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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之际王郎政权述论

2015-03-28刘玲娣

邯郸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渔阳后汉书刘秀

刘玲娣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01642)

两汉之际王郎政权述论

刘玲娣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01642)

两汉之际,继更始刘氏政权之后,王郎也在刘氏后裔的支持下,在邯郸建立了另一个刘氏政权。王郎政权一度控制了河北大部分地区,但仅持续了半年就被刘秀和更始政权攻灭。《后汉书》对王郎及其政权多有隐晦。王郎有明确的建功立业的主动性,称帝时年龄大约在30—39岁之间,其真实身份不排除有汉成帝之子的可能性。王郎政权得以建立并造成较大的影响,是由人心思汉的时代心理、赤眉即将渡河造成的民众恐慌氛围、更始决策失误以及其支持者刘林等与刘秀的不和等因素决定的。王郎之速亡,则主要是由于王郎在和刘秀争夺对上谷、渔阳两边郡中的控制中失败,王郎遭遇刘秀和更始大军多次联合进攻,以及众寡悬殊等原因。

王朗;邯郸;刘秀;更始

王郎政权是两汉之际群雄并起背景下在河北邯郸建立的一个昙花一现的“全国性”政权。说它是“全国性”政权,并非指它真正统一了全国,而是指它和更始政权一样,都以西汉刘氏王权的合法承续者自居,自建立之日起,就将其他政权视为不合法。更始元年(公元23年)十二月,王郎立为天子后,“分遣将帅徇下幽、冀,移檄州郡”,檄文所至,“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望风响应”[1]卷12,事实上形成了王郎邯郸政权与刘玄洛阳(长安)更始政权并立的局面。说它“昙花一现”,是指王郎政权仅存在了六个月就被刘秀及更始政权反败为胜并最终攻灭。学术界对王郎政权的研究主要附带在刘秀研究之中,或者说学者们在研究刘秀如何建立东汉政权的过程中,王郎政权是绕不开的话题之一。但是,由于研究者的视角差异,王郎及其政权的很多问题还有待进一步厘清。本文尝试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主要就王郎政权始末、王郎其人、王郎异军突起的历史背景以及王郎何以速亡几个方面略作论述。

一、王郎政权始末

王莽地皇四年(更始元年,公元 23年)六月,更始军在与王莽的战斗中,取得扭转战局的昆阳大捷。这之后,新莽政局剧变,“士卒奔走,各还其郡,王邑独与所将长安勇敢数千人还洛阳,关中闻之震恐。于是海内豪桀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2]卷39。从这一年到建元元年(公元 25年)的两年间,是刘秀逐步脱离更始政权、最终成就帝业的创始阶段。这个阶段,刘秀的主要事业是平定河北,继而以河北为根据地,南征北战,终有天下,而王郎是刘秀在河北遇到的第一个劲敌。

昆阳大战之后不久的更始元年九月,王莽被诛,随后更始将领王匡攻破都城洛阳。十月,更始奋威大将军刘信又在汝南击杀自称天子的钟武侯刘望。此后,摄于更始强大的战斗力和刘氏皇族后裔的身份,“郡县皆降”[1]卷1,更始政权也从南阳宛城北迁洛阳。为了安集北方,更始派遣刘秀以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于十月“持节北度河,镇慰州郡”。所谓“镇尉州郡”的具体事务,大约就是《后汉书》里说的“所到部县,辄见二千石、长吏、三老、官属,下至佐史,考察黜陟,如州牧行部事。辄平遣囚徒,除王莽苛政,复汉官名”[1]卷1。刘秀随之进驻邯郸。

王郎称天子的时间是更始元年十二月,当在刘秀到达邯郸之后不久。《后汉书》卷21《耿纯传》记载:

会世祖度河至邯郸,纯即谒见,世祖深接之。纯退,见官属将兵法度不与它将同,遂求自结纳,献马及缣帛数百匹。世祖北至中山,留纯邯郸。会王郎反,世祖自蓟东南驰,纯与从昆弟、宿、植共率宗族宾客二千余人,老病者皆载木自随,奉迎于育。

刘秀作为更始使者进驻河北后不久,即从邯郸北上中山,留“求自结纳”的耿纯驻守邯郸。耿纯是河北巨鹿郡宋子县大姓,王莽时其父为济平尹,后降更始,为济南太守。耿纯通过主动求见更始掌权者李轶,得以拜为骑都尉。李轶授之以节,令其安集赵、魏[1]卷21。刘秀北上时,耿纯闻讯“谒秀于邯郸”。之后耿纯奉刘秀之命留守邯郸,期间,王郎事发。李贤注引《东观记》云:

王郎举尊号,欲收纯,纯持节与从吏夜逃出城,驻节道中,诏取行者车马,得数十,驰归宋子,与从兄、宿、植俱诣上所在卢奴,言王郎所反之状。

王郎建立政权的具体经过,主要见于《后汉书》光武纪和王郎传:

(刘秀)进至邯郸,故赵缪王子林说光武曰:“赤眉今在河东,但决水灌之,百万之众可使为鱼。光武不答,去之真定。林于是乃诈以卜者王郎为成帝子子舆,十二月立郎为天子,都邯郸,遂遣使者降下郡国。[1]卷1

更始元年十二月,(刘)林等遂率车骑数百,晨入邯郸城,止于王宫,立郎为天子。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1]卷12。

王郎在刘林李育张参等河北大豪的支持下建立政权后,随即“分遣将帅徇下幽、冀,移檄州郡”,檄文所至,一呼百应。耿纯从邯郸逃到卢奴会见刘秀时的形势正如《后汉书》所言,“是时郡国多降邯郸者”[1]卷21,这时的形势对王郎十分有利。

