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作为莎评家的弗洛伊德

2015-03-28

关键词:哈姆莱特麦克白弗洛伊德

辛 雅 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论作为莎评家的弗洛伊德

辛 雅 敏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莎士比亚是弗洛伊德最喜爱的作家,弗洛伊德多次在其著作中评论莎士比亚作品。弗洛伊德不仅用俄狄浦斯情结解读哈姆莱特,而且对戏剧中的精神变态人物进行了系统地论述。此外,他还详细讨论过《李尔王》和《麦克白》。弗洛伊德对《李尔王》的象征意义的解读和对麦克白夫人性格的解读都可以被视为成功的文学批评实践。总之,作为莎评家的弗洛伊德为精神分析莎评的产生做出了重大贡献,并为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的精神分析理论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莎士比亚;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批评

众所周知,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学说对20世纪全世界的人文学术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其中自然也包括莎士比亚研究。然而更重要的是,虽然是一位精神病学家,但弗洛伊德本人的文学素养非常高,而且他本人最喜爱的作家恰恰就是莎士比亚,他也常常在作品中提及莎剧及其人物。对此美国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甚至评论道:“弗洛伊德实质上就是散文化了的莎士比亚,因为弗洛伊德对于人类心理的洞察是源于他对莎剧并非完全无意识的研读。这位精神分析学的奠基人毕生在研读英文的莎士比亚著作,并承认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文豪。莎士比亚一直萦绕着弗洛伊德,如同他仍萦绕着我们一样;弗洛伊德发现自己在交谈、写信和创作心理分析文学时,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引用(或误引)莎士比亚。”[1]291布鲁姆甚至断言,莎士比亚是弗洛伊德“不愿承认的父亲”[1]291。

虽然我们不能肯定是莎士比亚启发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弗洛伊德本人对莎士比亚的评论的垂范作用无疑是精神分析莎评能够成为20世纪莎评中的一个重要阵营的主要原因之一。那么,弗洛伊德究竟是如何评论莎士比亚的?他的这些评论能否被视作真正的文学批评?他又是如何看待文学研究与心理学研究之间的关系的?这些都是我们在本文中试图回答的问题。

弗洛伊德对《哈姆莱特》的分析是精神分析莎评的经典,不仅开精神分析莎评之先河,而且为后世的精神分析莎评树立了榜样。弗洛伊德在1897年10月写给同事弗莱斯(Wilhelm Fliess)的信中首次用俄狄浦斯情结来解释哈姆莱特的延宕。在1900年出版的经典著作《释梦》中,弗洛伊德在一则注释中提到了哈姆莱特的问题,在后来的版本中,这则注释被收入正文。

众所周知,弗洛伊德在讨论儿童的性意识时提出了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女孩的最初感情针对她的父亲,男孩最初的幼稚欲望则指向母亲。因此,父亲和母亲便分别成了男孩和女孩的干扰敌手。”[2]257男孩潜意识中杀父娶母的冲动可以被“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个传说加以证实”,这个传说就是俄狄浦斯的悲剧故事,因此被弗洛伊德称为俄狄浦斯情结。

在弗洛伊德看来,《哈姆莱特》无疑可以作为这种性心理的另一个例证。因为《哈姆莱特》与《俄狄浦斯王》具有相同的文化根基和心理土壤。只不过不同的是,前者是近代悲剧,后者是古代悲剧。由于创作时代的不同,《俄狄浦斯王》中对这种儿童欲望的表露更加直接和公开化,但由于文明的进步,这种欲望在《哈姆莱特》中受到了压制,没有能够得到公开的表达。因此,“正如在神经症患者中那样,只能从压抑的结果中窥视其存在”[2]264。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这部悲剧一方面给观众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力;另一方面,主人公的性格却让人捉摸不透。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哈姆莱特对复仇的任务总是犹豫不决,让人弄不清楚这种犹豫的原因和动机是什么。不过弗洛伊德指出,其实哈姆莱特并不是一个不敢行动的人,起码有两个场景能够证明这一点,一是哈姆莱特果断地刺死了窃听者,二是他用计谋巧妙地杀死了两位被派来监视他的国王的心腹。所以说,哈姆莱特的性格本身并不犹豫,他只是在一件事情上犹豫,那就是为父报仇,杀死娶了自己母亲的叔父。也就是说,除了杀死叔父之外,哈姆莱特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他之所以不能对叔父动手,不是由于各种思考或顾虑,或是性格的忧郁,而是出于潜意识中的某种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他与自己的叔父之间的某种联系,因为正是叔父实现了他自己潜意识里难以启齿的愿望。所以,是复仇任务的性质本身决定了哈姆莱特在行动上的犹豫不决。

