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们的叙述——从《亲爱的生活》中男性人物的叙事特征看门罗的思想转变
2015-03-29林玉珍
关于他们的叙述
——从《亲爱的生活》中男性人物的叙事特征看门罗的思想转变
林玉珍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摘要:门罗的小说主要关注的是女性,所以她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亲爱的生活》仍然重点着墨于女性角色,但小说中的男性人物跨越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过着自己“亲爱的生活”。通过详析这部小说集里形形色色的男性人物,本研究认为门罗晚年的叙事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激进,她给予了男性人物一些正面的描述,再现了生活的本真。在叙事手法上,门罗通过边缘化的地位、含糊的声音、从属的功能和被动的视角来展示男人们“亲爱的生活”,但在含糊、被动、边缘化和从属的程度上略微降低,从而真正展示出“亲爱的生活”的本质——“简单地生活”。
关键词:男性人物,《亲爱的生活》,地位,声音,功能,视角
[中图分类号]I106.4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1.012
作者简介:林玉珍,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短篇小说研究、叙事学、文学翻译。电子邮箱:linyuzhen3420@gmail.com
*本文系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985创新项目“后经典叙事学视角下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中的男性人物研究”(编号WF117114001)的阶段性成果。
熟悉艾丽丝·门罗作品的人都知道,女性是她笔下的主要描述对象。从一开始,她就写“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故事里的主人公几乎清一色地全是女性,她们是“和她相似的女性,她们弹钢琴或在报纸上写专栏,有点小才华,却没有施展的地方”(邢人俨2013:86)。按照门罗自己的说法,她“一开始是写年轻美丽的公主的故事,接着……开始写家庭主妇和小孩的故事,后来……开始写老女人,这个过程就这么进行下去”(参见阿斯伯格2014:51)。在这个过程中,男性只起到了陪衬的作用,几乎没有什么主角地位。各式各样的门罗访谈录中,似乎也无人专门关注门罗对于男性角色所持的态度,好像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在门罗笔下,男孩和男人们生活都仅包含在故事的主叙事线索之中(Beer 2001:125)。事实的确如此吗?在门罗早期作品中,事实的确如此,但是经历了多年的延续和发展之后,门罗笔下男性角色的人物还是完全从属于女性主线吗?也许我们应该从门罗的最新著作中去找寻答案。
2012年底,门罗的最新短篇小说集(也可能是她最后一部作品)《亲爱的生活》(DearLife)①出版。集子甫一面世,便引发了各方评论,各大媒体②纷纷发表书评,《纽约客》更是第一时间就这部小说集对门罗进行了专访。在这一访谈中,门罗表示,“我真的觉得做男人挺难的”(参见Treisman 2012),这一认识自然也很真实地体现在了她的小说文本里。那么,门罗用了怎样的手法来展现自己对于男性角色的新认识的呢?要了解这一点,首先了解一下大家主要是从那些方面来解读门罗的。
在门罗获得诺贝尔奖之前,国内门罗研究的具体内容大致可以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主要关注门罗笔下的女性人物,分析女性的声音,关注她们背后的性别政治(如马爱华2002;董珊珊2009等)。这类分析大致属于女性主义批评的范畴。第二类研究聚焦于门罗的叙事手法(如刘秀杰、何淼波2001;周怡2011),基本上属于经典叙事学分析范畴。第三类研究关注门罗的创作身份(如宫萍2009;谭敏、陶涛2012),与后现代主义批评中关注“身份”问题的做法颇有渊源。所有分析当中,都没有对男性角色的集中关注,可以说这些男人都被“边缘化”了。国外的门罗研究则主要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划分:文学批评类和叙事学研究类。