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言之真与诗性家园的建构——论庄子的重言言说方式
2015-03-28严平
严 平
(湖北师范学院 文学院, 湖北 黄石 435002)
道言之真与诗性家园的建构——论庄子的重言言说方式
严平
(湖北师范学院 文学院, 湖北 黄石435002)
摘要〔〕庄子重言,是庄子的根本言说方式。重言,以道为本,言道之真,是对道的言说,因此具备使人停止争辩,走出是非迷惑的能力,成为衡量言论的价值标准。荒谬与狂放,是庄子重言的语言风貌,但在这种荒谬之言中,又深深蕴藏着言说者的苦痛。庄子重言,在语言中建构了诗性的精神世界,而这个诗性的精神世界也只能存在于语言之中,从而使庄子重言成为可以栖息心灵的诗性家园。
关键词〔〕重言;本真;诗性
中图分类号〔〕B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4733(2015)06- 0006- 04
doi:10.3969/j.issn.1009-4733.2015.06.002
[收稿日期]2015—04—09
[作者简介]严平,文学博士,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庄子说:“重言十七。”(《庄子·寓言》)在庄子的言说中,有十分之七是重言,因此重言是庄子的基本言说形式。重言,在庄子三言[1]之中承载的是对道的言说。在庄子的眼里,人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是非与纷争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立场和利益,这被庄子称为成心。每个人从成心出发,就会有对事物与他人的是非判断与评价,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并且个人在评判他人是非的同时也必然会被他人所评判是非,因此个人必然卷入世间纷争的漩涡之中,“与物相刃相靡”(《庄子·齐物论》),在与世界他者的摩擦争斗中陷入生命的迷惑、困扰、萎靡之中,乃至扭曲、伤残人之本真自然之性。混乱纷争的人世更是使人极易陷入危险之中,让人朝不保夕,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种如刑罚加身的生命状态肇始于人对道的丧失,在各种是非言论中如入迷林,因此庄子用“照之于天” (《庄子·齐物论》)的重言使人重归于道。
一、重言为真
何谓重言?庄子说:“重言为真”(《庄子·寓言》)。“真”在庄子哲学中是一个重要概念,《庄子》一书中出现六十六次之多,何谓“真”?《庄子·渔父》篇: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
庄子的“真”,并不同于西方哲理意义上的“真理”,庄子的“真”不是知识、观念或理论体系,“真者,精诚之至也。”“真”乃是人精诚所至而达到的一种状态,一种境界,乃是与天合一的道的状态。“真”的状态与境界,体现在人的身上就是“真人”,真人就是真正做到与天合一的人,“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庄子·大宗师》)。“真人”调和天性与人性,天的因素与人的因素在人的身上并存,和合为一。与天合一就是顺应天性的达道状态,也是“真”的状态。
“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只有从“真人”的视角观察人的认知和人性,才能知道哪些是“真知”。有真知而能见“真性”。万物有“真性”,“真性”是万物承自于天的天然本性:“牛马四足,是谓天;而人为是扼杀天然本性的杀手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庄子·秋水》)所谓“反其真”,是让人返回“真”的本性。人的“真”的本性何以会丢失呢?乃是因为人“以人灭天”的结果。这个“人”,是指人为,这个人为庄子认为是仁义礼乐,是仁义礼乐残害了人的本性,“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所以庄子主张去除仁义礼乐对人的束缚,使人返回人“真”的本性。
说明了庄子“真”的概念之后,我们再来看“重言”。既然“真”是天人合一的一种本真境界,那么“重言为真”,“重言”的言说就应该是引导人到达“真”的境界,迈向“真人”、“真知”、“真性”的言说。而“重言”只有具有“真知”、“真性”的“真人”才能言说。庄子“重言”同海德格尔的“道说”极为类似,海德格尔在《语言的本质》中说:“我们猜度,语言之本质就在道说中。道说(sagen)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语中叫sagan,意思就是显示(zeigen),即:让显现(erscheinen lassen),既澄明着又遮蔽着之际开放亦即端呈出我们所谓的世界。澄明着和掩蔽着之际把世界端呈出来,这乃是道说的本质存在。”[2]言说的本质是呈现,是去蔽,让世界澄明。庄子的“重言”亦是道说,是引人达道的言说,“重言”显现道,不管庄子如何坚持“道不可言”,庄子也在言说中将道召唤到人的面前。
由于庄子重言是显现真正的道的言说,因此重言具备停止争辩,走出是非迷惑的能力。“重言,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庄子·寓言》)。“已”,止,“已言”,止其争辩,重言是用来停止争辩的言论,是终极的言说。在事物面前,各人从自己的成心出发,对事物有各自不同的看法,又坚持己见,必然产生争议,庄子用重言去终止争辩,从这个意义上讲,重言就像乡间长者的话,起到了终极评判的作用。
