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湖湘贬谪诗文试论
2015-03-28戴金波
戴金波
(湖南民族职业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0)
柳宗元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与唐代另外一位著名文学家韩愈一起共同倡导并推动了在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唐代古文运动,成为“唐宋八大家”中的重要成员。柳宗元存诗140余首,留传于世的文章有600余篇,其中散文及游记成就较大。
一、柳宗元生平事迹概况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出身于官宦世家,少有才名。贞元元年(785),父柳镇出京到今江西一带为官,柳宗元与父随行,到过长江以南、岭南以北的一些地区,较为广泛地接触到了当时的一些社会现实,增长了见识。贞元九年(793)春,他与好友刘禹锡一同考中进士。贞元十二年(796)调秘书省校书郞。同年与父之好友杨凭之女在京城完婚,两年后,再高中博学宏词科,并调任集贤殿书院正字。在集贤殿,他得到了更多的博览群书的机会,知识视野进一步得到拓展。同时他也开始广泛接触朝臣官吏、熟悉官场情况、参与王朝政治。贞元十七年(801),出京任蓝田尉,贞元二十年(803)调回京城任监察御史里行。从这时开始,柳宗元与官场上层人物交往更加密切,对当时政治的腐败和黑暗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并萌发了要求政治改革的愿望,因为志趣相投,柳宗元也开始成为革新派的重要人物。贞元、元和之际,柳宗元参与王叔文发动的“永贞革新”,与宦官、豪族和旧官僚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永贞元年(805)九月,永贞革新失败,王伾、王叔文分别被远贬开州司户和渝州司户。时隔不久,伾病死贬所,叔文被杀,柳宗元贬邵州刺史。尚未至贬所,中途又再贬为永州司马。“永贞革新”失败同时被贬的还有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凌准、程异、韦执谊等7人,这就是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时过八个月之后,朝廷还严诏申明:“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①。由此看来,新上任的宪宗皇帝对革新派已达深恶痛切的地步,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因为很明显,这道诏令不仅从根本上断绝了八司马回朝的希望,而且还将他们与二王一起划为了永世不得翻身的政治罪人。
永州地处湘粤交界之地,唐时属边远荒僻之地,和柳宗元随行的还有他67岁的老母、堂弟柳宗直和表弟卢遵。刚刚到达永州贬所时,柳宗元一家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寄居在龙兴寺中。永州之贬,十年偷生。但在这十年里,柳宗元也完成了人生的另外一次重大转折,即从在京城长安直接参与革新活动,转到了在偏僻永州从事思想文化领域的革新上。柳宗元利用贬谪之闲,对历史上一些重大的哲学、政治、历史、文学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撰写了一系列包涵其重要思想的作品。
漫长的贬谪生活,给柳宗元生活和精神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折磨,他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好友吴武陵见状,十分着急,多次赶往京城,希望通过一些当朝权贵营救其脱籍北归。元和十四年(819),宪宗实行大赦,经裴度援引,朝廷才同意召柳宗元回京,但是,为时已晚,诏书还未到柳州,柳宗元便英年早逝,撒手人寰,年仅47岁。
二、柳宗元湖湘诗文创作情况
