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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与“转瞬即逝的美好”——对“宏大叙事”的学理修订

2015-03-28

关键词:同一性启蒙现代性

尚 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2)

现代性与“转瞬即逝的美好”——对“宏大叙事”的学理修订

尚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2)

摘要:近代欧洲思想启蒙传统在学理上的标志,是一种建立在同一性基础之上的“宏大叙事”。它分析描述人性中的共性或一般性,由此出发诞生的哲学理论,对近现代文明产生了重大影响。但是,自20世纪以来,欧洲哲学和人文领域的思想家们开始重新审视“宏大叙事”的思想启蒙思路,对其做了一系列学理上的修订,并提出了现代性或后现代性的问题。因此,从理论上深入分析这些问题便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启蒙;现代性;宏大叙事;同一性;差异

在多样性与差异性意义上,“宏大叙事”是错误的。“宏大叙事”是一个大概念,它掩盖了在其下面的小问题。但正是这些小问题,对处于个体地位的思想及其个人来说,是性命攸关的。从理论上说,这里涉及究竟什么是概念以及如何理解差异的问题。“宏大叙事”只是一种被世俗化了的说法,其本质只有在哲学高度上才能被充分地揭示出来。

在这里,笔者以通俗和哲学的方式概括所谓“宏大叙事”。

所谓通俗方式,例如:每当我们听到类似“众所周知”、“无人能够否认”、“大家一致认为”这样的套话时,便知道接下来我们听到的,极有可能是一句经常以口号的形式表达出来的谎言性的废话。这些话在效果上是空洞的,在修辞上是乏味的,因为它们以同样的语法和调式强加给我们千百次已经“被知道”了的事情。以近代资产阶级政治哲学为例,伴随它的是在近代政治文明中起着极大作用的启蒙时代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这是一些非常诱人的美好字眼,但也是像“宏大叙事”一样的大字眼。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这些字眼在词典上的含义本身是错误的,而在于如何才叫自由、平等、博爱,这要在显微镜下面才能看得清楚。换句话说,自由平等博爱绝不是一个样子的,你不能先给它们下一个绝对真理式的定义,然后强加给我(无论是作为哲学家还是作为文盲的“我”)。笔者的另一个观点是批评知识分子的,因为近代以来,知识分子就起着社会代言人的作用,他们被说成是社会的良心。即使事实曾经是这样,在理论上它也是可怀疑的。20世纪后期以来,知识与专业获得世界范围内的空前普及,人与人之间在文化知识上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小了,知识分子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个问题,因为大家都是知识分子了。换言之,知识分子的社会代言人的功能正在渐渐丧失,知识分子们经历着失落感甚至精神危机。

所谓哲学方式,“宏大叙事”具有一切哲学概念的基本特征,也就是对概念的传统理解方式。质言之,这种理解方式认为,概念是事物的本质、是一个中心点,或者叫“一”。“多”是在“一”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哲学不承认脱离“一”的“多”,因为这样的“多”等于是丧失了地基的空中楼阁。这个作为事物本质、中心或者被叫做基础性的“一”的概念,被人们通过下定义的方式把自身封闭起来,例如:“人是使用语言的理性的动物”,这就把人与除了人之外的其他动物区别开了,同时也把人的本质束缚住了。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关于“人”的定义,尽管这些定义之间是相互冲突的,但它们都把人框定在一个有界限的“牢房”里。“宏大叙事”具有作为概念的本质特征,这就是being在哲学王国中的国王地位,它只关心事物的性质、称谓或究竟“是什么”的问题,在这里所谓“是”与“存在”(在笔者看来,“存在”与“什么”完全是一回事)就是哲学“这片树叶”须臾不可分离的两面。being的理解方式是垂直性的,即从上述的“一”居高临下统摄疆域内的所有人,这种理解压抑一切意料之外的理解。所谓“意料之外的理解”,笔者称之为横向的理解,也就是跨越界限的理解。在这种跨越过程中,推翻了being在哲学王国中的国王地位,代之以“和”、“关系”。

总之,我们已经熟悉的一切哲学概念,都具有being的本质特征,这些哲学概念“家族相似”;具有being的本质特征的哲学概念的普适性被认为是不言而喻的,它是进行传统哲学思考的前提,它绝对排除意料之外的任性理解;如果把以being作为思考中心的哲学史放置一边,引入“和”、“关系”,如果把“垂直的逻辑”变成“横向的逻辑”,并不意味着概念的毁灭,而是创造出一批在传统哲学看来不是哲学概念的“哲学概念”(例如:他者、沉醉、亲自性、瞬间、纯粹个性,纯粹无聊、纯粹消遣、纯粹兴趣、纯粹差异、纯粹运气、姿态、图像、目光、任意性、任性等等)。换言之,我们在究竟如何理解概念问题上与传统哲学发生了激烈冲突。概念还是存在着,但决不以从前的方式了。概念成为绝对的生成问题,而这样的生成意味着跨越界限。因此,时间问题在“横向逻辑”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代法国哲学家福柯说过,我们会从学校或工厂的大门联想到牢房的大门——笔者认为,这个思考过程是无意识的、任意的、任性的,它是瞬间突然出现的、临时的、尽管事先没有被列入我们的思考计划、但我们拦不住它。它根本不顾虑思考的真理性或正确性,把“解释”搁置起来,等于把作为传统哲学命根子的“being”问题放在一边了。这里不再有居高临下的垂直性命令或训导,这里出现的是随机性的“和”或“关系”,它所唤起的是一连串的画面,而以这些画面的横向逻辑看来,没有什么正确的画面,只是画面而已。

