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出版活动对鲁迅文体的影响
2015-03-29曹清华
曹清华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518060)
鲁迅是一位作家,但是他还参与各种编辑出版活动。有关鲁迅这一方面的史料有两类。一类是鲁迅自己的叙述,专门的文章有《我和〈语丝〉的始终》,此外还有散见于各文集的前言与后记,刊物的发刊词、编辑例言、出版预告,以及相关的书信和日记。另一类是曾与鲁迅共事的当事人的回忆录,如孙伏园的《鲁迅先生的二三事》、川岛的《和鲁迅相处的日子》、李霁野的《鲁迅先生与未名社》、赵家璧的《编辑生涯忆鲁迅》、黄源《忆念鲁迅先生》等。这些材料无论是否出自鲁迅之手,内容均不外乎鲁迅对编辑出版工作的热心;鲁迅坚持自己的编辑出版理念和原则,并付诸实践;鲁迅以其编辑出版工作帮助和扶植新人,等等。然而,这些材料以及后人的相关研究往往忽视一个很重要的内容,那就是,一方面鲁迅积极参与各种编辑出版活动;另一方面这些编辑出版活动反过来也对鲁迅的写作发生影响,特别是为鲁迅对文体的选择与试验提供了条件。
一、《野草》与《朝花夕拾》
众所周知,《野草》与《朝花夕拾》两个专集的出版,奠定了鲁迅在散文诗和回忆性散文两种文体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然而,鲁迅选择这两种文体并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内从事同一种文体的写作,与《语丝》以及《莽原》这两种刊物的创办密切相关。
收在《野草》中的23 篇均在《语丝》上发表。其中前面的18 篇写于1924年9月至1925年7月,并在1924年12月至1925年7月之间,陆续在《语丝》周刊第3 至36 期发表。最末5 篇完成于1925年12月至1926年4月,发表于《语丝》第58、60、75 期。《朝花夕拾》则以“旧事重提”为副题在《莽原》半月刊上刊出。所收的10 篇全部在1926年写成,写作和发表时间更为紧凑。第一篇登在是年3月10日第1 卷第5 期,最后一篇在第1 卷第25 期发表,时间是12月25日。尽管这一年鲁迅的生活可谓颠沛流离,但却在10 个月内完成了这一个系列的自传体散文写作。
历来的研究者都重视《野草》与《朝花夕拾》的写作背景。譬如李何林先生注释《野草》,认为《野草》表现出“消极思想”,有鲁迅写作《野草》的将近两年之内,“还生活在当时军阀统治的黑暗北方”[1]的原因。论及《朝花夕拾》,也有研究者们把《朝花夕拾·小引》中“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这句话当作写作背景,认为世事的变幻让鲁迅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所以只好写起回忆文章来。①参见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第十一章《魏连殳(下)》,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版年。
而实际上的情形却并不完全如此。首先,《野草》与《朝花夕拾》里面的体式和主题早在1919年就已经出现在鲁迅的笔下。这一年,鲁迅以“自言自语”为总题的七个断章,于8月19日、20日、21日、9月9日分四次在孙伏园主编的《国民公报》副刊上刊出。其中《火的冰》《我的兄弟》里的意象和故事在6年之后又分别在《野草》系列里的《死火》《风筝》两篇中重现;《我的父亲》的叙述则再一次出现在《朝花夕拾》里面的《父亲的病》一文中。而且,在第七篇末还有“末完”的标注。这表明,鲁迅早就有了写作《野草》《朝花夕拾》一类文章的念头和设想,这7 篇只是起了一个头。后来,《国民公报》于1919年10月被查封,而鲁迅在这一年的11月到次年上半年,也鲜有文章发表。“自言自语”的写作便不告而终了。
其次,《语丝》与《莽原》的创办为鲁迅继续这两种文体的写作提供了条件。
《语丝》1924年11月创办,与鲁迅收在《野草》里面的三段打油诗《我的失恋》被《晨报》总编辑无端撤掉有关。孙伏园因为这件事辞去《晨报副刊》编辑一职,并在几天后提议自办刊物,过一星期《语丝》就在北京面世了。鲁迅当然地被邀请为撰稿人,他一开始也答应了要充当一个“呐喊”者的角色。如今去翻《语丝》杂志我们就会看到,从《语丝》的第1 期起,鲁迅便变换着文体在上面揭载稿件——或长篇论文,或精悍杂感,或“野草”,或小说,或日记——直到1930年《语丝》停刊。