《英语小说期刊——“门罗”专辑》所刊发的十篇论文多采用了文学批评的手法(Ventura 2010)。《叙事》杂志2012年第2期的正文篇章则多从叙事角度出发(Lohafer 2012)。不过,这两类研究者其实已经在一定层次上展开了对话与交流,尝试着从跨学科的角度建立起门罗研究的多元范式。《叙事》杂志“门罗”专辑的引介部分和总结部分皆由多位学者(包括文学评论家和叙事学家)的对话构成,大家就各自研究方法的优势与缺点各抒己见,围绕短篇小说《激情》(“Passion”)一文展开研究,大大推进了对该小说的识解。但不难看出,这些文章中也没有对门罗笔下男性角色的专门分析。
事实上,真正对门罗小说的男性人物进行过分析的学者是简妮特·比尔(Janet Beer)。但她的分析围绕门罗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展开,缺少对门罗短篇小说的文本和叙事分析,因而也为这项研究留下了一个空白。当然,她的观点能为后人研究门罗笔下男性人物的叙事特征提供最直接的启示。比尔(2001)提出,门罗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使用了多种叙事手段来将白人男性身份从中心地位解体:首先是用片段式的故事讲述将男性人物置于被评判的地位,他们既无法进入城市的中心,也不是叙述的中心。其次,男性发出的声音尽管还是那样自鸣得意,却因为被置于女性叙述者的评判之下而显得孱弱不已,全无效力。最后,门罗从根本上消解了男性角色在小说中的主要功能,他们虽然还是推进故事发展的催化剂,但所起的作用却不是令故事女主人公黛尔向着传统的男性视角靠近,反而令她发展起特立独行的女性思维,颠覆了男性的主体化功能,令他们成了纯粹的故事背景或装饰。
从属的地位、含糊的声音、弱化的功能,男性人物在门罗笔下似乎可有可无了。这样的描写在女权主义运动兴盛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出版于1971年)非常切合时代背景,是当时女性作家们创作的最适宜手法。当时代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女性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地发展了四五十年之后,作家们还是如此激进地描写人物吗?解读一下门罗最近的一部作品,反思一下她当年那些叙述手法,也许我们可以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1. 从属的地位转向平等
在《亲爱的生活》里,门罗聚焦的主题仍然是女性,但是这些女性身边总是围绕着形形色色的男性,从事着各种各样的行业:艺术家、医生、军人、警察、建筑师……他们全都是女性主角们亲爱的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年龄段跨越婴儿(《眼睛》)、少年(《眼睛》)、青年(《声音》、《火车》)、中年(《夜晚》),直至老年(《多莉》),组成了一幅完整的生活画卷。虽然男性人物还是女性叙述者的观察对象,但他们对于生活的重要性日益彰显出来。
在《眼睛》里,弟弟的出生让女主人公“我”有了平生第一个崇拜的对象——女孩萨迪;而萨迪意外身亡,我随母亲去萨迪家凭吊,在那里我注意到“两个小孩。男孩。……他们恨我。男孩子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到你时不是忽视你(他们在学校也忽视你)就是做鬼脸、用讨厌的绰号叫你”(门罗2014:248)。这样让人讨厌的孩子似乎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他们那么地真实,仿佛就是平日常见的那些男孩子一样。由于《眼睛》这个故事主要还是关于女主角的一次奇异的经历的,所以这两个男孩子应该还只是服务于故事情节的从属内容,没有具体而实在的作用。
然而在别的故事中,门罗似乎给了男性角色更重要的地位。比如在《庇护所》里,小女孩叙述者用了大量篇幅描述自己眼中贾斯帕姨父和道恩姨妈之间的夫妻关系。在当时(七十年代)的时代背景下,在家庭生活中,有些女人(如叙述者的母亲)已经具有与男人“平等的权威”(105),但在姨父姨妈家里,“房子是他的,菜单要由他来定,广播和电视节目要由他来选。即使他在隔壁坐诊,或者在出诊,一切也必须时刻准备着得到他的许可”(同上)。在叙述者这个小女孩看来,“这样的生活规则可能令人非常惬意”(106)。在姨父男性权威的统治下,姨妈完全以他为中心,“将自己的生活奉献给了丈夫”(105),偶尔干了一件违背丈夫心意的事情,便觉得满心愧疚,担心毁了“男人的家……他的城堡”。她小心翼翼地艰难生活,直到情人节时获得了丈夫的原谅,她才“在露出微笑的同时转过身去流下了几滴如释重负的眼泪”(118)。这个在家中说一不二的男子在家庭之外的表现是:
