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的江南小城镇文学*
2015-03-28余连祥
余连祥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313000)
一
徐迟对于江南小城镇意象的书写,是从写爱情诗开始的。
江南的小城镇,最有活力的是市河。市河是交通要道,河水清冽,赋予小城镇灵气。徐迟的爱情诗《市河》,直接把小城镇的市河比拟成自己心爱的恋人。这首爱情诗,一开始就把热恋着的“她”,比拟成“发光的河泊”。一位水灵灵的小城镇少女,跃然纸上。接下来是对少女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之诗化:“她的鳞鬛皆见的眸子,/水与堤平着的市河呢”。市河里忙碌穿梭的是各种船舶。诗人又信手粘来,用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市河中,/船舶的梭子织着甜蜜的萦念。”诗人像辨识着长长的、整丽的市河那样,辨识着小城镇上清灵的少女,让自己“沉入渐深”的情网。
整首诗,用小城镇的市河叠印成小城镇少女,自然天成。可谓羚羊挂角,不留痕迹。
另一首爱情诗《苕霅的溪水上》,仍然写江南水乡小城镇上的爱情。这首诗较为写实。诗人抒写临溪的古镇上,“从祖父传下来的屋宇”在“东栅,吊桥湾,洗粉兜,有这样佚丽的名字的地方”。“我的恋的指南针是向着”“兴啊福啊的小桥与小巷”。相恋的佳人,“衣着辑里村的盛誉的丝”。
江南的小城镇,是一个不大的熟人社会。“在水一方”的心上人,似乎近在咫尺。江南市镇上的人家,枕河而居。一条小小的市河,两岸皆为枕河的人家。一对恋人,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都是“可以凭依的,/相望的两窗穴”。相思的“啄木鸟”,“呼着他恋人的女人”。“而今夜,/和你,只是一道小河之隔”。
谈恋爱,相恋的男女自然要见面,要交流。市镇上的少男少女们谈恋爱,平时不像都市里人那样可以逛公园、看电影之类,但可以到市镇边上风景宜人的地方边赏景边交流。大户人家的坟园风景宜人且人迹罕至,是他们星期天谈恋爱的理想场所。徐迟的情诗《桥上》就写了阳春三月,市镇情侣踏青郊游的情景:
跨在三月的水波上的那桥,那纤瘦的
乡村的木条的桥。
我们行走到桥上,水上,桥的影与人的影,
乳色的,乳色的三月
流荡着了哪!
桑椹在浮动着红色了,
野鸽子,伴着野鸽子,
从水中的白云里飞近来。
褐色的,桧木的桥栏杆单恋着
那悠然而逝的水波。徐迟晚年撰写回忆录《江南小镇》时,由这首诗回忆了当年自己与恋人桂丽慧,还有另一对小情侣,喜欢星期天结伴到小镇之外的田野里去远足、漫游:
那时的野外,颇多大户人家的坟园墓地,遍植松柏之林,一块块的草地和花园,都收拾得清爽幽雅,便成为我们的游乐之地。因为墓地是不需要有围墙的,可以随意出入。小小坟园风景楚楚有致。它近旁就有小村,有一座小桥跨过像白色牛乳的河水。三月,那些跨在小河水波上的细而修长的小木桥特别的美。春分的风吹拂得很柔和了。我们四个人,不妨说,两对小情侣,走上了桥去,俯看自己的看不清楚的影子在流过的水波上摇晃。四周的桑树林,一片片的,都长得茂密,桑椹子都浮现了一点点的红色,甚至紫色,野鸽子伴着野鸽子,从水中的白云间飞近来,当时写了一首诗叫作《桥上》……[1](P100)
徐迟还写了春夏秋冬四章散文诗,总标题为Love letters(情书),也用小城镇特有的意象来写爱情。
第一封情书,写的是秋天。用的是民国时期江南市镇上特有的意象:“秋天,卖丁香萝卜的人划着瘦长的小船来了”。吴方言中的“丁香萝卜”,其实是胡萝卜。在江南人看来,桔红的“丁香萝卜”上市时,到了霜降的深秋了。深秋里写情书的“我”,怀恋着“丁香萝卜”上市的故乡的深秋,也怀恋着“美德的女郎”。
第二封情书,写的是冬天。诗人把恋人比喻成市河里木船上的橹,“橹是美人鱼”。“我目送你,侧往左、侧往右,渡水渡桥,在桅樯之影的林中隐没入雾里去了。”诗人眼里,在市河里摇动的橹,俨然是市镇上袅袅婷婷远去的少女。随着心上人的远去,诗人的爱恋反而越来越浓:“载着我们的心的是你美丽的船舶,而你这支美丽的橹,摇着了我的恋爱了”。这章散文诗由于闻一多的推崇,影响最大。
第三封情书,写的是春天。市镇上桥多。“恋女”一级一级登上石桥,“一朵花似的,一羽蝴蝶似的”,升上去。“我的恋女啊,春天是在桥的升降机里”!
