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形象的颠覆——小说《福》中星期五身份解读
2015-03-29曾丹
曾 丹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610041)
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两度获得布克奖,2003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丰硕成果,让他和戈迪默被视为南非当代文坛的双子星座。他的作品主题丰富,涉猎面广,关注自我与他者、他性就是其作品的创作主题之一,这一主题尤其体现在小说《福》中。
《福》讲述的是女主人公苏珊·巴顿在一次海上寻找女儿的过程中,意外遭遇船员内斗,流落绝命岛而结识鲁滨逊和星期五的故事。为了自救,苏珊不得不挑战克鲁索一直以来在岛上的绝对统治,而一年后的获救经历不仅结束了克鲁索的生命,同时也昭告了其统治地位的幻灭,来到英国的苏珊希望通过小说家福的写作把她在岛上的经历写成小说,但福却为了吸引读者对故事进行了纂改。
库切的《福》是对丹尼尔·笛福《鲁滨逊漂流记》的解构与重写,《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克鲁索是绝对的统治者形象,他和星期五是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而在《福》中克鲁索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就被设计死于解救过程中,库切用这样的结局颠覆了他和他的“帝国”。《鲁滨逊漂流记》中苏珊被完全隐没,绝命岛上成为男人掌握绝对话语的王国,而库切偏偏要将苏珊从幕后搬到台前,不仅给她足够的话语权,而且还让她成为整部小说的核心人物。《鲁滨逊漂流记》中被奴役被殖民的星期五,在《福》中更是有了颠覆性的改写,星期五由最开始被殖民被奴役的他者,到最后变成了有灵魂有信仰的非洲孩子,这一全新的写作完全是对《鲁滨逊漂流记》中星期五形象的解构与重塑。
何为他者?他者理论是后殖民语境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他的哲学渊源主要来自黑格尔和萨特的理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用主奴关系阐释,对于主人而言,奴隶就是“他者”,黑格尔认为主人和奴隶是:“作为两个相互对立的意识形态存在着。一个是独立的意识,以自为存在为本质,另一个是不独立意识,以生命或为他存在为本质。”[1]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也指出,“他者”是确立自我主体意识的前提,对于带有主体性的“我们”一词,萨特这样阐释说:“人们也许会注意到,‘我们’的描述是不全面的,因为它没有保留某些具体经验的地位,我们凭借经验不是在与人的冲突中,而是在与他人的联合中发现我们自己的。”[2]这一论述再次印证他者作为确立自我的前提作用。而后殖民理论中的他者理论主要是来自萨义德、霍米·巴巴以及斯皮瓦克的相关论述。萨义德在其著作《东方主义》中认为东方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一种:“西方对东方进行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等方式来处理东方的一种机制:简言之,将东方学视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3]由此看出在欧洲中心主义之下,东方在“我们西方”与“他们东方”这对关系中成为了他者。斯皮瓦克从女性的角度出发,指出在殖民历史中,女性成为男性的他者,非西方女性成为西方女性的他者,并提出了“白人正在从褐色男人那里搭救褐色女人”[4]的论断,意在说明第三世界女性的他者境遇。在《福》中,星期五就是这样一个完完全全的他者形象,星期五从一出场就被“禁声”了,因为他被塑造成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在小说中,库切没有交代星期五为什么没有舌头,也没有明确交代他的具体身份,一方面,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另一方面他自己无法开口说话,因此,他到底是谁,他的具体身份是什么就只能由他人来言说。
一、食人族黑奴
无论是在希腊神话里关于克洛诺斯吃孩子的记叙,还是早期欧洲文明中对土著野蛮人食人的描写,在漫长的时间里,食人族一直是人类不断探寻的存在。从最开始的猜测,到后来科学的证实,关于食人族的越来越多的信息被发掘,但是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被打上“食人”字眼的食人族,无疑就是贴着野蛮、原始、落后、封闭、低贱、奴性标签的存在。而这正是星期五被克鲁索赋予的第一个身份。
当苏珊·巴顿落难来到岛上时,她对岛上仅有的两个人陌生而好奇,克鲁索能够用英文交流,而且俨然一副岛上领袖的样子,而星期五的存在让苏珊·巴顿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他不能说话。为了了解星期五,她开始询问鲁滨逊关于星期五的一切,但是鲁滨逊对此非常介怀,他说他遇到星期五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舌头,估计是一名被贩卖的食人族黑奴,被摩尔人割掉了舌头。但苏珊对此并不相信,因为她说几乎在整个巴西沿海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食人族部落,这一切都是鲁滨逊编造出来的谎言,而这谎言的背后就是一种对权力和绝对统治的渴求。尤其是小说中描绘了这样一个小插曲,当苏珊·巴顿对星期五说“木头”的时候,星期五对此全然不知,而鲁滨逊对他说“柴火”的时候,星期五才明白,对此鲁滨逊解释说,他认为星期五不需要学太多的词。他只需要在岛上,修筑梯田、开垦农田,守护小岛,保护主人就可以了,因此在鲁滨逊的话语里呈现出来的星期五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只知道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唯主人独尊的奴隶形象,是一个只能被他人言说的他者。