他推动了镇医生大楼的建设,却拒绝以自己的名字为医院命名。他年轻时很贫穷,却很聪明,一直教书挣钱,直到攒够了学医的费用。他曾经在暴风雪中开车去农舍,在厨房里为产妇接生,为病人切除阑尾。甚至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这样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你可以相信他永远不会放弃,他可以在人们还没有听说过新药的年代处理血液中毒和急性肺炎,让病人起死回生。(107)
所以,当贾斯帕姨父的姐姐过世时,姨父的不少病人都去参加了她的葬礼,道恩姨妈认为这样“真好。镇上任何其他医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待遇”(120)。这一男性人物不论在内还是在外,都是具有主导地位的存在。虽然他依然不是故事的主要叙述者,但至少在《庇护所》里,他是理所当然的男主角,是外甥女儿眼里的成功人士,是道恩姨妈的主心骨。
故事《多莉》里的男主人公富兰克林也是极具分量的。尽管已是八十三岁、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可他那七十一岁却依然“太年轻”(220)的老伴“脑子里除了富兰克林之外不可能想到任何男人,永远不可能”(234)。就在两人平淡无奇、等待死亡的日子里,生活总是会带来一些变化和惊喜:多莉——富兰克林的初恋情人——无意间出现在二人的生活中,老伴吃起了干醋,甚至打算离家出走,不过出去一圈,还是回到家中,想到“他也安全地在家里,我的心里仍然充满了由此带来的如释重负的感觉”(238)。一番交流之后,叙述者感叹“他愿意照我的话去做,这让我有怎样既愤慨又钦佩的复杂感受啊。这样的感受贯穿了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238)。《多莉》这个故事是整部小说的《终曲》之前的最后一篇,考虑到《终曲》中的故事或多或少地有些作者自传的意味,《多莉》可以说是门罗正式意义上的最后一部虚构作品,而它选择了以一对老人为故事的男女主人公,这既是对生命终结阶段的描述,也是作者对笔下人物一生的反思,而这对老年男女在故事当中所起的作用应当是均等的:他们共同生活了一辈子,在生活中的地位无疑是齐头并重的。
整部《亲爱的生活》中,男性人物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论是少年,还是中年、老年,男性人物的地位都不可忽略。在这个世界上,男女互为补充,是互相支持的生活的共同参与者。门罗用自己的作品赋予了男性和女性相同的地位。
2. 含糊的声音变得美好
简妮特·比尔在探讨门罗早期对男性人物所使用的叙事手段时,发现这些男性人物没有发出强有力的声音,反而“沉默以待,自觉自愿地言听计从”(Beer 2001:130)。即便他们当中有些自傲的声音,也会因为事实与言语相反,而造成“吹破牛皮”的反讽效果(同上:129)。相似的描写手法在《亲爱的生活》里也存在:比如在《亚孟森》里,男女主人公最初陷入爱河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平等的,都用直接引语的方式表现出来。两人一度打算结婚。可是男主人公临时反悔,小说文本用了如下方式来描写他的语言:
我做不到,他刚才说。
他说他无法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他无法解释。
他只知道这是个错误。(57)
没有引号,这四句话的话语表现形式是:自由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男主人公的话被包孕在了叙述者的话语里,这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判定为男性人物的失语。在《离开多弗里》这个故事里,男主人公雷的话语也大多都是间接引语,偶有直接引语,也都是“呃”、“不知道”、“有”、“再见”、“不再说那么多了”这样的只言片语。虽然讷于言表的表现与雷这个故事人物的性格有关,但文本这样刻意的安排完全表明了文本对于男性人物声音的压制,这与门罗早期小说中持有的性别态度是一致的。