第四封情书,写的是夏天。诗人想像自己在“仲夏夜”,划着小艇,来到恋女家外面的浜口。但恋女家并没有枕河而居,故听不到“我”用小洋号吹奏的“仲夏夜之梦”。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故事。然而,在徐迟的散文诗中,诗人的努力,却得不到恋女的回应。
徐迟的这些情诗先后写给南浔镇上的少女桂丽慧与屠敏和,不过这两次恋爱并没有成功。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徐迟爱屋及乌,把市镇也写得亮丽可爱。
1957年,徐迟从北京回到故乡,写了一组关于江南小城镇的诗作。“游子”眼中的故乡市镇,尽管没有了恋人眼中的可爱,但显得亲切,且富于诗情画意。徐迟的《小镇》同题诗共有5首,其中小镇(四)和(五)换了一种革命的语言,不像前三首那样洋溢着诗情画意,时过境迁,已无艺术价值。前三首分别抒写了小镇的气味、市声和水乡风韵。
《小镇》第一首,就写了游子回到故乡小镇,感受到了小镇熟稔的香味:
一阵香味的飘浮,
只要闭上眼睛一嗅,便知是我的小镇,那样熟悉的香味。
这是游子从小就闻惯了的故乡特有的香味。这种香味来自烧稻草柴的灶上,是香粳米和炖梅干菜混合的浓香;这种香味来自市河,是网船载的鱼蚌河泥的草腥气和桐油味的货船装的山货味。漫步雨后的小镇,酱园里的酒糟气,糖食店里的蜜饯香,迎面扑来。尽管小镇也有古屋中潮湿的霉味,但镇上园林里,芬气袭人,周围田野还会送来油菜和秧苗的芳香。于是,游子沉醉在故乡熟稔的气味之中:
我急于吸入它们,
使充溢我的胸膛,
又吝惜于吐出它们,什么还更醉人?
第二首是写小镇的水乡风韵。在徐迟的笔下,小镇方圆五六里,数千家枕河而居的市房,都“沉入河水中的倒影”。纵横交错的市河犹如剪刀,“曲折剪开了小镇”,而众多的小桥“像针线一样”,“把小镇缝合在一起”。阳光与小河交相辉映,“小镇披上一身金鳞”。波光中的白帆、桥洞、屋檐,在市河的倒影中抖动、摇晃、聚合,组合成小镇的灵动与神奇。
第三首写小镇的市音。外地的集市,往往几天才有一集;江南的市镇,每天都有早市。徐迟的这首诗通过市音从侧面抒写了江南市镇的繁荣景象。早市上,行商坐贾,各自叫卖,竞相夸耀的商品有:鲲鳍鳜鱼、蜷毛的湖羊、莴苣笋芥兰菜莼菜荠菜,鸭子和毛猪的叫声也汇进了叫卖的合唱。面馆里敲响的铁锅声,与市河传来的欸乃橹声和小火轮的汽笛声遥相呼应。
茶楼里坐满了吃早茶的农民,他们大声话桑麻。忽然一位姑娘拉扯镇上人的衣袖,“用无比清脆的乡音问你:/‘阿要新鲜竹笋?’”
