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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沈从文都市讽刺小说比较论

2015-03-28王卫平范译鹤

关键词:沈从文人性

王卫平,范译鹤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81)

引 言

在20 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初期,沈从文与张天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射到都市,创作出一系列以都市为背景的讽刺内蕴极强的作品。其中,张天翼创作的《华威先生》在1938年4月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创刊号上发表,不仅成为国统区讽刺暴露作品的开山之作,更引发了关于国统区文艺要不要暴露的广泛讨论。随后集结成的作品集《速写三篇》,标志着张天翼的讽刺艺术已经达到了较为成熟的阶段。而沈从文在这一时期内,创作了诸如《八骏图》《王榭子弟》《大小阮》等作品。这些作品展现都市“上流社会”与“抹布阶级”的众生相,充满讽刺意味。大时代背景、创作语境以及文本中体现的“现实主义”倾向的趋同使张天翼与沈从文的创作呈现潜在的一致性。但这种一致性往往被二人所处的“左翼”与“京派”思想倾向的差异性所遮蔽,未能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若将张天翼与沈从文的作品进行比照,可以窥见二人讽刺作品中蕴含的宏观趋同性与微观差异性。

早在“五四”时期,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的概念使中国现代文学对“人道主义”的书写有了理论依托。而鲁迅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为周作人的文学理论提供了文本支持,使其成为完整的文学传统保留在大众视野之中。在“五四”热情逐渐冷却,知识分子企图寻找新的依托来构建通向解放与富强的康庄大道时,张天翼与沈从文在创作过程中依然选择向“五四文化传统”靠拢。因此,对“人性”的追求与捍卫是二人创作的基本动机,这使二人在文本书写中多了一些“民主主义”的成分。正如沈从文将自己的创作比作建造庙宇,供奉的是人性。张天翼更是与当时左翼文坛盛行的“革命浪漫谛克”模式保持距离,“以充满感情和人性的生活本源形象取代了叱咤风云而缺乏实感的革命伟人,为其现实主义的深化和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1]75在30年代作家纷纷向政治层面与经济层面靠拢,从而忽略人性和文化心理积淀的大背景下,张天翼与沈从文依然坚持民主主义思想,选择从“人道主义”视角突入审视人性。通过讽刺,完成对国民性与民族文化心理的剖析与批判。

张天翼笔下《华威先生》的主人公华威,每天来去匆匆,追名逐利,混迹在各种应酬与集会之间。他表面热心抗战,实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望。当青年学生看透华威先生的嘴脸,选择反抗时,他“五分钟之后抬起头来,害怕的向四面看一看……忽然打了个寒噤说‘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2]171,显得异常虚弱与无聊。《新生》写作家艺术家李逸漠被日本炮声震醒,一方面渴望“到后方做点工作,开始他的新生”[2]173,另一方面却怀恋着小家庭的幸福生活。最终,文人式的浪漫情怀被现实的残酷所淹没,而李逸漠本人也产生了消极微妙的报复心理。在《包氏父子》中,老包将自己的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小包身上,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小包的要求。但儿子终被开除,致使老包的愿望破灭,以悲剧收场。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内,沈从文也创作出一批以“都市”为背景的作品:《王榭子弟》中旧家子弟七爷,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自以为精明能干,实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报应现世报”。《八骏图》中高级知识分子,表面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们压抑自身的冲动,灵魂深处病态扭曲。《王嫂》中的王嫂每日按部就班地服侍主人,坚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古训,过着平静麻木却莫名悲伤的生活。张天翼与沈从文在充满浮夸气息与颂扬之音的文坛上,用清醒的意识与冷静的头脑将目光集中于人本身,揭露投机者与专权者内心的空虚无聊(《华威先生》《王榭子弟》)、知识分子的庸俗与幻灭(《新生》《八骏图》)、小市民的麻木与愚昧(《包氏父子》《王嫂》),以不动声色的嘲讽来揭示人性中的缺陷,显示出讽刺文学的人性深度。

虽然张天翼与沈从文都将对人性的剖析与揭示作为其讽刺作品的基本创作动机,但是,在创作过程中,二人的创作思想也显示出一定的差异性。这种差异在文本上的集中体现是作家对文学功利性的把握以及对“政策”的态度与处理上。