也就是说,造成哈姆莱特延宕的原因正是俄狄浦斯情结。在说明这一点之后,弗洛伊德进而指出:“我们在《哈姆莱特》中所面临的只是莎士比亚自己的心理状态。”[2]265此后,弗洛伊德又引用了丹麦著名批评家勃兰兑斯的观点,即认为《哈姆莱特》创作于莎士比亚的父亲死后不久。这场变故很可能在莎士比亚的内心中激起了涟漪,对父亲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不仅如此,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认为莎士比亚有一个不幸夭折的儿子叫做哈姆涅特,这一传说也让弗洛伊德更加坚定自己的观点,进一步佐证了他对《哈姆莱特》以及莎士比亚创作心理的分析。可以说,弗洛伊德的这段分析不仅逻辑严谨,而且观点鲜明。从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的行为开始,以文本为证据,用精神分析理论解读其心理状态,推理其潜意识中的深层动机,这也是传统精神分析批评的常见思路。从弗洛伊德对哈姆莱特的延宕问题的考察来看,弗洛伊德本人无疑为这种批评方法在以后的应用起到了垂范作用。

另外值得说明的是,弗洛伊德一直十分关心莎剧的作者身份问题。早年的弗洛伊德并未怀疑过莎士比亚的身份,他认为莎士比亚不仅确有其人,而且是所有莎剧的作者无疑。但到了晚年,这位心理学家逐渐接受了牛津伯爵是莎剧的真正作者的说法,因此也相应地抛弃了“《哈姆莱特》写于莎士比亚的父亲死后不久”这个观点,转而开始关注牛津伯爵的生平,并认为牛津伯爵年少时父亲的早逝和母亲的改嫁是哈姆莱特的俄狄浦斯情结的根本原因[3]56-58。

在1915年的《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类型》一文中,弗洛伊德讨论了三种心理疾病患者,他们分别是“例外的人”、“被成功毁灭的人”和“负罪感导致的罪犯”。然而有趣的是,弗洛伊德在这篇文章中更喜欢使用文学中的虚构人物来说明问题。于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三世和麦克白夫人分别被用来证明“例外的人”和“被成功毁灭的人”这两种精神病患类型。

弗洛伊德注意到,当医生在引导神经症患者放弃眼前的快乐以达到治病的效果时,往往会遇到抵抗,因为病人会视自己为“例外的人”。弗洛伊德进而指出:“每个人都愿意把自己看成‘例外的人’,要求一些别人没有的特权。但正因为这一点,一个人如果声称自己是个例外的并且行为也的确例外,那就必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4]232弗洛伊德认为这种特别的原因往往是幼年的痛苦。

理查三世正是这种情况:“天生我一副畸形陋相,不适于调情弄爱,也无从对着含情的明镜去讨取宠幸……因此,我既无法由我的春心奔放,趁着韶光洋溢卖弄风情,就只好打定主意以歹徒自许,专事仇视眼前的闲情逸致了。”(第一幕第一场)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莎士比亚仅仅是展现了理查三世的心理病态,那么只能引起观众的厌恶,而不是同情,所以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一定是因为诗人抓住了观众的某些相似心理。

因此,弗洛伊德认为:莎士比亚“必定知道如何为我们准备好一个秘密的心理背景好去同情他塑造的主人公,使我们能够欣赏他的大胆和灵敏,而没有任何内心的抵抗;而这种同情只能基于对他的理解,或者说基于一种内在的与他同命相惜的感觉。”[4]234这其实还是弗洛伊德在《戏剧中的精神变态人物》中讲到的那个道理,即戏剧中的精神变态人物能够唤起观众内心深处与之相同的压抑。因为观众也都会对自己的现状心生不满,所以每个人都会倾向于将自己视为“例外的人”,而“理查德只是将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里的某种东西极端扩大化了”[4]234。

与理查三世一样,麦克白夫人也属于一种精神病患性格,即“被成功毁灭的人”。弗洛伊德在这里指出,精神疾病的产生是由于力比多与“自我”之间发生冲突。因此,当欲望被挫败的时候是有可能导致精神疾病的。然而实际情况却是,精神疾病常常会在欲望完成的时候出现。对此,弗洛伊德解释道:“如果愿望只存在于幻想中根本不会实现时,自我认为它并无害处而容忍它,这一点并不稀奇,而一旦这种愿望眼看就要实现,威胁着就要成为现实时,自我就会激烈地反对它。”[4]237这是一种内在的挫败,自我在人的内心深处激烈地对抗力比多。因此,内在的挫败才是真正致病的原因,并且是潜在的。