以上的无意识不同于弗洛伊德式精神分析所谓的“无意识”,因为后者还是立足于解释,例如其著名的“梦的解析”,即把形形色色的梦还原为各种各样的深层次原因,在梦与醒之间建立起因果联系。问题并不在于他在梦与醒之间所建立的因果联系是否正确,而在于他的思路旨在建立精神上“一定如此”的因果联系,这就像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这种悲剧性的命运被弗洛伊德简化成这样的“爸爸妈妈”理论:男孩子恋母,女孩子恋父。笔者所说的横向逻辑的无意识,是彻底摆脱传统因果关系的无意识,因此不同于这种俄狄浦斯式的无意识而属于快乐的无意识。如果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是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式的,那么基于横向逻辑的无意识就是精神分裂式的。这当然不是说真的成为精神病院里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而是形容一种极端化的精神体验,譬如这样一些情形是完全可能的,它曾经被几乎所有人体验过、尝试过、试验过:不必真正品尝毒品却获得了毒品一样的力量、任何一种情景的细微之处都可能导致陶醉,就像极度的快乐不一定非得出现笑容、极度的悲痛不一定真流淌泪水一样。一种教条式的恋爱电影画面往往被安排在大海边,拍摄一个人郁闷时就让他拼命喝酒、焦虑时就反映烟灰缸里一大堆烟头,尽管这些情景在现实生活中曾经真实地发生过,但一味如此地建立起因果联系,就在重复中失真了,这些缺乏创意的娱乐教条使我们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快乐的原因是极其多样化的,在萨德那里性的身体被极度刺痛是陶醉,而在笔者看来突然爆发的震惊更是快乐的代名词。比如2014年世界杯半决赛中“五星巴西”被德国队在6分钟内攻入4个球,最终以7∶1惨败,这情形事先几乎未被任何人想到。目瞪口呆或者震惊,则意味着发生了不可能的可能性,发生了没有能力想到的可能性。以足球作为典型代表的竞技体育运动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它属于“不讲道理”(不讲逻辑、难以预测)的即兴发挥。

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所谓“无意识”其实是最无聊的一种“有意识”,它往往陷入某种最乏味的固定因果关系中难以自拔,因而极度痛苦,比如一个有狭义洁癖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去拼命洗手,另一个则容不得家门口的拖鞋没有摆正,他必须亲自去摆正否则就无心去做其他事情,但他对家里其他被胡乱堆放的东西却无动于衷。切不要嘲笑这些人,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广义上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患者,因为我们都很在乎身外之物,至于这些身外之物是追求做官发财美女还是学者不朽的名声,则是无所谓的。基于横向逻辑的无意识是真正本能快乐的无意识,它在原本似乎没有任何关系的因素之间建立起思想联想,摆脱了任何僵化的因果关系。横向逻辑的无意识是“缘遇”,它揭示了所谓“缘分”就是遭遇了原本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无论自己是作为参与者还是旁观者)。这就把瞬间的可能性问题极其尖锐地摆在我们面前。在以往的哲学中,极少从瞬间的角度思考时间,但这反倒突出了“瞬间”的特殊意义。

如果时间就像“宏大叙事”一样属于大概念,那么瞬间就是在显微镜下被观察到的时间,是时间的真正原形。这里所发生的不是线性思维,线性思维是以“一”为基础的重复性思维,但如此日复一日的时间只是钟表上的时间,而不是笔者所谓的“瞬间”的集合。“瞬间”不同于钟表刻度上的时间,不仅在于“瞬间”是精神的,还在于这个精神是短路的。精神的短路现象,就是精神时刻面临着十字路口,你不得不选择,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唯一正确的选择,不过是不由自主地相遇而已。没有“十字路口”的精神或没有精神危机的精神,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精神。电学中的短路现象是指电流正常流动过程中突遭意外、直接连通两极(如电路电流不流经由电器,直接连通电源两级,则电源短路),造成事故,在短路的瞬间爆发出的电流能量极其巨大。笔者认为,真理性意识也是在类似的瞬间被如此释放出来的(因此,真理的出现也是一个思想事故。这样的思想事故所描述的是一个思想图景或思想情节或思想事实,而不是去解释某种事物存在的本质或性质),它不一定非得在人们写作或讲课时出现,完全可能在人的睡梦中得以萌发,问题只在于人们是否有能力抓住它,它的速度实在太快,会由于当事者的漫不经心或缺少语言表述而永远失之交臂。显然,瞬间与瞬间的精神绝不一样,无论从精神活动的性质还是质量上都是如此,精神的呼吸就像心情一样,就像音乐旋律一样,有高潮也有低谷。但传统哲学是忽视瞬间的,忽视的方式是将瞬间永恒化,用永恒代替瞬间,尽管一切哲学判断都不过是某人在某瞬间的一个心思。