很显然,这份不依附于报纸和书店的独立刊物,为鲁迅自由地选择和实验各种文体提供了方便,刊物编辑的“挤”和“催促”也迫使鲁迅变换体式以应付接踵而至的稿约。[2]在刊出了第1 期的《论雷峰塔的倒掉》《“说不出”》,第2 期的《烽话五则》《记“杨树达”君的袭来》之后,第3 期鲁迅就以《秋夜》一文在《语丝》上打出了《野草》的旗帜。之后《我的失恋》的重披上阵,《死火》《风筝》的再次归队,直至到了厦门,鲁迅还在信中对李小峰抱怨说:“我虽然在这里,也常想投稿给《语丝》,但是一句也写不出,连‘野草’也没有一茎半叶。”[3]“至于《野草》,此后做不做很难说,大约是不见得再做了。”[4]《野草》既在李小峰主持的刊物上发表,结集出版当然非他属下的北新书局莫属。1927年7月,《野草》由北新书局在北京刊行。
《莽原》1925年4月24日创刊时为周刊,附《京报》发行。鲁迅办这份周刊的目的,一如他自己所说:“中国现今文坛的状态,……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得想引出些新的这样的批评来。”[5]47然而,因为发行上要依赖他人,写与编势必受到诸多掣肘。这一年5月开始的与陈西滢打笔仗,《莽原》周刊就是鲁迅的主要阵地。当时鲁迅就担心,因为在《莽原》上开罪当局,《莽原》很可能被迫“独立”出来。只是鲁迅的态度很坚定:“独立就独立,完结就完结,都无不可。总而言之,笔舌常存,是总要使用的。”[5]60
《莽原》真正的“独立”是在未名社成立以后。1925年8月底鲁迅与李霁野、韦素园、韦丛芜、台静农等草创未名社,目的是为了便利他们译作的印行,[6]所以未名社一成立就有了鲁迅所说的“与李小峰分家”[7],这之后,专收创作的“乌合丛书”仍旧由李小峰的北新书局印行,专收翻译的“未名丛书”则收归刚成立的未名社门下。1925年12月未名社印行第一本书——鲁迅译《出了象牙之塔》。与此同时,《莽原》也从《京报》收回,于1926年1月改成半月刊,由未名社独立发行,鲁迅仍旧担任主编,并提供资助。从发表在半月刊第1 期上的长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我们就可以看到,无论是内容还是写法,鲁迅的笔致在这份自家刊物上显得更为洒脱、自如。第5 期鲁迅发表了“旧事重提之一”的《狗·猫·鼠》。这篇文章有近五千字的篇幅,其展现出的讲述故事的风度、叙说人物的胸襟、旁征博引的智趣以及无可藏匿的锋芒,一直贯穿于他余下的“旧事重提”的写作中。其结果是,一方面,鲁迅“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的办刊理想在这样一种从容不迫的回忆性记叙文体中得以坚持;另一方面,鲁迅在《自言自语》的叙事中表现出的寓言风格也不着痕迹地继承了下来。②钱理群从《自言自语》这个题目引申出鲁迅的《野草》为“独语体”说法是不确的。见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41 页。实际上,鲁迅所谓的“自言自语”并非不需要听者和读者,而是这“说话者”——“陶老头子”——因为没有读过书,亦未进过城,所以能够突破既有的话语网络和知识系统,讲述出另一个故事来。这样的故事不为社会认可和理解,所以只能是“自言自语”。实际上,“自言自语”的说话方式,不仅为《野草》与《朝花夕拾》所共有,也是鲁迅所有文体写作的共同特征。特别是这一年9月到厦门以后,鲁迅忙于编写讲义已经很少有作品发表,但是仍旧完成了余下5 篇“旧事重提”的写作。究其原因,除了未名社“少爷们”索稿的恳切,他内心里要完成这一写作计划的强烈意愿也不可忽视。①到厦门以后,鲁迅便在给韦素园的信中说:“《旧事重提》我还想做四篇,尽今年登完”。见鲁迅《261007 致韦素园》,《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86 页。也由于《旧事重提》系列均在未名社办的《莽原》上发表,所以1927年鲁迅把《朝花夕拾》交给了未名社出版。可见,未名社的成立与《莽原》半月刊的刊行同样为鲁迅计划并完成《朝花夕拾》的写作提供了条件。
二、从《马上日记》到《“题未定”草》