更始应该在不同时期先后派出过职责不同的使者,如先于刘秀派往渔阳郡的有刘秀的同乡韩鸿,“更始立,使谒者韩鸿持节徇北州,承制得专拜二千石已下”[1]卷12。李贤注“北州”曰:“谓幽、并也。”韩鸿大概是在王莽覆灭后更始最先派出的招降北方诸郡国的使者之一[1]卷18,刘秀则是更始从宛城迁到洛阳后,继韩鸿之后派往河北负责安集百姓的第二批使者,“谒者”韩鸿的权利显然要小于“以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和“如州牧行部事”的刘秀。但即便刘秀来头甚大,王郎仍然让北徇途中的刘秀措手不及,刘秀的处境一度十分急迫和尴尬。据《后汉书》记载,更始二年正月,即王郎起事后的次月,刘秀“以王郎新盛”,不得不从中山北走至涿郡的蓟城,以避其锋芒。但王郎对刘秀穷追不舍,“移檄购光武十万户”。河北吏民似乎也迅速相信了王郎的身份而抛弃了更始政权,以至刘秀在蓟时命功曹令史王霸至市中募人击王郎,“市人皆大笑,举手邪揄之”,王霸“惭懅而还”。刘秀只得“南驰至下曲阳,传闻王郎兵在后,从者皆恐”[1]卷20。与此同时,原广阳王刘嘉之子刘接在蓟中起兵响应王郎。刘秀一行人仓皇南逃,顶风冒雪,晨夜兼行,到达冀州的信都国才惊魂稍定。

刘秀之所以南走信都,是因为更始所立信都太守任光和刘秀是同乡,曾与刘秀共破王寻、王邑。“及王郎起,郡国皆降之,光独不肯,遂与都尉李忠……等,同心固守。廷掾持王郎檄诣府白光,光斩之于市,以徇百姓,发精兵四千人城守”[1]卷21。刘秀狼狈不知所向时,“传闻信都独为汉拒邯郸,即驰赴之”[1]卷21,任光开门迎接刘秀。不久信都人和成卒正①李贤注引《东观记》曰:“王莽分巨鹿为和成郡。卒正,职如太守。”邳彤也率“精骑二千余匹”前来信都支持刘秀②参见《后汉书》卷21《邳彤传》:“世祖徇河北,至下曲阳,彤举城降,复以为太守,留止数日。世祖北至蓟,会王郎兵起,使其将徇地,所到县莫不奉迎,唯和成、信都坚守不下。彤闻世祖从蓟还,失军,欲至信都,乃先使五官掾张万、督邮尹绥,选精骑二千余匹,掾路迎世祖军。”。任光和邳彤是刘秀在遭遇王郎围困时最先起来拥护刘秀的两支河北力量,二人后来皆因功列为云台二十八将。

但是,此时的刘秀“虽得二郡之助,而兵众未合,议者多言可因信都兵自送,西还长安”。邳彤却力排众议:“今释此而归,岂徒空失河北,必更惊动三辅,堕损威重,非计之得者也。”刘秀乃决定继续留在信都对付王郎。之后,刘秀依靠任光和邳彤的精兵六千以及所发邻县之兵,以信都为据点,“先击堂阳③参见《后汉书》卷21《邳彤传》:“比至堂阳,堂阳已反属王郎,彤使张万、尹绥先晓譬吏民,世祖夜至,即开门出迎。”、贳县,皆降之”。这时又有耿纯和信都昌城人刘植各率宗亲子弟据其县邑,支持刘秀,“于是北降下曲阳,众稍合,乐附者至有数万人。复北击中山,拔卢奴。所过发奔命兵,移檄边部,共击邯郸,郡县还复响应。南击新市、真定、元氏、防子,皆下之,因入赵界”①参见李贤注引《东观记》:“王莽分巨鹿为和成郡,居下曲阳,以彤为卒正也。”据上引《邳彤传》,邳彤早在王郎起事前即以下曲阳城投降刘秀。这里再次提到刘秀“北降下曲阳”,说明和成郡一度被王郎占领,后来又被刘秀夺回。。

刘秀进入赵界时,王郎大将李育屯于柏人。柏人县属西汉晚期的赵国,王莽时废赵国,柏人属邯郸郡,是邯郸的北方门户,距离邯郸仅百余公里。刘秀部下与李育大战,先是大败而归,之后刘秀收拾残军“大破”李育,但李育“还保城,攻之不下”,于是刘秀转而引兵攻占了柏人东南部的广阿。

刘秀对王郎总体上采取的是迂回作战的策略。在久攻柏人不下的情况下,刘秀接受了群下“守柏人不如定巨鹿”的建议。巨鹿位于广阿东南部,王郎太守王饶坚守巨鹿月余,王郎又派倪宏、刘奉率数万人支援巨鹿。在巨鹿连攻不下的情况下,刘秀又接受耿纯的建议,决定再次调整策略,先围邯郸,以图王饶不战自服。此时,刘秀得一支重要力量的支持,即上谷、渔阳突骑,由上谷太守耿况、渔阳太守彭宠各遣其将吴汉、寇恂率军前来助击王郎。据《后汉书·耿弇传》,上谷和渔阳突骑在到达广阿与刘秀汇合前,所向披靡,“所过击斩王郎大将、九卿、校尉以下四百余级,得印绶百二十五,节二,斩首三万级,定涿郡、中山、巨鹿、清河、河间凡二十二县”。

刘秀在信都、和成征发的士卒与上谷和渔阳突骑汇合后,于当年四月重兵进围邯郸。此时,更始政权派出的由尚书令谢躬率领的六将军已先期到达邯郸,和王郎展开争夺。两军配合,“连战破之”,次月甲辰,“拔其城,诛王郎”[1]卷1。在围攻邯郸的过程中,王郎由于众寡悬殊,数战不利,最后不得已遣谏议大夫杜长威持节与刘秀谈判,杜长威为王郎“请降得万户侯”而刘秀不许,愤而誓死坚守邯郸城。邯郸大战持续了二十多天,后因少傅李立背叛王郎,开门迎接刘秀,邯郸遂破[1]卷21。王郎夜逃出城,刘秀部下王霸追斩王郎,得其玺绶,王郎政权遂灭。