张天翼的创作自觉远离了曾经流行一时的“革命加恋爱”模式。他在乐观主义的迷梦中保持异常的清醒,在“左翼”作家群体中显示出独异的风采。但是,张天翼作品的内涵与左联依然具有某种一致性,其中最突出的特点体现在对革命政策的关注上。张天翼本人对政策报以自觉接受的态度。据沙汀回忆,他在鲁迅先生的追悼会(1936年)上与张天翼相识,曾经畅谈了好几次,“谈话的内容呢,主要是在党的召唤下如何进行抗日救亡的宣传工作。”[2]2这种对政策的关注时常在文本中体现出来。在作品《谭九先生的工作》中,作者将时间十分明确地定位在“抗战时期”,作品在开头便直接点明背景:“好得很,好得很,我们镇上的抗战工作也做起来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办。”[2]140而类似“壁报”、“伤兵工作团”、“某某集会”等战时专有名词也时常在张天翼的作品中出现,使作品极富时代特征。

因此,张天翼在作品中对人物的剖析常带有战时文化特色。作品中描写的人性时常成二元对立的状态出现。他往往将人性的弱点一股脑地暴露出来,存在于作品中。被讽刺的人物几乎没有人性善的一面。这种“人性善的缺席”是作者有意将正确的一面推向幕后的结果。这样在阅读过程中,受众必然会产生类似“这样是错误的,不这样做是正确的”心态。例如在《包氏父子》中,作者集中笔力揭示老包的奴性、愚昧与麻木,却几乎没有对老包作为被压迫一方的悲惨遭遇以任何同情与悲悯。不停地嘲讽小包的自私愚蠢、不学无术,却没有探讨小包之所以堕落,其中蕴藏着许多无可奈何。这种政策烛照下的人性剖析不可避免地带有功利色彩。在大时代背景下剖析众生百态,揭示人性的丑陋,从而在更深的层面上向读者进行“正确方向”的灌输与引导,这是张天翼创作讽刺作品的目的所在。

沈从文在政策纷飞的年代自觉远离政策。在他的作品中,政策性的词汇极少出现。因此,沈从文在创作都市讽刺题材的作品时,在所揭示的人性中增加了几分“自在性”因素。沈从文关注的更多是在人类成长或进化过程中产生的人性缺陷与扭曲。仿佛将人置身于真空的环境中,观察人自身的生长,如实记录其间发生的一切现象。他讽刺的着眼点在于人“自在生发”时产生的异化现象并将这种现象集中起来。为了展示这种异化现象,他在现实世界中又重新构筑了一个“都市”世界。“都市”是他的讽刺核心。因此,相对于张天翼运用“政策”使他的作品更具有真实感与时代性,沈从文在作品中体现的人性有很多再创造因素,但是更加全面。例如,在作品《八骏图》中,作者几乎描写了现代知识分子的一切性心理危机。对于事实本身而言,这是夸张且不符合逻辑的。但是,作者正是运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社会健全人性的渴望与追求。

从类型上看,张天翼与沈从文塑造了一批“市民形象”。他们以市民形象作为突破口,通过对市民形象的塑造,完成对国民灵魂的最终审视。

张天翼与沈从文对“市民形象”的塑造集中体现在对“小官僚”、“下层公民”、“知识分子”以及“个体劳动者”形象的描写中。通过对文本细读以及对人物形象的比较,不难发现蕴含在他们的人物形象中相似的精神指向。张天翼与沈从文都塑造出以华威(张天翼《华威先生》)和赵颂三(沈从文《顾问官》)为代表的在特殊时代背景下,虚伪浅薄、投机专营、庸俗无比的小官僚形象;以老包(张天翼《包氏父子》)和王嫂(沈从文《王嫂》)为代表的无知麻木奴性十足的下层劳动者形象;以小包(张天翼《包氏父子》)和大阮(沈从文《大小阮》)为代表的毫无作为的年轻一代市民形象;而以李逸漠(张天翼《新生》)与达士(沈从文《八骏图》)为代表的所谓高级知识分子形象。这些市民阶层的特殊成员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同样展示出与普通市民阶层无差别的无能无用的精神困境。

尽管在人物类型上,张天翼与沈从文并无明显差别,甚至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在精神内蕴上具有共通之处。但是,在塑造人物的方法上,张天翼与沈从文有一定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在文本中体现得十分明显。