这样一来,在欲望满足之后发生精神崩溃便可以理解了。麦克白夫人显然也具有这样的特征。但是,弗洛伊德并没有满足于解释麦克白夫人精神崩溃的基本原理,他认为问题还在于,“是什么摧毁了这个看上去钢铁一般的人物?”[4]239于是,弗洛伊德开始了细致的考察:“我认为,麦克白夫人的病,即由冷漠无情变为深深悔恨,可以直接解释为对自己无子的反应,无子使她明白在自然的法令面前她是多么无能,同时也提醒她是她自己的过错使她无法享受自己的罪行所带来的那些好处。”[4]241众所周知,女巫暗示了麦克白可以成为国王,但同时又指出班柯的儿子将继承王位,因此麦克白夫妇一定十分希望能有儿子来改变自己不能建立一个王朝的命运。为了证明无子是麦克白夫妇二人的心病,弗洛伊德从该剧的创作背景、题材来源、以及文本细节中找到了大量的证据。

从创作背景上看,弗洛伊德指出《麦克白》是莎士比亚为詹姆斯一世登基而创作的。当时的情况是,由于伊丽莎白女王没有孩子,所以不得不传位给苏格兰王詹姆斯。而之前伊丽莎白还曾处死了流亡在英格兰的詹姆斯的母亲玛丽·斯图亚特,玛丽当时的身份可以说是伊丽莎白的“客人”,这一点也暗合了《麦克白》中的麦克白杀死客人邓肯的情节。从题材来源上看,弗洛伊德指出此剧取材于霍林谢德的《苏格兰编年史》,但根据这本书中的记载,麦克白篡位后做了十年公正而严厉的国王,然后才开始计划谋杀班柯。这就说明麦克白很可能是因为十年以来都没有子嗣才渐渐绝望的。莎士比亚的悲剧把这十年压缩成不到十天时间,虽然戏剧效果得到了强化,但也就使我们“无法洞悉导致性格发生变化的其他动机”[4]242。从文本上看,弗洛伊德指出文中多次暗示了麦克白夫妇没有孩子,尤其是麦克德夫在第四幕第三场曾大喊:“他自己没有儿女!”不仅如此,弗洛伊德还认为《麦克白》全剧到处都是关于父子关系的暗示。比如“杀害仁慈的邓肯无异于杀害了一个父亲;对于班柯,麦克白杀了父亲,儿子却逃掉了;对于麦克德夫,麦克白杀了孩子是因为父亲逃跑了。在显灵的那一场中,女巫先给他看来一个流血的孩子,又给他看一个戴着王冠的孩子”[4]241等等。

最后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理论,他指出,要理解麦克白夫人性格的问题,不妨将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二人视为一个人。“谋杀当晚在麦克白心里滋生的恐惧的种子并没有在他心里继续生长,而是在麦克白夫人身上不断发展”[4]243。比如:麦克白在行凶前产生刀子的幻觉,但后来却是她精神失常了;麦克白自称“杀害了睡眠”,但却是其夫人在半夜在梦中游走等等。

总之,纵观《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类型》一文,弗洛伊德表面上是用文学案例为精神分析学说提供佐证,但他在具体论述中明显比讨论哈姆莱特的俄狄浦斯情结时更注意文本细节和创作背景等元素,此文完全可以被视为用精神分析学说解读文学作品的文学批评论文。

客观地讲,《释梦》中弗洛伊德对哈姆莱特的解读更像是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案例分析,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批评。而在《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类型》中,弗洛伊德虽然还是将文学人物当做精神疾病的案例,但已经有具体的文本分析,而且兼顾了莎剧的创作背景和题材来源研究,可以说已经是比较专业的文学批评。而在写于1913年的《三个匣子的主题》一文中,弗洛伊德讨论了《威尼斯商人》和《李尔王》中的象征问题。这篇论文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应该说是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弗洛伊德的莎评代表作。

《三个匣子的主题》一文主要讨论了莎士比亚的两部剧作,即《威尼斯商人》和《李尔王》。在《威尼斯商人》的第三幕第二场选匣婚配那场戏中,巴萨尼奥面对金匣、银匣和铅匣,却最终选择了朴实无华的后者。弗洛伊德认为莎士比亚为巴萨尼奥选择的借口不免牵强,而且他继而指出,如果在精神分析实践中被分析的对象说出这样的借口,那么其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更深层的动机。因此问题就在于,巴萨尼奥选择铅匣真正的动机是什么?这就需要进一步解读。