不过在其他一些文本的声音阅读效果上,读者所获得的感受却可能正好相反,这一感觉集中体现在《声音》这一小短篇上。该部短篇以《声音》为题,叙述的也是男性发出的声音。虽然这些声音很是含糊不清,但叙述者
一直记得那些声音。我仔细回味那些声音。不是佩吉的声音。是那两个小伙子的声音。……毫无疑问,我从前从没有听过一个男人那样说话,那样对待女人,仿佛她是一个如此美好珍贵的造物,无论有哪种事发生在她身边,都违背了律法,都是罪恶。(275-276)
这些声音的发出者是正在向往、追求爱情的小伙子,他们因为战争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一去不返”(277),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他们的声音,安慰受伤女孩的声音。我们从来也不清楚小伙子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们言语的内容在这一文本中从未被清楚地表述出来,也就是说在本叙事文本中,男性人物的声音仍然是含糊不清的。但和门罗以前把男性的声音完全默化或者极力讥讽的叙事策略不同,《声音》把含混不清的男性声音拔高到了美好的境界,让他们成为了美好生活的一部分。
与此相反,女人的声音在门罗的笔下是这样的,“她在抱怨,是那种抱怨什么事不公平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说某件事不公平,但声音充满绝望,仿佛你并不指望那件不公平的事会得到纠正。在这样的情形下另一个会被用到的词是‘讨厌’。太讨厌了。某人太讨厌了”(274)。《眼睛》里妈妈温柔的声音“在我听来颇为得意,令人讨厌”。美好的声音和讨厌的声音形成了最清晰的对照,而门罗在这部作品里对于男性角色的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说到叙述声音,尤其是女性作家的叙述声音,相信许多学者都同意苏珊·兰瑟的女性主义叙事学对叙述声音的观点,会认为“兰瑟的研究重心在于女性作家如何通过具体叙事策略来建构自己的叙事声音,以对抗各种意识形态的、文学或社会的因素对她们声音的压制”(唐伟胜2013:69)。这种建构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但这极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彻底贬低他人的地位,所以在门罗前期的小说作品中,女性声音的勃发让男性沉默了。现在,似乎作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现状,从而开始尝试在自己的作品中赋予男性一些正面的声音。
3. 弱化的功能逐渐增强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男性是为了烘托女性生活而存在的,所以他们在故事里都生活在边远的郊区,干着一般性的工作,只出现在女主人公整个成长经历的片段之中,在女主人公一步步走向城市中心、走向整个叙事的中心的时候,男性角色反而退避三舍,隐于乡下,成为故事的边缘。他们是乡下的白痴、镇里的怪咖、中年暴露狂、宗教狂魔和南方哥特式宅男,虽然他们的行为起到了催化女主人公思想变化的作用,但这些就是他们在故事中的所有功能。他们所起的催化作用也不是敦促女主人公向着接受传统男性中心思想转变,而是让女孩越成长越觉得女性应该独立,哪怕不结婚,一辈子独身也好过与鄙陋的男子共度一生。
到了《亲爱的生活》,读者很快就发现,这些故事里多了很多正常的男人:演员、医生、警察和驯马师,虽然生活中他们仍然面临多种多样的问题(性无能、爱无能、妻子出轨或病重,当然还有经济上的压力),但是在女主人公那里,他们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特别是在半自传体《终曲》部分所包括的《夜晚》这个故事里,男主人公——叙述者“我”的父亲——用自己的关心行为避免了一场人伦灾难的发生。故事中的女主角可能就是童年的门罗自己,按照故事的说法,那时候在她的心里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那就是“我可以掐死妹妹,那个正在我下铺熟睡,那个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258)。受这一想法的折磨,“我”夜不能寐,总是半夜起床游荡,时间持续了七八天又或者是十来天。故事读到这里,读者不由得为女主人公捏把冷汗:处于疯狂边缘的女孩即将陷入深渊,她该怎样破解心魔呢?