由于躲开了线性思维和在因果关系上的强迫心理,精神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这样的自由是使人震惊的甚至是恐怖的,这是在精神搁置了being之后所面临的精神危机,但这样的“危机”可能孕育着一种新的精神启蒙运动的开端。笔者不同意把它说成“反启蒙”,因为“启蒙”不可能是一个样子的。这种新启蒙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宏大叙事”在精神显微镜下被消解掉了,宏大叙事的概念在21世纪已经过时了,但概念本身还是被保留下来,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发挥作用了。“哲学总是注重概念,搞哲学就是试图发明和创造概念。只不过概念有几种可能的面目。人们长期使用概念来确定一个事物是什么(本质)。相反,我们关注的是一个事物的状况:在何种情况下:何地、何时、如何等等。我们认为,概念应该说明事实,而非本质。这样就有可能将十分简单的小说的方法引入哲学。”[1](P.29)将小说的笔法引入哲学,这么说是令人震惊的。哲学放下了永恒的身段引入了瞬间概念,从天上回到当下在场的一切——精神在某时某场合怎样出现,每每是不一样的。永远的中心或同一性不复存在,于是出现了迂回曲折的十字路口小径岔路等等,它们同时适用于概念与时间的出场方式。一切都可以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变化的只是我们看待它们的心情。对同样的事物,当我们对它投入不同的感受时,它不但被注入了生命,而且会显示出从崇高到邪恶等千差万别的生命形态(即把事实与对事实的感受、评价区别开来)。这是另一场康德意义上的哲学革命,或者像马克思说的,“从来的哲学都是在解释世界,但问题却在于改变世界”。怎么改变呢?笔者认为,消解下定义的哲学方法,或者干脆说,对事物原有的使用价值视而不见。这里同样遵循“和”或“关系”的横向逻辑,它把看似没有关系的因素连接在一起:咫尺天涯,既可能是同床异梦,亦可能是蓦然回首,那知音就在灯火阑珊处。

“人”这个概念不是被消解了,而是重新被生成,尼采说是生成超人,福柯说“人死了”,而利奥塔尔则说是“非人”。笔者还是用德勒兹的生动例子说明这是怎样令人震惊的情形,他的意思是说人处于“精神分裂”时代,这并非是贬义的。这种“精神分裂”是说人们同时干着看似性质完全不一样的事情而毫无内疚感。这些性质不同的事情之间以“和”的方式不仅相互转化,而且相安无事,形成21世纪色彩斑斓的世界:“这是一种电路的连接……写作是诸流中的一个流,同其他的流相比,它没有任何特权。它同其他的流,诸如秽语流、精液流、讲话流、行动流、色情流、货币流、政治流等等,构成了潮流、反潮流或回流的关系。”[1](P.9)它很像以上所谓精神短路现象、精神分裂现象或黑夜里的闪电。这两种流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他同时从事身体与精神上的高难动作,他的手同时是“肮脏的”与“高尚的”。对此他不但毫无内疚感而且对这样的“精神分裂”颇感快活。这段话里的“流”意味深长,它是性质不同的瞬间意义上的时间连接,所强调的是速度。媒介即信息,尤其在互联网时代,这个“流”还可以无限地列举下去:段子流、虚假信息流、微博流,这些流之间相互感染并且相互搏斗……在以上意义上说,“流”本身成为一个新的哲学概念,并正在消解所谓“宏大叙事”的价值。

“宏大叙事”价值的消解与人的概念破碎化或显微化是同时发生的,它表明“人”是不能被下定义的,人性是开放的,人将来成为什么样子是无法预知的,这同时令人恐惧并给人以希望。“人们成为一个特性模糊的集合,成为姓氏、名字、指甲、事物、动物、琐事……我已在试图将文字视为一种流而非一种代码。”[1](P.8)这里所谓“流”,可以融入上述的“横向逻辑”,而所谓“代码”则暗指建立在being基础上的传统哲学结构、索绪尔建立的(西方)语言学内部词语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本质关系,这个“所指”即上述“垂直”意义上的概念,成为不变的真理的代名词。也正是在being基础上,才可能对人加以定义。但横向的逻辑不再对人下垂直意义上的定义,因为人变身为“魔幻”现实的或新现实的了,人不时变身为名字、指甲、纹身、讲话、行动、货币、政治、不同身份(比如同时是领导、同事、父亲、母亲、儿子、女儿等等)——这里的“不时”是同时的不同时,不同时的同时,即人同时是其中的任一因素,但这些因素中的某个因素既可以不存在,也可以说这些因素之间毫无因果关系。如果它们被连接在一起,那也是偶然撞在一起的,这就是“精神分裂”时代人的真实面貌。

传统启蒙的“宏大叙事”价值不幸与我们“精神分裂”的时代遭遇了,但真的是不幸吗?有的时候,让人失望莫不是一种另类的快乐。事物在显微镜下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晶体状态,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盯着事物的主要使用价值呢?纸币是用来交换一切商品的,但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人也可以把纸币点燃了用来照亮(如果没有这瞬间的光亮他就不能活的话)。这些细微之处的日常生活几乎从来没有被严谨的哲学家注意过。对“精神分裂”者来说,只要能渡过暂时的难关获得瞬间的快乐,一切没有什么不可以。

笔者不区别“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认为两者说的其实是一回事,它们都不是在时间划分意义上说的,而是指这样一种反传统启蒙或反“宏大叙事”时代的来临,它的面世也许可以追溯到19世纪后半叶,其基本特征是:人们不再相信永恒,开始到处寻找生活中一切转瞬即逝的美好。这种“美好”可以被打上引号,它包括了传统的或“宏大叙事的”价值观所鄙视的那些“污秽”的东西,因为“转瞬即逝的美好”肯定了一切,这个“一切”否认某种特权价值、这个“一切”总是跨越各种各样的标准界限。

人们不再相信永恒,开始到处寻找生活中一切转瞬即逝的美好。迷恋于这样的寻找之中,使这样的概念登上思想与艺术的舞台:现实不再是唯物主义意义上的现实,既不是唯物主义反映论的现实,也不是文学中现实主义眼中的现实,而是一种全新的现实。一方面,任何一样东西、无论是抽象的思想、物件还是最具体的日常活动或事件,都不存在绝对永恒不变的本质,因为它们同时也是别的。这些“别的”因素并不完全是虚幻的,它们是活生生的、实用的事实,我们可以直接拥有它们、抚摸它们;另一方面,由于传统的“宏大叙事”(使用)价值将这些“别的”使用(价值)严重掩盖了,后者是被隐蔽了的事实,但它们并不属于天上的神话故事,因为我们凭肉眼、凭感官就能感受它们。当我们用“意象”、“幻觉”来描述这些全新的现实的时候,其实这些“意象”或“幻觉”并没有脱离我们的生活世界,只是由于它们的事实被传统的“宏大叙事”价值掩盖了。

