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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期楚国方城之外县公群体角色的变迁
——以沈尹戌、沈诸梁父子为研究对象

2015-03-28黄佳川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方城叶公左传

黄佳川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春秋时期楚国方城之外县公群体角色的变迁
——以沈尹戌、沈诸梁父子为研究对象

黄佳川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春秋时期,楚国在汝、颍两河流经的方城之外区域推行县制。同时,该区域的楚国县公群体也随着县制的推行进程而日渐成长。以沈尹戌、沈诸梁父子为代表的方城之外县公不仅在政务上开始拥有自己的声音,也在经济和文化层面突破了旧有县公职务的限制。而这种角色的变化也使得方城之外县公这一群体与楚国中央的贵族产生对立。从种种迹象看来,方城之外的县公群体已经成长为楚国政坛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县公群体;方城之外;沈尹戌;沈诸梁

先秦史书上所指的方城之外地区,即是淮水以北、方城山以东的汝、颍两河流域①对于方城之外地区的定义,详见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石泉先生的《从春秋吴师入郢之役看古代荆楚地理》一文(该文收于氏著《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9月,第342页);或参看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徐少华教授的《论春秋时期楚人在淮河流域及江淮地区的发展》一文(该文收于氏著《荆楚历史地理与考古探研》,商务印书馆,2010年11月,第140页)等。。楚国自楚文王时期进入该地域后,由于该地域的原有诸侯国(如陈、蔡、许等国)地位重要且与中原大型诸侯关系密切,楚国在此地以保留原有诸侯国为主,实行间接统治的政策。楚庄王时期,楚国曾短暂地在方城之外推行县制。随着吴国这一外部势力的崛起,庄王之后的楚国更为加紧方城之外地区县制的推行,于是方城之外地区的楚国县公群体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同时脱离单一的军事职能而开始倾向多方面发展,并在楚国的政局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关于楚国的县制,学界已有较多的论述,大多是对县制的整体探讨②对于楚国县制的研究,可参考李玉洁著《楚史稿》一书的第五章《楚国的县制》、第十五章《官僚政治的出现》(《楚史稿》,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8月,第74页,第212页);童书业著《春秋左传研究》第一卷“楚之县制”节(《春秋左传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8月,第167页)。,而关于县制在局部推行的过程和结果则讨论不多。在此,本文试图以沈尹戌、沈诸梁父子两位方城之外县公为研究对象,广泛结合各方面史料,对春秋时期方城之外县公群体的角色变换作一全面客观的考察。

一、县公沈尹戌的政治势力

楚平王之子楚昭王在位期间,国内纠纷不断,外部亦受吴国势力的侵扰,可以说此时的楚国危机四伏。《吴越春秋》对当时的楚国状况记载曰:“楚闻吴使孙子、伍子胥、白喜为将,楚国苦之,群臣皆怨,咸言费无忌谗杀伍奢、白州犁,而吴侵境,不绝于寇,楚国群臣有一朝之患。”③张觉撰:《吴越春秋校证注疏》,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第87页。于是史书记载,沈尹戌出面规劝令尹子常(又名囊瓦)清除掉平王旧臣费无忌这一朝中的不稳定因素。子常听从了沈尹戌的意见,《左传·昭公二十七年》载:“九月己未,子常杀费无极与鄢将师,尽灭其族,以说于国。谤言乃止。”①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88页。从而稳定了楚国朝廷内部的局势。其实沈尹戌在此之前已经出现在史籍记载中,但开始对楚国朝政走向产生影响却从此次建言杀费无忌开始。

从“沈尹戌”这一称呼来看,他应为楚国在方城之外的县公之一,即沈县县公②童书业先生认为:“是楚之县令亦称‘尹’(‘尹’即‘君’,亦即‘公’也)”。见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67页。。但从《左传》的前后记载来看,当时的方城之外地域既有沈国,又有沈县,二者从史籍的相关记载来看是共存的。华中师范大学著名学者顾久幸也在《沈县和沈尹——兼论楚县的性质》一文中指出,沈县之所以与沈国同称为沈,应是因为沈县是从沈国分出来的。③张正明主编:《楚史论丛·初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0页。