正如小说开篇星期五的出场一样,“一个满头卷发的黑人,上身赤裸,仅穿一条粗糙的衬裤……面孔是扁平的,小小的眼睛很呆滞,鼻子宽宽的,嘴唇厚厚的,皮肤不是黑色的,而是深灰色,干巴巴的,仿佛是抹上一层灰……他随身带着一支矛,我心想,来错了地方:我来到了一座食人岛。”[5]1通过苏珊的视角,库切在一开始就为星期五打上了食人族的标签,似乎他的样子注定就是食人族该有的模样,但是从小说最后的交代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很有可能是从非洲被贩卖的黑奴,而后遭遇什么不测,遇到克鲁索,两人一起流落荒岛。但正是因为没有舌头,不能言说,他不得不活在别人为他言说的身份里。
二、现代社会里的另类他者
苏珊·巴顿在岛上待了一年多之后,终于获救,鲁滨逊因为热病在船上死去,苏珊·巴顿带着星期五到了伦敦生活,由近乎原始社会的生存环境进入现代社会,星期五注定会成为一个另类,一个他者,而这一次,他的主人不再是鲁滨逊,而是苏珊·巴顿。虽然到了伦敦,苏珊·巴顿开始慢慢教星期五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和生存能力,比如她会教星期五用肥皂洗衣服,而不是像小岛上一样用灰或沙子,她教星期五习惯穿鞋,而不是光着脚被别人调侃为吉普赛人,他还教星期五扫地,用语言和动作教他使用刀叉汤匙,但是这一切并不是毫无私心的,她说:“我告诉自己,我和星期五交谈是为了教育他走出黑暗和静寂,但事实是如此吗?很多时候,如果撇开善意不说,我使用文字是为了找一条捷径,好让他听从我的命令。”[5]53因此,可以看出星期五跳出了一个被奴役的圈子,又进入到了另一种被奴役的方式中,他始终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后来苏珊·巴顿找到福先生试图通过福先生的笔让他们的故事传之于众也是有很大一部分私心在里面。她告诉星期五,福先生正在写一本关于他和他主人的故事,而通过文字的魅力,可以让他们在伦敦名利双收。在后来她与福先生的争论中,她说星期五是怎么样的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我想将他塑造成什么样的。苏珊·巴顿作为一个女性,正如法国女权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说:“女人注定要扮演他者的角色,注定只拥有暂时的威力:无论是奴隶还是偶像,都从来不是自己选择命运。弗雷泽说过,男人造神,女人崇拜神。正是男人决定他们最高地位的神是女性还是男性,女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总是男人给她们指定的。”[6]而在星期五与苏珊·巴顿这对关系中,苏珊并没有因为星期五的男性身份而成为他者,反而星期五成了苏珊的附属,一个不折不扣的他者。
因此,星期五虽然离开克鲁索掌权的王国,但来到英国并没有让他得到文明人该有的待遇,苏珊住楼上,他只能住在楼下的地下室里,住在文明社会里却还是被排挤,像狗一样被囚禁;苏珊教他学习文明社会里的行为举止,目的也只是想更好地控制他;找到福先生想要把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名和利;知道星期五可能来自非洲,想尽办法准备把他送回非洲,却再次遭遇被骗,差点二次被卖。这个文明社会对待一个“野蛮人”似乎也并没有显示出它的高贵文明来,以文明人的法则来看待“野蛮人”的存在,星期五注定只能是黑奴星期五,食人族星期五。
三、被隐身的不在场者
如果说对于克鲁索、苏珊而言,星期五还有一点存在价值,那么对小说家福来说,星期五就只能算是“耳闻”。因为在小说后半部分,围绕如何建构小说这一问题上,星期五已经完完全全被塑造成了一个隐身的不在场者。
小说后半部分,主要围绕福先生与苏珊·巴顿关于怎样创作他们的故事来展开的,福先生对此的意见是将他们所经历的故事分为五个部分:女儿的失踪、巴西寻女、放弃寻找以及小岛历险、女儿寻母以及母女重逢。福先生完全是站在俘获读者的立场上很大程度上编纂了整个故事,为此他还专门设计了一出一个女孩儿扮演苏珊·巴顿的女儿上门寻母的环节,对于苏珊的反对,他说小岛上发生的事情不足以成为一个故事,我们要将它放入更大的格局中,才会呈现其生命力。可以看到,在这五个部分中,星期五几乎没有出现,他最可能出现的地方也许就只能在第三部分放弃寻找以及小岛历险这一节,但比起事情真实的情节,星期五几乎是被隐身为了一个不在场者,在鲁滨逊和苏珊·巴顿眼里他还存在一点利用价值,而在福先生的笔下,他已被完全边缘,成为了一大片森林中的小片绿叶。
因为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自我言说,加之又是以一个奴仆的身份跟随苏珊,星期五只能是一个默默存在的他者,而小说家福对小说的构想直接将有着存在实体的他者都隐没了。苏珊以为星期五的舌头和不明身份会成为小说“奇人异事”的部分,而福对此却说除非星期五开口说话,不然谁都不能说明白他的身份问题,让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开口说话,本来就是不可能的,而这也表明小说家福认为星期五想要拥有自我意识,掌握话语是不可能。
四、他者的颠覆——独舞的非洲孩子
在《福》中星期五被塑造成了三个他者形象,表面上看,库切所要表达的正是对他者与他性的书写,但小说中星期五又不仅仅是一个无声的存在,他就像一股暗流,蠢蠢欲动。
