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名

低眉

我们乡下有个“坏癖”，喜欢给各色各样的人订“坏名”。而且这些坏名常常很特别，很有地方特色。

肥而胖的人，叫“八担猪”。一担猪，有一百斤。八担猪，八百斤。够多胖的一个人呐！“斫人牛”，斫（读“乍”的入声），本来是指爱用角抵人的牛，现在用来比喻那些专门与人作斗的人了。还有“好斗的鸡子不长毛”，“羊儿辣子”、“刺猬”，也是指这样的人。好斗，浑身是刺。“拉屎猫儿”，是叫那些做事很差，老落后，跟不上“趟”的人。身上不清爽，不格正，或者做事只图快，不图好，这样的人叫“癞污龙”（唉，龙可真倒霉！）。“犬猪”，是专门用来那些说话很“犬”，根本不晓得轻言巧语，不晓得尊重长辈，不清嘉婉媚，一开口就很冲的人。“犬猪”，又叫“虬猪”、“猪怂”。“六月的麻苍蝇”，是叫那些不知趣的人。“凤仙花儿”，“哭宝儿”，“气鼓儿鱼”，是形容这个人特别容易来气，特别欢喜哭，有点儿事就气鼓鼓的，言语上，神情上，都对他来不得点儿颜色。“巴家鬼”，是叫那些特别节俭做人家，像个笊筢的人。“巴家鬼”只晓得往家“巴”，不晓得往外送！“甩大袖子的”，专用于那些只会说不会做的人。而特别会说的人，叫“壶打掉落了把嘴子”。岔嘴岔舌，到处都喜欢说的人，叫“药铺店里的甘草”，这是形容他块块搭得上，多管闲事。而蛮不讲理的人，叫“蛮绞绞儿”。“蛮绞绞儿”，又叫“翁饺子”……这一类的坏名，都是借用动、植物的名字，找出人和动、植物个性上的类似之处，把人比喻成动、植物，在我老家这里可以信口开河，一找一大串，可说是比比皆是。

坏名，大都还跟人的性格有关。喜欢耍子的人，叫“耍货儿”。莽撞的人，叫“莽张飞”。暴躁的人，叫“杀头”。特别不顺毛，难对付，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叫“渣子”。而脾气好的人，叫“面筋佬儿”。我三姑父的坏名，就叫“面筋佬儿”。他还有一个坏名，叫“慢而稳”！喜欢炫耀，或者弄巧成拙，出丑了，叫“现眼目”。“现”了“眼目”的人，叫“现世宝”。好把自己家的东西到处给别人看而炫耀，又叫“稀奇”别人（稀，韵母拉长了说。奇，轻音）。经常“稀奇”别人的人，叫“稀奇鬼”。还有喜欢老三老四的人，叫“老人头”，又叫“老相巴子”。在家不做事，举止清贵的人，叫“相公”。而喜欢看书，有出息的人，叫“书公子”！

有些坏名，是从昵称里头来的，叫着叫着，也成了昵称。“背锹儿”，原本就是个骂人的话。本来呢，夭折了的孩子是不能埋到祖坟里去的，上路的时候背上还要背个小锹儿。骂他“背锹儿”，就是骂他长不大，要夭折的意思。可是，慢慢地后来，“背锹儿”就成了家里的长辈喊小辈的一个昵称。同样来头的还有，“寿宝”，“细寿宝”，“麻脚”，“麻脚子儿”……还有“老麻脚”，是说这个人，做事不稳重，六十岁做的事像三十岁，这，就是个“老麻脚”了。“老麻脚”，有一种小聪明的沾沾自喜在里头。

还有用日常生活中的农活来做坏名的呢！“屁垩田”。垩田，指把某种东西放在田里做肥料。“屁垩田”，你说能有什么用场呢？因此，那些说话不响，耳朵根子又软，个性懦弱的人，就被命名为“屁垩田”了。特别有意思的坏名，是“浑身梦”。整天像是沉浸在梦里一样，何止是沉浸，他简直就是把“梦”披在身上的人了，所以他叫“浑身梦”！