问题不在于抛弃概念,而在于概念是如何、怎样发生、如何登场的?例如“一”不再是统一、同一、永恒,而是被消解为精神分裂式的“多”,但是这种效果在字面上出现的还是“一”:诸如“一见钟情”就属于现代人到处寻找的“一切转瞬即逝的美好”中的一个典型例子,人们热衷于其中的巨大能量或激情,全然不顾它是否靠得住的问题。“一见钟情”的“一”绝不同于“永恒”或者白头到老的“一”,因为“一见钟情”是不专一的,这个“一”其实是“多”,它所释放出来的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激情,这里把激情与爱情区别开了。换言之,激情既不属于认识论意义上的真理问题,也不属于伦理学意义上的道德问题。不要区分什么正确与错误的激情,只是激情;不要区分什么善与恶的激情,只是激情。现代人迷恋于一切瞬间爆发出巨大能量的事物,人们以如此的激情消费其中的一切,消费成为一种娱乐。不仅是消费商品,也不仅是消费一切,而是一切都成了消费(这已经把现实意象化、幻觉化了)。在这里,消费、消遣、娱乐、游戏是具有同等价值的概念,但这些概念的价值不在于宏大叙事或永恒,而在于“一切转瞬即逝的美好”。瞬间的珍贵全在于它转瞬即逝*这种极为真实的情形化为感情的时候,具有强烈的心灵震撼力量,它与宣扬永恒或唯一理想信念的“主义”之间产生价值观上的严重冲突。值得玩味的是,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甚至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影响最为广泛的流行歌曲《何日君再来》成为这个冲突的牺牲品,当时蒋介石曾下令封杀这首歌,“日本鬼子”也不许唱(此歌当时在日本也受欢迎),后来在中国大陆长时期被视为轻佻的“黄歌”,其歌词如下: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消乐时中有,春宵飘五载。寒鸦依树栖,明月照高台……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从这个角度看,诞生于1826年的人类第一张照片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它开启了精神生活的现代性——它把思想与诗性完美地连接在一起。文字印刷术时代正式进入图像时代。如果说文字保留的瞬间心思是没有激情的(“我疯狂地爱着你”——但这个句子本身没有温度并不疯狂,就像“这树叶是绿的”,但这个句子本身却不是绿的),那么照片保留的“瞬间的眼神”则活生生具有激情。换言之,“一切转瞬即逝的美好”需要活生生的感官刺激,它是图像的诗意而不是文字的诗意。与此形成强烈对应的是,现代西方绘画强调视觉的冲击力而不是文学上的可描述性,强调美而不是漂亮。换言之,一切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都是美的,但这种美决不同于人们心目中的“漂亮”标准,传统的漂亮标准强调画面与外界事物相像(描述这样的相像性恰恰同时也是传统文学的使命)。一个被抛弃的怨妇看着与旧日恋人曾经的合影会滋生一种“不值得留恋的留恋”感受。这是违背她的清醒意识的,但她拦不住这激情,即使已经是十分痛苦的激情(这就是为什么失恋女往往要毁掉这类照片的原因)。

转瞬即逝的珍贵,就在于“第一瞥的爱”(“一见钟情”即第一瞥之爱:love at first sight,遭遇之爱)同时就是“最后一瞥的爱”(love at last sight)。第一次同时就是最后一次,这揭示了瞬间的厚度,瞬间的珍贵性与美好,其价值就在于此。当然,这里讨论的不是道德问题,而是精神的本能与精神的事实。

在一切转瞬即逝的美好中,人们所获得的是一种来不及思考的精神本能反应,一种眩晕感、无法参照先例、不能通约的感受——如果把这些说成是精神危机,那么这种危机是令人神往的。这里有精神的速度、除了以上谈到的各种各样的“流”,还有“闲逛”的概念。在大街上闲逛,会遭遇很多“第一瞥的爱”与“最后一瞥的爱”的合流;在互联网上闲逛,也有类似的情形。有能力对转瞬即逝的美好发出感慨的人,是一个思想感情丰富的人,他有着把精神生命赋予任何一种看似冷冰冰的东西之中的能力,而在这种赋予过程中的各种不同角度或者眼光,就形成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时尚。没有什么正确的时尚,只是时尚而已,这就像一个人会忽而这样想忽而那样想,忽而喜欢这个忽而喜欢那个。一样东西一旦在某个方面达到了极致,人们在欣赏它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厌烦它,成熟或者高峰,就意味着衰落或开始踏上死亡之路,生命的激情开始下降。总之,人们经常说的所谓“保持一颗平常心”或“回到常识”在笔者来看并不会受到鼓励,人们的思想应该充满奇思妙想,时尚就是这样缤纷踏来的,例如一切材料可以构成一切材料(现代时装可以由任何材料构成、现代绘画也是这样)。替代无所不在,以致在被替代的时刻,某材料原来的使用价值被人遗忘了。

与“宏大叙事”重视永恒观念截然不同的是,在“现代性精神”中,良好的记忆力成为精神不必要的负担。知识也不再等值于良好的记忆力。记忆总想保持原样,但是在一个到处充满替代的时代,原样或事物本身根本就不复存在。“替代”这个词与记忆是冲突的,“替代”只重视事物的当下状态或事物的表层。例如装饰,我们同时处于一个装饰的时代(极其重视感官体验的时代),而所谓“装饰”,可以被还原为一个又一个“如此这般”,它们共同存在并织成了一个万花筒般的多样世界,这些当然与以“一”为基础的“宏大叙事”没什么关系。

