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李商隐诗中的“蝶”意象*

2015-03-28邬骊旦项念东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化蝶李商隐意象

邬骊旦,项念东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李商隐诗中的“蝶”意象*

邬骊旦,项念东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蝶”意象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内蕴极丰的意象之一,李商隐善借“蝶”意象阐发运际感慨和相思爱恋。以李商隐诗中“蝶”意象的主题为切入点,通过附加义的呈现和诗人独特的表达,借以关照中国古典文学中“蝶”意象的多样主题、表现及蕴含的民族文化,展现一个经典意象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诞生、旅行及意义,并通过“蝶”意象探讨中国诗学传统及转向问题。

李商隐;“蝶”意象;梦蝶;化蝶

在诗歌创作中,诗人在客观物象中融入自己的情感,形成特有的意象,组成诗歌的最基本单位。因此研究诗歌多从意象入手,进而探讨由意象编码串联而成的意境。所以,意象在古代诗歌研究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在众多意象中,总有那么一些意象为历代诗人所偏爱,如柳、蝶、流水、红豆等等,本文拟以“蝶”意象为例来作一分析。

作为一种客观存在,蝶五彩缤纷、翩翩飞舞等自然属性,最能引人注目。早在先秦时代,“蝶”就已进入文化视域,指引着人们对人生进行理性思考;而后又出现了“韩凭夫妇故事”,进一步丰富了“蝶”的蕴含。

在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中,“庄周梦蝶”与“梁祝化蝶”①“梁祝化蝶”的原型为“韩凭夫妇化蝶”。,虽然一指向哲学反思,一蕴含凄美爱情,思考方向并不一致,但均以“蝶”意象的凸显而倍受后世文人的喜爱,构成此后诗歌史中“蝶”意象塑造的重要思想资源,也建构起中国古典文学中“蝶”意象多样主题的基本框架。

作为艺术意象的“蝶”大量出现在唐人诗歌中,②唐诗中出现“蝶”意象的诗歌统计如下:初唐:上官仪三首、杜审言一首、沈佺期二首、王勃一首、卢照邻三首、骆宾王四首、陈子昂一首;盛唐:张说一首、高适一首、孟浩然一首、常建一首、储光羲一首、李颀一首、李白五首、杜甫十三首;中唐:韦应物三首、孟郊四首、韩愈三首、贾岛三首、李贺十二首、李益一首、卢纶三首、钱起十首、王建九首、张籍三首、元稹十首、白居易十二首、刘禹锡六首;晚唐:杜牧四首、许浑五首、李商隐三十六首、皮日休八首、陆龟蒙七首、罗隐十首、皎然二首、贯休三首、齐己十六首、温庭筠十五首。以上诗人共计316首诗作中写到蝴蝶,此外还有寒山等诗人未计算。其中又以李商隐最为突出。李商隐诗中共有36首直接出现“蝶”(其中四首以“蝶”为题),列唐人之冠。在这36首诗中,多次出现了“庄蝶”、“韩蝶”等意象,这分别指涉了“庄周梦蝶”、“韩凭夫妇化蝶”这两个“蝶”意象的最初历史形态,因此我们就姑且以“梦蝶”和“化蝶”为两个核心主题,对李商隐诗中“蝶”意象的表现作一探究。

一、“梦蝶”:生命感慨的传达

“梦蝶”主题最完美的呈现是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P1579)

李商隐在生命末期慨华年之易迈,借锦瑟以发端:“即达若庄生,亦迷蝴蝶;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追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其中庄生句和望帝句犹值得关注,前者借瑟声之迷幻,取‘庄生梦蝶’变幻迷乱之意,喻己抱负成虚、功名蹭蹬,以彼其才,又似非终身抑郁下僚者,天为之抑人为之也,言付之成寐;后者谓己之壮心雄图及伤时忧国、感伤身世之情均托之哀怨凄断之诗歌,如望帝化鹃以自哀也。”[1](p1586)

此外,李商隐又在多处表达该主题:

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1](P1078)

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秋日晚思》)[1](P518)

蝴蝶,就如同男主人公的异类知音,他们互相扶持、互相鼓励。蝴蝶,本身是自然界美丽的舞者,却又因为娇小而不可避免地成为弱者,但是它的弱并非无能无才,而是在于恶劣的外在环境,正如现实中的仁人志士,稍不留神便遭受打压、排挤,被无情吞噬。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才华横溢的文士遭弃甚至被迫害都是屡见不鲜的现象,因此“梦蝶”和“蝶去”都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