而对于沈尹戌的身世背景,《左传·昭公十九年》“沈尹戌曰”条杜注:“戌,庄王曾孙,叶公诸梁父也。”④同①,第1404页。《吕氏春秋·慎行论》“沈尹戌谓令尹曰”条高诱注:“沈尹戌,庄王之孙,沈诸梁叶公子高之父也。”⑤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02页。东汉王符所著《潜夫论》云:“左司马戍者,庄王之曾孙也。叶公诸梁者,戍之第三弟也。”⑥[汉]王符著,[清]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18页。总体而言,由于认为沈尹戌为叶公沈诸梁之父的说法较多人采用,因此笔者也采用该观点。而从上面三条分别出自不同时代之人的记载来看,沈尹戌乃楚国王族疏属是毋庸置疑的。虽然自庄王后,楚国又经历共王、康王、郏敖、灵王、平王、昭王六世四代君王的更迭,但由于楚国一贯秉承“其君之举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⑦同①,第724页。的人才选拔标准,因此沈尹戌以王族旁支身份得以进入楚国统治阶层是可能性很高的推测。而从《左传》的记载来看,沈尹戌对于楚国的政务也是敢于直言发表意见的。如鲁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年),“楚人城州来,沈尹戌曰:‘楚人必败’”⑧⑧同①年,第1404页。、鲁昭公二十三年(公元前519年),“楚囊瓦为令尹,城郢。沈尹戌曰:‘子常必亡郢……’”⑨同①,第1447页。这应与其王族疏属和方城之外县尹的双重身份所起的保护作用相关。

鲁昭公二十七年(亦即楚昭王元年),“吴子欲因楚丧而伐之,使公子掩余、公子烛庸帅师围潜……楚莠尹然,工尹麇帅师救潜。左司马沈尹戌帅都君子与王马之属以济师,与吴师遇于穷,令尹子常以舟师及沙汭而还”10同①,第1482页。。在这里,此时的沈尹戌又开始兼“左司马”一职。李玉洁《楚史稿》指出:“司马位在令尹之下,主管军事。”11李玉洁:《楚史稿》,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46页。又《左传·桓公八年》载:“季梁曰:‘楚人上左。’”12同①,第1482页。则可明沈尹戌在楚昭王一朝显然已经担当最高军务官员的副职了。在之后的记载中,沈尹戌也被称为“左司马沈尹戌”、“左司马戌”等,都表明了“左司马”这一中央官职之于他本身的重要性。而除却如昭公二十七年那般率领“都君子”、“王马”等中央直属部队抗拒吴军外,沈尹戌也积极参与方城之外地域的事务。鲁昭公三十年(公元前512年),“吴子使徐人执掩余,使钟吾人执烛庸,二公子奔楚。楚子大封,而定其徙,使监马尹大心逆吴公子,使居养,莠尹然、左司马沈尹戌城之,取于城父与胡田以与之,将以害吴也”。杨注曰:“养当在今河南沈丘县今治南沈丘城之东。”13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507页。姚鼐《春秋三传补注》云:“凡申、息、陈、蔡,东及城父,传皆谓之方城之外,然则方城连岭可七八百里矣。”又据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列国都邑表》的记录,楚国共有两个“城父”。其一为夷城父,地处清代安徽亳州东南;其二为北城父,地处清代河南汝州。很明显姚鼐所指的“城父”,应为夷城父。又同年,吴王阖闾发兵灭徐国,“楚沈尹戌帅师救徐,弗及,遂城夷,使徐子处之”14同①,第1508页。。