永贞元年(805)九月,负着巨大的冤屈,顶着“莫须有”的罪名,柳宗元搀扶着年近七旬的老母卢氏,走商山、过洞庭、溯湘江,向贬所永州彳亍而行。途经屈原当年怀沙自沉的汨罗江畔时,他缅怀先贤,写下了一篇沉痛无比的《吊屈原文》,表明了自己决心效法屈原,坚守信念的强烈愿望: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袖。牝鸡咿嚘兮,孤雄束咮。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堇喙以为羞兮,焚弃稷黍。犴狱之不知避兮,宫廷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榱折火烈兮,娱娱笑舞。谗巧之哓哓兮,惑以为咸池。便媚鞠恧兮,美逾西施。谓谟言之怪诞兮,反寘瑱而远违。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惟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愊兮,蹈大故而不贰。沉璜瘗珮兮,熟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谓兮,涣余涕之盈眶。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耀姱辞之矘朗兮,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之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坚持理想、固守信念的士大夫中的杰出代表,影响深远。汉初的贾谊被贬长沙,“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汉书·贾谊传》)首开贬谪士人直接哀悼、效法屈原的先河。柳宗元这篇《吊屈原文》,则是千年之后追溯贾谊、取法屈子的又一杰作。
柳宗元怀着悲愤的心情,由洞庭湖上溯湘江,来到汨罗江畔。耳闻阴风怒号,眼望浊浪排空,无罪被贬的他自然而然地会想起千年以前“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老夫子。十分相似的不幸遭遇,使他与千年之前的屈原产生了感情上的共鸣,使之有了一吐为快的强烈的创作欲望。文章开篇六句,直接点出了时间地点和人事,说明写作的缘由,既表达了有幸在此凭吊先人的一丝惊喜,更多的是显示自己与屈原惺惺相惜的痛苦和辛酸。“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是屈原品格的核心所在。正是因为不屈从于流俗而坚持理想,高标独树,所以屈原遭到了来自朝廷和世俗的多重打击。但屈原“穷与达固不渝兮,夫惟服道以守义”,柳宗元对此十分钦佩,一方面对其服道守义、穷达不渝之人品志节进行了高度的赞扬,另一方面也展示了自己与之相通的志节和品格,以及对人生忧患的傲视和执意克服的精神。
怀古以资刺今,吊屈适以自悼。面对当今的为官者只想升官发财、无人顾及时政好坏的“媮风”,身遭“吾言之不行”的被贬厄运,柳宗元只有默默地将视线再次投向浩浩的江水,沉痛作结:“怀先生之可忘!”文以浮湘吊屈始,又以怀屈怅叹结,读后令人唏嘘不已。著名汉唐文学专家尚元亮先生说:“在唐代贬谪文学的吊屈作品中,这篇仿照《离骚》、以赋体写成的《吊屈原文》可谓最具深度的孤凤独鸣”②。以此为开端,柳宗元在湖湘写下了大量效法楚辞、抒忧泻愤的篇章。
永州四周多山,石多田少、虫蛇遍地、满目苍夷。永州虽辖有零陵、祁阳、湘源三县,但人口却严重减少。开元时共有二万七千五百九十户,而至元和年间只剩下八百九十四户。③若按一户五口计,也就是四万人。这种情况,与安史之乱后江南地区赋役骤然加重有直接关系,也反映了在官吏重重盘剥下民不聊生、大量逃亡的现实。柳宗元在此创作的《捕蛇者说》和《田家行三首》对此作了真实的描述。
田家行三首(选二)
一
蓐食徇所务,驱牛向东阡。鸡鸣村巷白,夜色归暮田。
札札耒耜声,飞飞来乌鸢。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岁年。
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自眠。子孙日已长,世世还复然。
二
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
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
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东乡后租期,车毂陷泥泽。
公门少推恕,鞭朴恣狼藉。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
