突出,但是他成功综合了之前法家的成果。他看到慎子独任势的弊端,认为夏桀、商纣势不可谓不大,照样失败,所以说“而语专言势之足以治天下者,则其智之所至者浅矣”。(《韩非子·难势》)他对申子的评论也很有见地,说申子相韩时期,韩是晋的别国,晋国的旧法没有彻底改变,而韩国造作新法,新旧冲突难免,申子偏重术,法令没有广泛深入人心,所以杜绝不了奸诈(《韩非子·定法》)。他辨析了“法”、“术”、“势”的关系,说:“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韩非子·难三》)又说:“势者,胜众之资也。”(《韩非子·八经》)《韩非子·内储说上》提及“七术”,都是为君主设计的手段。古代法、术、势都是治理的手段,本身并无终极意义或者价值内涵,在治理国家和社会活动中仍然不能一概否定。
(二)韩非主张变法,一是为了明确声张国家的意志,树立国家公法的绝对威望,君主面前人人平等;二是要通过变法谋求富国强兵。他说,政治就是运用赏罚二柄,为自己的目的服务:“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韩非子·二柄》)
(三)国家和法治的必要性。韩非认为,国家是为保护人民安全、改善人民生活应运而生的,“圣人”满足人民需要,所以才能“王天下”。韩非用人口繁殖分析后世不同于前世的特点,人口的增加比物质财富增加的速度快,人民必定陷于争夺。这里不存在人心不古,也不能因此说“不争”是美德。因此,当时的秦国必须顺应时代变化而“变法”。法家讲人性本恶、绝对控制、严刑峻法,虽然极端,不可以保佑长治久安,但是对封建社会历代秩序的稳定起到了关键作用。
五、杂家综合治理的哲学
儒、道、墨、法体现了社会治理的不同途径,他们的思想各有偏颇得失,所以,战国时期兴起了杂家学派。杂家在历史上有三大宝书,即《管子》《吕氏春秋》和《淮南子》。杂家是形式杂而精神不杂,它们可以说是历史上保存治道的渊薮。本文扼要介绍管子学派和《吕氏春秋》学派的治理理念。这两个学派总体上是以道家说的“大道”为统领的,这是因为,“大道治者,则名、法、儒、墨自废。以名、法、儒、墨治者,则不得离道”。(《尹文子·大道上》)可以说以道德为归是所谓杂家的共同特征。
(一)管子学派,也称管仲学派,是战国田齐扶植起来的。这个学派旨在继承和发展管子思想,汇集百家精要,推行改革强国,完善社会治理,复兴姜齐霸主雄风。管子学派的著述保存在《管子》中。《管子》中的思想有两大来源,一是管仲学派的治理实践;二是百家的辩证会通,含有阴阳家、道家、法家、儒家、名家等。1.管仲学派的主体思想是社会和国家治理思想,核心是齐法家。齐法家在总体上不像鲁国那样捍卫血亲宗法制的周礼,也不像三晋法家那样弃绝礼义仁恩,而是存礼用法、礼法兼用。礼和法在战国代表治国理论的两极。在对礼的继承和发扬方面,《管子》说:“凡牧民者,欲民之有礼也。”又说:“国有四维……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管子·牧民》)该书早期篇章《管子·五辅》说:“上下有义,贵贱有分,长幼有等,贫富有度,凡此八者,礼之经也。”管仲学派崇尚法治,书中有许多论述“法”思想的名篇。《管子·任法》云:“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数而不任说,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失君则不然,舍法而任智,故民舍事而好誉。”难能可贵的是,齐法家重视法,但对法的有限性也有清醒认识。《管子·小问》篇记述齐桓公请教管仲征服人民(“胜民”)的办法,管仲不客气地警告他:“此非人君言也”;《管子·正世》认为如果人民不堪重负,则“诛罚重而乱愈起”;《管子·七主七臣》说:“故私道行则法度侵,刑法繁则奸不禁,主严诛则失民心。”2.管仲学派在政治上讲究顺因人情,强调民心、民力、民利的重要性,堪称古代民本主义代表。“以人为本”这个著名的命题即出自《管子·霸言》篇。《管子》中“民”字出现频繁,今日习见的“民情”、“民心”、“民意”、“民事”、“民利”、“民养”、“民富”、“民用”等,都是《管子》书中的常用语。《管子·治国》说:“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管子·牧民》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山至数》中管子告诫桓公“民富君无与贫,民贫君无与富”,并建议齐桓公出实财,散仁义,藏富于民。3.阴阳、五行观念在《管子》中首先合流。《玄宫》(即‘幼官’)、《玄宫图》《四时》《五行》《轻重己》等,是一组典型的阴阳家篇章。《管子·四时》以阳阴配生杀、德刑,“日掌阳,月掌阴,星掌和,阳为德,阴为刑”,由此得出结论说“德始于春,长于夏,刑始于秋,流于冬,刑德不失”。