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追忆似水年华》中无意识回忆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关系
2015-03-29陈思琪
陈思琪
(红河学院,云南蒙自 661100)
论《追忆似水年华》中无意识回忆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关系
陈思琪
(红河学院,云南蒙自 661100)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以回忆的方式重现了往日时光,但在回忆的形式上,作者由刻意的回忆过度到“无意识回忆”,由此确认了“无意识回忆”是追回真实时光的唯一方法。这一确认的过程也是作者认识艺术真实的过程,“无意识回忆”正是以其突如其来的具体印象作为艺术真实性的保证。文章“无意识回忆”与艺术真实之间的关系入手,探讨二者相互依存、相互延伸,最终得以在时间中升华为永恒的关系。
《追忆似水年华》;无意识回忆;艺术真实
20世纪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1817-1922)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又名《失而复得的时间》,是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长篇巨制之一。小说以玛德莱娜点心事件为开端,以主人公马塞尔最后的顿悟为结尾,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完整性。这两个事件之间的重要中介是凡德伊音乐,马塞尔在这一叙事布局中最终寻回曾经失去的时间。普鲁斯特在其作品中,确立了一种回忆过去的方式,正像他说的,重要的不是回忆的内容,而是回忆的方式,“必须发动不由自主的回忆,才能找回失去的时间”①。普鲁斯特曾尝试以刻意的理性回忆追忆时光,但都失败了,到作品的后半部分,他才意识到“无意识回忆”的重要性。本文通过对作者回忆方式的梳理,试图找出由“刻意的回忆”转变到“无意识回忆”的轨迹,以阐明“无意识回忆”的重要性。
其次,从艺术观来看,作者艺术观的形成是与他对于回忆方式的探讨相关的。普鲁斯特认为,“无意识回忆”作为艺术素材,必须以文学“固定”下来,但在记录的过程中,要有所分析和揭示。艺术真实在于通过回忆的方式重新找到现实、把握现实,“文笔之于作家犹如颜色之于画师,不是技巧问题,而是视觉问题”②。“无意识回忆”与“艺术真实”正是通过具体印象联系在一起的,他们都来自感性的启发。本文通过梳理二者间的关系,得出“无意识回忆”和艺术真实之间是相互依存、互相延伸的关系,最终由艺术将回忆升华为永恒的主题。
一 “无意识回忆”的确认
(一)“无意识回忆”的心理机制
普鲁斯特曾于9岁患哮喘病,24岁又旧病复发,以至于他大学毕业之后任职不到一年就由于健康关系被解职。从体质上讲,作者是敏感到病态程度的体弱多病者,神经性气质让他经常处于精神恍惚状态,他对于外界的感知比常人更为细腻丰富。而从经历上讲,普鲁斯特出生于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母亲对他非常宠爱,这种宠爱进一步加强了他情感的敏感,以至于作者不能忍受哪怕是最轻微的一丝忽略和最淡薄的一丝敌意。作者被解职后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封闭生活,到他30岁出头父母就相继离世,这种敏感到不能与外界过度接触的体质与孤独身世共同造就了他细致入微体验生活的独特的心理机制,使他对不同时刻的相似性具有极度的敏感。
(二)刻意回忆之徒劳
普鲁斯特认为刻意追求的回忆是对往事不真实的反映,因为刻意运用的正是理性思维,对于回忆者来说,这一刻意回忆也是徒劳的,会导致回忆者再也忆不起任何事情。作者认为,往事由于人们运用了理性而不可能纯粹再现。
“我担心这次独自漫游获得的乐趣减弱了我心中对外祖母的记忆,于是想方设法,通过回想外祖母经受的极大精神痛苦,激发怀念之情……我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复现的刹那间,我走了神,即将合拢的拱穹顷刻坍塌,犹如浪峰尚未尽善,大量便一落千丈”③。当主人公刻意使自己保持痛苦,而求得在痛苦中追忆外祖母时,这一行动以失败告终。
面对亲密的人去世所带给人的痛苦感受导致人们在追忆这些人生前的事情时再也回想不到这些人的相貌。在“我”得知阿尔贝蒂那意外离世的消息后曾经陷入了深刻而漫长的痛苦之中,然而,“我”自己在对她的痛苦回忆里,甚至认识到了这种想念只是渴求她回归的行动,而不是想念她本人。“由于我们的感情作用我们在万事万物里能发现这个人儿存在时留下的影响;而这人儿本身,这影响的来源,却哪儿也找不到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阿尔贝蒂那的形象,我简直以为我再也不爱她了,这就像我母亲,她在绝望的时刻无法回忆我外祖母的形象时,便可能而且也的确谴责过自己不为母亲的死感到惋惜,她母亲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忆里却总是捕捉不到她母亲的轮廓”④。