“重言”何以能成为终极评判的言说?对庄子来说,道是超越万物的最高存在,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体道、悟道后的逍遥游境界,而引导人通往道之境的“重言”才是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言说,“重言”成为衡量言说的标准及结束争论的最终言说。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
由于每个人都有成心,于是就有了是非。这种由成心而来的是非之言说能起到什么作用呢?,由成心而来的偏见带着强烈的主观意向,他人当然不以为然,言说失去作用,说了跟没说一样,这样的有言跟无言有什么区别呢?各家的学说也是同样情况,他们并不像常人一样有着明显的主观偏见,他们的议论通常以客观的面貌出现,但他们的学说依然有跟常人一样的缺陷。各家学说议论纷纷,都只是从自己的成心言说,形成了两种情况:一是偏于一隅,“道隐于小成”,陈鼓应注引劳思光说:“理论建立是一‘小成’,而如此之‘小成’,正足使心灵局限于此,而不能观最后之真或全体之真。”[3]“小成”之道遮蔽了道之全;另一种情况是“言隐于荣华”,语言的本质在于真实表达事物本然,但当时名家墨家之流,喜欢诡辩,以此炫耀他们的智慧,语言成为炫耀的工具,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由成心鼓动的是非之争是没有标准可以辨别的,但庄子在是非之外找到了更高的标准去观照这些是非,这个新的标准就是“天”,是“道”,这个“天”、“道”是“借自然本真表现的新世界。这个自然本真世界的呈现,瓦解了现实世界的合理性依据,使人能够回到存在原初可能性上,重建人与世界的稳定关系,重新获得生命的意义。”[4]新的世界提供了新的视角,站在新的世界里,观照由成心而起的是非之争,一切变得可笑并且毫无意义。这是“莫若以明”,“照之于天”的结果,任何言论在“天”、“道”的真理之光面前都会原形毕露,以道为真、以真为重的重言于是成为衡量言论价值的标准。
二、重言:荒谬之言与狂言的伤悲
在论说风格上,庄子与其他人有极其鲜明的差异,“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庄子·天下》),完全是另类的风格。同时,庄子之言又是狂言,“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庄子·秋水》)。“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之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庄子·逍遥游》)。“夫子以为孟浪之言”(《庄子·齐物论》)。庄子和庄子之类的言论让常人异之、惊怖、感到孟浪。“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乎己也”(《庄子·在宥》),异和妖,异和怪常联系在一起,会给人恐惧和警惕,是人欲除之而后快的东西。
这种荒谬之言与狂言正是庄子道说,也就是重言呈现的风貌,但透过荒谬和狂狷的外表,我们可以深刻感受其中隐含着的言说者的苦恼、困惑和悲伤。
庄子是站在“外”看世界,不只是站在人外看人的世界,更站在天外看整个包括万事万物的大世界,由此形成了庄子和常人的隔离。庄子对仁礼的批判,对所谓圣贤和名利的厌弃,对常人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的否定,都显示着庄子与现实的人的世界的对立与隔离。这种对立与隔离使庄子有着成为隐士的逻辑,冯友兰认为《庄子》是隐士的哲学,认为这些隐士们对现实“完全失望了,绝望了,只好完全放弃斗争,得过且过,随遇而安,听天由命了”。[5]但是,要真正的出世,是很困难的,从人的意义上说是不可能的。《齐物论》说:“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六合之内,就是人生活的世界,是人看得见、摸得着得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是主角。这个主角的扮演不仅是靠单个人,更是靠结成各种关系的人的整体,也就是说,人生活在与他人的各种联系之中。《中庸》曰:“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父子也、君臣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基本概括了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每个生活在人世的人都无法逃离这些关系,庄子也不能: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事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人间世》)
父子关系是天然的,君臣关系是必然的,有群体的地方就有上下的区分。这二者谁也无法逃离,可以说它们就是人的两道枷锁,与生俱来,无法选择,也无法抗拒。放弃和逃离意味着我们在放弃和逃离人的身份,所以《论语·微子》中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人终究不是鸟兽,要生活在人的世界当中。无法逃离人的世界和抛弃人的身份,那只有去建构新的真正适宜人存在的本真生存方式与世界。庄子在否定这个世界和从这个世界抽身而出后发现了另外的存身之地--道。道家虽然批判现实,但道家之道不是另外的世界,它就是这个世界,它展示着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另一种联系方式,这种联系方式让人回归到生命本身,也就是人的另一种活法。让人理解并回归道的世界是庄子重言的任务,也是重言的价值之所在。在庄子重言之中,呈现着对人的悲悯和改造世界的潜在决心,所以陈鼓应说:“一般以为庄子消极、出世,其实,这是一种很表面的看法。……我们可以说庄子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6]