根据《后汉书》的记载,更始二年围攻邯郸之前,刘秀占领的郡县有:信都郡、和成郡、堂阳、贳县、昌城、宋子、下曲阳、卢奴、新市、真定、元氏、防子、广阿,以及吴汉和寇恂南下途中所定“涿郡、中山、鹿、清河、河间凡二十二县”。则诛王郎之前,刘秀在河北领辖之地为信都郡、巨鹿郡(包括和成郡)、涿郡、清河郡、常山国、中山国、河间国之部分属县②参见廖伯源:《论东汉定都洛阳及其影响》对刘秀占领邯郸前控制地区的阐述,但廖文归纳得不够全面。李贤注引《东观纪》曰:“王莽分巨鹿为和成郡。”又注云,堂阳、贳县、宋子、下曲阳、新市、广阿属巨鹿郡,昌城属信都国,卢奴属中山国,真定、元氏、防子属常山郡。据《后汉书·续郡国志》,下曲阳属和成郡,真定、元氏、防子属常山国,卢奴、新市属中山国,昌城、堂阳属安平国。据《后汉书·寇恂传》,上谷渔阳兵合军南下与刘秀会于广阿之前,已“定涿郡、中山、巨鹿、清河、河间凡二十二县”。据《汉书·诸侯王表》,汉武帝下推恩令后,“赵分为六”,颜师古注曰:“谓赵、平原、真定、中山、广川、河间也。”据《汉书》卷28《地理志》:“清河郡,高帝置。莽曰平河,属冀州。”。此外,还应该包括给予刘秀最大军事支持的上谷、渔阳两郡。从刘秀与王郎作战的经过来看,除了信都、和成、上谷、渔阳外,大部分郡县是刘秀及其支持者通过战争占领或控制的。王郎政权的鼎盛时期,其实际控制区域应该涵盖了河北大部分郡(国)县。刘秀在攻破邯郸后,获王郎宫中文书无数,“得吏人与郎交关谤毁者数千章”。据李贤注引《东观汉纪》,所谓“交关谤毁”的对象正是刘秀本人。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王郎其人及其政权在河北的影响力。

这里附带谈一下王郎的身份。

首先是王郎在建立政权过程中的角色问题。范晔《后汉书》和袁宏《后汉纪》在叙述王郎和刘林的关系时,用语略有差异。《后汉书·王昌传》说“王昌一名郎,赵国邯郸人也。素为卜相工,明星历,常以为河北有天子气”。又说由于王郎与刘林亲善,“初,王莽篡位,长安中或自称成帝子子舆者,莽杀之。郎缘是诈称真子舆……林等愈动疑惑,乃与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通谋,规共立郎”。《后汉纪》则曰:

王昌,字郎,邯郸人。初,闻赤眉大众将至,百姓骚动。郎明星历,以为河北有天子气,素与赵缪王子林善,豪侠于赵,欲因此起兵。初,王莽时或称成帝子子舆,为莽杀之,郎于是诈称子舆以诳动林等,林等亦欲以为乱,乃与赵国大豪李育、张参先宣言赤眉将至,立刘子舆以动众心。[3]卷1

《后汉纪》成书于《后汉书》之前,上述记载也许更加可信一些,即王郎姓王,名昌,字郎。从《后汉书》的叙述来看,王郎之立,是“任侠于赵、魏间,多通豪猾”的刘林作为策划者和主导者,王郎似乎是刘林手中的一枚棋子;而从《后汉纪》的叙述来看,王郎在整个事件中主动性更强,不仅“豪侠”是指王郎自身而言,且王郎有“讹动”刘林“欲以为乱”的明确动机。王郎和刘林既志同道合,又可以相互利用。其实,无论王郎是否真的是汉成帝之子,王郎当时的公开身份只是一个懂星历的地位低微的卜者,他的政治野心必须借助刘林的皇室后裔身份并依靠其手中的兵力才能实现。

那么,我们或许要问,刘林既然为汉景帝之后,他为何不自己称王,而是要扶持王郎?笔者以为有两种可能,第一,刘林虽然是汉景帝之后,但传至其祖平干缪王刘元①《后汉书》对刘林的身份记载有误。《光武纪》说刘林是“故赵缪王子”,李贤注曰:“缪王,景帝七代孙,名元。前书曰,元坐杀人,为大鸿胪所奏。谥曰缪,音谬。”但据《汉书·景十三王传》,汉景帝之子刘彭祖“以孝景前二年为广川王。赵王遂反破后,徙王赵……彭祖以征和元年薨,谥敬肃王。”彭祖之后,历顷王昌、怀王尊、哀王高、共王充及充之子刘隐。刘隐当王莽时,废赵,国绝。刘氏赵国并无赵缪王刘元其人。又据同书:“初,武帝复以亲亲故,立敬肃王小子偃为平干王,是为顷王,十一年薨。子缪王元嗣,二十五年薨。大鸿胪禹奏:‘元前以刃贼杀奴婢,子男杀谒者,为刺史所举奏,罪名明白。病先令,令能为乐奴婢从死,迫胁自杀者凡十六人,暴虐不道。故春秋之义,诛君之子不宜立。元虽未伏诛,不宜立嗣。’奏可,国除。”则刘元应为汉景帝四代孙(曾孙)。汉武帝时,刘彭祖之子刘偃立为首位平干王,平干王只传了刘偃和刘元父子两代即因刘元杀人而废。刘元当为平干缪王,非赵缪王。按照世系推测,刘林可能是刘元之孙而非其子。时,因刘元坐杀谒者而国除,刘林祖先的历史是有污点的。估计从汉景帝之孙刘偃传至西汉晚期的刘林时,平干缪王家族已经相当没落。第二,以汉成帝之子为旗帜建立政权,比自己建立政权更能引起深处社会危机中的民众的共鸣,在皇室血统上也更能服众,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是王郎是否真的“诈称”汉成帝子刘子舆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已无可考,但并非不存在王郎是汉成帝之子的可能性。据《汉书》记载,汉成帝一度专宠许皇后,许皇后育有一男一女,都先后夭折。随着许皇后年老色衰和日益失宠,许皇后之姊“平安刚侯夫人谒等为媚道祝后宫有身者王美人及(王)凤等,事发觉,太后大怒,下吏考问,谒等诛死,许后坐废处昭台宫”。许皇后被废后,汉成帝所立新后赵飞燕及昭仪赵合德姐妹又“害两皇子,上遂无嗣[4]卷97。这说明汉成帝有生育能力,而后宫嫔妃所生之子为许赵二皇后所不容。为了避免不测,他们中的某人完全有可能在出生后通过宫中秘密渠道生存下来,比如王郎所称“伪易他人子”的类似赵氏孤儿之类的故事。《汉书·王莽传》记载的一个故事增加了这种可能性,王莽地皇二年十一月,“立国将军建奏:……又今月癸酉,不知何一男子遮臣建车前,自称‘汉氏刘子舆,成帝下妻子也。刘氏当复,趣空宫。’收系男子,即常安姓武字仲……”[4]卷99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刘子舆本身就是子虚乌有,或武仲本身就是诈称子虚乌有的刘子舆,但这并不等于可以否定王郎是汉成帝之子的可能性。