父亲,这个世界上最慈爱的男子形象,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他所应起到的作用。他的形象并不高大,他因为家庭经济问题而大量抽烟,以此排解心中的苦闷。但在发现女儿失眠的时候,他关切地询问了是否睡不着,在得知了女儿失眠的原因之后,并没有大惊小怪地谴责女儿的荒诞诡异,反而让女儿别担心,“语气很严肃,没有任何惊恐或神经质的惊讶”(263)。“他并没有责怪我这么想。没有对我感到惊讶。……事实是,他的做法也奏效了。这让我回到了我们居住的这个现实世界,没有嘲弄也没有警告”(264)。面对女儿的精神问题,父亲的表现不可谓周全,但正是这样不经意的关怀彻底驱散了问题少女的心魔,并开始理解父亲的行为,发现虽然“他尽量努力工作,市场却没有好转,他必须找到一个新办法供养我们,同时付清我们当时的欠款”(265)。这样完美尽职的父亲、家中的主心骨,有哪个女孩不爱、不会认为他是“亲爱的生活”的最重要部分呢?
再来看看《多莉》这个故事,该故事虽然以《多莉》为题,但多莉并不是故事的中心人物,她是一个配角,所起的主要功能是影响故事主人公——一对行将就木的老年伴侣——的生活,从而烘托出小说的主题——老龄生活问题。作为重要的配角,多莉是通过影响男主人公富兰克林的行为来令女主人公产生情绪波动的。所以如果这篇小说想要表达出老年女性的微妙心理,那么作为比标题人物还要重要的男主人公,富兰克林所起的作用是不可磨灭的,他可以说也是故事的中心之一。
由此可见,在《亲爱的生活》中,读者看到曾经边缘化的男性人物又回到了故事的中心位置上,或者至少是与故事中的女性处于平等的位置,他们所起的叙事功能已经被极大地扩展了,他们是要与女性共度一生的故事人物。
4. 被动的视角倾向正面
前文提到唯一对门罗小说中的男性人物进行过分析的学者是简妮特·比尔,但是比尔(2001)未曾从叙述视角论述门罗笔下男孩与男人们的生活,这可能是因为她所讨论的是门罗唯一的长篇小说,整部小说的叙述者是明确固定的第三人称女性视角,虽然中间掺杂了回溯性的成人女性视角,但男性人物基本上不是聚焦的中心所在,所以比尔没有必要论及小说的视角。但对门罗小说视角的关注可以在英国学者伊斯拉·邓肯(Isla Duncan)的研究中找到。邓肯关注了是门罗两部短篇小说中女性叙述者不断转化的视角,她发现“门罗不断地从外聚焦视角转向内聚焦视角,通过展示不同的话语再现方式标注了特定的人物性格,因而使得每个人物的权威性不断此消彼长”(Duncan 2011:51-52)。
《亲爱的生活》却与邓肯所研究的小说有所不同,比如《火车》这个故事就完全聚焦于一名男性人物,关注了这位名叫杰克逊的退伍老兵的战后生活。他从战场上下来之后,没有回家,反而踏上了相反的方向,信步来到一处农场,走进了一位名叫“贝尔”的女人的生活。就这样照顾了她可能将近二十年,直到贝尔因为罹患肿瘤不得不住进了多伦多的医院,而他为了方便看顾贝尔,就在城里找了份公寓看管人的工作。在贝尔切除肿瘤之后的某一天,杰克逊在街上可能碰上了多年前交往过的姑娘艾琳,他又一次逃开了。可以说,这样浓墨重彩地描写一位男性人物的生活细节,在门罗的其他小说集子里是不多见的。虽然杰克逊仍然是被聚焦的对象,他是叙述者观察的对象,他的视角是被动的。不过就在这个被动的视角里,女性的故事得到了复述:贝尔的故事、艾琳的故事,都被镶嵌在杰克逊的故事中。可以说,没有对杰克逊故事的关注,读者就读不到贝尔的故事和艾琳的故事。所以正如杰克逊一点点地从乡下往城市中心转移那样,男性角色在故事中的边缘化地位随着对他们的视角变化而逐渐改变,逐渐向故事的中心转移。《亲爱的生活》不再单纯讲述女性的故事,它也聚焦了男性的故事。
《离开马弗里》也是这样一个聚焦于男性人物的故事。尽管佩服故事里那个勇于出走、追求自身爱情的女孩,但门罗实话实说,“我还是希望她和那个死了妻子的男人能以某种方式结合在一起”(参见Treisman 2012)。这个死了妻子的男人雷是名警察,他的妻子罹患癌症多年,他把妻子送到了城里的医院,一直照顾了她四年。在她死后,雷的心中一阵空虚。可这个故事重点聚焦的可不是雷和伊莎贝尔这两夫妻的爱情故事,而是那位名叫“利亚”女孩。她为了追求爱情而突然失踪,雷就是负责找寻她下落的警察。读者必须通过雷的视角来了解利亚的故事。多年以后,当利亚重新进入雷的视线时,她所经历的一切确实令人唏嘘,但生活必须继续,就像雷失去了妻子之后,也需要继续生活下去。也许这就是门罗希望二人能以某种方式结合的原因所在。门罗的这一希望说明,尽管经历了激进的女权主义运动的洗礼,女孩儿们致力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独立,但是归根到底,男女的结合能够令这个社会更加和谐。这一生活的真谛虽然简单,却是正常社会和人群所遵循的行事规律,所以门罗赋予了笔下男性人物更多的正面观察:
在雷看来,这些都是令人厌恶的闲言碎语。通奸,醉酒,丑闻——谁对谁错?谁会在乎?那个女孩已经长大,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学会了沾沾自喜,讨价还价。时间被浪费了,生命被浪费了,被那些争强刺激却对真正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的人浪费了。(79)
洁身自好,而且有情有义(照顾病榻上的妻子整整四年),雷可算是好男人的代表了,他和《火车》里的杰克逊一样,是门罗给予了正能量的人物,而且门罗也给这样正能量的人物安排了好的结局,比如,希望利亚和雷能够结合,又比如,让杰克逊在乘火车离开后,还能重新开始有希望的生活:
早晨,他在卡普斯卡辛下了车。他能闻到磨坊厂的味道,更加凉爽的空气给了他希望。那里有工作,在主营伐木业的小镇一定能找到工作。(201)
有希望,有工作,门罗让笔下的男性转换了视角,积极地看待生活。视角的变化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作者想要展示多变的写作手法,它更多地是与故事的终极写作主旨有关。《亲爱的生活》旨在揭示生活的本质就在于简单地生活,不论存在多少问题,生活总在继续。门罗通过变化的叙事视角展示了这一终极目的。
5. 结语
从《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到《亲爱的生活》,门罗小说里一个永恒的主题就是“生活”。在她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华盛顿邮报》指出,她创作的主题就是“简单生活的真谛”(Dolnick 2013)。在读完《亲爱的生活》之后,读者们应该不难领悟到这个真谛,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说门罗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创作初期对于男性生活的关注多是负面的话,到了她创作的后期,她应该逐渐认识到了男性对于生活的不可磨灭的影响,男性对于生活所做的贡献应当是得到承认的。将她自己在《庇护所》里借助叙述者之口说出的话略作改动,我们会发现,“我不是说我已经完全被争取到男性人物③一边,毫无保留地赞同他的想法,只是他的想法不再像从前一样让我感到如此无法相容”。我们相信,这一观点正是当前门罗自己对于笔下男性人物所持的观点,所以她在地位、声音、功能和视角这几个叙事特征上展示出了与以往故事不同的写作手法,让读者从小说文本中读出了亲爱的生活的真谛——简单地生活。
附注
① 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门罗(2014)。下引此作仅注页码。
② 各大媒体包括《纽约客》、《出版人周刊》、《今日美国》、《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西雅图时报》、《匹兹堡新闻邮报》、《公益》、《波士顿环球报》、《观察家报》等知名报刊的文学评论专栏。具体内容可参见上述报刊的相关网站。
③ 引文的黑体即为笔者对原文的改动之处。故事原文为“我不是说我已经完全被争取贾斯帕姨父一边,毫无保留地赞同他的想法,只是他的想法不再像从前一样让我感到如此无法相容”(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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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