张天翼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审视人物的目光是自上而下的。他像上帝一样将自身目光抬到相当高的层次上向下看,用暴露的手法,将人物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在作品中,作者往往以一个随行观察员的身份进入文本,在选取某个时间点或是某个空隙插入后,便会寸步不离地紧跟在主人公身后,记录其一举一动。在这个过程中,隐藏在文本中的作者是不发声的,作者的态度只能从记录的话语中展现出来。这种全知全能的表达方式自然使作品本身有纪录片一般真实的质感。张天翼便是用这样的手段,“尽情地把幽默轻松之笔伸向沉闷郁抑的中国社会中下层各个层面和角落,在别具一格的喜剧世界中展示了千姿百态的旧中国悲剧性社会相”,[3]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灰气沉沉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拼命向上爬的小市民、唯利是图的奸商、言行不一的绅士、盘剥奸诈的地主、贪污腐化的官僚……这种速写般精确的描写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开了虚伪的皮囊,流出真实的血与肉。但最终讽刺的喜感消解了疼痛,造成一种哭笑不得的状态。

为了达到讽刺的最佳效果,张天翼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常常会选择运用白描甚至是异常夸张的漫画式写法,择取最能显示人物性格的动作神态反复渲染,形成一种夸张的定式。勾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例如在《包氏父子》中,包国维回家开门总是“膨!”的踢开,总是旁若无人地翘着二郎腿,与父亲说话总是不耐烦地叫嚷:“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懂吗?”[2]42张天翼通过对外部形态的描写、腔调的夸张,异常鲜明地点出了人物娇纵愚妄的个性。另外,作者常常将人物安置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中,所有的描写只为塑造主人公一人服务。例如在作品《谭九先生的工作》中,作者在写谭九先生“春风得意”时,运用了相当夸张的环境描写:“院子里那些鸡都啯啯啯地叫着逃开去。趴在地下的绿苍蝇也吃惊地飞开,在阳光里掠过——划一道弧形的金线。”[2]142这段滑稽的环境描写目的只是为了塑造谭九先生自以为得势的极端形象。类似的辅助性描写,只运用在了主人公谭九的身上,而其他人的出场只是略略带过。因此,在张天翼作品中时常会出现主人公形象立体而他人形象模糊、平面的情形,这同样是张天翼作品的不足之处。

相对于张天翼使用极端“暴露”的手法塑造人物形象,直接突入人物形象内部去揭示国民劣根性,沈从文塑造人物的方式则趋于温和。沈从文将自己比作“乡下人”,他以一个乡下人的视角去塑造都市人物形象时,目光之中包含着一种自下而上的仰视。但是,这种仰视丝毫不带有自卑感。当人格健全的“乡下人”带着纯朴、自然、热情的心态看待都市扭曲而异化的灵魂时,流露出的是一种悲悯情怀。所以,相对于张天翼式的嘲讽与暴露,沈从文塑造的人物形象多是灰色的。例如,相对于张天翼对旧家子弟敬太爷的态度,沈从文对待《王榭子弟》中的七爷,就不全是痛恨,还带有一丝“怒其不争”的叹息。一个是痛快淋漓的暴露,一个是欲说还休的掩饰。因此,对待人物本身,沈从文处理得十分严谨。“他不嘲笑,只严肃的写出;也不夸张只是如实叙述,基本不使用讽刺的笔法。”[4]91与张天翼塑造的绝对讽刺的人物不同,沈从文在创作过程中,没有对人物进行一刀切式的判断,而是着重塑造了一批置身于黑白之间的灰色人物。例如在《大小阮》中,作者并没有一边倒地嘲讽大阮的稳妥政策,也没有去赞扬小阮的反抗行动。沈从文对二人处理得相当平静,只是用“写出”来完成对人物的塑造,其间穿插的评论性话语,完全没有激愤情怀,显得平静温和。因此,在阅读沈从文的作品时,不同的人会对人物有不同的看法。这种立体性塑造人物的方式,彰显出作者的与众不同。