追溯源头,“梦蝶”主题最早出现在《庄子·齐物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P92)

庄周的蝶化,象征着人与外物的契合交感,是庄子对对象发出深远的同情,将自我的情意投射进去,以与外物相互会通交感而入于凝神的境界之中,破除自我执迷,泯除物我的隔离,是人与外在自然世界融为一个和谐的存在体。这时的庄子正处于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描述的境界:“‘人们审美体验中最高的境界或最佳的状态就是陶然忘步,浑然忘言,达到狂欢酣畅的境界。’进一步将‘物化’的观念缩小到生死上,庄子认为死生完全是一种相对的幻灭现象,两者是对立融于和谐之中的。人的初始,本来就是没有形体的,而形体的形成,以至于复归消解,这个变化过程实在是不足悲的,死后能化为蝴蝶,像物化后的庄子那样,栩栩然而飞,该是多么快乐。”[3](P19-22)

在庄子笔下,蝶已非客观自然物,而是通灵性有神韵的人化之物,这正是中华民族性格中物我相亲传统的体现。蝶化人,人化蝶,物我两忘、情景合一的成分不断凸显。“蝶”作为“人化的自然”愈被赋予人格化的情韵,充满人的意识,文人们对“蝶”的审美感受性不断增强,这就促使他们用自己独特的感悟深化、再造“蝶”意象。

到了李商隐笔下,这个故事被阐发为诉说梦与现实的极大反差,以抒发苦闷、失落、迷惘、幻灭、消极、无为的心态,最终成为强烈地批判现实的习用典故。此后“庄周化蝶”便渐渐成为中国文化传统中最具民族特色,影响最深远的积淀物之一。[4]

“庄周梦蝶”典故的意义不断被丰富,甚至附加义已渐渐掩盖原义,究其原因,我们可以认为这是由于中国古代文人尽管热衷于政治,富有参与精神,却时时无奈地处于“伴君如伴虎”、宦海沉浮的危惧处境中,然而有志报国者总要在恶劣环境中保持耿介气节,执着地在有限范围内抗争以实现理想抱负[5],但才高位低必然遭受排挤、嫉妒,因此失意文人多由蝶的飞离联想到自身抱负成虚,由蝶的细弱无依关涉自身任人摆布、孤苦飘零的处境,进而含蓄却又强烈地批判整个不公的政治现实。

李商隐正是这样一位怀抱理想,却又在宦海中沉浮的孤苦文人。他以敏锐的感触体验周围世界,对周遭的一切莫不多情,采取以情串联意象建构系统的独特方式,来传达自身对现实的深情锐感。

下面试看《蜂》:

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

红壁寂寥崖蜜尽,碧檐迢递雾巢空。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1](P1141)

此诗深有寄托,借咏蜂寓幕府寂寥,怀想京华之情与远离家室之恨。起言小苑华池,后门前槛,昔曾烂漫而通,今则惟怅望而思之无穷。次以“细腰”、“身轻”喻己之细弱无依。腹联上言幕府寂寥,新巢难寄,下言小苑华池,旧巢迢递,早已成空,是内外均无托身之所矣。末联以“青陵粉蝶”谓妻室不必离恨重重,二月春回日暖,自当相逢,此慰之之语。[1](P1144-1145)全诗虽表面上“以蜂蝶比美人”,乃“盖寄别情之作”,以“思”、“离恨”为眼,言相思之苦;实则此种相思是广义的相思,李商隐借爱情之思,喻托对子直的思念之情,而且更大程度上是延续了“香草美人”的传统,以爱情之名诉仕途艰辛、孤苦伶仃之实,隐射了对当时政治现实的强烈愤懑。

在小动物上喻托,或让自身化为动物,再以小动物的独特视角、感受在环境中径直活动,从而流淌出诗人内心的微澜,这是李商隐诗歌的独特手法。[4]借此,所咏之物与诗人浑然一体,具有鲜明的主观化倾向,开启了诗作“向内转”的路径。上面所举的《蜂》是如此,两首《蝶》(初来小苑中)、(叶叶复翻翻)更是如此:

初来小苑中,稍与琐闱通。远恐芳尘断,轻忧艳雪融。

只知防灏露,不觉逆尖风。回首双飞燕,乘时入绮栊。[1](P360)

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芦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温。

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年年芳物尽,来别败兰荪。[1](P1789)