从史书对沈尹戌的活动记载来看,其所参与的战事和政务均与当时楚国的对吴事务密切相关。据《左传》云:“楚自昭王即位,无岁不有吴师。”15同①,第1542页。由于楚国的对吴作战多数集中于淮水下游,因此任职地距离对吴战场较近的沈尹戌很可能因频繁参与对吴事务而实现地位上升。沈尹戌以一身而兼朝中司马与地方县公两职,且有率领本土军队和方城之外军队作战的经历,更意味着他可能兼有了楚国本土和方城之外两大区域的号召力。而清人高士奇于《左传纪事本末·昭惠复兴楚国》一节也评论道:“昭王初立,不能改纪其政,有申包胥、沈尹戌、子西、子期诸臣不知用,而惟囊瓦之是听。”①[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614页。从高氏的评论中,可以发现沈尹戌在昭王时期的楚国朝廷能与王族核心成员子西、子期等人并列,确实堪称重臣。然而当时把握朝政主导权的是令尹子常,高氏也判明了在沈尹戌等大臣与子常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分歧。

二、沈尹戌与令尹子常的冲突

楚平王逝世后,把控朝政的令尹子常②子常为楚庄王之子子囊的孙子,即庄王曾孙。其身世见《春秋左传注》第873页、1447页杨注。曾欲改立太子轸(即楚昭王)之兄子西为楚王,但遭子西严词拒绝。据杨伯峻先生推算,太子轸当时年仅八岁③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74页。,在吴国于东方蠢蠢欲动的情形下,子常欲立长君无可厚非。但也可以发现此时的楚国朝中主幼臣强,实际上已经暗含不稳定因素。

对于令尹子常的执政,《国语·楚语》载楚大夫斗且的评论:“今子常,先大夫之后也,而相楚君无令名于四方。民之羸馁,日已甚矣。四境盈垒,道相望,盗贼司目,民无所放。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厌,其速怨于民多矣。”④[吴]韦昭注明洁辑注:《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8页。

《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则载沈尹戌的政治经济观点曰:“夫正其疆埸,修其土田,险其走集,亲其民人,明其伍候,信其邻国,慎其官守,守其交礼,不僭不贪,不懦不耆,完其守备,以待不虞,又何畏矣?”⑤同③,第1448页。

从以上两段记载来看,沈尹戌与令尹子常的政治立场和主观好恶均有互相冲突的地方。《左传·昭公三十年》载伍子胥的言论:“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⑥同③,第1509页。更是一针见血地挑明当时楚国朝廷政治的困局。令尹和沈尹二者间的矛盾,使得楚国对于外来威胁的抵御能力遭到了极大的削弱。而正是由于子常的暴虐,使得原本从属于楚的方城之外附庸国成为吴国伐楚的助手。

《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载:“吴王曰:‘吾欲复击楚,奈何而有功?’伍胥、孙武曰:‘囊瓦者,贪而多过于诸侯,而唐、蔡怨之。王必伐,得唐、蔡。’”⑦张觉撰:《吴越春秋校证注疏》,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第95页。《左传·定公三年》载蔡昭侯受子常囚辱后,“蔡侯归,及汉,执玉而沈,曰:‘余所有济汉而南者,有若大川!’蔡侯如晋,以其子元与其大夫之子为质焉,而请伐楚”⑧同③,第1532页。。次年,即鲁定公四年(公元前506年),《春秋》载:“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⑨同③,第1533页。从以上这份与会国家名单中,会发现诸如陈、蔡、许、顿、胡等方城之外地区的楚附庸国间正掀起一股倒向华夏诸侯方面的浪潮,这意味着楚国对该地域的控制力被削弱了大半。同时,也发现沈国作为该地域附庸国之一却未参加这场反楚盟会。《左传》记载:“沈人不会于召陵,晋人使蔡伐之。夏,蔡灭沈。秋,楚为沈故,围蔡。”10同③,第1542页。这可以认为是沈尹戌良好的治国安民理念在沈县和沈国所发挥的出色效果。