一方面要从常人的世界脱离,摆脱人世的束缚特别是精神的枷锁,以求逍遥游于天地之间,一方面却无法去除人的身份,去与鸟兽为伍,这是庄子的悖论,是道家的困境,但是这并不妨碍庄子从理想的人的自由之境返观人与人世。在艰难险恶、锁链重重、令人窒息的人世窥得那方自由、纯净、美丽的天地之后,庄子毫无疑义地肯定自己的大道,开始成为新的生命意义的探索者、先驱者,而引人知道,达道,理解新的生命意义,践行新的生命方式,是先驱者的使命,否则先驱者不是先驱者,是失踪者。庄子作为先驱者,他是骄傲的,他看到了其他人没有看到的世界,但他又是寂寞与伤悲的, “至言不出,俗言胜矣”(《庄子·天地》),庄子欲以言道之重言荡涤宇内,遇到的却是无法被理解与被排斥的矛盾。“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得道之人与常人虽然同处一个世界,但得道之人对世界的看法与常人迥异,且无法与常俗之人正常沟通,道成为一道隔离的大河,相望却不可及,所以庄子说:“道不可言”(《庄子·知北游》),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子》第四十一章)。庄子重言的荒谬与狂狷可能有新异人耳目、震醒人精神的目的,但更多显示的却是言说者无法得到理解认同的困扰与伤悲。
三、重言:诗性精神家园的建构
每个哲人都会思考,人究竟应该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人应该生存在什么样的世界中,尤其在一个充满纷争和恐怖高压的社会里,这种思考与回答更为迫切。在对世界的回答上,庄子不消极,不对人世社会漠不关心,如同佛教建立罗汉、菩萨、佛的修行目标和极乐世界一样,庄子也在他的重言中描绘了逍遥游于天地的真人、至人和和顺应自然、无为质朴的至德之世。
庄子所勾勒的诗性的人生境界是精神绝对自由的逍遥游。庄子以齐物、逍遥为精神内核的“重言”,突出和高扬的是个体生命的存在及价值,其目的是要保护人的个性,寻求人的个性价值,使个人在现实社会的种种人生困境中解脱出来,超越死生,获得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因而他极力反对和批判儒家所强调的重社会、重群体、重种族的观念。在儒家的观念中,个体的价值甚至生命都应该服从和服务于群体的利益,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庄子反对用仁义道德来扼杀个体生命,而标榜超越世俗人生意义与价值取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下》)的真人、至人。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茫然仿往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达生》)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列御寇》)
在庄子看来,“至人”、“神人”、“圣人”、“真人”都是达到了精神上的最高境界,获得了超然于物外绝对自由。庄子所描绘出的理想人格的精神境界实际上就是超越了人类困境、精神得到绝对自由的人生状态。
庄子所勾勒的富有诗意的人类处境是“至德之世”、“建德之国”。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马蹄》)
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盗跖》
在庄子的“至德之世”、“建德之国”中,人民的“质朴纯真”是以人性自然为出发点的。庄子的理想世界,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没有争斗,没有操纵。在庄子眼中,没有伦理义务,没有政治责任,没有任何负累的社会才是一个民众能够快乐生活在其中的社会。庄子对现存社会持鄙弃态度,他也对儒家的伦理纲常和教化方式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极大的反感,将儒家的伦理纲常和道德规范视作束缚人生自由的羁绊。
庄子对至人、真人的向往,对至德之世的描绘,只可能存在于庄子的言说里,是注定无法在现实的人的世界里实现的。相比于儒家、墨家、法家等受到广泛认可和在现实社会中得到实施的当世显学,庄子重言勾勒的人的诗意生活与诗性世界,显得虚无缥缈,奇异荒诞,不切实际,但庄子在重言中建立的诗性精神家园,为那些向往美好与自由的心灵提供了一个可以栖息的避难所。后世文人在经世理想破灭后,或在人世疲惫挣扎之余,往往转向老庄,寄情山水,托之诗文,庄子重言所蕴含的诗性精神和其所建构的诗性世界,成为文人可以寄托精神情感的地方,也成为中国诗文以及艺术审美的核心。
庄子重言,以道为本,言道之真,是庄子根本的言说方式。庄子重言,以其对自然与生命的深邃回答,以其建构于语言,又只能存在于语言的诗性精神家园,以其荒诞而又深藏痛苦的语言面貌,与寓言、卮言一起,形成了庄子诗性的言说形态,让庄子的哲学通向了生动活泼的诗与艺术的境界。
[参考文献]
[1]庄子在《寓言》篇中提出寓言、重言、卮言三种言说方式。
[2]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93.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2.
[4]颜世安.庄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218.
[5]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435.
[6]陈鼓应.老庄新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25.
(责任编辑:胡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