这是典型的咏物诗。两首诗字面都未见“蝶”,但“俱以蝶自况”,乃“无一句咏蝶,却无一句不是蝶,可意会不可言诠,此真奇作!”[1](P1790)在此,蝴蝶是诗人精魂的显现。“只知防灏露,不觉送尖风。”是借蝶的口吻,言诗人的恐惧、无奈、自嘲,实际上则是诗人“事当防御,亦所自知,然知这不过暗中相伤,如夜行之沾寒露;人不可逆,亦所自觉,然觉这岂料明言相排,如退翼之遇尖风”[1](P362)的悲戚际遇的隐射;“叶叶复翻翻”则是诗人在政治现实中苦苦寻觅、不断追求理想,却运际摇落、历遭劫难的生命体验的痛苦具象。

此外,另一首《蝶》(孤蝶小徘徊)亦借蝶的“皎洁”、“徘徊”袒露自身灵魂的高洁,又将孤独自伤,无法寻觅同道的无可奈何的悲凉之感表露无遗。

因此,这三首诗,与其说为咏蝶,不如说是李商隐内心的咏唱,是他那在党派倾轧、政治混乱的晚唐时代伤痕累累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再如《秋日晚思》:

桐槿日零落,雨余方寂寥。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

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平生有游旧,一一在烟霄。[1](P518)

李商隐将“桐槿”、“秋雨”、“庄蝶”、“胤萤”、“琴”、“酒”、“牧”、“樵”、“烟霄”等意象与身世寂寥、命运不济之情串联,正如姚文燮曰:“桐槿之质,望秋先零,蝶去萤销,与土木形骸何异?琴酒自适,樵牧为群,非无烟霄之游旧,而汲引复谁望耶?”[1](P519)此诗旷达其表,透出“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杜甫《秋兴八首》三)之意,凄悲其内,突出“寂寥”二字,写出了诗人在独居境况下自然而然的感受。可以想见,诗人虽正值壮年,但身陷党争,抑郁不得志,这对一个怀抱满腔报国热情、内心细密敏感的人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故只能借“田园之情”稍加排解。

由上分析,我们看到李商隐笔下的“蝶”意象的含义及表现是丰富复杂的。然而一个意象并非以封闭形式存在的,而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因此李商隐还借用蝶意象的融合性增强“蝶”诗的悲慨缠绵色彩。由于较易附着哀怨悲愁情感,“蝶”意象对其伴生意象亦有选择,常常与烛、书、梦等结伴,表达更为丰富复杂的情韵氛围。在此以《独居有怀》为例:

麝重愁风逼,罗疏畏月侵。怨魂迷恐断,娇喘细疑沉。

数急芙蓉带,频抽翡翠簪。柔情终不远,遥妒已先深。

浦冷鸳鸯去,园空蛱蝶寻。蜡花长递泪,筝柱镇移心。

觅使嵩云暮,回头灞岸阴。只闻凉叶院,露井近寒砧。[1](P583)

“蛱蝶”是本诗的中心意象,具双关意,既可指梦中的“庄蝶”,亦可指如形随形的“韩蝶”。而“蛱蝶寻”亦复双关,既谓风逼而香散梦断后失去“韩蝶”,更指恩人离去后寂寞冷清,苦苦寻觅而不复得的悲凉境遇。所以“浦冷鸳鸯去,园空蛱蝶寻”表达的是一种“系心令狐,感恩怀旧,彼则早已心存隔阂而深妒我矣的惆怅落寞之情”[1](P587)。此外,李商隐还用“蜡花”、“信使”等共同组成意象群落完成本诗主题:“蜡花长递泪”隐指夜深时晚,伤别难寐,惟伴残烛而递泪。所思之人不在眼前,只得以书信传情达意,“但己居嵩洛,彼在长安,觅使传书而无由”[1](P587)。由此,通过“蝶”、“烛”、“书”三个意象的串联,更加有力地突显孤独、迷惘、幻灭的情绪。

依上所述,“蝶”意象在李商隐诗中始终萦绕着政治愁思。在古代中国,功名与爱情是文人士子的两大追求。如果说李商隐的官场失意有幸福美满的爱情生活弥补,那么他的愁情应该也会有所减淡吧。但偏偏他的爱情亦是艰辛坎坷,那么他的相思之调又会如何书写呢?