当苏珊来到小岛上后,意外发现星期五总是会划着木头到长满海藻的地方,不为捕鱼,而是向海里播撒刺藤的花蕾和白色花瓣,仿佛是在向海神祈福,或者是一种迷信的宗教仪式。这一情形让苏珊很是吃惊。小说中写到:“一直以来,我总将星期五当成像小狗或者其他低等生物的生命一般不予重视——他身上的残缺令我退避三舍,我甚至打心眼里不愿意想起他。撒花瓣这项仪式让我明白他是有灵魂的。这种灵魂在他那愚钝,不讨人喜欢的外表下,悠悠地波动。”[5]27被人以他者身份待之的星期五在这荒岛上,以某种神圣的仪式遵循着自己内心的信仰,库切想要告诉我们的也许就是,表面上的弱小代表不了内心世界的强大,食人族黑奴星期五是一个别人眼中的他者,但他实则是有着灵魂和信仰的赤子,只是不被人理解的内心注定是孤独的。
在离开小岛和苏珊一起到英国之后,星期五成了现代文明社会中的一个另类,被人嘲笑被人侮辱,好在星期五对这一切不太明白,文明人讲求的尊严人格在星期五这儿似乎失效了。他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在悠闲。当苏珊因为经济窘迫搬进福先生的房子之后,星期五竟然对福先生的假发和长袍感兴趣,苏珊对此惊讶不已,在给福先生的书信中写到:“穿上袍子,他竟然开始手舞足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他跳舞的时候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好像不是凡人了,他听不见我叫他的名字,我伸出手拽他会被他推到一边。他跳舞的时候,喉咙里传来一种低沉的声音,比起他平常的声音更低沉,有时候听起来像在唱歌。”[5]82一直被视为可有可无的存在,现在却用自己独特的音乐和舞蹈进入到一种近乎迷狂的状态,库切笔下的星期五再次变得神秘莫测起来。而当苏珊发现,也许可以通过音乐和星期五更好地交流,因为在小岛上苏珊就见识过星期五吹奏只有六个音符的曲子,可是星期五完全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和苏珊一起演奏,这让苏珊痛苦地意识到,星期五并不是迟钝才将自己封闭起来,而是拒绝与人有任何交流。库切笔下的星期五,此时已经不再是他者,他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信仰,也许只有音乐和舞蹈能让他更接近自己的内心,至于其他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可有可无,此时的星期五不再是食人族黑奴,也不是被隐身的存在,而是一个内心始终在独舞的非洲少年。
结 语
从三个被他人言说的身份中,我们可以看到星期五被边缘、被忽略的地位,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库切对他者的关注,对边缘人群的同情;但另一面,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侧面来解读这一创作动机。的确,从三个言说主体的口中我们看到星期五的他者身份,但是第一个身份是鲁滨逊的一家之言,连苏珊·巴顿对此都不相信,第二个身份也是苏珊·巴顿本人的主观臆想,第三个被隐匿的身份更不用说,这一身份完全是小说的虚构艺术。因此,从这三个不真实的身份中,我们可以看到库切本人对他者身份的不承认,尤其是在作品中,星期五后来唯独对音乐的痴狂,对舞蹈的着迷,以及他那始终让人迷惑的具有宗教色彩的仪式,都说明他有他的世界和信仰,只是旁人看不透罢了。而这也正好印证了整篇小说最初的创作动机,因为大家都知道库切的《福》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的互文书写,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它的解构,《鲁滨逊漂流记》是一部有着极强殖民色彩成分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鲁滨逊是殖民者,星期五是被殖民的他者,而在《福》中,星期五的身份经历了三次书写,虽然每次都有被书写成他者的嫌疑,但却一直是以模棱两可的笔调塑造的,因此,对于《鲁滨逊漂流记》中的星期五,《福》中的星期五是对前者的解构与再塑造。任一鸣在《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一书中写到:“历史书写与反书写之间的张力构成了后殖民批评话语和殖民文学的主旋律。它不断回访历史、重述历史、注解历史,用复合多元的历史书写角度和书写手段瓦解了殖民帝国关于殖民历史的书写霸权。”[7]库切的《福》正是对《鲁滨逊漂流记》中所代表的老牌殖民帝国霸权书写的驳斥,是库切反殖民书写的表现。
[1]〔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22.
[2]〔法〕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504.
[3]〔美〕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4.
[4]〔美〕佳亚特里·斯皮瓦克.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M]. 陈永国,赖立里,郭英剑,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5.
[5]〔南非〕J·M·库切.福[M].王敬慧,译.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
[6]〔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04.
[7]任一鸣.后殖民:批评理论与文学[M].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