《管子·五行》要求“人与天调”,一方面将天地、阳阴对应;另一方面依据五行生成次序,配以干支,将一年分为木行、火行、土行、金行、水行。篇中“五”的集合开始粹聚,例如五行、五官、五声、五脏、五钟、五谷、五祀等。阴阳五行是古代建构宇宙论的尝试,体现了古人整体与动力思维的模式,虽不够严谨,但是其蕴含的整体论、系统论、关联论、类比论的方法有启示价值。4.《管子》的社会治理思想极其丰富。它提倡分层次管理,认为不同层次、不同对象的治理不能错置,所谓:“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管子·牧民》)《管子》中对国家治理、市场和经济治理、行政各部门治理等都有详细的整理论述。5.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政治宝典对民风建设非常重视,《管子·八观》说,“入州里,观习俗,听民之所以化其上,而治乱之国可知也”,意思是观察地方风化,可以了解一个国家的国情是治是乱。《管子》要求统治者制定政令时必须体察民情、尊重风俗,注意“与时变,与俗化”(《管子·正世》),不能轻易改变成俗。该书重视价值观的治理,《管子·牧民》认为礼义廉耻是“国之四维”,这些社会价值观如果颠倒混乱,国家必定灭亡,吸收了儒家道德自觉的治理思想。
(二)《汉书·艺文志》说《吕氏春秋》,“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吕氏春秋》说道是“太一”,哲学上依持道家,有学者说其属于秦汉新道家。1.它在自然哲学方面主要取用黄老道家、阴阳家思想;而在社会政治方面,整合儒、墨、名、法、兵思想;在科技方面,主要荟萃了农家、医学等思想。从体系看,该书中存在一个阴阳五行的大架构。“十二纪”的特点就是本着天人合一、人类效法天地的总纲领,建立了一个阴阳五行的系统。这个系统依照阴阳五行变化的时空顺序,囊括了天地人神和万物的一切共时性、共生性现象,将社会、政治和人生各种主要活动纳入一个组织有序的模式和教令中去。这是古代最完备的阴阳五行体系,也是最成功的月令图示,举凡政经、教化、战争、农事、祭祀等都有固定安排,灾异说也作为警示人类行为的功能而存在。这个体系标志着中国宏观治理的高度。2.该书对兼用百家做出了论证。书中认为,天下没有天生的“亡国之主”和“贤主”,在于能否集合更多的智慧和优长,所谓:“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众白也。夫取于众,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吕氏春秋·用众》)对待不同学派,该书主张兼收并蓄,扬长避短,“听群众人议以治国,国危无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耽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众也;勇者不得先,惧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圣人矣乎!无术之智,不教之能,而恃强速贯习,不足以成也”。(《吕氏春秋·不二》)《吕氏春秋·序意》倡导法相天地,类似老子说的“道法自然”;对待智慧,说“智不公,则福日衰,灾日隆”。3.书中有明显的基于差异而统一的思想,“天地阴阳不革,而成万物不同。目不失其明,而见白黑之殊。耳不失其听,而闻清浊之声。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吕氏春秋·执一》)
在治理思潮面前,中国古代民本和治道思想有可能获得再生和新生。无论如何,当代治理哲学是重视人民和社会自主治理的。这给当代国民素质的提高提出了重要的任务。如果我们要发挥治理的优势,最大限度地发挥社会化治理的功能,就需要公民日新其德、日新其能,增强自主治理的觉悟、素质和能力,从而担当得起共治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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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iting the Problem of Continuity and Discontinuity between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the Confucian Trad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