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
第一首刻画了农家从黎明到天黑、终年劳碌却一无所获的悲剧命运,虽平平道来,却入木三分。“尽输助劳役,聊就空舍眠”是本诗的核心,一个“尽”字,揭示了官府对农民敲骨吸髓的榨取;一个“空”字,反映了农民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后竟一无所有。更为可悲的是,这样贫穷的日子是根本没有尽头的,即使到了子孙辈,也还要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第二首较之第一首更为具体,写农民所受迫害也更为惨重。“蚕丝尽输税,机杼空依壁”交待了农人们傍晚时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的内容,也说明了交租之事还刚刚开始,更多的租税还在等着他们。果不其然,正在农人们谈论的时候,督办租税的里胥(差役)来了,他的“夜经过”并不是偶然路过,而是负有责任、专门前来恐吓农民的:“东乡后租期,车毂陷泥泽。公门少推恕,鞭朴恣狼藉”。从里胥的话语中,不仅可以看出他威慑农民时的严厉情态,而且也可真切了解到“东乡”之人所受鞭打的惨状。最后两句是农人间的相互告诫:“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农民时刻战战競競,如临大敌,唯恐又碰上那位东乡人的遭遇。这首诗语言平淡质朴,情感却极为沉痛。
柳宗元被贬后的职务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即编制之外的“闲员”。因为这样的身份,柳宗元居无定所,无所事事。由于居住条件的简陋和自然环境的恶劣,其母卢氏半年之后就病故,这对从小就依偎母亲长大的柳宗元不啻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在这期间,柳宗元又先后得到王叔文、王伾和顺宗死去的消息,接到朝廷“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严诏,内心的凄楚可以说达到了极点,他的《笼鹰词》、《感遇》、《咏史》、《咏三良》等诗作就是在这种心情下创作完成的。如其所作的《笼鹰词》: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永贞革新失败,无端被贬遐荒,急急如丧家之犬的诗人犹如折翼摧羽的仓鹰,一时间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痛楚和惊悸。同时,他又并没有完全绝望,他还怀着一丝对自由和正义的向往和期盼,因此,在诗中他以笼鹰自喻,托物言志。诗一开篇,就展现了一个宏阔迅急的场景,这时的苍鹰以一种得胜者的情态独立于天地之间,傲然四顾,在激昂的神情中透出勇武的气概;“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残”以下四句笔势突转,诗情由激烈高昂,一变而为低沉悲伤。自然气候由劲秋至溽暑的突变,使得苍鹰受到严酷的打击:昔日无比凌厉矫健的雄鹰顷刻之间便羽翼脱落,面目全非,不但不能称雄于百鸟群兽,而且还要遭到“草中狸鼠”的欺凌,以致“一夕十顾惊且伤”,这是多么大的落差!这是何等的屈辱!这既是写鹰,又是写人。想当初,柳宗元积极参加革新运动,奔走呼号,所向披靡,不正像这苍鹰在凛冽的寒秋搏击长空么?然而,接踵而来的事变却使得整个革新事业中途夭折,“二王八司马”在专制政治的无情打压之下,被贬遐荒,而且“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这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情形,又与苍鹰羽翼脱落后受欺于草中狸鼠的遭遇何其相似!虽然身处困境,遍体鳞伤,但仍然心系浩渺寒秋和万里长空,期盼有振翅而起、云间翱翔的那一天;“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结尾时凸显出苍鹰亦即诗人自己“猛志固常存”的精神意向:悲怨而不消沉,失望中深寓着希望。
再看其《感遇》(二首选一):
旭日照寒野,鸒斯起蒿莱。啁啾有余乐,飞舞西陵隈。
回风旦夕至,零叶委陈荄。所栖不足恃,鹰隼纵横来。