鲁迅不以陈西滢们所谓的“创作冲动”、“灵感”、“创作感兴”为然,而称自己的作品挤了才有,不挤,便不做。[8]有一回他甚至把自己比作一头疲牛,来形容他与刊物之间的关系:“明知不甚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养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9]
用“挤乳”和“疲牛”的比喻来描述鲁迅收在《华盖集续编》里面的《马上日记》和《马上支日记》的诞生再恰当不过了。这两种日记均有一个序言。前者较长,题为《豫序》,后者则只有一小段。两篇序言要说明的是同样的两件事。第一,这两种日记的写作均源于编辑的“挤乳”或者“赶牛”。在前者,是“老朋友”刘半农。刘氏在《世界日报》上创办副刊,并于1926年6月22日打出创刊的广告。也正是这之前的一两天,他向鲁迅提出了稿约。对于这位“老朋友”,鲁迅答应写稿,并于6月25日完成了《马上日记》的《豫序》及《六月二十五日》两篇。后者则是主持《语丝》的李小峰。他对鲁迅说,回忆文章归在《莽原》的《旧事重提》中,杂感都写进了《马上日记》,那你在《语丝》上做什么呢?鲁迅这才决定写“支日记”给《语丝》。第二是解释了“马上日记”的文体特征。首先是“日记”的格式,所以,文章均没有题目,只在篇首标明了日期;而且这日记是“马上”日记——“一想到,就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结构上不免有些枝蔓,记叙的也大都是身边的琐事;再者,这日记是有感而发,仍属于杂感。实际上,《马上日记》又开创了鲁迅杂感的一个新样式。
这一杂感体式的“新”一面固然在于它是“日记”——信笔记之,夹叙夹议,没有中心议题;一面又因为去除了批评文字的激昂和急切,行文从容不迫,针砭却更见坚韧有力。这一种“日记体”也出现在以后鲁迅的写作中。比较近的有收在《三闲集》中的两篇“夜记”。这两篇分别刊载于1927年10月的《莽原》和12月的《语丝》。鲁迅原打算像《野草》与《朝花夕拾》一样,“夜记”也结集成一本专书,所以这两篇并未收入《而已集》。[10]后来这个计划没有能够完成,但是鲁迅对这一特别的体裁却保持着长久的兴趣。1927年离粤定居上海,鲁迅又开始这一体裁的写作,叫做“将偶然的感想,在灯下记出”。当时做了一篇半,题为《虐杀》,先讲日本幕府的磔杀耶教徒,俄国皇帝酷待革命党一类的事,影射当时的国民党政权的“戮之凶”。但是由于当时革命文学者的“大骂人道主义”,鲁迅也就没有写完,后来连稿子也散佚了。1930年,柔石要到一家书店编辑杂志,请他“做点随随便便,看起来不大头痛的文章”,鲁迅又想起了写夜记,这就有了“夜记之五”——《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后因为柔石读了未完稿后批评说“太噜苏”,且担心占了篇幅,所以鲁迅也没有再写下去,这篇未完稿没有发表,后收入《二心集》。
再以后就是1935年分别发表于《文学》第4 卷第2 号和第3 号上的《病后杂谈》与《病后杂谈之余》了。这两篇都有七千字以上,与“夜记”系列的《在钟楼上》与《怎么写》等文章篇幅相当。而且是典型的“随随便便,看起来不大头痛的文章”,写法上一面是信手拈来,不拘题目;一面则是曲折迂回,借古讽今。“夜记”的风格可以说在这“杂谈”里又重现了。这两篇文章是鲁迅1934年恢复给《文学》写稿之后的作品。很显然,《文学》编委主动找他修好关系以及《文学》作为大型刊物的容量与体制,为鲁迅继续这一文体的写作提供了可能性。后因为国民党政府在上海采取严厉的原稿送审制度,《病后杂谈》发表时只剩下一节,《病后杂谈之余》则经删改后被改名为《病后余谈》刊出,鲁迅“杂谈”的写作一时也就停了下来。
这一类的杂感再次出现在鲁迅的笔下,当属《题未定草》系列。为什么叫“题未定”?鲁迅在《“题未定”草(一)》里面做了说明。原因是《文学》的4 卷6 号上打出了一个大红的大广告,说下一号里有鲁迅的散文,只是题目“未定”。鲁迅说,这一则广告形同绑票,他不得不写文章来应付了。而且,这也正应了他一贯所强调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而是挤出来的老话。因为编辑用广告来挤,所以鲁迅就用这广告里的词来命名他的文章,叫《‘题未定’草》。从这一题目的来由,我们又可以发现它与“马上日记”以及“夜记”系列的相通之处来。