转瞬即逝的美好使人迷恋、眩晕、感受到独一无二的新奇,它们并不存在于天上的世界,它们就在貌似重复的生活世界之中。问题在于我们是否独具慧眼,用精神与身体的能量去拥抱它们。个体精神生命的意义在于是否曾经拥有极端新奇的东西、与“大家一致认为”无关的东西,这种拥有有时不仅是一种快乐,还可以是对痛苦与磨难的体验:“地狱的折磨被表现为有史以来最新奇的样子,是‘永恒的痛苦和永远的新奇’。”[2](P.59)这种极端新奇的东西又是纯粹私人性的东西、极端得无法与人交流的隐私令人私下里沉醉而不能与人共享,使个人在孤独寂寞中精神充实得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拿一个国王都无法与之交换。这种感受令国王嫉妒,因为这个国王的全部时间都被公事所占据,唯独没有纯粹属于他个人的时间。转瞬即逝的美好在于其中的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而不是天上的幽灵。

转瞬即逝的美好还包括手法变幻、不只会说一种性质的语言,而是见什么人就享受什么性质的语言,会说不同性质的语言,机遇的语言,在沉闷的生活中获得娱乐消遣的能力,这需要强大的精神创造力。“阴谋”这个词就像“魔鬼”一样,事先就被定了罪,其实它的本色不过是无法与人共享的念头,因为一旦暴露出来难以获得别人的赞同。无论阴谋还是魔鬼,都起源于某人某瞬间某个突然的冲动,它无法与人共享,乃在于它往往无法与别人达成共识,忽而这样忽而那样。但无论怎样,其中都蕴含着对现状的不满,想改变现实,似乎有一种毒品的力量,也就是不甘平庸、无法忍受枯燥,其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活力,想对一切说不。它也是一种非常古怪的乐趣,它把让所有人失望当成一种乐趣。但并不要把这个古怪等同于极端自私,事实上它是无私的,只是这样的无私难以被别人所理解,就像精神的强大与快乐在于只保留意志本身而不在乎所欲求的目的,就像有激情的活动是纯粹精神本身的享受,而并不是为了任何身外之物(既不是为了物质利益,也不是为了名声)。世界杯期间,众多中国球迷的极大热情显示了中国人绝对不缺乏对纯粹精神的兴趣,这是一种难得的集体释放,这种兴趣的质量表现了国人的精神融入世界精神文明的能力。所有这些虽不被人理解,却十分神奇,成为鼓舞绝望之人最终的精神力量。“瞬间”这个词意味着精神的闪电。我们都知道,“电闪雷鸣”不啻使人感到恐惧的来自自然界的暴力,但在沉闷无比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是多么期待自己具有精神上“电闪雷鸣”的能力啊!这使我们感到无比快乐!伸出任何老人的一只手,神奇在哪里呢?就在于它曾摸过孩子不曾摸过的大量的——“高尚”与“污秽”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手(的体验)是精神的、有灵气,这样的念头在老人乏味的日子里会唤起他激动的情绪。在这个瞬间,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快乐,当然他同时的确是一个老人。

替换的乐趣就在于它让人们事先期待的希望落空,“崇高”的东西会被任何别的东西所代替,例如可以用好奇心取代政治。好奇心和政治有很多共性,其中的一个共性在于它们都可能害死人。在害死人这一点上好奇心和政治之间可以相互替换。但是,这种替换关系是绝少能被人想到的,因为它们之间并不存在明显的对称或对应关系,也许只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才华才有能力想到它们之间的连接,即精神分裂的天赋。就像德勒兹在某个瞬间突然想到可以用小说的笔法写哲学书(例如他与人合著的《千座平台》)——处于描述之中的而不是处于分析论证之中的哲学,其中的一个因缘又是不对称的或难以想到的,这就是现代社会中视觉战胜了听觉,图像战胜了文字,人们因获得或缺乏感官的刺激而处于焦虑之中。视觉或者图像,或者说人们思想活动中出现的是即刻的饥渴的思想瞬间的眼神、精神的姿态,而不是古板的钻牛角尖式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式的观念性思辨演绎。眼睛的抚摸感是生理的,如尼采的意思:哲学正走在艺术之路上,而艺术是生理化的艺术。但是,在“宏大叙事”价值那里,生理与哲学之间,是没有对称或对应关系的。出自眼睛的厌恶或欢喜是生理上的厌恶,但这种厌恶或欢喜的性质却是哲学上的,以往的哲学家从来不研究这个。生理上的厌恶或欢喜,思想可以体现在身体的任何部位,而不仅仅发生在大脑。由于来不及做传统式的间接思考,因此来自生理上的厌恶感或欢喜感更真实、更刺激,哲学家成为生理研究者。

在特大城市中人们彼此都不认识,当代类似的情形转移到互联网上几乎全是陌生人之间的来往,联想到卢梭在《忏悔录》中说他自己喜欢写作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可以躲在人们背后而避免了当面交往中的手足无措——这三种情形中有什么共性呢?共性就在于回避了害羞情绪却没有丧失感受。这是一种危险的异化了的感受,是一些可以成瘾的感受。无论在写作中还是在互联网上。这里所谓危险的异化,就在于人们实际上是沉迷于一些转瞬即逝的精神替换品之中,这些替换并不意味着它们只是任何真实事物的代码,它们就是真实感受本身。这里所存在的不是什么精神代码的问题,而是精神能量或精神热度本身的问题。换句话说,人们所迷恋的并不是世界上任何真实的人或事情本身,人们只是迷恋“迷恋本身”。人们欢喜自反的迷恋,或者说“迷恋”带给自己的热情,尽管事实上这些短暂的感受丝毫也靠不住,人们还是前仆后继、在所不辞。