诗作借物抒怀,由乐到忧,透露出作者在被贬之后的心理落差和忧恐意绪。开篇四句写乐:清晨的阳光照耀寒野,乌鸦从草丛中跃起,发出欢快的叫声,在西山脚下飞来飞去。这是气候剧变前的景象,鸟儿还意识不到马上就有严寒袭来,所以它们仍沉浸在“旭日”带来的一丝温暖中,飞舞的“余乐”;后四句写忧:突然之间,旋风呼啸而至,天地万物为之变色,黄叶四散飘零,气候的骤变,对寒鸦带来了巨大的威胁,这不仅意味着严寒的侵袭,更重要的是,它们在已经叶落根枯的荒原上,再也没有了可以隐身的处所,它们将成为凶禽可以任意攻击的对象。“所栖不足恃,鹰隼纵横来”,寥寥十字,写尽了寒鸦的忧恐,也写尽了诗人被贬后失去依托、担心政敌迫害的忧恐。
元和四年(809)初,一同被贬的“八司马”之一程异被朝廷召回,这给柳宗元带来了一丝可能被重新起用的希望,他相继给朝中故旧和友人如许孟容、杨凭、裴埙、李建等人写信求助,言辞痛切、呼救急迫,读之令人垂泪。然而,希望仍是那样的渺茫,等待的仍只是失望。柳宗元到永州后因政治压力和恶劣环境的内外夹击,住处又数遭火灾,仓皇逃奔,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三十六七岁便已“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与李翰林建书》)、“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与杨京兆凭书》)。为了排遣苦闷,缓解疾痛,柳宗元开始与山水为伍,大量创作山水游记。
元和四年开始,柳宗元先是在永州法华寺筑西亭以居,到了秋季又与友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同游西山及西部的冉溪诸胜境,写下了著名的《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等“永州八记”中的重要篇章。元和五年,筑室冉溪,并将之命名为“愚溪”,相继创作了《冉溪》、《溪居》、《愚溪诗序》等诗文,借自然山水一泄内心抑郁。元和七年(812),又进一步扩大游历范围,由朝阳岩走水路向东南行至芜江,发现了一些世人罕见的处所,他又一鼓作气写下了《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这就是“永州八记”的后四记。元和八年,又创作了《游黄溪记》。在这两年之中,他还创作了《南涧中题》、《入黄溪闻猿》、《零陵早春》、《江雪》等著名诗篇。这些诗文代表了柳宗元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
在谪居永州的十年间,柳宗元除创作了一批文学性很强的诗文外,还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政治和哲学思想的研究,写下了《封建论》、《时令论》、《断刑论》、《天说》、《非 〈国语〉》等许多对当时乃至后世产生过巨大影响的文章,这些雄文大作充满着朴素唯物主义的思想、见解独到、笔锋犀利,代表了当时政治和哲学研究的最高水平。
三、柳宗元贬谪诗文的艺术特点
柳宗元在永州的诗歌创作以五言古体为主,间杂五、七言律、绝,多凝炼精严、词旨清峻、于淡泊纡徐中透出悲凉意绪。其“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就蕴含了强烈的悲凉情调。柳宗元诗歌的风格特色鲜明:既幽怨峭厉,又淡泊古雅。这一突出特色的形成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第一,柳宗元含冤被贬遐荒,巨大的悲愤和哀怨无以言表,也没有人可以与之倾诉,他只能借助自己最为熟悉的诗歌来予以表达,这样就使其作品打上了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金人周昂在《读柳诗》中说过:“功名翕忽负初心,行和骚人泽畔吟。开卷未终还复掩,世间无此最悲音。”这也许就是他读柳诗时的最真实的感受。柳宗元的《江雪》就非常典型的体现了他诗歌幽怨冷峭的风格特色: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一“绝”、一“灭”,足见诗人所处环境的十分清冷孤寂;一“寒”、一“雪”,则又给这清冷孤寂之境增添更多的肃杀之气;而诗中的渔翁竟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仍在执意垂钓,自得其乐。其意志之坚毅、精神之孤傲,无不令人钦佩景仰!这里既有寒心彻骨的冷、也有劲拔挺立的峭,峭中含冷、冷以见峭,孤傲冷峭的意象不正是贬谪诗人柳宗元不屈不挠之悲剧形象的传神写照吗?
