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甘为孺子牛
2015-03-27陈永辉
陈永辉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牛是任劳任怨的代名词,它以埋头苦干的精神为世人所喜爱与赞赏。农忙季节,它套着木犁脚踏实地,在农田之中奋力前进;农闲的时候,它肩负沉重的大板车,扬头甩尾、精神抖擞地在大道上奋蹄而行。它从不计较得失,真正无愧于“孺子牛”的称号。
牛 赋
□[唐]柳宗元
若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脰,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①,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已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②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滕③,或实俎豆④,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⑤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善识门户,终身不惕⑥。
牛虽有功,于己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选自《柳河东集》)
[注释]①敛:收获。②蹶:踏。③缄滕:绳索。④俎豆:“俎”和“豆”,都是古代祭祀用的器具。⑤藿菽:藿,豆叶;菽,大豆。⑥不惕:惧也,敬也,忧伤。
【作者简介】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散文家。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并称“韩柳”。唐宋八大家之一。有《永州八记》等六百多篇文章,经后人辑为三十卷,名为《柳河东集》。
【静品诗境】这是一篇咏物短赋,是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后的感愤之作。在这篇赋里,柳宗元把自己比作牛,把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比作瘦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却得不到好报;而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劳无功、无益于世,却因为善于钻营取巧享受厚禄。作者通过这一形象的对比,抨击了当时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抒发了自己强烈的不满情绪。
【细酌珠玑】牛“利满天下”表现在它浑身上下都是宝,能为人所用。它的皮和角、肩和臂,用途极广,或作食品,或作绳索,或作器物,或作供品。真乃“由是观之,物无逾者。”羸驴“不耕不驾”,却坐享其成,跟着劣马吃吃喝喝,能获得豆类饲料、饱腹无忧。其文虽短,但含蓄深沉,从赋体形式上来看,一百多字的《牛赋》,把牛“日耕百亩”的献身精神和“利满天下”的无量功绩刻画得惟妙惟肖;把驴“不耕不驾”的懒散傲慢和“善识门户”的投机钻营揭露得淋漓尽致。
书戴嵩画牛
□[宋]苏 轼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①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②大笑曰:“此画斗牛也!斗牛力在角,尾搐③入两股间。今乃掉尾④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⑤之。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⑥。”不可改也。
(选自《东坡志林》)
[注释]①囊:袋子,此处指画套。②拊掌:拍手。③搐:抽缩。④掉尾:摇尾巴。⑤然:认为对。⑥婢:女佣人。
【作者简介】苏轼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眉州眉山人,祖籍栾城。北宋著名散文家、书画家、词人,是豪放词派的代表。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合称三苏。唐宋八大家之一。
【参考译文】四川有个杜处士,喜爱书画,他所珍藏的书画有几百种。其中有一幅戴嵩画的牛,他尤其珍爱。他用锦缝制了画套,用玉做了画轴,经常随身带着。有一天,他摊开了书画晒太阳,有个牧童看见了戴嵩画的牛,拍手大笑着说:“这张画画的是斗牛啊!斗牛的力气用在角上,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中间。现在这幅画上的牛却是摇着尾巴在斗,错了!”杜处士笑笑,感觉他说得很有道理。古人有句话说:“耕种的事应该去问农民,织布的事应该去问女佣。”这个道理是不会改变的呀!
【读文悟道】要认真、仔细地观察事物,不能凭空想象,不能迷信权威,要从客观事实出发。
牛
□张爱玲
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摩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娘子就起身把灶上点了火,禄兴跟着也起身,吃了一顿热气蓬蓬的煨南瓜,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露出美丽的雨过天青色,树枝才喷绿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洒人一身。树丛中露出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牵牛花缠绕着坟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进暴露在黄泥外的破烂棺材里去。一个个牵了牛,扛了锄头的人唱着歌经过它们。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告诉: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蒙蒙,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选自《张爱玲文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