对于刻意通过重回故地来追认往事的举动,在普鲁斯特看来也是徒劳的。因为刻意还原往事的形象这一举动首先就排斥了现在的自我个体。普鲁斯特认为自己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达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当故地重游时,已不是身处当时的那个地方,遇见的人已经不是当年认识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再现似水年华,虽然由旅行而带来的幻觉常常使自己以为身处当时的情境,“……我在巴尔贝克时身在乐中不知乐,也没有认识到与阿尔贝蒂那共同生活的幸福,过后我才对此有所觉悟。而我对自己既已成为过去的生活的一次次失望的回顾、使我认为其现实应存在于行动之外的一次次失望作的回顾,并不以纯属偶然的方式和按我生活所处的各个境遇与各个各自不同的失望进行对照。”②
(三)无意识回忆之功用
普鲁斯特认为,只有那些不自主的回忆才能寻回失去的时间。这与作者独特的时间观是密切相连的,普鲁斯特与柏格森结识,且受柏格森的直觉主义的影响。认为真实的实在既非物质,也非理念或意志,而是存在于时间之中的不断变化的“流”,即“绵延”。由此,时间在普鲁斯特的观念中,具有内在性、直观性和永恒性。只有在人的主观意识中,时间才存在也才具有意义,而也只有通过记忆才能把握时间的这种内在性、直观性和永恒性。反映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就是无意识回忆对于时间的确认上。
无意识回忆的特征是一种排除了理性、逻辑等一切刻意追求的记忆,它以具体印象为出发点,产生于一瞬间、不经意的一次触动和冲击引发的联想。最著名的例子体现在小说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的“小玛德莱娜”点心事件。主人公“我”反复琢磨着点心浸泡在茶水中的味道,通过味觉的刺激,开启了主人公无意识回忆的闸门,由此引发了“我”对童年时期贡布雷生活的回忆。见到点心的“我”还想不起往事,而一旦尝到了点心的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由此,主人公认为气味和和滋味是长存的,“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⑤作者正是通过点心对于感官的偶发刺激使得间隔漫长时间中的两个相同感受连接起来,以此定格了时间,这种通过细微具象触动的无意识回忆还原了往昔的真实。
这一确认在主人公的童年时期可能还未被清晰认识到,但随着岁月流逝,在作品第七卷,主人公马塞尔已到壮年时才明确认识到,一个人在品味生命时,品味的是某一种共同的感受,而正是这种共同的感受是永恒的,它超越了时间,成为了与时间无关的永恒的生命。“一个只有借助于现在和过去的那些相同处之一到达它能够生存的唯一界域,享有那些实物的精华后才显现的生命,也即在与时间无关的时候才显现的生命。”②由此可见,普鲁斯特的“无意识回忆”的本质在于利用具体印象引发的直觉让时光再现,这一过程其实正是作者创作艺术作品的过程,普鲁斯特追认时光的过程正是他创作作品的过程。
二 “艺术真实”的形成
(一)主张非现实主义的艺术观
普鲁斯特反现实主义的艺术观是与他对于“无意识回忆”作用的认识同步进行的。他认为完全一成不变的再现现实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参与了人们的主观意识和情感,当我们记述往事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要与过去千千万万个身处不同往昔的自我发生联系,完全站在当下视角、排除往昔自我情感的现实主义描写是不可能的。他在第七卷《重现的时光》中明确说过,每个人真正的生活,所感受到的现实,和每个人自身所以为的差别是很大的,以至于当一次偶然的巧合带来真正的回忆时,心里才会充满巨大的幸福感,“所谓的现实主义艺术的虚假使我对以上看法深信不疑,要不是我们在生活中养成习惯,总爱给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一个如此不达意的习语,并且时隔不久还把这个习语即当作现实本身的话,这种所谓的现实主义艺术还不会是那么谎话连篇”。
普鲁斯特并不主张对往事的逼真回忆和描写,我们不可能在往事之外客观地追忆往事,描写出来的往事已是这一过去在今天的记忆,已经融入了我们当时当下的心境、情绪、观念和情感色彩,所以,客观描写这一现实主义手法是不可靠的。《追忆似水年华》不是基于客观再现往事的宗旨,而是通过主观的“无意识回忆”构建起整部小说回忆的框架,只有在主观回忆里,时间才能显示出它的直观性和永恒性,才可以被追认。
(二)直观印象是艺术真实的支撑
艺术真实不在于对往事描写的客观,而在于诱发艺术创作的动机是某些印象的具体形式。普鲁斯特认为理性思维、理性推理不可能启发艺术创作,艺术跟“无意识回忆”一样,最初的来源是某一物体、某一印象对于人们感官的刺激,“由智慧直接地从充满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真理不日胜过借助某个印象迫使我们的感官进入我们心中,然后我们却能从中释放出精神。”②