再次是王郎建立政权时到底有多大的问题。《后汉书·王昌传》记载:

初,王莽篡位,长安中或自称成帝子子舆者,莽杀之。郎缘是诈称真子舆,云:“母故成帝讴者,尝下殿卒僵,须臾有黄气从上下,半日乃解,遂妊身就馆。赵后欲害之,伪易他人子,以故得全。舆年十二,识命者郎中李曼卿,与俱至蜀;十七,到丹阳;二十,还长安;展转中山,来往燕、赵,以须天时。”[1]卷12

在上述王郎的所谓自述中,其母从怀孕到生育王郎的过程均被赋予了神话色彩,为史书中所常见。他从 12岁到20岁期间的活动,在自述中有一个大致交代,这些内容与他作为卜者的身份和任侠的性情大致吻合,如“识命者郎中”李曼卿等。20岁回到长安之后的活动只有一句概况性的话——“展转中山,来往燕、赵,以须天时”。这段“任侠”的时间有多长,自述中没有讲。但自述中提到了王郎之母生育他时,“赵后欲害之”。“赵后”显然指的是赵飞燕,赵飞燕于汉成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立为皇后,至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汉成帝去世,其皇后身份共持续了9年。即便王郎是诈称刘子舆,其叙述也应该合乎逻辑以取信于人。照这个来推测,王郎应该出生在赵飞燕为皇后期间。到更始元年(公元23年)立为天子时,王郎的年龄最大不超过39岁,最小不小于30岁,正是身心趋于成熟的年龄。

《后汉书》之王昌(王郎)传十分简略,对王郎的正面和侧面描写都不多,但却多次描写了从不同身份者口中道出王郎“诈称”汉成帝子子舆。如耿弇决定投奔刘秀前,其从吏孙仓、卫包于富共谋曰:“刘子舆成帝正统,舍此不归,远行安之?”耿弇按剑曰:“子舆毙贼,卒为降虏耳!”[1]卷19王郎谏议大夫杜威持节请降时,“威雅称郎实成帝遣体”,刘秀回答道:“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不可得,况诈子舆者乎!”[1]卷12这些描写无非是强调王郎身份的非合法性,反衬刘秀身份的合法性和正统性。

曲笔是历史书写中常见的现象,吕思勉先生曾怀疑《后汉书》对更始帝刘玄和赤眉所立刘盆子的记载皆不可信,并举刘知几《史通·曲笔》批评《后汉书》对更始帝的描写为证:“案《后汉书·更始传》称其懦弱也,其初即位,南面立,朝群臣,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夫以圣公身在微贱,已能结客报仇,避难绿林,名为豪杰。安有贵为人主,而反至于斯者乎?将作者曲笔阿时,独成光武之美;谀言媚主,用雪伯升之怨也。”在谈到《后汉书》中的“叛臣”刘永、苏茂、庞萌的事迹时,吕先生还说:“东汉人作史,不敢言更始之长,亦不甚敢著光武叛更始之迹,故其事之真不见。然蛛丝马迹,犹有可寻、观于归心者之多而更始之为人可见矣。”[5]146以此类推,《后汉书》对属于刘玄和刘盆子同类的王郎等人的记载也未必尽为真,或可说,“观于归心王郎者之多而王郎之为人可见矣”,王郎“其事之真不见”也是笔者阅读《后汉书》时的强烈感觉。

刘秀包围邯郸后,“急攻之二十余日”,邯郸之战,必定异常惨烈。王郎在邯郸城破后,“夜亡走,道死,追斩之”,其死亦惨烈。故而司马光说:“昔汉光武待王郎、刘盆子止于不死,知其非力竭则不降故也。”[2]卷248王郎及其政权、王郎与刘秀和更始之间的邯郸大战留给邯郸人的记忆,也因此经久不灭。经过近两千年时光的洗刷,时至今日,邯郸城仍顽强地保留着大量有关王郎的记忆①参见邯郸学院董寅生一文《王郎与邯郸》,载《邯郸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在今邯郸复兴区人民西路与建设大街交汇处,有一战国至汉代古城遗址,当地民众称之为王郎城。据《邯郸县志》载:“王郎城在县西三里许,世传汉光武讨王郎,平其城,今久废无考。……在如今的邯郸,特别是在秦汉时期古邯郸所在的复兴区里,依然有不少的街道、社区、单位、企业被冠以王郎之名,如王郎村、王郎新村、王郎大街、王郎小学、王郎第二小学、王郎小区、王郎旅馆、王郎纸业加工厂、王郎实业总公司、王郎菜市场、王郎电子市场、王郎耐火材料厂、王郎转运栈、王郎絮棉厂、王郎冶金材料厂、王郎实业总公司、王郎公寓等”。王郎是名副其实的邯郸历史文化名人。,这种无意识的记忆显然具有社群记忆的基本特征。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为什么邯郸当地人对王郎的记忆如此顽固地传承了下来,但我们至少知道,邯郸当地人对被征服者王郎的历史记忆和征服者的历史书写是不同的。

二、王郎政权得以建立的背景

王郎及拥立王郎的刘林、李育、张参等人均为河北豪杰,王郎政权的建立,事先必定在由“豪杰”组成的小范围内经过周密策划。它既顺应了人心思汉的“天时”和邯郸作为河北重镇的“地利”,也利用了更始北迁之初立足未稳的局面,抓住刘秀北徇中山,邯郸空虚的有利时机,采取突然袭击的战略,一举占领邯郸城。具体说来,王郎政权得以建立,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促成的。