于是,有质量的思想的一个主要标志,就在于快速捕捉的能力。思想也变得没有耐心,懂就懂,不懂就不懂,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感情也是这样,好就好,不好就拉倒,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冷淡和平静的心成为“平庸”的代名词。面对精神的深渊不惜纵身一跳,这才意味着思想品质优秀。从来没有任何时代像当代人这样一方面抱怨精神紧张与焦虑,另一方面其实却在暗中欢喜这样的情绪。

中国古人用最美好的字眼形容某些关键时刻:“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懂得瞬间幸福的珍贵。唐诗宋词的最美妙之处,就是非常善于捕捉和抒发瞬间的感情。但是,中国古人所总结的这四大幸福时刻,是有条件的美丽瞬间。现在的问题是,可否不依赖任何外部条件,使心思在任意瞬间都可能自发地兴奋起来而自我陶醉呢?这种情形既方便又令人震惊——无论是瞬间的“美好”还是瞬间的“邪恶”,不在于瞬间的内容或品质如何,而在于瞬间遭遇本身的珍贵,因为原样的东西不会出现第二次。本雅明在《巴黎,19世纪的首都》提到格奥尔格早期的一首诗就是以对交臂而过的女人的爱慕为主题:“诗人的目光‘转向别处,含着渴望的泪水/不敢与你的目光交融’。无疑,波德莱尔看到了交臂而过的女人的眼睛深处。”[2](P.111)类似这样的相遇不能被叫做依赖外部条件,因为它们太常见了,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换言之,任何庸常的瞬间都可以化作异常的、奇迹发生的瞬间。虽然瞬间与瞬间之间的性质不同,但并不存在特权的瞬间。这个女人与波德莱尔之间是纯粹的陌生人,彼此永远不会发生任何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她是“死”的。他在看她时,他的目光和欣赏任何一件非人的东西是一样的,他赋予她和任何别的东西以精神生命,使死的变成活的。

如何保留势必消失的(肉体)生命?传宗接代?录音?照相?但最好的办法是写出足以传世的文字,这些文字要把握所处时代微妙精神的脉搏。所谓微妙,就是短暂的美妙。只要是不重复的异样或活跃在异域,那么这些“短暂”都足以获得永恒的价值,这些优秀的文字宛如照片,能留住瞬间的“思想的眼神”。人们对保留事物本身无能为力,于是转向了保留痕迹:文字、照片、录音录像、遗迹,把精神与身体感官瞬间的能力保留下来。但这些痕迹就像记忆一样,它们是破碎而不完整的,头发、眼神、嗓音、字迹,其中每一项都足以成为即使一个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能使之完美的事业,因此人的一生,不过是朝着某一痕迹“一骑绝尘”,或者叫用足力气走极端。美好瞬间的珍贵只有往极端的方向上用力去想,才可能显露出这样的痕迹。这个精神过程遵循“横向的逻辑”,即任一事物不动声色地就成为任何别的事物,从一切之中可以产生一切(这仿佛回到了原始思维),例如从痕迹联想到记忆,而记忆本身又分为强迫发生的(例如中国式高考的情形)与自动发生的(例如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中的笔法),如此等等。保留了这些思想瞬间的眼神,就等于留下了自己灵魂的轨迹。

保留痕迹,这属于文化,而创造痕迹并身处其中,这属于行为。人的一生就在这两者之间反复折腾。痕迹是一个X,它永远是躲藏在事物背后的一切。于是,哲学思想成为诗性的思想,对外部世界本身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思想。以毁灭自己的形式(例如自杀或以最极端的方式迷恋精神世界)拯救自己,这也是哲学的最终解决方式,思想孤独地忙活着自己。所谓“自杀”,就是对未来绝望而摧毁自己的当下,生命在这个瞬间凝固了,这个凝固就像波德莱尔诗集的名字“恶之花”。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的思想所开辟的是现代性的激情。现代性思想需要的不是康德那样的思辨哲学,而是诗人那样的灵感,一种横向逻辑的思考力与想象力、不把某某看成某某而是当成任意别的东西的能力、从同一对象中唤醒千百种意象的能力。一种行将毁灭的生命,怀着深深的眷恋留下最后一瞥——对其曾经的生命,并非一定是身体上的自杀,却可能以“精神自杀”的方式活着、以精神上的高难动作活着。在这个瞬间毁灭与拯救自己是同时发生的,与任何别人的期待无关(即使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对自己的期待),就像伟大的运球大师齐达内在2006年世界杯决赛中毅然用高昂的头颅顶向侮辱自己的“一个坏蛋”。齐氏以如此“自杀”的方式告别自己的足球人生,这是一个完美的句号。没有缺憾的完美,不是真正的完美。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使人印象深刻,无论这个人是自己还是任一个他者。痕迹者,印象深刻之谓也,比如一个名字唤醒的不仅是一个光头(齐达内)还是任何别的丰富的记忆。所有深刻的印象都脱离了人们想回归“直接而原始的印象”之美好的初衷,真正直接的印象根本不存在,就像我们其实根本就抓不住瞬间,一切瞬间都是有厚度的瞬间。即使是最高级的相机也抓不住瞬间,因为不同的人盯住同一张照片时,脑海里所唤醒的“原始印象”千差万别。

