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诗引用《左传》典故考论
2015-03-28毛振华
毛振华
(浙江外国语学院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310012)
《左传》在日本流传广泛,日本学者在版本、校勘、注释等方面都取得了比较大的学术成就,在《左传》学研究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意义。《左传》典故以其丰富凝练的历史文化内涵受到日本汉诗的广泛征引,日本汉诗通过引用《左传》的经典历史故事和名言警句借彼喻今,言己之志,抒己之情,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和道德规范意识。这种引用方式增强了诗作的修辞表达效果,使得其诗作更加典雅含蓄,更具形象性和感染力。
一、《左传》在日本的流传与影响
《左传》传入日本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据《日本书纪》所载,继体天皇七年(513),百济国王派五经博士段杨尔赴日,携带了《易经》《书经》《诗经》《礼记》《春秋》等。继体天皇十年(516)高丽五经博士高安茂携《左传》等到日本讲学。自此,《左传》等儒家典籍对日本的政治、文学、艺术等方面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天皇养老2年(718年)制定的《养老律令·学令》规定明经的教科书是:“《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毛诗》《春秋左氏传》,各为一经,《孝经》《论语》,学者兼习之。”服虔、杜预注《春秋左氏传》是其重要教科书。武内义雄先生指出:“《左传》特别重视君臣之义和父子纲纪,日本在大学科目中取《左传》来代表《春秋》之义,或许与此有关。”[1]这充分说明《左传》至此已开始流传于日本知识分子阶层。
平安时代,日本知识分子阶层开始自觉地学习《左传》等中国典籍,用汉文编撰史学和文学著作。据《本朝见在书目录》,这一时期传入日本的《左传》现存唐人写本有《春秋经传集解》卷二残卷(藏藤井齐成会),《春秋经传集解》卷二十六、二十九(藏石山寺),《春秋经传集解》卷十(藏东洋文库),《春秋经传集解》卷十三、六、十九、十六(藏武田科学振兴财团)等。清原宣贤根据良贤亲笔书写的本子,依据家传本、唐写本,重新校勘、订正了《春秋经传集解》,具有广泛的学术影响力。
江户时代,儒学取代佛学成为日本社会的主要意识形态,中国的《左传》注本等通过贸易等渠道大量进入日本,日本《左传》研究日渐兴盛。林庆彰先生认为:“十七世纪是日本的江户时代的初期,宋学相当发达,研究胡安国《春秋传》的学者也较多。自十八世纪起,清代考据学著作陆续传入,《春秋》学研究的方向,也逐渐由胡安国的《春秋传》转向《左传》。”[2]广濑淡窗在“咸宜园”私塾的课程作业中开设《左传》讲义,伊藤仁斋、伊藤东涯父子由宋学而上溯到《左传》等古义,伊藤仁斋还著有《春秋经传通解》二卷,受业弟子达2000余人。此后,荻生徂徕的《藧园随笔》、龟井南冥的《春秋左传考义》、龟井昭阳的《左传缵考》、安井息轩的《左传辑释》、中井履轩的《左氏逢原》、大田锦城的《春秋左氏传杜解纠谬》、竹添光鸿的《左氏会笺》等以汉唐注疏为宗,兼采清代乾嘉考证之学,转益更精。他们认为,在《春秋》三传中,《左传》为最。其理由是:“盖理可以意逆,而事不可以情讨。理可以意逆,则虽千载之下,万里之外,犹当推而究之矣。事不可以情讨,则虽同世共乡,而茫茫冥冥,终不可得而索矣。夫麟经史笔也,要在熟于事,事熟而后可以言理。故欲治经者,当必先攻其事迹于左氏,精究淹通,谙其源委,以求其归趣,然后公、谷之理,亦有所附丽。予之断推左氏者,以之也。”[3]故研究《左传》成为日本学者的主要追求之一。