《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回忆无疑不是由具体的印象启动开来的。由“小玛德莱娜”点心引发的味觉这一具体印象引发了我对贡布雷的回忆,由主人公再次踏进盖尔芒特府邸大院,不经意间踩在一块比前面那块略低的铺石板上时,突然就回忆起乘车环绕巴尔贝克兜风、看到马丹维尔的幢幢钟楼的情境,这种感觉与主人同当年踩在圣马可圣洗堂两块高低不平的石板上回忆起威尼斯的经验如出一辙。而仆人把汤匙敲在碟子上的声音与当年铁路员工捶打车轮的声音的相似感受又把主人公带到了往昔岁月,主人公拿来擦拭嘴巴的餐巾僵硬的质地与当年主人公刚到巴尔贝克用过的餐巾相似的质地又将其带到回忆之中。普鲁斯特正是通过点心、石板路、餐巾这些具体的印象引发出了回忆,我们追随这些印象,看到了在《追忆似水年华》的最后一卷作者的分析中得出了关于艺术真实的启示。
普鲁斯特通过了具体的印象对于感官的触动,从而引发了关于艺术真实的思考,他认为生活给我们留下的概念以及它的物质形式、印象痕迹等都是它的真实性的保证,“唯有印象,才是真实性的选拔结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灵的感知。”②
三 “无意识回忆”与艺术真实的关系
(一)二者之间具有共同的感性特征
关于艺术的思考其实是贯穿全书的,只是在最后一卷作者才下了定论。整部《追忆似水年华》中,贝戈特、凡德伊、埃尔斯蒂尔三个艺术家分别代表了文学、音乐和绘画。这三种艺术的特征都是感性直观的:文学表现感性思想、音乐诉诸于听觉、绘画诉诸于视觉,这三种艺术使得我们各种感官的想象力被激发出来,从这一点上说,艺术与“无意识回忆”之间有着共同的感性特征。“无意识回忆”需要借助的是具体印象对于知觉的启发,而在艺术中,同样需要触动感官才能调动情感。凡德伊的音乐让斯万在失去奥黛特的爱情后得到了重温那段美好往昔的机会;当主人公在与阿尔贝蒂那同居的过程中弹起埃尔斯蒂尔的奏鸣曲才意识到自己的天赋而忘了情欲的存在。贝戈特的文学使主人公在认识希尔贝特前就爱上了她;而埃尔斯蒂尔的画作为主人公认识阿尔贝蒂那的背景赋予了爱情一种形式上的美。
“无意识回忆”和艺术真实通过找回过去时光,使时间定格,共同超越了时间。“无意识回忆”基于内心意识的流变,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内在性。经过主观感受的时间已经不是线性的、一维的物理时间,而是具有直观性、内在性的心理时间。普鲁斯特认为只有心理时间是真实的时间,只有通过不自主的回忆才能把握时间的这种内在性和主观性。而艺术要做到真实,就必须记录下内心的真实,将“无意识回忆”固定下来,对生活进行探索和挖掘,“真正的生活,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从而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就是文学。这种生活就某种意义而言同样地每时每刻地存在于艺术家和每个人的身上。只是人们没有察觉它而已,因为人们并不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②艺术通过对日常生活中“无意识回忆”的翻译和揭示,使人走出自我、超越时间。
(二)艺术真实是对“无意识回忆”的保存和升华
普鲁斯特认为,现实蕴含在日常的琐碎小事里,如果文学不把琐碎小事记录下来的话,日常的“无意识回忆”也将荡然无存。“无意识回忆”构成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和对我们而言的现实,是艺术创作的素材和养料,但却需要文学来做清理与保存。“我意识到艺术作品是找回似水年华的唯一手段的那个真实灿烂辉煌,我心中升起又一股光焰。”②作者突然悟出自己以往的生活就是文学作品中的素材,这些素材被在人世的悲欢苦乐中慢慢积存起来,到最后才认识到它们珍贵的价值。
尽管“无意识回忆”为艺术提供了素材,但艺术并不是原封不动地对生活进行保存。普鲁斯特再次强调,艺术需要运用理性思维对生活做出分析和推理。综观整部《追忆似水年华》,作者并非一直在叙述,他有很大一部分篇幅是在分析,如马丹维尔的钟楼带给主人公的创作灵感、贡布雷周围的环境对于主人公的意义、斯万对奥黛特一厢情愿的爱情、叙述者对于阿尔贝蒂那的追忆与分析、乃至全书最后一部都存在大量的分析段落。通过对阿尔贝蒂那的追忆,作者得出“任何东西都只有变成一般才能持久”,而艺术,正如他对于爱情的领悟,艺术摆脱了最为直接的利害计较,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幸福都能在艺术的分析和推理中,在智慧中得到净化和升华,艺术正是通过一般获得了永恒的价值。正因艺术具有的分析生活的功用,因此,普鲁斯特在小说末尾觉得“这种生活值得一过,因为我觉得有可能阐明它,阐明这种我们在黑暗中看到的、不断遭到歪曲的生活,还它真实的本来面目、宗旨,实现在一部作品中!”《追忆似水年华》对其叙述与分析,使我们获得了对于艺术真实的启示:艺术真实乃是对“无意识回忆”所构筑的生活的保存与升华。
小结