二、“化蝶”:爱情相思的书写

蝶文化中的“化蝶”原型,最早记载于晋代干宝的《搜神记》:“宋大夫韩凭,取妻美。宋康王夺之。凭怒王,自杀。妻阴腐其衣,与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揽之,著手化为蝶……凭与妻各葬,相望。冢树自然交柯。有鸳鸯栖其上,交颈悲鸣。”①该段文字出自宋人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十四“郓城县青陵台”条之后的一段材料,关于今本《搜神记》与该段文字之间的关系详见董乃斌《李商隐诗的语象:符号系统分析——兼论作家灵智活动的物化形式及其文化意义》一文。

在韩凭故事中,衣裾不仅是女子的着物,更是一个美丽的忠于爱情的妇人的着物,衣裾化蝶有赖于女子精魂的灵化。这样,“蝶”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爱情的象征物。

到了南北朝时代,“蝶”意象的爱情相思意味乃正式形成,如梁武帝有“花坞蝶双飞,柳堤鸟百舌”(《春歌》)和“飞飞双蛱蝶,低低两差池”(《古意诗二首)之二)的名句。

“蝶”经由齐梁宫体诗赋以爱情相思为开端,及至初唐诗人对其审美视域的开拓。至此,“化蝶”传说完成了由民间故事进入文学领域的全过程,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文学审美意象,慢慢成了积淀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忠贞女子精魂的重要象征,并带有某种悲剧色彩,同时内化为渴望幸福美满爱情的民族文化心理。此后,许多诗人笔下便出现了“韩蝶”、“青陵粉蝶”、“蝶恋”、“蝶双飞”等词,李商隐诗中亦然。

在李商隐诗中,“化蝶”意涵有所强化和扩展,构成了一条“蝴蝶”从相识、爱慕、追寻到失落乃至悲剧的发展线索。

由于种种内外因素,中国古代的爱情往往体现为相思主体与相思对象的“阻隔”,即冯梦龙在《平妖传》中所言:“大凡情有二等:一等郎才女貌,你贪我爱,传书递简,千期万约,中间有隔碍,不能成就,花前互想,月下同怜,这谓之‘相思’。一等或男欠着女,那一边女全不挂在心上,或女欠着男,这一边男全部放在肚里,情牵意化,短叹长吁,却是干折了便宜,这谓之‘单思’。”[6](P47)李商隐一生可考的恋爱有三次,其中两次为相思,一次为单思,却都以悲剧告终。笔者在此就对描写三次恋爱经历的代表性诗作加以分析。

少年时期,李商隐玉阳学仙,与女冠产生了一段幽隐、浪漫的爱恋,此后李商隐写下了大量诗歌回忆这段感情,其中就有《当句有对》: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1](P1865)

“首联写道观壮丽,暗示其明为求仙,实效鸳鸯双楼。次联言道观池光闪烁,花影缭乱,晓日辉映,露气初干,透出春色纷然撩人意绪。腹联谓但感游蜂怜爱舞蝶,春意正浓,岂知孤凤之思念离鸾乎?末联由‘忆’字生出,谓时光流转,而所思遥隔,会合无期。天阔地遥,宜所思者之可望而不可即。”[1](P1869)这是一段男欠着女之情,李商隐一往情深,无奈女冠位高心远,好事未久,甜蜜转瞬成天涯,留给诗人不尽的忧伤与创痛。

青年时期,李商隐曾在洛阳与柳枝有短暂的相会、相恋,这场不期而遇的爱情在李商隐心中留下了甜蜜而又苦涩的记忆。《柳枝五首》其一正是这段感情的如实讲述: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1](P113)

张采田谓柳枝乃李商隐第一知己[1](P119),这确切地阐明了李商隐与柳枝间的真情,正如诗人在序中所言,柳枝“吹叶嚼蕊,调丝压管,作天海风涛曲,幽意怨断之音”,极富情韵,极具才情,并且也是一位大胆追求爱情的女子,当柳枝听到《燕台诗》诗后,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且“手断长带,乞诗约期。”然最终“会所友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一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期约成了永生的阻隔,不久柳枝也嫁入藩镇。这场相恋虽真诚炙热,可一开始就注定凄惨:“然柳枝固商贾之女,李商隐则为东诸侯,贵贱悬殊”,这在婚姻等级森严的唐代社会是绝不被容许的。正因如此,诗人只能借蜂、蝶喻己和柳枝,以“不同类”聊以解不能忘情之意。

第三次是他与妻子王氏关涉党争的悲剧婚姻。王氏在世时,李商隐感慨颠沛流离的幕府生活和夫妻之间的无奈分离,王氏溘然长逝,更令他悲痛难以自拔,写下了许多爱泪交加的悼亡诗[7],如《青陵台》:

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倚暮霞。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1](P1153)