由上可见,《左传》在日本已广泛流传,受到特别的追慕和研究。龙草庐《平安城》“文物犹存周礼乐,朝仪久习汉风流”是日本受容先秦文化的最好概括。日本推古天皇十二年(604)圣德太子制定的《宪法十七条》中的“上下和睦”、“君则天之”、“背私向公是臣之道”便分别引自《左传·成公十六年》“上下和睦”;《左传·宣公四年》“君,天也”;《左传·文公六年》“以私害公非忠也”[4]等。据《宋书·倭国传》,顺帝升明(478),倭王武上表宋顺帝,奏称:“封国偏远,作藩于外,自昔祖祢,躬擐甲冑,跋涉山川,不遑宁处……不获一篑,居在谅闇,不动兵甲,是以偃息未捷,至今欲练甲治兵,申父兄之志,义士虎贲,文武效功,白刃交前,亦所不顾,若以帝德覆载,摧此强敌,克靖方难,无替前功,窃自假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咸各假授,以劝忠节。”[5]高文汉先生认为:“表文的风格气质极类《左传》”[6]。《左传》中的伦理道德观念已渗透到日本文化之中,成为日本政治行为或生活准则的重要参考书,显现了其特有的审美趣味与文化追求。
二、日本汉诗引《左传》典故的形式
日本汉诗引用《左传》典故的形式主要有引言和引事两种。日本汉诗善于引用《左传》中的名言警句和历史文化典故,既反映了日本学人对中国文化的熟悉,也反映出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的深刻影响。
《左传》中有许多经典的历史故事,这些故事意蕴深厚,饱含着强烈的思想感情和深髓的思想,是日本汉诗取材的主要来源。刘勰《文心雕龙·事类》曰:“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7]日本汉诗援古证今,以典入诗,使得其诗句意境丰厚、庄重典雅。如“缟纻”比喻友谊的深厚,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纻衣焉。”[8]1166大须贺履《夜与菊畦晤》云:“相遇高歌发,何忧短晷沉。诗书三昧业,缟纻百年心。醉鬓秋华老,吟灯夜阁深。笑我不量力,欲继杜陵音。”其中“缟纻百年心”句用典于此。“如旧识”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8]1166寓意季扎和子产一见倾心的深厚友谊。坂今继《和渤海大使见寄之作》云:“宾亭寂寞对青溪,处处登临旅念凄。万里云边辞国远,三春烟里望乡迷。长天去雁催归思,幽谷来莺助客啼。一面相逢如旧识,交情自与古人齐。”其中“一面相逢如旧识,交情自与古人齐”用典于此。伯夷、叔齐的故事是《史记》在融合其它《左传》等材料的基础上而成的,杨伯峻先生认为:“以义士为伯夷、叔齐,盖《左传》义。”[8]90安东省庵《梦朱先生》云:“泉下思吾否,灵魂入梦频。坚持鲁连操,实得伯夷仁。没受庙堂祭,生为席上珍。精诚充宇宙,道德合天人。”其中“实得伯夷仁”句是对伯夷、叔齐高贵人格与精神的推崇;山田球《咏伯夷叔齐》云:“剪商计就竟戎衣,宇宙茫茫孰识非。君去中原几周武,春风吹老首阳薇。”这是对伯夷、叔齐高尚情操的褒扬。裨谌是郑国大夫,子产了解其性情,使人尽其才,典出《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於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8]1191萩原承《看花吟》云:“饮野乃醉市乃否,自笑颇同裨谌性。”即典出于此。班荆道故形容老朋友久别重逢畅谈的快意,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声子将如晋,遇之于郑郊,班荆相与食。”[8]1119菅晋帅《松间》云:“松间值樵父,闲话坐班荆。缥缈中条色,苍茫太古情。午钟知远寺,霁树辨遥城。愧昔为亭吏,三年困世营。”其中“闲话坐班荆”即典出于此。