同年,吴国军队在唐、蔡两国的引导下远途奔袭楚国本土,楚国当权者包括沈尹戌和令尹子常在内仓促应战。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楚在柏举战役中五战五败,吴军乘胜攻入楚国郢都,令尹子常出逃郑国,楚昭王也狼狈出奔,楚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令尹子常违背与沈尹戌议定的以逸待劳方针,不等待沈尹戌率领方城之外的军队(此时附庸国尽皆反楚,当为该地域县公群体的部队)回援,便仓促与吴军会战而导致了失败1①《左传·定公四年》载吴国入侵楚国后楚国当权者的决策过程:“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左司马戌谓子常曰:‘子沿汉而与之上下,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还塞大隧、直辕、冥阨。子济汉而伐之,我自后击之,必大败之。’既谋而行。武城黑谓子常曰:‘吴用木也,我用革也,不可久也,不如速战。’史皇谓子常:‘楚人恶子而好司马,若司马毁吴舟于淮,塞城口而入,是独克吴也。子必速战,不然不免。’乃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三战,子常知不可,欲奔。”。《左传》记载“左司马戌及息而还,败吴师于雍澨,伤。”1②同③,第1546页。尽管沈尹戌成功击败了吴军,但已无法挽回郢都的沦陷,后沈尹戌命令部下杀死自己以避免被俘。

尽管史料上记载沈尹戌只抵达息地便回师,但仍有零星的史料反映当时该地域的楚县军队是的确如沈尹戌所言般“悉起”驰援郢都的。其一,《左传·定公十五年》载:“吴之入楚也,胡子尽俘楚邑之近胡者。”①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601页。胡国为方城之外地域实力次于陈、蔡、许的附庸国,兵力可谓聊胜于无;但胡国军队此时却可以轻易洗劫附近的楚邑,证明当时的这些楚邑防御能力十分低下,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这些楚邑的守军已被抽调离开。史籍中未记载楚在该地域的重要大县如城父、叶、不羹等地被敌军攻陷的消息,恰恰反映了沈尹戌在调动援军时是竭尽全力的,因此近于各附庸国的小型楚邑由于被抽尽兵力而面临着被攻击的威胁,而大型楚邑由于军力雄厚和城防坚固而未受到同样的遭遇。其二,柏举之战的次年,即鲁定公五年,随着申包胥请来秦国援军助战,楚昭王得以回到郢都。但直到鲁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顿子牂欲事晋,背楚而绝陈好。二月,楚灭顿”②同①,第1595页。;定公十五年“楚既定,胡子豹又不事楚,曰:‘存亡有命,事楚何为?多取费焉。’二月,楚灭胡”③同①,第1601页。。又《说苑·君道》载柏举之战后:“(吴军)遂入郢,南至江,北至方城,方三千里,皆服于吴矣。”④[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79页。可见吴国势力并未对方城之外地域造成大的破坏。但楚国在该地域的威势却随着柏举之战的失败也遭到了严重削弱,直至大约十年后方开始惩罚性报复这些曾经出席召陵盟会的附庸国。除了该地域的楚军也南下参与了吴、楚大战继而遭受重大杀伤之外,找不到对这一现象的合理解释。