此诗可视为诗人面对亡妻贞魂的自遣与自解:“大中以来,李党叠贬,牛党复职,李商隐追随郑亚,益遭令狐之忌。至卢幕罢归,穷蹙之极,己固沉沦,妻亦无端受累,不得已‘复以文章干绹’。前二句以斜日暮霞渲染环境气氛,隐含对王氏的追念及其义烈品格的赞美。后二句以韩凭自况:己之干绹,自旁人视之,或正‘放利偷合’之小人‘等闲飞上别枝花’之又一‘背恩’之行,然己之违心之举,实出万不得已,内心固极痛苦而非‘等闲’为之也。”[1](P1156)

综上,李商隐以缠绵深沉的爱,建造了一个高远、纯净的爱情失乐园,让“蝶”亲历了爱恋、寻觅、间阻、失落、痛苦甚至是绝望。这恰恰印证了中国文人情诗的一个显著传统:长于咏唱一种有缺憾的爱,从中表现一种惘惘不甘的情调。在这些古代爱情诗词中,诗人们极少去吟咏那一份正在爱中的欢乐意识,亦极少以乐观之眼光,去憧憬爱的明天,而是对消逝的往日之恋一往情深。[6](P87)

当然,这座失落园不仅止于此,更潜藏着尚柔美和对爱的执着信念的民族文化传统。蝶柔艳绝美的自然外形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柔美。当自然物成为文学意象,“韩凭夫妇化蝶”和“梁祝化蝶”的悲剧故事在心理上带来一种动人柔美之情。在李商隐笔下,借用“化蝶”故事书写了三段凄泣欲绝的凄美爱情,历史积层与自身的心性、经历相融合,使柔美传统由民族潜意识显现为独特的生命体悟,并更加深化了中华民族对爱的信念。以情胜、以感胜的传统思维,使对爱的执着追求成为生活的常态。韩凭夫妇、山伯英台,恩爱夫妻、痴情男女,现实的间阻,无法成全有情人,既然生不能同日,爱不能相守,唯有以死抗争来寻觅永恒、坚贞的爱情,通过“身与蝶化”实现对纯爱的追求。双双化蝶,通过生—死、人—物的转化实现了对至爱的寻觅,使身心不再被形所役,使现实中“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莫大悲哀转化为超现实时空的永恒爱恋。在这样的形式中,“蝶”作为永恒痴情爱恋的信码,承载了包括李商隐在内的众多失落文人对爱的信念。

李商隐诗中“蝶”意象的多样主题在微观上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学中“蝶”意象的多层意涵。在某种程度上,一部中国文学史就是一部经典意象的诞生和旅行史。一个经典文学意象的塑造,不仅可以恰切地映照诗人深挚的心灵世界,更可以经由其多样表达赋予经典意象复杂多样的主题内涵,成为后世创作的典范。因此“蝶”意象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经典意象,在李商隐笔下的成功塑造恰切地传达了诗人对功名、爱情这永恒话题的体会、意绪;也从“蝶”意象的发生、发展史角度极大地充实了“蝶”诗的主题意蕴,为陆游等后世诗人留下了宝贵的创作财富。

[1]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3]陈鼓应.庄子浅说[M].北京:三联书店,1998.

[4]董乃斌.李商隐诗的语象:符号系统分析——兼论作家灵智活动的物化形式及其文化意义[J].文学遗产,1989(1).

[5]王立.心灵的图景——文学意象的主题史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6]王立.文人审美心态与中国文学十大主题[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3.

[7]苏涵.一个弱者的爱情世界——李商隐爱情诗的人格阐释[J].山西师大学报.1993(7).

[责任编辑 陈义报]

On the Two Themes of“Butterfly”Image in Li Shangyin’s Poems

WU Li-dan,XIANG Nian-do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China)

“Butterfly”image is one of the rich imaginary themes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Li Shangyin was especially expert in expressing his emotion and longing for love by resorting to the image of“butterfly”. Based on the theme of“butterfly”images in Li Shangyin's poetry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this essay discusses by the“butterfly”image the Chinese poetry tradition and its sheering direction through additional meaning and unique expression of the poet,so as to give concern about the“butterfly”image i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of various themes,expressions and implied national culture,which shows the born,travel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classic image in the Chinese literature history..

Li Shangyin;“butterfly”image;dream butterfly;transforming into a butterfly

I222.7

A

1009-1734(2014)11- 0052- 05

2014- 10-14

2013年国家级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201310370074)成果。

项念东,博士,副教授,从事中国近现代学人与学术思想研究。

猜你喜欢

化蝶李商隐意象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蝶语
嘲桃
月夜情思
石榴
意象、形神
录唐?李商隐《无题》诗(草书)
蝴蝶和树
今夜化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