《“题未定”草(一至三)》从感慨手边的翻译的难写起,继而写到自己的翻译的准则,然后笔锋一转,抄录林语堂的《今文八弊》中的两段论述,批评文中的“西崽”说,揭示文化界的“西崽相”,以及这西崽视野下的世界文学观。这一曲径通幽的写法与《病后杂谈》——从生病写到看书,以及书中的雅,再换书看,写明朝的酷刑,清朝的文字狱,最后在读书人“君子远庖厨也”的自欺欺人处落笔——的盘旋前行的套路是一致的。之后鲁迅还有《“题未定”草(五)》发表于1935年10月5日的《芒种》第2 卷第1 期,这个刊物编辑是曹聚仁和徐懋庸,两人均为鲁迅的朋友。《“题未定”草(六至九)》则分两次刊载于《海燕》的第1 期与第2 期。《海燕》由胡风、聂绀驽等人在鲁迅支持下创办,1936年1月与2月仅出两期就被查封了。之后《“题未定”草》便不见再写了。而这一特别的杂感体式的写作因为朋友的稿约贯穿了鲁迅最后10年的写作生涯。
三、短评四集
鲁迅杂文中我们最为熟悉的体式是短评。鲁迅专收短评的集子有4 个,即《热风》《伪自由书》《准风月谈》以及《花边文学》。这4 个集子的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它们所收的文章基本上发表于一个或两个固定的刊物或栏目。因此,文集的共同风格便与发表这些文章的刊物以及刊物的处境相关联。
《热风》所收的文章先后在《新青年》的《随感录》(1918-1919)和孙伏园编辑的《晨报副刊》(1921-1924)发表。“随感录”的写作属于典型的量身定做。因为这个栏目由编辑部同仁轮番执笔,里面的文章一开始甚至没有题目,只有序号。所以在形式上势必要合乎已经形成的集体风格,其中一事一议、篇幅精悍便是一个显明的特征。在内容上,正如鲁迅所说,当时《新青年》“四面受敌”,他的杂感对付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均属于文化、文明批评一类的“小问题”。而既然是应对来敌,所以也都是及时之作,且针锋相对。自1921年至1924年《语丝》杂志的创刊,鲁迅的杂感均发表于孙伏园编辑的《晨报》第七版或《附刊》。其中多数又登载于1921年10月12日以后。从这一天起,原《晨报》第七版独立出来另出一页四开小张,随同《晨报》附送。鲁迅还为它专门起了一个名字,叫《晨报附刊》。鲁迅发表在这个附刊上的文章除了几篇涉及到翻译、古书标点以及新文学评价外,大多篇目锋芒所指是那一年突然兴起的“国学”和“国学家”,内容上仍旧是新文化运动的话题,在写法上,也继承了“随感录”明白晓畅的风格。
鲁迅再一次把发表在同一刊物上的短评结集出版是10年以后的《伪自由书》。鲁迅在这本集子的序言里强调,文集所收文章全部是1933年1月至5月投给《申报·自由谈》的杂感。《申报·自由谈》对鲁迅来说是一个崭新的载体。首先,这是一个有悠久历史具有空前影响力的日报副刊。这意味着,这个副刊不但有着其他期刊所不可比拟的揭稿速度,而且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其次,新任编辑黎烈文锐意改革,作风大胆,他提出了与前任编辑周瘦鹃截然不同的“开幕”主张。
也正因为这载体的新,鲁迅的“短评”体的杂文在这份副刊上也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风貌。最为显著的无非是他在《伪自由书》的《前言》与《后记》中所说的,这些“短评”有的是“出于时事的刺戟”,“有对于时局的愤言”,也就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纵观鲁迅写作的历史,如此在公开的报纸上以近乎公共的身份针砭时政还是第一次。鲁迅笔下所涉及的议题,包括内战、不抵抗、投降、镇压、酷刑等等,都切中统治者窳败政治的要害。尽管鲁迅在《前记》里强调他的作品“砭锢弊常取类型”的特点,不少文章却是轻装上阵,直取敌首。其次则是反应的迅速。譬如2月9日写成的《战略关系》,所引北京《救国日报》上的“名言”就是当天由《上海日报》转载,文章在《自由谈》的刊出则在2月13日;2月15日所写《颂萧》一文所摘引的“路透电”也是从当天的报上读到的,鲁迅的文章则发表于17日。总之,从读“新闻”到写“短评”再到最后发表,时间跨度大多在数天之内,是真正的“感应的神经”。第三,短评之短名副其实。收在《伪自由书》里面的43篇文章,除了《伸冤》《文学上的折扣》《止哭文学》《“以夷制夷”》几篇略长,《赌咒》一篇略短之外,其余的均在800-1000 字之间,篇幅出奇地整齐。