在弗洛伊德看来,这种选匣子的故事不是莎士比亚的原创,而是一个古老的主题。首先,选匣故事本身就可以进行解读。由于在弗洛伊德看来,梦与文学创作有着相同的工作机制,因此其背后的象征含义也是相通的。按照精神分析理论的一贯逻辑,如果这种选择是发生在梦里的,那么匣子象征的一定是女人,因为匣在梦里就是女性生殖器。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在弗洛伊德的其他论述中找到依据。比如在《释梦》和《精神分析引论》中都有类似这样的话:“女性生殖器以一切有空间性和容纳性的事物为其象征,例如坑和穴,罐和瓶,各种大箱小盒及橱柜、保险箱、口袋等。……女性生殖器还有一个可注意的象征,那就是珠宝盒。”[5]

于是,弗洛伊德认为,《威尼斯商人》中的三个匣子其实就是三个女人。也就是说,选匣婚配的故事本质上是一个男人在三个女人中做选择的故事。既然故事的主题是这样,那么莎士比亚的另一部作品马上会浮现在我们眼前,那就是《李尔王》,因为这个故事也是涉及一个男人在三个女人中做选择,只不过是李尔是在女儿中选择而已。不仅如此,弗洛伊德继而指出,这个故事主题在文学中是不断重复出现的。如果追根溯源的话,我们会发现灰姑娘的故事、普绪刻(Psyche)的故事和帕里斯从三女神中选美的故事都具有相同的主题。

于是,这五个故事中的鲍西娅、考狄利娅、阿芙洛狄忒、普绪刻、灰姑娘等五位女性就形成了一组人物。在弗洛伊德看来,这组人物都是三个女人中的第三个,而这第三个女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缄默。灰姑娘隐藏自己也是缄默的另一种表达方式,铅匣的朴实无华其实也是一种缄默。于是,精神分析理论对梦的解读再一次发挥作用,“如果我们决定把第三个的特质集中于‘缄默’这一点上,那么,精神分析就会告诉我们,在梦中,缄默往往代表死亡”[4]188。因此,第三个女人便成为死亡的象征;相应地,三姐妹即是命运三女神。

将善良贤淑的女主人公视为死亡的象征,这个结论显然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弗洛伊德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按照这种说法,在三女神选美的故事里,死亡女神恰恰是爱神阿芙洛狄忒;而莎士比亚笔下的鲍西娅和考狄利娅一个聪慧美丽,一个忠诚诚实,和死亡也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最明显的悖论在于,“不论主题出现在什么时候,只要在女性之间自由选择,总会落在死亡上面”[4]192。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弗洛伊德认为,这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种置换现象的结果。因为人类最不愿面对的终极真理就是死亡,所以死亡神话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另一种爱与美的神话所替代。这种替代如果反映在叙事层面,就是爱神与死神的结合,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第三个女人虽然象征死亡,但却变成了智慧和美丽的化身。于是,李尔王的问题就变成了一位垂死的老人如何面对死亡的问题。死亡是所有人的结局,原始的死亡神话在这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由于死亡的永恒的必然性,李尔王拒绝了爱,而坚定地选择了死亡。弗洛伊德指出,《李尔王》的故事之所以动人,正是因为有这种死亡神话的本质做基础;而我们之所以被打动,则是因为我们发现了这个故事背后的神话本意。

我们很难说莎士比亚是否真的试图通过回归神话而打动读者,但是,弗洛伊德的分析却深入发掘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象征含义。对莎剧中的象征意义进行解读,这是20世纪莎评的一个重要发展方向。在这方面,弗洛伊德无疑是一位重要的先行者。20世纪30年代以后,以新批评为代表的各种形式主义莎评家们正是沿着弗洛伊德指明的这个方向将莎士比亚研究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除了上述内容,弗洛伊德还多次提到过莎士比亚和莎剧,其中值得一提的还有《戏剧中的精神变态人物》中对《哈姆莱特》的论述。在此文中,弗洛伊德将戏剧作品分为宗教剧、社会剧、人物剧、心理剧几种。他认为比心理剧更进一步的是精神病理剧,这种戏剧描写的是意识冲动和压抑冲动之间的冲突,而《哈姆莱特》就是此类戏剧的代表作。这种戏剧之所以会吸引观众,正是由于唤起了观众潜意识中同样的压抑成分,让观众的精神病症随着主人公一起发展。