按照“横向逻辑”运转的思想与感情,是思想与情感领域的最新发明,它在瞬间就能使我们摆脱沮丧的情绪,在精神的死胡同中生生发掘出乐趣。这也使得你在精神世界中永远游刃有余,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精神压力能够真正摧垮你,因为你天生具有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一种别人无法从你这里抢走的能力。

现代性精神是意象的,而不是观念的。概念当然仍旧存在,但概念异化为思想情景,就像当爱因斯坦思考“同时性”概念时所做的思想实验其实就是一种以意象的方式呈现的思想情景,用德勒兹的话说,这也是小说笔法。事实上,科幻文学常常早于科技发明本身。来自康德的“直觉”这个伟大概念只有在意味着思想图像(意象或思想情景)时才具有真正伟大的哲学革命之意义。尊严不在于不受侮辱,而在于以无所畏惧的方式蔑视这些侮辱。抵抗那些霸道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这些人视为活死人——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他们从来不曾真正地活过,尽管他们也有肉体,但这些肉体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与此同时,这并不影响“波德莱尔的意象因运用低俗的比喻对象而独树一帜。他搜寻那些俗不可耐的琐事,为的是把它们用于诗意情节”*瓦尔特·本雅明著《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80页。例如,波德莱尔《美丽的船》有这么一句:“你胜利的乳房是一个漂亮的橱柜。”参见同上书,第179页注释5。。他写过“你胜利的乳房是一个漂亮的橱柜”*“波德莱尔把写诗称作‘突袭’,为了进行这种‘突袭’,他把寓言作为自己的亲信。只有它们被允许秘密地进入。凡是出现‘死亡’、‘回忆’、‘悔恨’或‘邪恶’的地方,也就是诗的战略中心所在。这些形象在那种毫不嫌弃最粗俗词语的诗文中闪电般地出现……”参见同上书,第181页。,这只是表面上在作比喻,其实它破坏了一切关于比喻手法的基本规则,连最隐蔽的暗喻都算不上,这是一句完全不讲道理的话、极其任性的话。也就是说,这个“胜利的乳房”后面可以接上任意的东西或者意思。把乳房与橱柜连接起来,这种意象效果锐利而生僻,其奇妙性在于,最生僻的意象竟然由我们最熟悉的词语组成(这寓意着我们从来就不曾看清周围的生活世界),高雅的语言竟然就在俗语之中。上述两个词语之间唐突的巧合使我们遭遇令人惊愕的奇妙瞬间,其中任一词语的意思都不是事先给定的。

写下一个词语或一句话,但是其含义不是这语句在词典上的意思,这就是“横向逻辑”的思想感情使人迷惑和迷恋之处。这使我们的全部思想感情成为一股流动的风景线,而不是被呆板的语句含义所框住的语言代码,语言成为流动的精神能量而不是能指——所指之间因果关系的代码。所谓语境,就是用来抵制词语预先的含义。这流动的思想感情风景线并不是温柔的,它往往来自突然袭来的精神暴力。

“胜利的乳房”后面可以接上任意的东西或者意思,这突然袭来的精神暴力,也就是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采用的笔法,他特意为此创造了一个极具哲学—心理学意义的概念——不由自主的回忆(这才是原汁原味和有滋有味的自由、笔者将其理解为“任意性”与“横向的逻辑”),其实就是下意识的各种深刻印象之间的串联。受意识形态主导的经验使我们厌烦得要死,这些经验是没有任何指望。与其依赖外部世界的恩赐,不如依靠自身源源不绝的天赋。这里其实还暗示着另外一种区别,即不由自主的回忆在性质上往往是由对生理或身体造成的强烈印象所组成的,比如普鲁斯特小说中最著名的“学术段落”是他被一种名为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的滋味*另一个例子:“我的记忆,即无意识记忆本身,已经忘记了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但是,看来还存在着一种四肢的记忆,这种记忆是对另一种记忆的大为逊色、毫无结果的模仿,但它的寿命更长,犹如某些无智慧的动物或植物的寿命比人更长一样。双腿和双臂充满了麻木的回忆。”参见《追忆逝水年华》第7部《重现的时光》,徐和谨译,译林出版社,1991年,第9页注。带回到源源不断的对过去曾经美好的记忆,这叫寻找到曾经失去的时间,也叫重现的时光,笔者称之为被创造出来的瞬间,这些瞬间能被我们遇见,全凭偶然,有时它会突袭我们,运气不好一生也体验不到。

不要自然经验,在当下的瞬间去合成、组装曾经的经验碎片,这里的自由也不是被传统意识形态支配的主动选择的自由。任意性与选择是冲突的,就像自由与意志是冲突的一样。自由不会主动向自身之外的任何目的献媚,决不臣服的自由只依靠自身的能力,这种情形使庸人感到恐惧,选择放弃自由的庸人比比皆是。

来自生理的记忆比知识性的观念记忆的寿命更长,例如游泳和骑自行车的肢体记忆或技巧会终生不忘、不为身外之物所累的人寿命更长。即使到了老年身体机能下降,但他的精神状态仍旧是生理性的,即他的思想是情境性的思想。不主动选择的记忆之精髓,就是任意地串联来自生理的记忆。由于这些来自生理的记忆只属于个人独有的,其丰富性与趣味性,与外部世界的尔虞我诈枯燥贫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天生记忆力不好,绝不是人的智慧与幸福的障碍,因为这更能发挥人自身的创造性的生理记忆。越是使劲想,越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可是当你没有刻意选择回想时,刻骨铭心的情节却瞬间历历在目,这就是人自身被严重忽略了的本性——任意性。在这个意义上,智力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思想力或想象力。

能否随手抓住一个机遇,这是有难度的。能否知道某现象是机遇,这种能力是天生的。杜撰一个概念,就是被某种思想情景所突袭。人注定都是孤独的,但只有极其稀少的类似普鲁斯特这样的人特别适合于独处。