此次江南之行,徐迟还在湖州莲花庄(当时称青年公园)一带看到如镜的河面,映照一位穿红袜子的姑娘:
她和她的倒影,
绕过那几枝大树。
她们走到沿河的街道,走到石级的桥口,她和她的倒影,一个走下,一个走上,
她们一级一级的,走到水边……蹲踞,洗手……
明镜乃……微微的抖动了,因为她们相会于水滨。
江南的美景,如诗如画。诗人用电影长镜头的手法,展现了灵动的画面。
讲到电影的动感镜头,徐迟的诗歌中运用得最巧妙的要数《江南》。据徐迟在《江南小镇》里回忆,1949年4月中旬,他去了一趟上海,得到了解放军将要渡江的消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从上海到嘉兴的火车上,他就欣喜地写了这首《江南》。
火车在江南的春雨中飞奔,车窗成了“最好的画框”,画框中有杏花春雨江南,而此时最耀眼的是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一直伸展到天边”——
只有小桥、河流切断它,
只有麦田和紫云英变换它,
油菜花伸展到下一站,下一站。
从火车车窗看出去,“江南旋转着身子,/让我们从后影看到前身。”
徐迟自己认为,这首诗是其“一生所写的最美的政治抒情诗”。[1](P679)
市镇是商品的集散地,主要功能是交易。城市,不管是大的都市,还是府城、县城等小城市,主要有交易和防御两大功能。民国时期的城市,大都还留有古代用来防御的城墙。徐迟的散文《谁先恐惧?》发表在1946年《文汇报》的副刊上。抗战胜利后,徐迟一家回到上海。因妻子陈松怀孕了,徐迟就单独去江苏吴江县城看望陈松的外婆。对于这个小县城,徐迟写道:
小县城真小,依然只是一条手臂那样宽阔的街道。这样宽阔呵,我们笑了。依然是那样平静的韵节,像那棵婆娑的老树。我们都肃然了,这是一个有城墙的,有县衙门的古城。
吴江县城,没有徐迟的故乡南浔镇大,交易功能也没有南浔镇强大。徐迟发现这是一座“有城墙的,有县衙门的古城”,便“肃然”了。
二
徐迟所写的江南小城镇人物,首先要分析的是上述情诗中的两位南浔镇上的少女桂丽慧与屠敏和。小城镇的少女,小家碧玉,应该属于亲切的“邻家女孩”。爱情诗《桥上》所写市镇情侣踏青郊游的情景,是亲密无间的。然而,其他几首诗中的恋人,总有些冷寞。
徐迟的“情书”(二),把恋人比喻成市河里木船上的橹,但这支如美人鱼般的橹,是在冬天的市河里摇动,典型的“冷美人”;更何况,这条美人鱼并没有向诗人游来,反而向远处游去,“在桅樯之影的林中隐没入雾里去了”。江南市镇上随处可见水风车,但徐迟诗作《水风车》中的那位“恋女”身上,“寒冷的怨恨/从白帆上飘来”。
市镇少女桂丽慧与徐迟分手后,刻意回避着徐迟。市镇毕竟不大,诗人刻舟求剑,经常傻傻地去恋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如绸缎店,松林,鱼池之岸,希望能邂逅她。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以徐迟的失败而告终。《刻舟求剑》就写了诗人失恋后,“刻着空间的舟,时间的舟/自以为是智者”,但求索不到心仪的“剑”:
远离了你,但我们只是咫尺之隔,
我刻着舟,去求剑,
潜入水底摸索,
我更智似古人地,
一柄一柄的剑刺在我一条一条的心上。相对于少女桂丽慧的决绝,另一位市镇少女屠敏和倒是一直与徐迟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徐迟与镇上一位叫屠敏和的少女相恋,不料屠家大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徐迟约屠敏和见面,希望能说服她跟定自己。屠敏和喜欢徐迟,但又不敢违背屠家大人的意愿。徐迟这次约会的情景写成了一首诗《恋女的篱笆》。该诗意象新奇,比喻巧妙。诗人把恋女的头发比喻成一道紫竹绕成的“篱笆”,护卫着羞涩的笑靥。篱笆的另一层象征寓义便是分隔。