第一,正如后人分析的那样,汉末“群雄之起兵者,无不以刘氏举号”,“更始、赤眉、光武因得以刘宗号召天下”[6]卷3。刘林和王郎也利用了这一社会心理。刘林和刘秀一样,都是汉景帝之后,虽然王莽时代刘林已沦落为侠士,但在王莽已灭、群刘争起的时代,恢复祖先帝业未必不是刘林的个人理想。《后汉书》中的王郎本是邯郸当地的一个卜者,善星占,总认为“河北有天子气”,对于刘林具有一定的蛊惑性;同时,利用汉成帝之子刘子舆被王莽所杀的传闻以及天下痛恨王莽和人心思汉的社会舆论,称王郎是遗落民间的刘子舆,也极易得到地方势力特别是河北当地大族的拥戴,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人就是这些地方势力的代表。

第二,利用了赤眉大军即将临境对民众造成的恐慌。刘林和王郎准备起事时,“会人间传赤眉将度河,林等因此宣言赤眉当立刘子舆以观众心,百姓多信之”[1]卷12。赤眉起于山东莒县,主要活动在青、徐、兖、豫四州。刘秀北徇时,赤眉数十万大军主要驻扎在濮阳至颖川一带。王莽灭亡后,赤眉虽无战事,但人数庞大,且其聚集地濮阳距离邯郸不远,河北人心惶惶也在情理之中。更始政权北都洛阳后,采纳丞相郑兴的建议,遣使招降赤眉军,赤眉军首领樊崇率军开始西进投奔更始政权。所谓“赤眉将度河”之传闻,当与更始政权的这一决策有关。

第三,更始政权在河北根基尚浅。

首先,更始政权于更始元年十月迁都洛阳,二个月后,王郎即在邯郸建立政权。从时间上看,更始应该早于王郎两个月派出使者北徇,看似在河北占尽先机。但王郎及其支持者都是河北当地豪杰,比更始更具有地利人和的优势。河北郡县在王莽覆灭后,是否真正归顺更始政权,也颇值得怀疑。此时,如果出现另一个与之并立的新政权,此新政权宣称的合法性又远胜于前一个政权(汉成帝之子刘子舆在皇室血统上自然要比出自汉景帝之长沙定王刘发的汉高祖九世孙刘玄更亲近),则双方之间必然会出现激烈争夺归顺者的斗争。而更始和王郎政权对河北郡县的控制采用的都是传檄而定的方法,个别郡县降而复叛是十分普遍的现象。更始初都洛阳时,即以爵位为诱饵,“分遣使者徇郡国,曰:‘先降者复爵位!’”王郎政权建立后,也立即遣使北徇。此时,代表更始政权的使者刘秀和代表王郎政权的“邯郸使者”开始激烈争夺河北诸州郡的控制权。刘秀在蓟城遇险即因民众传闻“邯郸使者”将至。

其次,更始刘玄虽为刘氏真后裔,但由于更始实际上起于南方诸“盗贼”之平林兵和下江、新市兵②参见《后汉书》卷14《刘演传》:“莽末,盗贼群起,南方尤甚。”刘秀之兄刘伯升“分遣亲客,使邓晨起新野,光武与李通、李轶起于宛。伯升自发舂陵子弟,合七八千人,部署宾客,自称柱天都部。使宗室刘嘉往诱新市、平林兵王匡、陈牧等,合军而进。”,迁都洛阳前的主要军事活动也在南方,所谓“起自荆楚,权政未施”[1]卷36,对北方州郡的实际影响有限。

此外,在王郎已经占据邯郸,更始在河北失去对大多数郡县的控制权,形势对更始政权十分不利的情况下,更始依然按照原定计划在次年二月西迁长安。这一决策失误无疑给王郎和刘秀双方都创造了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始西迁后的天下形势正如邓禹进见刘秀时所言:“更始虽都关西,今山东未安,赤眉、青犊之属,动以万数;三辅假号,往往群聚。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自听断,诸将皆庸人屈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1]卷46王夫之更指出当时的局势是“更始尸位于关中,赤眉横行于曹、濮,萧王异志于河北,公孙述割据于巴、蜀”。①参见王夫之《读通鉴论》卷6《后汉更始》。[7]卷6例如在处置赤眉的问题上,更始政权多有失当之处。樊崇与部下亲至洛阳受降时,更始皆封为列侯,但受封者有爵无邑,且赤眉军队伍庞大,多由农民组成,既无封邑,又无战事,则人心思归,“而留众稍有离叛,乃遂亡归其营,将兵入颍川,分其众为二部,崇与逄安为一部,徐宣、谢禄、杨音为一部(濮阳)”[1]卷11,完全打乱了更始最初的部署。刘林、王郎声称“赤眉当立刘子舆,百姓多信之”,且王郎称天子后,郡县多降,都从侧面说明更始政权自十月北都洛阳以来,威权尚未建立起来,政令也未深入河北各地。

第四,刘林试探刘秀,话不投机。《后汉书·光武纪》记载,刘秀进入邯郸后,刘林即主动进见刘秀,“林说光武曰:‘赤眉今在河东,但决水灌之,百万之众可使为鱼。’光武不答,去之真定。林于是乃诈以卜者王郎为成帝子子舆……”李贤注引《续汉书》:“是时上平河北,过邯郸,林进见,言赤眉可破。上问其故,对曰:‘河水从列人北流,如决河水灌之,皆可令为鱼。’上不然之。”[1]卷1刘林建议刘秀引巨鹿郡列人河水水淹山东赤眉,刘秀没有采纳,《后汉书》将此事作为刘林和王郎起事的直接诱因,但笔者以为刘林和王郎以此为由与刘秀彻底决裂比较牵强。刘林可能真的和刘秀有过对话,但刘林和刘秀的对话无论内容如何,其真实目的都不过是试探刘秀,并非真的想水淹赤眉。