另外,在仰视人物的过程中,沈从文将部分都市人披上了“上等人”的外衣,着重塑造了一批“上等都市人”形象。这些所谓教授、绅士、贵妇人虽然头上顶着上等人的桂冠,但依然没有脱离小市民的本质。“《绅士的太太》、《有学问的人》、《都市一妇人》、《某夫妇》等作品系列,构成了上流社会的百丑图。作品中的达官显贵、绅士淑女,在‘白天和黑暗,在日下和灯前,常常显得两样’。”[5]比如《绅士的太太》中的绅士家庭成员,表面上都是讲究礼数、文质彬彬的人物,但是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流露出的是人物的肮脏糜烂、空虚无聊、懒惰庸俗的真实面目。《有学问的人》的主人公天福教授,因抱怨夫妻间“爱情已经老了,趣味早就完了”,便想以偷情的方式来弥补这一缺陷,灵魂深处是何等自私卑污。《都市一妇人》中的女主人为了避免重蹈被男性玩弄后被抛弃的覆辙,不惜毒瞎心爱男人的眼睛。《某夫妇》中的丈夫为讹诈他人,竟然用自己的妻子当诱饵……作者塑造的这些生活在社会上层的人物,没有丝毫的贵族气质,相反与《顾问官》《大小阮》《王榭子弟》中的小市民形象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作者有意抬高这类“小市民”的身份,随后将小市民头上的光环摘去,使读者在接受过程中形成巨大的心理反差。相对于张天翼竭尽所能在小市民形象的基础上作纵向深层次挖掘以还人物的本真面貌,沈从文有意利用这种身份与行为的差异来加强讽刺效果。对“被解构的上层人物的塑造”是沈从文在创作以都市为题材的讽刺作品时独有的人物塑造方法。

张天翼极大限度地发挥了作品的讽刺功能。作品中体现出的讽刺语言的尖刻性,使读者不难看出张天翼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鲁迅的影响。在20年代后期,“有人说,‘阿Q 的时代已经死去了’……独具慧眼的张天翼肯定鲁迅探究国民性的描写方向,他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常见阿Q 这种人,现代作品里有许多都是在重写《阿Q 正传》。’”[1]76张天翼继承了鲁迅白描式的手法,言语中所流露出的犀利与战斗色彩,与鲁迅的杂文语言十分相近。例如《皮带》中,邓炳生升官的美梦破碎后,有这样一段描写:“炳生先生眼睛花起来。一切在打旋,在跳动。挂在衣架上的斜皮带飞了起来,飞在半空,忽然裂成粉碎。灰布衣和军帽变成一团黑东西,上面有两只放光的眼睛。”[2]18这种对眼睛的描写使人联想起阿Q 死亡前看到的狼一般的双眼。这种讽刺语言的继承,增强了张天翼作品的深度与厚重感。

沈从文在讽刺语言上趋于平和,行文过程如流水一般顺畅柔和,这与他曾经受到废名的影响有一定关系。相对于张天翼在叙述过程中“有着高度的讽刺才能,对笔下的人物总是极尽嘲讽之能事,真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夸张、漫画式的人物令人捧腹,何况其中还有许多让人发笑的因子,因而文章充满了浓厚的喜剧色彩”。[4]91沈从文的讽刺小说,言语中充满冷静,似乎他从不把“喜剧色彩”看做是讽刺小说语言的必要因素,而是抱着各有各的活法的超然态度,语言中甚至带有悲悯的情绪。在作品中,沈从文的叙述语言显然多于描写语言,“他宁可自身出面介绍,也不让人物出面说话,并且由作者对人物加以评论,使作者渗进文章里,读者无时无刻地感受到作者的存在。”[4]91如他在《烟斗》中写道:“有了这样精细烟具的他,风度气概都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意识到,同事也感觉到。”[6]换做张天翼,他也许会抓住具体细节写出风度气概的不同,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讽刺机会。沈从文超然的书写风格也使其讽刺小说在语言上含蓄、深沉,不像张天翼般锋芒外露。

在讽刺手法上,张天翼运用得最成功也是最成熟的无疑是人物之间的对话语言。张天翼在作品中擅长用对话进行讽刺,这种蕴藏在一言一语中的讽刺,明快活泼而又尖刻俏利,如同从水中刚刚捕捞上来的鱼,新鲜且律动。比如在《华威先生》中,作者在华威先生参加文化界抗敌总会时,这样写道:

他(华威先生)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问那个小胡子;

“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的说,“尤其是那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斯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账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2]168

张天翼不仅将这段插科打诨式的对话用严肃的口吻说出,还将对话的场景设置在“文化界抗敌总会”这一相当正式的环境中,巨大的反差使对话本身极有讽刺色彩。将华威先生与其他官僚表面上打着所谓的抗战旗号实则奢糜享受的嘴脸异常生动地刻画出来。在一派轻松的氛围下揭示出极其深刻的社会意义。在讽刺小说中,抓住人物堂而皇之又矛盾的语言,使作者不加一词,可鄙可笑的人物便呼之欲出。另外,张天翼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对话,十分符合人物身份。同样是社会中的下等人,张天翼用“先生,那么——那么——先生,制服费慢一点缴。先缴三十——三十——先缴三十一块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时候再——再……现在——现在实在是——实在是——现在钱不够末”[2]41来描写老包的奴性与卑微。在描写士兵的粗野狂暴时,张天翼也不惜用“操你奶奶”、“知道个鸟”(《仇恨》)这样粗鄙的语句来增加作品的真实性与形象性。