徐迟的《武装的农村》是一篇3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对于这篇小说,徐迟回忆道:“小说写了离我家乡约十五公里之处的一个名叫晟舍的农村,那里的农民又兼打猎为生。日本兵占领之后曾去那里骚扰,结果他们和日本兵打了几仗,然后全乡的农家撤退到太湖里,躲藏了起来。我所听到的连十句话也不到,但感到这框架可编成小说。在吕班路的公寓房间楼上住着,一口气编成故事,写了出来。”[1]
在这篇写晟舍村猎人抗日故事的小说中,作者虚构了“我”,一位来自市镇上的“少爷”式的人物。“我”由于有病,接受医生的建议,带了猎狗,到乡村去打猎,由此认识了张老伯伯等晟舍的猎人。在猎人们善意的嘲笑中,“我”的打猎技术不断长进,身体也慢慢康复。
日军在金山卫登陆后,战火迅速漫延到了“我”所在的市镇。于是,“我”与两名伙伴钱和施离开市镇,来到似乎是世外桃源的晟舍,与张老伯伯等人住在一起。日寇奸淫杀掳,激起了猎人身上的血性。我们3人中,钱是懂军事的,他带领大家抗日,不断取得胜利。大家用缴获来的汽艇、枪支、弹药,以及原先手中的猎枪,多次打败来犯的日寇。
钱是大伙中的灵魂人物,机智勇敢。他料到日寇会疯狂反扑,带领大家撤出晟舍,在附近伏击日寇,然后大家撤退到太湖里。在最后的肉搏战中,“我”负了伤,眼看要被日本兵杀死。危难之际,猎狗珍妮救了“我”。
当“我”醒来时,大家都已撤退到太湖里的西山上。在这里,“我”还有祖传的房子和地产。于是,“我”又与先期来到西山的恋人珍妮、老管家和医生相会了。小说结尾,“我”与珍妮定婚,晟舍人、西山人都来到家里祝贺。
这篇小说,采用了纪实小说的叙事手法。然而,徐迟可纪的晟舍猎人抗日的事实并不多。于是,作者虚构了3位来自小城镇上的青年人。“我”,在一起打猎中,与晟舍的猎人结下了友谊。伙伴钱和施都懂日语,可以与日本人对话。尤其是钱,懂军事,关键时刻能指挥大家抗日。至于“我”在太湖西山上的祖产,似乎就是留着给大家去避难的。
在抗战初期,像《武装的农村》那样的抗战神奇故事,很能鼓舞士气,符合读者的“期待视野”。因此,这篇小说能被出版商杜君谋看中,在“孤岛”上海迅速出版。相较于故事的传奇性,小说的人物“我”、钱和猎人张老伯伯的形象都不够丰满。
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至1941年底香港沉陷,徐迟在香港从事文艺界的抗战工作。陆丹林主编了一本《大风》杂志,能登载抗日作品,徐迟在上面发了很多篇小说和散文。其抗战小说《一个镇的轮廓》发表在《大风》半月刊第76、77、78期。出版日期为1940年7月20日、8月5日、8月20日。
徐迟笔下的这个江南市镇,就是已经沉陷了的故乡南浔镇。该小说叙事方式独特,采用了作者与市镇对话的形式,称市镇为“你”,把故乡南浔镇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对象来写,写了市镇因丝绸生意兴旺而暴富的辉煌过去,同时又写了日本人造丝和生丝的大量倾销造成中国丝绸业由盛而衰,市镇各业深受其害。好在丝商们在外地的大中城市又有别的产业,他们的后代尽管也有败家子,但更多的年轻人从丝业小学毕业后,到外地读了中学和大学,甚至出国留学。他们了解了世界大势,也明白了日本的“大陆政策”。