同时,令尹子常和沈尹戌之间的矛盾也反映了当时楚国中央对方城之外地域县公势力的深刻猜疑。上文引及史皇对令尹子常的规劝:“楚人恶子而好司马”,自然并非虚言;《左传·定公四年》亦载吴王阖闾之弟夫槩王言曰:“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⑤同①,第1544页。可见子常的处境实如鱼游沸鼎般危险。尽管沈尹戌已在战场上自尽,但二人之间的矛盾并未因此消解。据《竹书纪年》一书所载:“楚囊瓦奔郑。”⑥方诗铭,王修龄撰:《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4页。,由于《竹书纪年》乃战国时代魏国的一部编年史书,由此可见子常的北逃在当时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据石泉先生在《从春秋吴师入郢之役看古代荆楚地理》一文对这场战役的重新分析,其主战场应在今湖北省襄阳市东北方、汉水东行南转的东北岸。⑦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52页。由此推测,子常从柏举战场北逃郑国,势必需要路经方城之外地域;当时虽然各附庸国多已叛楚⑧《说苑·善说》载吴师入郢后,陈国君臣经朝议反而决定支持楚国;《史记·陈杞世家》也有类似记载,则可认为陈国于吴师入郢时是唯一倾向忠于楚国的附庸。,但仍有城父、叶等大型楚县坚守,为何昔日“问蓄聚积实,如饿豺狼焉”⑨[吴]韦昭注,明洁辑注:《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7页。的子常却怯于进入该地域的楚县避难而选择奔郑?其中想必也有不安于自己违背约定而间接导致该地域实际领导者——沈尹戌死亡的缘故。而当时的叶县县公也恰为沈尹戌之子沈诸梁。《左传·定公五年》载:“叶公诸梁之弟后臧从其母于吴,不待而归。叶公终不正视。”10同①,第1552页。这说明叶公是一名重视孝义的人,间接致死其父的令尹子常知此自然也不敢进入方城之外的楚邑。

从本节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沈尹戌虽以王族疏属的身份成为方城之外地区的县公,但其理政观点已经超越了一般以军事职责为己任的县公身份。同时,沈尹戌率领方城之外县公群体的军队可以一战击败强悍的吴师也反映出方城之外县公群体的力量已经增长到堪与外国决战的程度。但最重要的是,沈尹戌以外地县公的身份,深入参与楚国的高层政治并与当权者——令尹产生尖锐的冲突,这都意味着方城之外县公群体在昭王时代的自主倾向正在加强。

三、叶公沈诸梁地方治理的多方面突破

吴师入郢十二年后,鲁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的楚昭王迫使蔡国迁徙于淮河、汝水之间的狭窄地域以示对其参与吴师入郢之役的惩戒11石泉:《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6页。。此时的国际形势对楚国而言是较为有利的:东方的吴国于同一年击败越王勾践,吕思勉先生于《先秦史》一书中指出:“是时越既败,楚亦未能遽振,吴之兵锋,遂转向北方矣。”12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8页。而当时的晋国,据《史记·晋世家》载:“晋益弱,六卿皆大。”13[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030页。晋国各大卿族均为门户私利而展开激烈的内部斗争,也无暇与楚争雄。楚昭王在柏举之战大约十年后的有利环境里,终于积蓄了足够实力来重振楚国于方城之外地域的威势。

《左传·哀公四年》载:“夏,楚人既克夷虎,乃谋北方。左司马眅、申公寿余、叶公诸梁致蔡于负函,致方城之外于缯关,曰:‘吴将泝江入郢,将奔命焉。’为一昔之期,袭梁及霍。”①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626页。

从以上这段记载中可以发现,此次集结动员方城之外地域军民的楚国官员分别有左司马、申公和叶公。其中左司马为中央官员无疑,而申县在方城以内的区域②姚鼐的“方城之外”谬误之处便在于将申、息也列入该地区。公元前529年,即鲁昭公十三年,楚平王以方城之外的“陈、蔡、不羹、许、叶之师”发动政变,推翻楚灵王;而根据姚鼐的划分,除却陈、蔡之外申、息两地也属于方城之外,那么拥有方城之外区域号召力的公子弃疾除了陈、蔡部队自然也可以调动申、息的部队。但是在这次生死攸关的政变中,公子弃疾尽管已经动员了多达五个区域的部队,却仍未能命令申、息之师,这是申、息两地不属方城之外地域的一个侧证。从地图上看,申地也明显位于方城之内。,因此参与此次动员的方城之外县公势力代表为叶公沈诸梁。那么也可以确认叶公继其父沈尹戌之后,已经接管了该地域事实上的最高权力。而此时楚国欲经略北方也正需要叶公这一方城之外地域新领袖的支持,因此楚国朝廷命叶公与中央官员共同主持动员,实际上也是对于沈尹戌父子在该地域权威性的一种利用和默认。