在讽刺手法上,沈从文笔下几乎没有表现人物典型性格的典型语言,再加之沈从文独特的叙述节奏,使得作品的描述语言和人物语言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这样很难从语言中判断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因此,沈从文惯用制造矛盾的方法弥补对话上的缺陷。这种制造矛盾的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运用心理描写。这种制造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矛盾是沈从文常用的讽刺手段。《自杀》《都市一妇人》《八骏图》等作品,都从人物的心理活动突入,以达到讽刺的效果。例如,在《八骏图》中,作者利用现实状况与潜意识的矛盾对立,奠定了作品的讽刺基调。其中“挖掘最深的达士先生,他是个‘订过婚的人’,在受到黄衣女士的勾引时,由于受到社会道德层面的制约,认为应把‘爱情的门锁闭’,于是将自己对黄衣女士的向往转向下意识层面。虽然如此,却又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2]1作者通过对意识与下意识冲突的展示,以凸显出人类生存境地的尴尬局面。另一种制造矛盾的方法则是“误会”情节的设置。运用得最成功的当属《来客》《绅士的太太》《一个晚会》和《老实人》等作品。《来客》一开头,就能明显地感觉到作者所设置的误会情节:绅士所崇拜的知名小说家是“愚呆”、“萎琐”的模样,被认为是佣人,直至小说结束,这样就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将都市知识分子不学无术的丑态刻画出来。在沈从文笔下,日常发生的“矛盾”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人性的虚伪丑陋,显示出作家讽刺的水准。

张天翼与沈从文在创作上,最大的共同点便是创作上所流露出的“庄重气”,主要体现在作品措辞的极度严谨、准确、形象与适度上。尽管张天翼作为一位天生的讽刺作家,有着高度的讽刺才能,对笔下的人物,总会尽嘲讽之势。但是,在行文的过程中,张天翼对语言的把握是相当有节制的。沙汀在回忆中提到鲁迅对于张天翼的讽刺艺术曾给予“过于油滑”的批评,但伴随张氏创作技法的日渐熟练,这一弱点遂被其克服,其后期的作品无一不呈现出切实、严谨的风格特征。由此可知,张天翼的作品以喜剧著称但是并不油滑。可见,逐渐成熟的张天翼对讽刺语言的把握相当克制,语句中流露出庄重的风格。

相对于张天翼,沈从文的言语与措辞一直是严肃且温和的。沈从文也有过创作漫画式讽刺作品的经历,但是他很快发现这种夸张、对比、轻松的笑并不适合自己,于是沈从文便选择严肃且如实地描绘出所见所感的方式,言语中没有丝毫的喜剧色彩,但十分严谨有力度。如《大小阮》的结尾,作者用这样评述性的语言结束全文:

他(大阮)很幸福,这就够了。这古怪时代,许多人为多数人寻找幸福,都在沉默里倒下,完事了。另外,这些活着的人,却照例以为活的很幸福,生儿育女,百事顺心,还是社会中坚,社会少不了他们。尤其像大阮这种人。[7]

这段描写语言并不凌厉,但极其有分量。这种言语中流露出的严谨与节制,同样是沈从文讽刺作品中最突出的情感特征。

结 语

当我们将张天翼与沈从文从各自的派别中提取出来,并对他们的讽刺题材作品进行文本分析,便可以发觉其中蕴含的差异性与一致性。然而,这种宏观上的一致性不能被微观上的差异性所掩盖。通过这种对不同派别作家所书写的同类题材作品进行比较,便可以看出在一个时期内,作家关注的重点与契合点。而作家所关注的焦点性问题又远远超过作家所处的时代与背景,呈现出永恒性特征。因此,超越派别的界限对作品所体现的焦点性问题进行发掘与研究,是现代文学研究者的任务,其所呈现出的价值、意义在当代也会越来越清晰地体现出来。

[1]唐歆瑜.喜剧奇才的左翼新人新作——张天翼的讽刺小说解读[J].文艺评论,2010(1).

[2]张天翼.张天翼小说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43.

[4]张海英.论沈从文讽刺小说[J].吉首大学学报,2000(3).

[5]洪耀辉.沈从文讽刺艺术管窥[J].贵州社会科学,2003(5):73.

[6]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38.

[7]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第二集[M].凌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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