赤眉军是在反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农民起义军,王莽覆灭后,赤眉军已十分强大。虽然更始也出自农民起义军绿林军,但他既然被看作是王莽覆灭后唯一合法的汉家政权的复兴者,如王夫之所言“更始起于汉室已亡之后,人戴之以嗣汉之宗社”,必然视赤眉为心头之患,这也的确是事实。正因为如此,更始初立时,议者以为“欲先定赤眉而后入关”,而丞相郑兴认为此议是“不识其本而争其末”[1]卷36,建议更始先定关中,再图赤眉。更始接受了郑兴的建议,北都洛阳后,随即遣使招降赤眉,一方面稳定后方,另一方面为入关做准备。赤眉首领樊崇“等闻汉室复兴,即留其兵,自将渠帅二十余人,随使者至洛阳降更始,皆封为列侯”[1]卷11。赤眉和更始决裂,大约是在更始二年王郎被灭之后。刘秀利用更始对赤眉的处置失当,有意将赤眉“引而西”,致使赤眉入关后与更始大战,刘秀坐收渔利。更始迁都洛阳前,赤眉和更始作为一南一北两支最大的反莽队伍,看不到有正式交集的迹象。而在刘秀北徇初期,赤眉主观上对复兴汉室的更始政权也并无敌意;更始在听取郑兴的建议后,当务之急也不再是消灭赤眉军。当然,对于更始使者刘秀来讲,如果能出其不意地为更始解决赤眉隐患,无疑将为刘秀在更始政权进一步邀功增加砝码。但实际上当时刘秀新到河北,手中亦无军队,刘秀此时对更始似乎也并无二心②据《后汉书》卷1《光武纪》,刘秀破王郎之后,“更始遣侍御史持节立光武为萧王,悉令罢兵诣行在所。光武辞以河北未平,不就征。自是始贰于更始。”,贸然与赤眉结仇,是非常不明智和不现实的。刘林为当地豪杰,他不明白吗?也许这次对话只是《后汉书》的作者以此丑化刘林和王郎,反衬和美化刘秀宅心仁厚?因为水淹赤眉必将殃及山东大量无辜民众。如果不是如此,如果刘林真的和刘秀有这次对话,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即刘林主动进见刘秀,不过是想通过这个并不靠谱的建议试探一下刘秀对自己的态度或者揣摩一下刘秀的野心?或者刘林是想借刘秀之手扰乱河北和山东,以坏更始之基?为自己和王郎在河北争取机会?“光武不答,去之真定”,说明刘秀对刘林及其建议很不以为然,或者猜透了刘林的心思而以沉默相对。总之,这次见面的结果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刘林觉得刘秀不可信任和依托,遂坚定了自立门户的初衷。

三、王郎政权速亡之因

如王夫之所言:“怀王遣高帝入关,而高帝之王业定;更始遣光武徇河北,而光武之王业定。”破王郎奠定了刘秀在河北的基业。然而正如吕思勉先生所说:“光武为客军,而王郎为河北豪杰,其势实不相敌。”[5]141但是为何在半年时间内,在北方多降王郎的情况下,王郎却“以全赵之师,土崩于邯郸”[1]卷26?由于《后汉书》几乎都是从胜利者刘秀的主导地位来叙述王郎的,王郎及其政权的大量细节我们不得而知。这里只有转换角度,从刘秀何以胜王郎入手,尝试解答上述问题。

从《后汉书》的记载来看,从王郎政权建立到灭亡,半年的时间内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其中大多是刘秀一方主动发起的攻城战,持续时间都不长,双方也互有胜负。巨鹿之战打了一个多月,可能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战役。邯郸战役也未经过长时间的两军对垒,更始二年四月进围邯郸,五月甲辰即破城。因此王夫之说:“昆阳之拒寻、邑,邯郸之蹙王郎,光武固尝以亟战得之矣。”[7]卷6

刘秀之所以能以“亟战”而破王郎,首先得益于河北边郡的支持及其强大的战斗力,特别是其“突骑”的作用,其次则是部分南阳宗亲和河北豪强的支持,再次则是大量的更始援军,最后是刘秀身边集聚了一批有勇有谋的将领,刘秀能听取群下意见,灵活改变军事战略,前面已论及。下面主要就前三者略论之。

吕思勉先生在分析刘秀之帝业时说:“光武所以能克郎者,得渔阳、上谷之力实多,边兵强而势力弱,其势昉见于此矣。”[5]142观《后汉书》所载,吕先生所言极为中肯。“河北之地,界接边塞,人习兵战,号为精勇”[1]卷20,渔阳、上谷之边兵可谓“精勇”中的“精勇”,两大边郡也一直是王郎和刘秀双方争夺的焦点。刘秀北徇时,上谷郡守耿况及其子耿弇、功曹寇恂,渔阳郡守彭宠、长史吴汉、景丹等人是归附刘秀的主要人物。耿弇、寇恂等人与任光、邳彤等一样,后来也因功列为云台二十八将。《后汉书·彭宠传》云:

及光武镇慰河北,至蓟,以书招宠。宠具牛酒,将上谒。会王郎诈立,传檄燕、赵,遣将徇渔阳、上谷,急发其兵,北州众多疑惑,欲从之。吴汉说宠从光武……会上谷太守耿况亦使功曹寇恂诣宠,结谋共归光武。宠乃发步骑三千人,以吴汉行长史,及都尉严宣、护军盖延、狐奴令王梁,与上谷军合而南,及光武于广阿。[1]卷12

又据《后汉书·耿弇传》,更始政权建立后:

诸将略地者,前后多擅威权,辄改易守、令。(耿)况自以莽之所置,怀不自安。时(耿)弇年二十一,乃辞况奉奏诣更始,因赍贡献,以求自固之宜。及至宋子,会王郎诈称成帝子子舆,起兵邯郸,弇从吏孙仓、卫包于富共谋曰:‘刘子舆成帝正统,舍此不归,远行安之?’弇按剑曰:‘子舆毙贼,卒为降虏耳!我至长安,与国家陈渔阳、上谷兵马之用,还出太原、代郡,反覆数十日,归发突骑以辚乌合之众,如摧枯折腐耳。观公等不识去就,族灭不久也。’”仓、包不从,遂亡降王郎。[1]卷19