《左传》语言简练含蓄,词约义丰,其名言警句成了日本汉诗借用、化用的重要对象,这种引用方式又分为对经典句子和经典词汇的引用。在经典句子的引用上,有整句化用入诗的,如森槐南《摸鱼儿》云:“葵能卫足休轻举,此意寄鸿持赠。”其中“葵能卫足”出自《左传·成公十七年》:“仲尼曰:‘鲍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8]899祗园南海《金龙台》云:“匹夫抱璧良其罪,祸福徇人因自媒。”语出《左传·桓公十年》:“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8]128梅田云滨《诀别》“唯有皇天后土知”语出《左传·僖公十五年》:“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8]358有略变词语化用入诗的,如木下顺庵《孙武》:“古来尤物倾人国,先为吴王斩宠姬。”太宰纯《神巫行》:“那知蛾眉能伐性,况复尤物尤伤人。”语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8]1493元政《夏日谢元赟先生来访》:“冲暑待高驾,久盟终不寒。”语出《左传·哀公十二年》:“今吾子曰:‘必寻盟’,若可寻也,亦可寒也。”[8]1671菅家道真《仲春释奠,听讲左传,赋怀远以德》曰:“德是明王致远车,东过鸟塞北龙沙。怀来总作怀中物,四海茫茫尚一家。”典出《左传·僖公七年》:“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吉田连宜《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一去殊乡国,万里绝风牛。”桑原腹赤《月夜言离》:“地势风牛虽异域,天文月兔尚同光。”古贺焘《梦游松岛歌寄仙台古梁禅师兼视大槻、志村二文学》:“鲲化蠖屈怜彼此,欲往从之风马牛。”语出《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8]289在词汇的引用上,日本汉诗善于直接引用《左传》词汇的意义,如菅原道真《客馆书怀同赋交字寄渤海副使大夫》:“珍重孤帆适乐郊,云龙庭上几包茅。”其中“包茅”语出《左传·僖公四年》:“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8]290契璠《徐福墓》:“相顾无由寻故事,烟笼拱木接神台。”其中“拱木”语出《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8]491森槐南《水调歌头》:“摩垒晓风残月,接武琼楼玉宇,酒醒不胜寒。”其中“摩垒”语出《左传·宣公十二年》:“吾闻致师者,御靡旌、摩垒而还。”[8]734
三、日本汉诗引《左传》典故的作用
日本汉诗引用《左传》中的历史故事、名人警句借以抒怀,从浓缩的历史精髓中,汲取智慧和力量。江村北海《日本诗史》卷四说:“夫诗,汉土声音也。我邦人,不学诗则已。苟学之也,不能不承汉土也。”[9]因此,有学者认为,日本儒学史“可以看作是带有相应变形而压缩地重复了”[10]的中国儒学史。森岛通夫先生也有同样的论断,他说:“在一个地理位置与别国隔离的日本国中,中国的儒教要以一种未经改造的形式传播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日本国民就或多或少地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接受儒教准则,并且对这些准则做出不同的解释。”[11]日本汉诗对《左传》典故的引用重在学习其思想精髓,阐扬其宗法伦理或道德倾向,表达对政治现实、社会生活的立场和态度,使得诗作更加意蕴丰富、简洁含蓄。
日本汉诗通过引用典故使得《左传》的历史经验得以延续和传播,政治目的性很强。如藤原宇合《在常陆赠倭判官留在京序》曰:“然而岁寒后验松竹之贞,风生乃解芝兰之馥,非郑子产,几失然明。非齐桓公,何举宁戚。”以《左传》中郑子产知人善任等典故讽喻日本的政治现实,表达对倭判官政治才能的极大期望。蹇叔哭师是描绘忧国虑远的老臣形象的故事,典出《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森槐南《满江红》“空葬送、南山落叶,北山风雨”则取其中片断,表达对莽撞用师的批判和日本当局的警示。