我们都知道,1933年5月25日《自由谈》刊出的“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示,是这份副刊编辑方针的一个大转折。这直接的影响是,鲁迅5月17日及18日所写的4 篇短评就不能刊出了。再之后便是6月8日开始的下半年的《准风月谈》的写作。《准风月谈》与《伪自由书》的差异最为分明的是内容上从“谈风云”到“谈风月”的转变——直接的时政批评一夜之间便从这短评文体中淡出了。实际上这次《自由谈》因政治压迫而改变用稿原则,又导致了鲁迅的短评文体的一次深刻的变革。
1934年初,鲁迅在总结《准风月谈》的写作时说,“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谈风云的人,风月也得谈”。事实上这些意见,早在1933年6月8日就写在了鲁迅恢复给《自由谈》写稿的第一篇文章《夜颂》里面。所谓“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等等。这篇文章无疑是鲁迅的一个写作宣言——尽管题材与题目受到了限制,笔下的文字所应有的针砭时弊、揭除假面的功能却不会被削弱,甚至将更加强有力。
《准风夜谈》里面的《夜颂》与《秋夜纪游》两篇,实质上就是两首诗。鲁迅《野草》的思虑和手腕也移植到这“谈风月”的写作中,所以不同于《热风》《伪自由书》的明快风格,沉郁、凝练成为《准风月谈》与《花边文学》的首要特点。而且鲁迅在《伪自由书·前言》中所概括的“取类型”的写法,在这个集子里有更加透彻的发挥,形象描画也更见功力,即如《后记》里所说:“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潜心于“类型”、“形象”的挖掘和雕刻,文字便有了源于历史纵深的张力,刺戟也更其隽永而有余韵。与此相适应,鲁迅“谈风月”的笔触也伸向了更广阔的空间,诸如统治术的“野兽训练法”、“抄靶子”;知识者嘴脸的“二丑”、“吃教”;世象百态的“吃白相饭”、“揩油”;社会心理的“推”、“踢”、“爬”、“撞”、“冲”,等等,都在鲁迅的“看夜的眼睛”和“听夜的耳朵”下现出原形。
自1933年6月起到下半年发表于《自由谈》的作品均收入《准风月谈》。1934年,鲁迅仍然变换着笔名延续《谈风月谈》的风格向《自由谈》寄稿,另外还给聂绀弩主编的《中华日报》副刊《动向》“写这同一类稿件”。相比而言,1933年6月以后,特别是到了1934年,鲁迅的短评写作更加勤快,有时连续数天每天都有稿子揭载,有时每月达12-15 篇之多,这也是《准风月谈》和《花边文学》的写作与《伪自由书》的一个区别。政治的压迫让鲁迅的笔更加激昂、尖锐,这是压迫者所没有能够预料到的。
[1]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2.
[2]鲁迅.我和《语丝》的始终[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8~169.
[3]鲁迅.厦门通信(二)[M]//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73.
[4]鲁迅.海上通信[M]//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98.
[5]鲁迅,景宋.两地书·原信[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5.
[6]李霁野.鲁迅先生与未名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8.
[7]鲁迅.250929 致许钦文[M]//鲁迅全集:第十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55.
[8]鲁迅.并非闲话(三)[M]//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48~149.
[9]鲁迅.《阿Q 正传》的成因[M]//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76~377.
[10]鲁迅.三闲集·序言[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