结合弗洛伊德对梦的研究,我们会发现,他对莎剧中的象征元素的发掘有一个理论基础,那就是文学的叙事结构与梦的结构有着某种一致性。在弗洛伊德看来,神话、文学、乃至所有的叙事结构都与梦的结构相类似。在其他著作中弗洛伊德曾明确指出,梦的工作机制就是压缩(condensation)和移置(displacement)。那么,如果我们把压缩和移置看作一种叙事手段,它将必然导致象征。所以如果我们把同样的机制运用于解读文学作品,其实就是在解读作品中的象征意义。而这就是精神分析学说在文学批评中的应用的基础。相同的结构使以梦的工作机制解释文学作品成为可能,同时也使本来作为心理学理论的精神分析学说可以很自然地介入文学批评。于是,后来的文学批评家们才能够将精神分析学说在文学批评中应用自如。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还会注意到弗洛伊德莎评的另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其评论的对象主要集中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人物。弗洛伊德认为这些人物是“伟大作家依据他们对人类精神状态的丰富知识而创作出来的人物”[4]237也就是说,莎士比亚有一种把握人类精神状态的天赋,他创作的人物往往能够在潜意识中激起观众的同情。

但这个特点也决定了弗洛伊德的莎评有明显的不足之处。首先,由于精神分析学说的心理学性质,无论弗洛伊德如何重视文本,他都不得不像当时另一位著名的莎评家布拉德雷一样,把戏剧人物当做真人(甚至是精神疾病患者)去做性格和心理分析。正如弗洛伊德的弟子厄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所言:“戏剧批评不可能不假定他们是真实人物……作为真实人物,他必定在戏剧开场前有真实的生活。”[6]虽然能够发掘出文本背后的某些象征含义,但这种做法毕竟简化了复杂的文学创作,进而限制了精神分析批评对文本含义的进一步发掘。其次,虽然弗洛伊德在《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类型》一文中注意到一些文本细节,但他的其他大部分莎评几乎都不涉及具体文本,很多地方牵强附会也十分明显,文本细节的缺失也常常让弗洛伊德的解读显得有些不尽如人意。

精神分析学说在莎评界影响巨大而深远。由于弗洛伊德本人对莎士比亚十分感兴趣,也亲自将其学说运用在莎剧解读方面,这种垂范作用无疑引起了他的追随者们对莎士比亚的极大兴趣。据美国学者诺曼·荷兰德(Norman Holland)教授的统计,精神分析莎评家们对几乎每一部莎剧都进行了精神分析解读的尝试[3]55-78。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弗洛伊德在晚年的时候对精神分析方法能否在文学中随意应用这个问题是非常谨慎的。当有人写信请教他李尔王可不可以被视为歇斯底里症(hysteria)患者时,弗洛伊德非常小心地否定道:“我想说的是,任何人都不应该去期待诗人会给我们展现一个精神疾病的完美的临床病例。”[7]

文学创作终究是作家的想象,文学人物毕竟不是真实人物。即便精神分析批评需要假设这些人物是真实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物就能够被当做临床病例来解读。在这方面,精神分析批评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无疑为后世的文学批评家们树立了一个理论与批评实践相结合的榜样:任何一种理论被作为批评方法使用都不应该被滥用,任何一种理论如果使用过度,都会背离其初衷。

[1]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2]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3]Norman N. Holland.Psychoanalysis and Shakespeare[M].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64.

[4]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M].常宏,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5]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17.

[6]Ernest Jones.Hamlet and Oedipus[M].New York:Doubleday & Company,Inc.1949:21.

[7]Richard Flatter.Sigmund Freud on Shakespeare[J].Shakespeare Quarterly,1951(4).

Sigmund Freud as a Shakespearean Critic

XIN Ya-min

(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ou 450001,China)

Shakespeare was Freud’s favorite author. Freud mentioned and commented Shakespeare’s work many times in various occasions. The most famous reading of Freud on Shakespeare was Hamlet’s Oedipus complex. The dramatic theory which he constructed on the psychopathic characters was also highly valuable. He also discussed King Lear and Macbethsuccessfully. Freud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psychoanalytic criticism of Shakespeare, and he also made the boundary between literary criticism and psychology.

Freud;Shakespeare;psychoanalysis

2015-06-06

10.16366/j.cnki.1000-2359.2015.06.033

I0

A

1000-2359(2015)06-0162-05

辛雅敏(1983-),男,河南郑州人,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西方文学批评史及莎士比亚研究。

猜你喜欢

哈姆莱特麦克白弗洛伊德
歌德与别林斯基关于哈姆莱特“延宕”观点的辩析
《哈姆莱特》探究阅读
APsychoanalysisofHoldeninTheCatcherintheRye
谈麦克白“选择”的悲剧
心理分析泰斗弗洛伊德
麦克白欲念产生因素的分析研究
麦克白夫人
——他者形象的再现
人文主义视角下对《麦克白》的解读
花开一朵,至情绽放——从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看杜丽娘
宣告了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的灭亡:从政体层面解析《哈姆莱特》主题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