有几位开了眼界的年轻人,回到镇上,将庙宇里的佛像加以捣毁破坏,将房子改造翻新为学堂。他们以这所中学为中介,在市镇上开始了艰辛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工作。这些年轻人中间,最积极从事市镇启蒙与救亡工作的,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校长先生”。小说把传统的市镇市民称为“第一代”,是镇上的保守势力。“校长先生”他们这些在外省大学毕业出来的年轻人是“第二代”。他们的积极蛮干,尽管得罪了镇上的保守势力,但中学还是办起来了,从丝业小学出来的学生,大都进了这所中学。为了缓和地方上人的感情,校长先生辞了职,由另一位比较斯文而又稳健得多的年轻人继任。两年后,校长又回来了,又开始了他的“蛮干”。几年过去,市镇顺应大势,有了不少改变。
明清以降,市镇是“乡界”内的经济文化中心。清末民初开始,来自大都市乃至海外的新事物、新观念,又以市镇为中介,向乡村流播。
小镇上原先只有迎神赛会,演草台戏。民国时每年到“双十”节国庆纪念日,就搞提灯大会,还有演说等。热闹的纪念日背后,就隐约传播着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三民主义等概念。年轻人的努力,把国家观念介绍到了镇上。
洪灾之年接着旱灾之年,农民们暴动了一次。“他们归罪于洋派教育的实施,锄头耙做武器,几十个农民疯狂地经过街道。看热闹的人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先打民众教育馆,进入图书馆把藏书橱赏了几把。跟着进会场,打断了数十条长橙。退出来,愤怒还没有发泄足够就冲向中学堂去。把教务处的大门打开了,又把实验室的玻璃试验管,化学药品都打烂了,然而天还是不下雨。”
小镇在艰难中慢慢变化着。“你设立了电灯厂,你打电话,打电报,设立银行,并且设立了缫丝厂,雇用了缫丝的女工。你有半个苍老的心,又有半个年轻的心,你既愿意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死去,也愿意如同一个婴孩,牙牙学语,跌来倒去地学走路。”市镇的“维新”,自然是校长他们努力的结果。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在校长的家里,他和他一个第一届毕业生谈天。校长讲他们有“建设新故乡的计划”。首先是建一所蚕种制造场。第一年的蚕种分送到乡下人家,养的蚕收成好,得到乡下人的“信仰”了。第二年却由于育种的工具没有消毒等原因,乡下人养的蚕都瘟死了。从此失了“信仰”,蚕种没人要了。投入十几万的蚕种场赔得精光。
从丝业小学进入中学,再到外省读了大学,回乡来做事的人算是第三代。第三代从外面学会了自由恋爱,回镇上跟“有身份有家教的小姐恋爱上了”。那些小姐,“她们的姐姐都规规矩矩地出嫁了,轮到她们,上一个月还是好好的小姐,这个月却有了男朋友,跟男朋友出去玩了。时势变了”。作者徐迟就属于当年市镇上最早的“自由恋爱”一族。
为了“军事关系”,镇上通了公路,将来还要通铁路。富绅们反对无效。“而那些年轻人和他们的恋人却沿了这条公路散步去了”。
第三代在镇上办了报纸,由于一条社会新闻,与第一代的“老顽固”起了冲突。“第三代已经是一个最完整的团体,有律师,有医师,有军人,有诗人,有会计师,有铁路工程师,有电气工程师以及飞机设计师,有政治家。我们的主人翁产出这些优秀的知识者,他们比之第二代更有准备而更年轻和热情。打出一个电报,都回到镇上来了。”其中一位南京来的军人简单地压平了“叛乱”,又在茶店里发表演说,不仅强调要保护报社,还号召大家团结起来“打日本人”。一位名律师来“软”的,拜访几个老绅士。“于是报纸上每天有新镇建设的短论,事情和平过去了”。
为了准备两年后的一个战争,4月4日儿童节,全镇举行防空演习。经联系,苋桥航空学校飞一大队6架飞机来表演。保卫团和水警还进行了打野战演习。
