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早期女性解放思想探微
2015-03-28刘翔飞
刘翔飞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前,周作人即开始关注女性解放问题,对于“人”的发现,最为重要的就是对妇女和儿童的发现,对于女性问题的关注贯穿了周作人的一生。多数研究者均将此作为重要的思想构建进行论述,然而重点多在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缺少对于“五四”之前周作人女性解放思想的细致梳理。周作人在《立春以前·秉烛后谈序》里曾说:“鄙人执笔为文已阅四十年,文章尚无成就,思想则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虫鱼,窥知人类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妇人,亦尝用心于此。”而在清末民初之阶段,周作人就在《女子世界》《天义报》《绍兴教育杂志》等刊物上发表了阐述女性解放思想的文章,构成其整体女性观的重要节点。笔者就该阶段进行相关梳理总结,为了解周作人早期女性解放思想,考其源流,还其本貌,提供新的论述视角。
1 启蒙精神的萌芽
周作人在江南水师学堂读书期间,开始向《女子世界》投稿,后来在东渡日本留学时,《女子世界》停刊,他转向了《天义报》。《女子世界》(1904—1907)是清末著名的妇女杂志,而《天义报》是“女子复权会”的机关报,二者都有明显的指向性,是当时倡导妇女解放的代表刊物。周作人自然是出于对女性解放的认同和参与精神而供稿。
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在《女子世界》上发表的文章均署女性化的名字,如《说死生》署名“会稽十八龄女子吴萍云”,《好花枝》署名“萍云”,《侠女奴》署名“萍云女士”,等等。这可能是周作人个人的意愿,或者是杂志社的想法,但都是为了更好地宣传女性解放,“现身说法”地启蒙女性同胞,造成更大的社会影响力,同时吸引更多的女性读者参与其中,乃至供稿,形成一股风气。这从《女子世界》第一期的封面也能看出来,上面画的是一位中国女子手中挥舞红白蓝三色旗,传达了杂志社借用表现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引导人民》画像,来展示中国新女性为了追求自身的独立和自由而不懈努力。
据孙郁、黄乔生主编的《资料索引》记载,周作人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是诗歌《偶作》。与《说死生》一样,表露了作者深沉的忧国忧民情怀,而《偶作》还有着强烈的种族意识。在《说死生》里,作者激愤之气溢于言表,启蒙色彩浓厚,重视时事之心,受康梁影响明显。文中,作者认为“支那人无爱国心”在于“身家之念重,畏死之心胜”,然而“今日而瓜分期迫”“今日不死,他日必无一得生;今日偷生,他日将无一不死”“等是待死之身,不愿以血灌自由之苗,而甘以尸饱江鱼之腹,乌乎可哉”,在最后,作者高呼“吾身虽死,自由不死”,非常直露地展现了当时人们对救亡图存的激情。因为此时的周作人正在江南水师学堂求学,经常收到在日本留学的大哥鲁迅寄来的书报,这些书报里就包括了梁启超等维新人士主笔的《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因此周作人早期的女性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清末维新思想的影响,其女性解放思想带有浓厚的民族性。周作人是很积极地参加到新思想的除旧布新中来,批判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和压迫,介绍西方新理论和新思想。虽然这里尚未直接提及女性解放问题,但是为其早期的文学创作和女性思想奠定了基础。
2 破“旧”与立“新”
以《好花枝》为例,周作人在这篇类似小说的拟作中描写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境,以阿珠的心理活动和花的零落作暗喻,表达了作者对女性生存环境和命运的担忧,较为隐晦地表达了一种女权主义的观点。据方开瑞先生在《周作人早期在小说翻译和拟作方面的尝试》一文中介绍:周作人很可能阅读过用英文撰写或者英日语对照的介绍日本谚语的书籍,因为该诗就是日语里的“Tsuki ni murakumo,hana ni kaze”(“To the moon,gathering clouds;to flowers,the wind”),相当于英语谚语“Change of fortune is the lot of life”,意为“好景不长”[1]。周作人对女性生存境遇的深刻理解集中表现在《论不宜以花字为女子之代名词》中,“委身于脂粉生涯,闭置于无形牢狱”“惟色足称,止以供男子之玩弄,为生殖之器具也者”,乃是一种“泣虫”和“弱虫”,暗示了女性弱势群体生存的艰难和生殖的苦难。然而“我女子亦遂自认为玩具,日驰情于粉黛罗纨,断送其有用之光阴,造成一种不可思议之恶状,以博男子之欢笑”,鲁迅曾在《南腔北调集·关于女人》里也提到“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那女人看作一种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使她奴隶般地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2]。面对这种思想麻木的怪现象,他呼吁女性自救,认为思想觉悟是第一位的,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中将女性定为“低等”性别,这就从根本上扼杀了女性的主体性,使她们不得不以弱者和陪衬人的身份依附于男性。而女性却自觉地维护着男权统治,这正是悲哀的根源。因此,周作人排斥以“花”命名女性,“以望秋先零之花,为文明之母之女子之徽号,吾女子所不受者也”。并提出努力的方向,“故二十世纪之女子,不尚妍丽而尚豪侠,不忧粗豪而忧文弱”。当然这种简单化的做法,即将男性的特点作为女性的标尺是有很大缺陷的,又陷入了另一个窠臼。周作人在透视出社会生活中男女不平等的现实,并力图唤醒女性的自我主体意识的时候,却忽略了女性自身特性和女性个人空间的设置与关怀。这当然和作者与时代的局限是分不开的。