第二,柳宗元面对凭自己个人之力根本就难以克服的巨大忧患,完全没有解脱的办法,只好借助游山玩水、礼佛问道来聊以排解,努力修炼自己年轻时过于锋芒外露的心性,并在诗文创作中刻意去追求一种空灵简远的情趣。因为这样的原因,柳宗元的不少诗作,从外貌神韵上看,又与前辈诗人陶渊明、谢灵运和韦应物等有了相似之处。如其《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这首诗所表现的就是柳宗元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超越忧患以寻求解脱的努力。从京城的朝官论为荒远之地的逐臣,本是人生之大不幸,但诗人却放开一步想,认为自己长期为仕宦生涯所累,如今来到永州这块有山有水的地方,真是一件幸事:因闲暇无事,便与农家为邻,周围都是农田菜圃;偶行山林间,便像一位超然于人世之外的隐士;清晨耕作于田间,翻动满是露水的杂草;夜晚划船而归,在溪石间发出悦耳的声响。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己独来独往,啸傲长歌,歌声在碧蓝的天空中回荡。如此看来,作者虽被贬南夷,却享有独得之乐,不能说不是一件幸事。
前人对柳宗元有过较为中肯的评价,宋代苏东坡说过:“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东坡题跋·评柳诗》)清代田雯也曾评价说:“中唐韦苏州、柳柳州,一则雅澹幽静,一则恬适安闲。汉魏六朝诸人而后,能嗣响古诗正音者,韦、柳也。”(《古欢堂集·杂著》)如果仅仅只从诗歌风格上的淡泊、古朴来考量,柳宗元的一些诗歌与陶潜、韦应物等人的诗歌确实有其较为相似的地方,比如说都有亲近自然、不加雕饰的风貌,都有一股清新恬静的气息。但是,假如细心体察,我们就会发现,他们的诗风其实还是有较大差异的:陶潜的诗风淡泊、宁静,展示的是自然恬静的田园风光,反映出的是作者平和旷远的胸境;韦应物诗风淡泊、清丽,展现的空濛幽美的自然美景,反映出的是怡悦自得的人生感受;而柳宗元的诗风则是在淡泊中见忧怨,清冷中见峭厉。尽管柳宗元在一些诗歌中曾有意无意的将忧怨淡化,将峭厉隐形,但诗人的感情是不能完全隐藏的,其忧怨峭厉的痕迹也不能完全抹去。如上述《溪居》诗,我们如果再深入一点看,作者所谓的“幸”和乐趣其实是含有苦涩之味的:他的被贬南夷,实在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他的乐趣,是在不幸中强自寻找的;他的闲暇,乃是投闲置散后的无所事事;他的独来独往,放声长歌,也正是孤独寂寞的印证。在《对贺者》中,柳宗元自己说过:“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表面的“浩浩”实为内心的“戚戚”,貌似欢乐的“长歌”,反而有过于悲哀的“恸哭”,这就是柳宗元被贬后两种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心态。诗评家沈德潜指出:“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④沈氏可以说是深得柳诗之真谛。
谪居永州期间,柳宗元对诸多历史、现实问题都作了深入的思考,这使他具有了其他文人不曾拥有的哲学眼光,这种独特的哲学眼光使得他的文学性散文往往都具有了一种超越凡俗的深度。比如他的一些寓言小品文,大都篇幅短小精悍,寄托深远,文章一般注意准确抓住描写对象的某一显著特征,再赋予其一定的象征意义和讽谕内涵,这样就使得这些文章具有独特的表现力和抨击力。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更有其独到之处:他在文章中所写的山水,不是自然山水的再现,他在山水的描写中已经深深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情感;或借“弃地”暗喻自己不为世用、被贬遐荒的悲惨人生,具有借题发挥、一抒心中块垒的特点;或同时使用表现与再现两种艺术手法,一方面重视自然景物的描绘,另一方面又注意将自己的真实情感适当地加以表露其中,让读者在阅读中意领神会,明白作者的言外之意;柳宗元还特别擅长挑选一些藏在深闺人不知的幽美奇绝之景,经过一番悉心的刻画打造后,呈现出的是远远高于自然的艺术美景。柳宗元曾说过:“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他通过自己的如花的妙笔对山水自然进行了新的发掘、加工和再创造,那些罕见的幽美奇绝之景也得以展现在世人面前。在柳宗元的笔下,僻居一隅的自然山水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奇绝、那么的绚丽多彩而又富于灵性。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柳宗元继承和发扬了郦道元《水经注》的传统,在山水游记的写作上有了明显的突破和创新,他以孤傲的个性和清冷的胸境,在对自然山水的传神写照过程中凸现了一种难得的宇宙情怀,创造出了柳宗元诗文所特有的孤傲、冷艳之美。林纾曾称赞柳氏“山水诸记,穷桂海之殊相,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⑤。由此看来,柳文的成就和影响甚至还远远胜过柳诗。
注释:
①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上》,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②尚永亮著:《柳宗元诗文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③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九《江南道》五,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④沈德潜撰:《唐诗别裁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⑤林纾著:《韩柳文研究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