“七七”以后,镇上情绪不同了。“八一三”后3个月,人心急烈跳动,血沸腾地流着。于是11月来了,日军把江浙两省的小村镇,如狂风之疾卷地来占领了。
校长以抗日后援会总干事的名义,出了张“撤退全镇人民”的布告。随后他也肩上掮了个包,手中提了个箱,带一大群孩子和妻子,走了避难的路。附近村民认为他是最危险的人物,不肯收留他,他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允许容身的小村。提灯会,国耻日演说,报纸,防空演习,十几年功夫不够把一个封建村镇变成为进步的民族民主的村镇。最后由日本人的强暴才真正唤醒了村镇的抗日意识。
日本人烧杀抢掠,镇上以及周边村上的人希望安定。经再三恳求,校长做了维持会的总干事,出布告安民。校长勉强安定了十几个村子,但各村中人又对他不满,因为暴行,虽然相对的减少,却还是有。日本兵的暴行,给乡镇上的人上了最后一课。校长放弃了幻想,逃脱了。
可是整个镇的发展史到这里完成了一个阶段,四乡成立了游击队,总部设立在太湖上。镇已经烧光了,剩下的破房子里,歹徒和侵略者无恶不作。丝业公会的大厅还是巍然独存的。他经历了完完全全的经济侵略军事侵略以及现在的政治侵略。春天桑树林上长了肥大的绿叶子。自然,谁还养蚕呢?游击队渐渐强大起来,有几支队伍甚至是第四代领导的,有许多孩子,在三年实践之中变得非常英雄。
他们站立在反攻线上,等待的是命令,他们要反攻过去,收复失地,一直到攻克蚕丝前线。在这个镇上,现在,人民真正的发生了力量。这篇小说,真正塑造的人物形象,是这个以南浔镇为原型的江南市镇的形象,以及市镇上的人物群像,第一代那些顽固守旧的乡绅,以中学校长为主的蛮干的第二代,从丝业小学、中学毕业后去外省读了大学的第三代,他们协助第二代办学,还办报纸,组织国耻日演说,进行防空演习等。在抗日战争中,第四代也在成长为抗日英雄。
三
徐迟对于江南小城镇的书写,主要用诗歌和小说。
徐迟的诗歌,尤其是抒情诗,抒写的是诗人自己的情感,字里行间,最鲜明的是抒情主人公自己的形象。抒情主人公是一位纯情青年,当他爱恋江南小城镇上的少女时,小城镇也如恋女一般可爱。
戴望舒的成名作《雨巷》,是一首象征诗,也可以解读为一首小城镇上的爱情诗。大都市里,往往走尽这条雨巷,接着会是另一条雨巷。在《雨巷》中,那位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像梦一般地从“我身旁飘过”,走尽雨巷,就到了“颓圮的篱墙”。可见,雨巷的尽头,就是四周的乡村了。不过戴望舒笔下的小城镇雨巷,冷寞、凄婉、迷茫;徐迟的小城镇,尽管也有些冷寞,但仍不失为美丽、可爱。
诗人与屠敏和的恋爱,却遭到了屠家大人的反对,诗人的努力也鼓不起屠敏和冲破旧家庭的勇气。失恋的诗人只能流浪到外地自我“疗伤”。《水风车》就是一首写相恋到失恋的诗。运河边的水风车,处处开满了白花朵。水风车下的恋女亭亭玉立,如白花朵般婀娜可爱。然而,小城镇上旧的道德律“束服了水风车下的恋女”。“当白花再在春光中到处闪耀时,/我已怃力采撷了”。
失恋的诗人,在离开故乡时,成了故乡的“他者”,对故乡既爱又恨。诗歌《故乡》开头就写道:
故乡,曾是木舟与碧天碧水栖止的村子,
故乡,曾使我的恋爱失落在旧道德的规律里,我从故乡走出的时候,蚕虫正剥食着桑叶,到处是桑树,
又到处是流长飞短的我的恋爱的叱责。来到都市的诗人,成功转型为都市诗人,“一次再次的恋爱”。然而,诗人在“晶耀的美众中患了孤冷的怀乡病”,原来诗人的精神家园仍然是“田和桑树林”。
1940年夏天,徐迟寓居香港,以记忆中的故乡南浔镇为原型,写了中篇小说《一个镇的轮廓》。这篇重在反映抗战的小说,字里行间体现了作者对于沦陷了的故乡南浔镇的无限乡愁。