王莽败亡后,北方边郡大多在形式上是归顺更始政权的。上谷、渔阳同属幽州,秦时已置郡,秦、西汉和新莽时期,均在这些边郡设置重兵防御匈奴、乌桓,士卒骁勇善战。耿况为上谷太守,原为王莽所置,其子耿弇“不自安”。在刘秀尚未徇至上谷时,耿弇迫不及待地南下投奔更始,以求自固。而刘秀也主动拉拢渔阳太守彭宠。王郎也深知上谷、渔阳的重要性,在建立政权后,也迅速派遣使者北徇,意在和更始争夺对二郡兵力的控制权。对于上谷、渔阳等地的主政者来说,两刘氏政权并立,何去何从,皆与自身的长远利益息息相关。有识之士如上谷功曹寇恂就认为,“举大郡之资,可以详择去就”,不必太急切和过于关注眼前利益。上谷郡在王郎事件中倒向刘秀一边,就与寇恂有极大关系。

寇恂是上谷昌平人,世为著姓,初为上谷功曹,深得太守耿况器重。在王郎起事前,上谷已接受更始使者的任命。“及王郎起,遣将徇上谷,急(耿)况发兵”,寇恂遂与门下掾闵业以“邯郸拔起,难可信向”为由共说太守耿况紧跟刘秀:

“邯鄣拔起,难可信向。昔王莽时,所难独有刘伯升耳。今闻大司马刘公,伯升母弟,尊贤下士,士多归之,可攀附也。”况曰:“邯郸方盛,力不能独拒,如何?”恂对曰:“今上谷完实,控弦万骑,举大郡之资,可以详择去就。恂请东约渔阳,齐心合众,邯郸不足图也。”况然之,乃遣恂到渔阳,结谋彭宠。恂还,至昌平,袭击邯郸使者,杀之,夺其军,遂与况子弇等俱南及光武于广阿。[1]卷16

尽管寇恂之语不免美化刘秀之嫌,但寇恂对当时北方形势的分析,是基于对上谷、渔阳等“大郡”的了解得出的结论。上谷“完实,控弦万骑”,渔阳与上谷实力不相上下。若两郡联合起来支持刘秀,如耿弇在卢奴会见刘秀时所说,“发此两郡,控弦万骑,邯郸不足虑也”。

而渔阳太守彭宠、长史吴汉都是南阳宛人,和刘秀是同乡。在渔阳倒向刘秀的过程中,吴汉起了和寇恂类似的作用。《后汉书·吴汉传》云:

会王郎起,北州扰惑。汉素闻光武长者,独欲归心,乃说太守彭宠曰:“渔阳、上谷突骑,天下所闻也。君何不合二郡精锐,附刘公击邯郸,此一时之功也。”宠以为然……[1]卷18

渔阳彭宠曾从王莽大将王邑东拒汉军,后因惧诛,与同乡人吴汉远走渔阳。更始政权建立后,使谒者韩鸿持节徇北州,因韩鸿亦为南阳人,遂拜彭宠为偏将军,行渔阳太守事。刘秀镇慰河北时,希望获得彭宠的支持。此时王郎“传檄燕、赵,遣将徇渔阳、上谷,急发其兵”,致使“北州众多疑惑,欲从之”。与上谷一样,何去何从,彭宠起初颇为犹豫。此时寇恂来到渔阳,“结谋共归光武”,于是彭宠发步骑三千人,命吴汉等人率军与上谷军汇合后南下投奔刘秀。两郡兵力“合军而南”,所向披靡,前已有述。上谷、渔阳两郡,是王郎和刘秀争夺的主要对象之一。当寇恂东约彭宠,各发步骑三千前来解刘秀之困时,刘秀还在疑惑大军为谁而来,“是时光武方攻王郎,传言二郡兵为邯郸来,众皆恐”[1]卷19。当得知是为自己而来时,刘秀对前来的上谷长史景丹等人说:“邯郸将帅数言我发渔阳、上谷兵,吾聊应言然,何意二郡良为吾来!”[1]卷22颇具戏剧性。王郎未能争得二郡兵力的支持,是导致其最后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因为上谷、渔阳二郡边兵在破王郎的战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令刘秀声名日隆,引起更始政权的疑忌,于是更始一面遣使立刘秀为萧王,加以恩宠;另一方面又令其罢兵,西还长安;同时更换幽州及上谷和渔阳两郡官吏,“遣苗曾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太守,蔡充为渔阳太守,并北之部”[1]卷19。此时王郎已破,刘秀“居邯郸宫,昼卧温明殿”,耿弇乘机进言刘秀不可从更始之令,并表示自愿“归幽州,益发精兵,以集其大计”。刘秀“乃拜弇为大将军,与吴汉北发幽州十郡兵。弇到上谷,收韦顺、蔡充,斩之;汉亦诛苗曾。于是悉发幽州兵,引而南,从光武击破铜马、高湖、赤眉、青犊,又追尤来、大枪、五幡于元氏,弇常将精骑为军锋,辄破走之。”[1]卷19河北遂定。

上谷、渔阳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其战斗力极强的“突骑”上。《后汉书》在叙述王郎和刘秀的战争时,多次提到二郡之“突骑”。如上谷长史景丹“从击王郎将倪宏等于南亦,郎兵迎战,汉军退却,丹等纵突骑击,大破之,追奔十余里,死伤者从横”,足见其强大的战斗力。景丹战罢归来,刘秀和景丹有下列对话:“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乃见其战,乐可言邪?”[1]卷22又如吴汉东约渔阳时,说太守彭宠曰:“渔阳、上谷突骑,天下所闻也。”围攻邯郸时,“时上使(吴)汉等将突骑,扬兵戏马,立骑驰环邯郸城,乃围之”。破王郎后,刘秀为了进一步扫平天下,遣吴汉“持节北发十郡突骑”[1]卷18……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无论是最初的攻城略地,还是最后围攻邯郸,甚至破王郎后刘秀其他的统一活动,处处都有“突骑”的显著贡献。王子今先生认为吴汉率领的“突骑”,应是乌桓骑士。[8]339