意识是破坏性的,刻在身体上的印象始终被意识所压抑。印象一旦被化成文字往往就形成意识,活生生的印象随之亦被瓦解。为了保留活生生的印象,就得像普鲁斯特那样去除文字中的意识,使流动起来的印象不再是意识。与其说活生生的印象被保留下来,不如说是被重新创造出来,它们不曾存在。意识始终起着把某瞬间的心思变成雕塑的反动作用,但我们的兴奋过程绝不是一座雕塑。兴奋到极致时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要继续,继续享受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雕塑总僵持于一个特定的姿势或形态,累心又累体,而兴奋只发生在身—心运动变化之中。虽然累,但不觉累。最强烈持久的感受(印象、记忆痕迹)抗拒语言,因而也从来不曾真正进入意识。努力用“语言”贴近这些感受,这就是普鲁斯特想做的事情。他不是在写作,他是在做事情。这就像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已经被“那东西”强烈地电击过了。就是说,不知道事物的性质,毫不影响到我对事物有强烈的感受。判断的本质总是关于事物性质(being)的,一切判断都是事物自身能量停滞之后产生的,因此判断本身是软弱的,能量才是强大的,这就是为什么更受欢迎的是艺术家而不是哲学家——因为艺术总是来不及思考的即兴产物,这些产物更使人感到亲切、印象深刻。伟大的艺术品在效果上必定使人震惊,而不是使人觉得有道理。是否有道理,对于艺术创作来说是无所谓的。诗意的思想,就是令人感到眩晕与震惊的思想。艺术效果在当代无所不在,本雅明以下的话具有当代意义:“手指一触就足以使一个事件永久流传。照相机使一个瞬间具有事后的震惊效果。”[2](PP.220-221)意识不再是线性的,意识分裂为无意识的万花筒。无所事事的生活成为最充实的生活*“无所事事”不再属于精神上的无聊,普鲁斯特这样写道:“无所事事就不再表现为无精打采,而是表现为生机勃勃,使得无聊的情绪没有蔓延的时间和地点。”同上书,第8页。,这些充实充满漫无目的的四处张望,好像是处于人生路上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当代人总希望事物来得又快又多,但这个多不仅是数量上的,而且是质量上的区别。

以上是一些与“宏大叙事”价值明显不同的信念。“有一天晚上,我早早的躺下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具体说明是哪天晚上,这是毫无意义的,这是一种把时间切碎了的手法,但它并不意味着每天都是一个样,而是把某个时间点孤零零地突出来,飘零在历史之外。读者的心思在这个时间点上悬了起来,它强调的感受与真实的自然经验无关,感受的滋味只是在心里面,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真实而深刻的印象。让事物对我有反应,让原本对我无生命意义的东西从此有活生生的生命。谁知道是什么能使我有不可遏制的泪水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另一句话更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上述“重现的时光”——“精神岁月”——这里的“岁月”与钟表无关,这里的精神与物理世界里是否曾经真实地物质性发生无关。曾经拥有的感受已然崩溃,新鲜的印象处于寻找过程之中,但当下不是什么都没有的虚无,当下有流淌着的岁月。香味(任意的,不仅来自小甜点,这串联成概念的抽象情景)能麻醉人……甚至可以化成如此具体的被充满、被裹挟的触觉、感觉在急促而缓慢地爬着一处陡峭的山坡。这里有第六感的幸福,空洞而充实无比的陶醉,它完全忘记了时间,不受钟表的控制,曾经的历史不再重要。传统?传统只是个名词而已。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当下印象感受的光晕。这光晕并不单纯,它鲜活而有着缠绵的厚度;这光晕的速度比念头跑得还快,制造我们的眩晕。天旋地转且目瞪口呆的感觉真好!吓人而残酷的魔力,还是萨德呀,不仅如此。

人的第六感能感知到自己正在被观看。这种被看的感觉是人的一个沉重负担。谁都不认识你,你才有任何大胆丰富无比的精神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孤寂且无人与你分享精神的世界是幸福的顶峰。孤寂中的丰富,就是可以任意操纵那些人之外的事物,以自己的精神个性赋予这些事物以新鲜生命——这些感受只属于你自己,它们肯定在世界上独一无二。谁能知道我在何时何种场合瞬间能消除我与别的任意人、别的任意事情之间的距离呢?一张老照片上面曾经有我亲人的目光,犹如今晚的月光曾经照耀古人。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眼睛不能失去观看的能力。绝不是有视力的人都有能力观看,所谓看,需要微妙的精神之眼,心的眼睛、跨越了时空距离的眼睛——眼睛不知道距离。

参考文献:

[1]吉尔·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德勒兹访谈录[M].刘汉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2]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M].刘北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责任编辑:山宁)

Modernity and “Transitory Glory”

——A Revision on Theory of “Grand Narration”

SHANG Jie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The theoretical symbol of the enlightment tradition in modern Europe is a“grand narration”, which describes the universality or generality of the human nature. The philosophical theory, originating from the“grand uarration”, exerts great influence upon modern civilization. However, thinkers of European philosophy and humanities have started to review the enlightenment ideas of “grand narration” ever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and thus made a series of theoretical revisions. Meanwhile, they also introduced issues of modernity and post-modernity, which makes it important to analyze these issues at the theoretical level.

Key words:Enlightenment; modernity; grand narration; identity; difference

作者简介:尚杰(1955-),男,辽宁沈阳人,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西方哲学的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重点项目“时间哲学研究”(14AZXO14)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02-12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3.006

中图分类号:B5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5)03-00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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