本文从《追忆似水年华》的文本内容和普鲁斯特的艺术观两方面入手,首先梳理了作者在文本中的回忆方式,探求作者如何逐步意识到“刻意的回忆”转变成“无意识回忆”的过程,以此突出了“无意识回忆”在作者创作中的重要性。其次,从艺术观层面,指出作者艺术观的形成和他对于回忆方式的探讨之间相关性与同时性。 “无意识回忆”和艺术真实的共同性在于二者均来自感性的启发,它们之间均以具体印象作为媒介,形成了相互依存、互相延伸的关系,从而使得“追忆”能够定格时间、成就永恒。
注释:
①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 序》,李恒基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8。
②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李恒基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197,175,181-183,197,200,325。
③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四卷》,李恒基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174。
④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六卷》,李恒基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45。
⑤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李恒基等译,译林出版社,2012,第49-50页。
[1]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M].李恒基,等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黄晞耘.普鲁斯特式写作或浮出海面的冰山 [J].国外文学,2007,(04).
[3]张寅德.普鲁斯特小说的时间机制[J].外国文学评论.1989,(04).
[4]曾艳兵.一张精心编制的时间巨网——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J].当代外国文学.1994,(04).
[5]王韬.追忆似水年华,的结构和主题分析[J].当代外国文论. 2009,(04).
[6]聂时佳.追忆似水年华,形式创新及其两面性[J].当代外国文学.2007,(03).
[责任编辑 自正发]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Unconscious Memories”and the Truth of Art in“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CHEN Si-qi
(Honghe University,Yunnan Mengzi 661100,China)
Proust's“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a way to reproduce the past memories of the time,but in the form of memories,the author recalls by deliberately over to the“unconscious memories”,which confirmed the“unconscious memories”is the catch the only way back to the real moments. The confirmation process is the art of understanding the real process,“unconscious memories”is the impression of a sudden its specific art as a guarantee of authenticity. In this paper,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unconscious memories”between the truth of Art start to explore both interdependent and mutually extended,was finally elevated to the eternal relationship in time.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unconscious memories;the truth of Art
I106
A
1008-9128(2015)03-0065-04
2015-01-07
陈思琪(1986—),女,广东新会人,助教,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