日本汉诗取譬于《左传》故事,引用《左传》典故表达相应的道德规范意识。日本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遵从儒教,儒教对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等诸多领域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们在歌颂功德时,常常将日本天皇比作唐尧、虞舜、殷汤、周文王等。如比良夫《春日侍宴应诏》:“论道与唐侪,语德共虞邻。”藤原总前《侍宴》:“错缪殷汤网,缤纷周池蘋。”伊与部马义《从驾应诏》:“帝尧叶仁智,仙跸共虞邻。”纪麻吕《春日应诏》:“天德十尧舜,皇恩沾万民。”均表现出儒教对日本文学的具体影响。同样,他们将具有影响的日本文士比作《左传》中具有道德典范意义的人物。如安东省庵《梦朱先生》:“坚持鲁连操,实得伯夷仁。”借用《左传》中伯夷、叔齐义士典故赞扬自己的恩师朱舜水有伯夷之仁德。山田球《咏伯夷叔齐》:“剪商计就竟戎衣,宇宙茫茫孰识非。君去中原几周武,春风吹老首阳薇。”借用《左传》典故宣扬伯夷、叔齐的气节,表达对伯夷、叔齐高贵品质的钦慕。元政《夏日谢元赟先生来访》:“冲暑待高驾,久盟终不寒。”语出《左传·哀公十二年》“今吾子曰:‘必寻盟’,若可寻也,亦可寒也。”[8]1671表达友情的忠贞不渝。
《左传》“言近旨远,辞浅而意深”[12]的写作技巧对日本汉诗创作具有积极作用。日本汉诗通过引用《左传》典故把比较复杂的涵义通过典故的形式呈现出来,起到言简意丰的表达效果,使得其诗作更加典雅含蓄。杨载《诗法家数》曰:“陈古讽今,因彼证此,不可著迹,只使影子可也,虽死事亦当活用。”[13]大须贺履《夜与菊畦晤》“缟纻百年心”引用季札、子产相交相识的典故表现了与友人之间的深厚友谊,更见出二人友谊的高尚,增强了作品的艺术表达效果。程千帆评此诗曰:“以文字定交,具见高尚挚谊。诗颇唐音。”[14]安东省庵《梦朱先生》:“泉下思吾否,灵魂入梦频。坚持鲁连操,实得伯夷仁。没受庙堂祭,生为席上珍。精诚充宇宙,道德合天人。”安东省庵通过运用伯夷仁典故将恩师朱舜水的怀念和颂扬表达得淋漓尽致,增强了诗作的形象性与感染力。良岑安世《赋得季札》:“所谓吴季札,芳名冠古今。交贤情若旧,当让义逾深。晏子终纳邑,孙文不听琴。还将一宝剑,空报徐忠心。”相比,《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8]1166;“聘于齐,说晏平仲,谓之曰:‘子速纳邑与政。无邑无政,乃免于难。齐国之政将有所归,未获所归,难未歇也。’故晏子因陈桓子以纳政与邑,是以免于栾高之难。”劝齐大夫晏婴交出封地和权力,“乃免于难”[8]1166;“将宿于戚,闻钟声焉,曰:‘异哉!吾闻之也,辩而不德……而可以乐乎?’文子闻之,终身不听琴瑟。”[8]1166-1167表达了对季札的德行品质和远见卓识的竭力颂扬,诗作庄重典雅,艺术表现力得到进一步增强。
日本不仅以版本、校勘、注释等方式保存、研究《左传》,而且《左传》典故还被日本汉诗不断引用、借用、化用,成了日本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王晓平先生认为:“从日本文学方面说,吸收中国文学意味着表现力的拓殿;从中国文学方面来说,则使汉文学获得了在另一种文化中传播与发展的机运。在某种意义上说,日本文学是中国文学在域外最大的资料库。”[15]总之,日本汉诗通过引用《左传》等形式不断承继发扬中国传统文化宝贵的精神品格,从中汲取政治或社会生活经验,获得精神鼓舞和品德陶冶。在《左传》等中国典籍的沾溉和滋养下,日本汉诗的思想意蕴、创作经验得到逐步完善和发展,《左传》典故作为中国历史智慧的载体和集锦,在日本汉诗中显示出其所蕴含的永恒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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