塑造新女性形象,是周作人女性解放思想的重点,在很多地方他都有直观的表述。如前所述的“二十世纪之女子”是为一例,而《造人术·跋语》阐释了对女性的发现,认为“世界之女子,负国民母人之格,为祖国诞育强壮之男儿,其权直足与天地参,是造物之真主也”,这是对女子地位和形象的一个新认识。在《女猎人》中,更为鲜明地塑造新女性,这是一部译著杂行的小说,又自说自话,类似散文,作者提到“是篇参译英星德夫人《南非搏狮记》,而大半组以己意”,为众人之启蒙记,“必先无名之英雄多,而后有名之英雄出”。里面还提到了作者的希冀,“故第一主义,当主精神之健全;而其二,则必需体魄之健全”“吾心目中固宛然有女猎人在”。此“女猎人”形象之精神与体魄的健全,当是周作人对女性内外兼修之重视。而《侠女奴》本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作者当时对林纾用文言翻译外国小说很感兴趣,于是自己也用文言译就并移名《侠女奴》发表,讥刺国民、匡救时弊之意明显,“沉沉奴隶海,乃有此奇物。亟从欧文移译之,以告世之奴骨天成者”。在标题上,周作人所作的调整很能反映他的策略和心态,他突出的是“机警有急智”的女性典范曼绮那,有着鲜明的主题导向,自然也是树立新女性形象的举措。
3 曲折中的发展
最能体现周作人这一时期女性解放思想特点的是《女祸传》,在这篇文章里,作者强烈地批判了“红颜祸水”的思想,“相与历数前事,每遗恨于蛾眉之足以倾国,盖十而九焉……而今则已不足当一笑”“以一弱女子之动作,而举天下之罪苦,悉加诸其族类之身,逮千万载,相寻而尚未有已,谓之曰女祸,宁为罗织之辞乎”“此壮夫之所不为,亦史家之所深耻者矣”。但是矛盾也在这里,周作人对陈圆圆的评价却是落入了自己的对立面,他认为是因为她“卒使雄关不守,铁骑纵横,而四千馀年之古国遂永沦矣。史重诛心,罪无可谢”。从这个自相矛盾之中,我们不但可以发现周作人在早期论述女性解放问题时的理论局限,还能看到当时中国知识界对于这个问题的深层意识,也就是救亡图存是第一位的,对于清政府的深恶痛绝使得人们的民族存亡危机意识压倒了本该客观冷静地对待的女性问题,而只剩下了激情、忧虑、愤激和呐喊,女性问题是让位于民族问题了,这是开风气之先难以避免的泥沙俱下。
在《女子世界》停刊后,周作人转投《天义报》,一如既往地关注女性问题,而且有了更广泛的思考。在《妇女选举权问题》及《妇女选举权问题续》中都提到了妇女政治权利的争取,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英国杂志对妇女选举权的讨论,译外国评论,证中国之事,希冀使男女归为平等,而不单单仅限女性参政。他在《防淫奇策》里控诉淫盗之恶在于将女子视为私有财产,“岂知以女子财产为私有者,已犯天下之首恶”。在这里,周作人开始在经济层面考虑女性问题,并揭示“至于欧美各国,其男女结婚离婚虽克自由,然亦仅有其名耳,实则男女婚姻,受宗教法律及伪道德之裁制者,不知凡几”,认为其原因在于“犹处私有制度之下”。他从社会制度方面衡量人类共有的婚姻自由问题,呼吁合于人性的发展才是正道,在实际问题的解决上,周作人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回国后的周作人依旧如初,他的《妇学商兑》发表在1914年12月20日的《绍兴教育杂志》第2 期上,提到女子的教育问题,认为女子“齐家教子,为国民后援”,读书“斯为尤要”,而且读书“能知大义,增其理解……别求怡悦于性灵之间”。周作人特别提到“今之妇学,当以教养之事为本,辅之技工,以求合于实用,进之艺文,以陶淑其性真”,站在了一个更为实际的角度,并且重视女子的本真,注重培养她们的性格,这是对其女性解放思想的重要发展。
在这个阶段周作人比较集中地发表关于女性问题的论述,译介了不少外国女作家及其作品,如乔治爱里阿德、萨福等,还有很多外国对此问题的评论也是周作人的关注点。在对传统礼教压迫、摧残的“破”和新理论、新思想、新形象的“立”的社会背景下,在救亡图存和西学东渐的文化潮流下,启迪着女性在政治、经济、精神上的觉醒。他有着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双重身份,虽然并未进行系统的理论建构,也带有自身认识和时代环境、社会文化氛围的局限,但是他注重女性的自我觉醒,重视独立人格和思想启蒙,并带有人道主义的内在萌芽,已经触及到女性解放的各方面,为其“五四”以后的思想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经验和理论准备。他不仅仅是潮流话语的转述者,而且是一位独特的思考者、坚定的实践者。
注:本文引用的周作人著述文字,均来源于止庵校订的《周作人自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以及钟叔河编订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方开瑞.周作人早期在小说翻译和拟作方面的尝试[J].中国翻译,2011,(6) :33.
[2]鲁迅. 鲁迅全集( 第四卷) ·南腔北调集·关于女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