而在叶公掌控方城之外地域前后,该地域也迎来了一位在当时声望颇隆的思想家,即孔子。

《史记·孔子世家》对孔子在方城之外地域的活动轨迹记载为:先自卫适陈,由陈至蔡,又从蔡如叶,最后返回蔡地。其中太史公记载孔子由陈至蔡之年为齐景公卒年,即鲁哀公五年(公元前490年)。而自哀公元年的迁蔡战役后,楚国在该地域的统治秩序已经得到了恢复,因此作为楚国在方城之外地域的实际领袖,叶公不能忽视这位北方“圣人”③据童书业《春秋史》中的解释,当时的“圣人”是指多智博学的人物。的到来。《孔子世家》载:“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④[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335页。《论语·子路》记曰:“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⑤杨伯峻译著:《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37页。这两条权威性史料都证明了叶公与孔子是有过密切交流的。《韩非子·难三》载孔子对自己回答的解释:“仲尼曰:‘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⑥[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04页。孔子的回答反映了叶县城邑高大、辖地褊小而民众负担重的特点,的确符合其军事基地的性质。而叶公向孔子请教为政之道,也正是他有心改易楚县对军事职能过分强调,而对服务民生职能有所忽视的情况的一种体现。

又据《史记·陈杞世家》云:“十三年,吴复来伐陈,陈告急楚,楚昭王来救,军于城父,吴师去。是年,楚昭王卒于城父。时孔子在陈。”⑦同④,第1913页。案楚昭王救陈之年为公元前489年(鲁哀公六年),即孔子至陈为公元前496年(鲁定公十四年);司马贞《史记索隐》质疑此处记载曰:“此十三年,孔子仍在陈,凡经八年,何其久也。”⑧同④,第1914页。但可以肯定的是,楚昭王救陈时孔子的确在陈国。《史记·孔子世家》对此事的记载更为详尽:“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於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於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⑨同④,第2337页。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此时的蔡国已经于鲁哀公二年被吴国迁徙至州来。钱穆先生于《先秦诸子纪年》一书中也指出:“则是孔子所谓从我于陈蔡者,乃负函之蔡,非州来之蔡也。”10钱穆:《先秦诸子纪年》,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50页。那么当时的蔡地大夫则为楚国官员,又《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曰:“楚僭称称王,其守县大夫皆称公。”11何宁撰:《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447页。则可明《史记》中提到的陈蔡用事大夫中也有方城之外县公群体的成员。从叶公问政到陈蔡大夫阻止孔子见楚王,都反映了方城之外县公群体在政治上的自主倾向持续加强。

同时,叶公在任上开始转变叶县原本单纯的军事基地性质,转而大力推动当地的生产力发展。《水经注》卷二十一“汝水”条载:“醴水又东与叶西陂水会,县南有方城山……山有涌泉北流,畜之以为陂,陂塘方二里,陂水散流,又东迳叶城南而东北注醴水。醴水又东注叶陂,陂东西十里,南北七里,二陂并诸梁之所堨也。”12[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83页。从叶公活跃的春秋末期至郦道元著《水经注》,其间已有将近十个世纪的时间,于此足见叶公此项水利工程质量之卓越,对当地的

农业发展有着重大的促进作用

据潘民中《叶公子高考述》一文中所述作者实地考察,当时叶县尚有两个以“水城”命名的村庄;且东陂蓄水水面有三十平方公里,估计蓄水量不少于两亿立方米。(文载《许昌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2期,第73-79页)。