其次,是一部分南阳宗亲和河北豪强的支持。下面略举几例说明。

常山郡是刘秀控制的第一个郡,刘秀部下邓禹攻下常山郡的乐阳县后,刘秀曾指着地图对邓禹说:“天下郡国如是,今始乃得其一……”常山郡太守邓晨和邓禹都是南阳新野人,邓晨与刘秀兄弟一起在南阳起兵,后娶刘秀之姊刘元为妻,为刘秀的姐夫。邓禹则是刘秀少年游学京师时的交好。王郎建立政权后,“光武自蓟走信都,晨亦间行会于巨鹿下,自请从击邯郸。光武曰:‘伟卿以一身从我,不如以一郡为我北道主人。’乃遣晨归郡。光武追铜马、高胡群贼于冀州,晨发积射士千人,又遣委输给军不绝”。[1]卷15邓禹跟随刘秀,“及王郎起兵,光武自蓟至信都,使(邓)禹发奔命,得数千人,令自将之,别攻拔乐阳。从至广阿”。[1]卷46乐阳是常山郡的一个县,可能一度归顺更始,后降王郎,邓禹又为刘秀从王郎手中夺得乐阳。

又如,巨鹿昌城人刘植在王郎政权建立后,“与弟喜、从兄歆率宗族宾客,聚兵数千人据昌城。闻世祖从蓟还,乃开门迎世祖,以植为骁骑将军,喜、歆偏将军,皆为列侯”。当时真定王刘扬起兵响应王郎,众至十余万。刘秀派刘植前去说服刘扬,刘扬遂投降了刘秀。刘秀因此留在真定,为了稳定和刘扬关系,纳刘扬之甥郭圣通为后,“乃与扬及诸将置酒郭氏漆里舍,扬击筑为欢,因得进兵拔邯郸,从平河北”。[1]卷21这说明刘扬的十余万军队在围攻邯郸的战争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最后,刘秀当时的身份仍是“更始使者”,在王郎建立政权后,更始应该派出了大量军队支援刘秀和王郎作战。正如吕思勉先生所言,由于《后汉书》对刘秀背叛更始的行为有意隐讳,所以对更始在刘秀战胜王郎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着墨不多。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可以从蛛丝马迹中看到这场战争是刘秀和更始联合消灭王郎的一场战争。比如刘秀在围攻邯郸前,更始已派尚书令谢躬率六将军前去攻打邯郸。又据《后汉书·光武纪》,早在上谷和渔阳突骑前来助击王郎时,“更始亦遣尚书仆射谢躬讨郎,光武因大飨士卒,遂东围巨鹿”。又据《后汉书·吴汉传》,“初,更始遣尚书令谢躬率六将军攻王郎,不能下。会光武至,共定邯郸”。在王郎和刘秀对信都的争夺中,也有更始政权派来的援军。据《后汉书·李忠传》,刘秀围攻巨鹿的同时,王郎派兵攻打信都,“信都大姓马宠等开城内之,收太守宗广及忠母妻,而令亲属招呼忠”,所以,“信都复反为王郎”。但是,不久之后,更始“遣将攻拔信都,郎兵败走”。[1]卷21如果没有更始政权不断派来的援军,刘秀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重新攻占信都,也不可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攻破邯郸。《后汉书》故意隐晦其词,有意突出和夸大刘秀在破王郎中的作用。《资治通鉴》则说得较为明白,在邯郸之战前,“更始遣尚书令谢躬率六将军讨王郎,不能下;秀至,与之合军,东围巨鹿,月余未下。王郎遣将攻信都,大姓马宠等开门内之。更始遣兵攻破信都,秀使李忠还,行太守事。”[2]卷39据此可知,在巨鹿、信都、邯郸三战中,都有更始军队的身影,其中可以确定的是,谢躬的军队参与了巨鹿和邯郸战役,这两大战役可能是王郎和更始之间最大的战役,合计历时大约是二个月左右①巨鹿之战持续“月余”,邯郸被围“二十余天”。。信都战役也是更始遣兵攻打才失而复得,但是否是来自谢躬的军队就不得而知了。

谢躬也是南阳人,据《后汉书·吴汉传》,谢刘二人共定邯郸之后,谢躬之裨将“虏掠不相承禀,光武深忌之”,双方矛盾很深,“虽俱在邯郸,遂分城而处”。谢躬勤于职事,刘秀为取信于谢躬,常称“谢尚书真吏也”,致使谢躬轻信了刘秀,率兵数万,离开邯郸,“还屯于邺”。邺城位于邯郸城南,距离邯郸城仅数十公里。一个“还”字,说明谢躬在率六将军攻打王郎前,本来就是屯兵于邺的。所以可以推测的是,王郎建立政权后,谢躬受更始政权的派遣,以最快的速度北上攻打王郎。但由于王郎事前有充分准备,谢躬力不能胜。待刘秀在北方集聚一部分力量之后,两军南北夹击,才使邯郸最终被攻破。

综上所述,王郎政权之所以速亡,一是由于王郎在争夺对上谷和渔阳的控制权中败给了刘秀,从而失去了两郡战斗力强大的“突骑”的军事支持;二是刘秀的更始使者身份及其在更始政权中积累的名声和威信为他赢得了部分南阳宗亲和河北豪杰的支持,而王郎起自寒微,身份特殊,虽有部分河北豪杰的支持,但是否有宗亲支持仍是未知数;三是王郎政权建立后,更始政权派遣了以谢躬为代表的将领率领大军援助刘秀攻打王郎,更始援军和刘秀的军队南北夹击,对邯郸及周边地域形成合围态势。邯郸一战,王郎可能败在众寡悬殊上。

[1]范晔. 后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司马光. 资治通鉴[M]. 北京:中华书局,1963.

[3]袁宏. 后汉纪[M]. 周天游,校注. 北京:中华书局,1987.

[4]班固. 汉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62.

[5]吕思勉. 秦汉史[M].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

[6]赵翼. 廿二史札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05.

[7]王夫之. 读通鉴论[M]. 北京:中华书局,1975.

[8]王子今. 两汉军队中的“突骑”[M]//两汉边疆民族问题.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李俊丹 校对:苏红霞)

K232

A

1673-2030(2015)02-0032-09

2014-09-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一般项目“英美老学史” 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YJA770018

刘玲娣(1970—),女,湖北宜昌人,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古思想史、秦汉史、道家道教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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