抗战时期,江南小城镇沦陷。茅盾、丰子恺、夏衍、王鲁彦、于伶、陈瘦竹、徐迟等作家都深情怀恋诗意而富庶的江南小城镇。陈瘦竹的长篇小说《春雷》、夏衍的话剧《水乡吟》、于伶的话剧《杏花春雨江南》,与徐迟的中篇小说《一个镇的轮廓》,都写了江南的抗日游击战争。
陈西滢在评论陈瘦竹的长篇小说《春雷》时指出,当年普通的抗战小说中的人物和环境是凭空虚构的,不接“地气”;而《春雷》所写的是作家故乡的人物和环境,因而该小说“仍然是一部乡土小说,只是所写的不是平时的乡村,而是抗战中的乡村”[2]。
夏衍的话剧《水乡吟》,对故事的发生地作了介绍:
在这故事里出现的是一个浙西比较偏僻的水乡——抗战之前,这是被外乡人叫做“天堂”的“鱼米之乡”,也是闻名世界的“中国丝”的主要产地。剧中的小学校长张德禄,像“白头宫女说玄宗”似的,回忆当年的富庶:“本来啊,这一带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单讲城里,就有‘四象八牛七十二条焦黄狗’啊!”这是本地人的一句土话,有一千万家私的是象,五百万的是牛,一百万的,只算得是狗,这样算起来,单在城里,就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焦黄狗”![3](P19)
茅盾的长篇小说《霜叶红似二月花》写于抗战时的桂林,也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四象八牛”。徐迟在《一个镇的轮廓》中,对于出过“四象八牛七十二焦黄狗”的南浔镇作了具体描述:
富绅没有不是以丝起家的,小小一个镇,有着十几个上千万,上百万富翁。因此,镇上有四五个花园,是文化的结晶:亭台楼阁,花木掩映,诗,画,碑帖,对联挂滿。每年只有清明佳节日,开放游览一天。到那天,满园满林是踏青人,乡下人也穿上了漂亮新衣服来玩。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分析了王鲁彦、台静农、蹇先艾、裴文中等一批“侨寓”在北京的乡土作家,各自写着家乡的故事和人物,“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作品中“隐现着乡愁”。[4](225)
阅读夏衍、王鲁彦、于伶、陈瘦竹、徐迟1940年代写的作品,仍然能够读到1920年代乡土作家笔下的“乡愁”。不过1940年代的这些作品,增加了故乡沦陷的切肤之痛,且又表达了对于在故乡坚毅抗战者的赞美。
1949年4月,徐迟所写的诗作《江南》,很有现场感。直面火车车窗上出现的“杏花春雨江南”,诗人抒写了发自内心的赞叹。此时的江南田野上,最亮丽的是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获悉解放军即将渡江,江南将要迎来解放,欣喜之情都融进了诗句之中。
1956年,党中央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新中国的文艺界也迎来了“百花齐放”的可喜局面。徐迟1957年写的同题诗《小镇》可谓是文艺百花苑里的一束小花。诗人是游子,同时又是国家的主人,于是,江南市镇的气味、市声和水乡风韵,显得熟稔、亲切和富于诗情画意。
[1]徐迟.江南小镇[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
[2]陈西滢.春雷[J].中央周刊,1942(39).
[3]夏衍.夏衍剧作集(二)[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
[4]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