;而《水经注》对叶县当地存有叶君祠的记载便是当地人民对叶公建设当地有功的证明。

而在文化思想层面,除向儒家代表人物孔子请教外,叶公的个人表现也与楚国的主流文化有所区别。西汉刘向所著《新序》卷五载:“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②[汉]刘向编著,石光瑛校释,陈新整理:《新序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66页。东汉王充著《论衡》,其卷十六云:“楚叶公好龙,墙壁槃盂皆画龙。必以象类为若真是,则叶公之国,常有雨也。”③[汉]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3页。作为楚国地方官员和王族疏属的叶公好龙,但楚国一贯以来最受重视的动物崇拜对象则为凤。张正明先生于《楚史》一书中便指出楚国的美术作品,其物象以分解、变形、抽象的凤纹最为多见;④张正明:《楚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62页。另外庄子《逍遥游》一文中提到的大鹏鸟等脍炙人口的意象都是楚人尚凤的确证。叶公好龙与楚人尚凤之间,虽不可说是不可弥合的矛盾,却也代表了方城之外县公群体在思想上已颇具独立性。同时,著名历史学家严耕望先生于《战国学术地理与人才分布》一文也就道家思想的产生过程研判道:“然则道家地理中心,大抵在淮水以北之楚境,即陈蔡故地,北至于宋……”⑤严耕望著:《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5页。可见,叶公的好龙取向必然与方城之外地域活跃的思想基础密切相关;叶公此举更有可能是为了靠近并适应当地诸夏文化,以便更好地治理叶地。

公元前489年(鲁哀公六年),《左传》记载:“庚寅,昭王攻大冥,卒于城父。子闾退,……与子西、子期谋,潜师,闭涂,逆越女之子章,立之,而后还。”⑥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635页。当时掌权的核心王族成员如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为楚昭王的兄弟,为了保障远征军和太子(即楚惠王)的安全,故有潜师闭涂之举。但从《左传》这段关于惠王即位的记载来看,楚昭王病逝这一重大消息也未告知以叶公为首的县公群体;而子西、子期不急于回师立王反而在召来太子继位于方城之外后才班师,其对内的意味显然更强于对外。从对《左传》此处记载的细致解读中,也可窥出楚国王室贵族与该地域县公群体间持续紧张关系的痕迹。

结语

从上文对沈尹戌、沈诸梁父子的全方位剖析中,可以发现,原本除却军事职责外别无政务概念的楚国县公在方城之外地区的具体实践中开始发生全方位转变。由于任职地局促于楚国本土与华夏世界之间,方城之外县公群体有必要从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层面对任职地进行建设以增强实力、备御外侮。从沈尹戌提出独立的政治经济观点(修其土田、亲其民人),再到其子叶公着力主导叶县水利工程的建设、努力适应当地文化,就可以看出方城之外县公群体“本土化”的清晰轨迹。而自身实力的增强,也反向提升着方城之外县公对楚国内政的话语权,甚至是干预能力:沈尹戌建言朝政并集结方城之外军队南下驰援本土、没有叶公在场就无法完成的对北作战动员都体现了这一点。可以说,方城之外县公群体在平、昭二王时期已经成长为楚国政局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但由于政治权力的运行具有排他性,因此方城之外县公群体的实力增长势必会挤压到楚国中央贵族的政治话语空间。于是,从沈尹戌与令尹子常的冲突,以及王族核心成员对叶公秘而不宣昭王之丧都间接地体现着两大群体存在的权力和心理罅隙。这也为接下来的惠王时代发生“白公之乱”埋下了祸根。

The study on the change concerning the role of local chief executives Xian Gong of Fangchengzhiwai Area of Chu State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HUANG Jiachuan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Chu State was trying to implem ent a new local administrative system---XianZhi in the Fangchengzhiwai Area.The new local chief executives called XianGong developed with this process.Those executives whose representatives were Shen Yinxu and Shen Zhuliang not only dared to comment on the Chu's internal affairs,but also broke the old limits of chief executive position economically and culturally.But the change of local chief executives'role led to the opposition between them and aristocrats living in the center of Chu State.Evidence shows the local chief executive group of Fangchengzhiwai Area had grown into a force that could not be ignored in Chu's politic circle.

the chief executives XianGong;Fangchengzhiwai Area;Shen Yinxu;Shen Zhuliang

K23

A

1009-9530(2015)06-0041-06

2015-10-05

黄佳川(1991-),男,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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