在生产队里大呼窿上工的日子里，我们队里不论大人小孩个个都有坏名，而且还世袭！我挺怕到大人们上工的地方去的。而我爸爸这个人好是蛮好的，但却喜欢帮人家订坏名！他叫我们那个队里的陆家宝儿的女将，“馊馒头”！因为她长了一脸的麻雀儿斑。他叫后来教过我弟弟中学语文的马本来女将，“饼儿花”！因为她的脸圆圆扁扁的，像个饼儿花。还有许多经典的坏名，都是有典故的，比如“琵琶鬼”啦，“血刀儿”啦，“唐烂眼儿”啦，等等，都是我爸爸的功劳！他这么喜欢帮人家订坏名，可以想见他自己的坏名有多多！告诉你吧，打从我记事起，只要一走出去，保证那些大人个个问我：“细焦屑儿榔头儿啊，你来啦？”我妈妈常会轻言巧语地嗔怪他们：“你们没有意思啦，才点点细伢儿也要瞎说。”我小，可是他们的意思我是晓得的，我这都是“世袭”的我爸爸的坏名。谁叫他欢喜帮人家订坏名呀？可害苦了我！他的坏名可多了，“荞麦烧饼”，“铁榔头”，“李矮子”……哼！

我怕我爸爸，不敢叫他的坏名。有时我还不知道哪里得罪我爸爸了，他就会很凶地骂我：“还不好好的，等会儿叫你水笑！”水笑，就是要叫我哭的意思。不然，他就跟我说：“我不和你下细丝儿！”下细丝儿，我也晓得。就是不下小雨下大雨，他要给我很大的规矩。这时候我赶忙就变得好好的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挺讨厌人家叫我爸爸坏名的。我听到了，必定要把我小脑袋里能想到的骂人话全都说到。大人们听到我骂他们，还笑嘻嘻地说：“你骂我们烂眼儿，琵琶鬼我们都不怕。只有一个坏名你不晓得，我们就怕你骂那个。”“是什么坏名？”他们说：“告诉了你不能骂。”我说：“你们告诉我，我绝对的不骂。”他们说：“好吧。我们最怕你骂我们‘小马儿，你一骂这个，我们都像被抽了筋一样伤心。你一骂这个，你妈妈就会欢喜你得不得了。”

我一听来了劲，很响亮地骂起来：“小马儿小马儿小马儿小马儿小马儿！”像唱一首歌。谁知他们没有像被抽了筋一样伤心，反面像发了羊癫疯似的浑身发抖，还蹲在地下捂肚子。我感到我上当了。我妈妈对他们说：“你们可是点儿意思都没有了，捉弄细伢儿，神的！”毛桂芳很少捉弄我的，她家的儿子和我同龄。她说：“你上了当啦，‘小马儿是你爸爸的坏名啊。”

原来，我爸爸还有一个坏名叫“小马儿”！我想不通，这个明明是个名字嘛，为什么是我爸爸的坏名呢？怪不得有时候他们喜欢问我：“小琴，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妈妈叫什么名字？你婆婆叫什么名字？外公叫什么名字？妈妈叫什么名字？”我一一给他们回答了。他们都夸我聪明，灵泛，最后就会问我：“那么，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呀？”我说，“我爹爹的名字叫马本庆。”谁知他们一听个个都像软了筋似的大笑起来：“呆子，呆子！”我想半天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越不明白的事他们越是要问，我明知是错的，也只好傻傻地告诉他们，然后，等他们像母鸡和公鸡一样的咯咯笑。有时候看他们那副怪样，我也禁不住笑起来。他们又说，你也笑，你也笑，你晓得我们笑的是什么吗？

终于有一天，我妈妈告诉我了：“你爸爸的爸爸不是你爹爹。”

“啊——，那到底是谁呀？”

“你爸爸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你这个爹爹是他的继父老子。”

哦，是这样啊。本来嘛，就有点奇怪，我爸爸姓李，我也跟我爸爸姓，可是我爸爸却不跟我爹爹姓，我爹爹姓马，这不明摆着有问题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难怪他们要帮我爸爸取个坏名，叫“小马儿”。

讨厌的是，我终于也世袭了这个坏名。而且，我自己也有坏名！一个叫“细脚儿老太”，我的脚细，跑起来又慢。上学路上，我跟不上别人的“趟”，他们听了忍不住就要哭。我嘴一咧，他们就又都来骂我另一个坏名：“凤仙花儿，凤仙花儿！不能轧！”

有时，他们还一边将跑，一边将说。说得流流下水的：“细脚儿老太，细脚儿老太！跑不快！”“凤仙花儿，凤仙花儿！不能轧！”

这，简直就是一首儿歌嘛！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