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文论的价值取向
2015-03-27刘学智
刘学智,黄 毅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引 言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家,不仅创作被人们广泛关注,他的文学思想也同样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因为在现代文学史的众多作家中,沈从文的文学思想就像他的创作一样独特。沈从文的文学思想当然最为形象地反映在他的创作之中,但也同样具体集中地反映在他的文论里。这些文论,2002年12月,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沈从文的全集的时候,主要把它们集中在了第16、17两卷中,此外,别的一些卷也有散见。通读沈从文的这些文论,不难发现,沈从文的文论有两个很明显的价值取向:一是功利,二是美。
一
沈从文文论的功利价值取向,首先反映在他的经典观中。沈从文对经典有着特别的关注和兴趣,在他的文学生涯中,他的内心一直饱含着深深的“经典重造”的焦虑[1],因而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执着和虔诚的经典寻梦者之一”[2]210。沈从文认为,传统的经典就是具有强烈的社会功利性的,它是一个社会中人的行动准则,它对社会和人都有着现实的巨大的影响。如在发表于1938年9月的《谈进步》一文中,他认为,经典的前身是有魔力的宗教符咒,但随着人的理性的抬头,这种宗教符咒被文字所代替,文字于是成为了经典。尽管文字经典是理性的产物,但它在社会中起的作用与有着魔力的宗教符咒相似。“所以神虽消灭,若干经典,却依然保留它的神性,神或经典的保守者,说明者,还依然有它的特殊权力。”[3]479
对传统经典的关注,沈从文是为了要说明新的经典应该是怎么样的,新的文学应该是怎么样的。因为沈从文认为,在新的时代里,旧的经典已经失去了它的社会指导作用,要有新的能满足这种时代要求的经典来代替它,而在新的时代里,这种新的经典应该就是文学。同样是在《谈进步》这篇文章中,他说:“不特简单符咒已失去其魔性,即过去用文字写成的经典,也有点陈腐,不甚光辉了。文字既能代替符咒而兴,产生新的魔性,用于政治可燃起人类的宗教热情,用于文学,仅仅是中和这种热情,未免可惜。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后,于是重新提出一种意见:文学在任何情形下,都应当成为经典,这种经典内容且必需与当前政治理想和伦理理想相通。换言之,文可载道,文学也要载道。”[3]481
在沈从文看来,传统经典是有魔力的,那么成为了新的经典的文学也同样应该是有魔力的,在1936年11月发表的《文学界联合战线所有的意义》[4]112,在1942年10月25日发表的《文学运动的重造》[4]296-297,以及在1943年发表的《学习写作》[4]332等文章中,他都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即新的经典要对人有益,能引导人们健康、勇敢地活着,能团结人们努力追求光明,同时增进人民的智慧,提高全民族的精神。总之,沈从文的经典观是主张文学要追求功利性的。
沈从文除了在他的经典观中阐述文学的功利价值取向外,还在别的很多场合表达了他的这种观点。如在发表于1935年2月3日的《新文人与新文学》一文中,他强调文学不能抛开人的问题谈天说鬼,而要紧密联系社会,要反映社会的不合理之处,从而促其改变[4]85。在发表于1938年7月的《谈保守》一文中,他又强调作家要为教育青年而写作,要用作品培养青年的理性,使他们懂得对不合理的社会进行怀疑,并促其改变[4]258-259。沈从文甚至不反对文学成为工具,在发表于1943年1月20日的《“文艺政策”检讨》一文中,他强调文学应该是改造社会的工具,他说:“文学当成一个工具,达到‘社会重造’、‘国家重造’的理想,应当是件办得到的事情。这种试验从晚清即已开始,梁任公与吴稚晖,严几道和林琴南,都曾经为这种理想努过力。这些人的工作,曾帮助了辛亥革命的成功。共和后军阀逐渐抬头,十余年内战痛苦的教训,正可说是革命党人和知识分子得到政权得到议会以后,疏忽了控制这个工具作成的。因此五四前后,胡适之、陈独秀、钱玄同等人的新文学运动,才重新提出‘工具重造’(即由古文改语体文)‘工具重用’(由应酬庆吊改作向新社会深处发掘,为思想解放努力)的主张。在党中则继之而起的有朱执倡、戴季陶、吴稚晖、叶楚怆、邵力子……对这个运动各有贡献。二十年来作者继起,北伐成功所得助力极大,即近二十年来民族发展和社会变迁,也无不与这个工作相关。且单从白话文种种试验来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所得的成就,便可说是异常庄严而伟大的!”[4]274-275在发表于1947年12月15日的《谈现代诗》一文中,他要诗人为“重造政治”而写诗[4]479。在发表于1948年2月21日的《复一个木刻工作者》一文中,他又力促青年木刻工作者以木刻来挽救国家,他说:“以我私见,您和更多年青同乡,宜于来学习作第二种战士,就现实广泛吸收知识与经验,为家乡为中国热诚素朴工作二三十年。这个国家民族当前实面临一种严重试验,即在分解圮坍中,或新生,或毁灭,二者必居其一。要得救,必从一新的信念出发,对强权政治与一切腐败存在加以完全否定,修正现代政治所作成的病态残忍及麻木自私,而为下一代重新安排,重新粘合,由亲爱与合作出发,泛滥此健康信念于一切表现上,才可望得到一点转机!国家必于真实和平与民主中,方能够将民族精力与热情,好好用到发现和发明,创造与建设,来和其他优秀民族作进步竞争!工作庞大而艰难,唯有忠于人生忠于人民不以个人成败得失的真正战士,才有勇气来沉默担当的!”[4]481不难发现,沈从文的文论是注重文学的社会作用的。
因为注重文学的社会作用,所以沈从文的文论反对文学谈天说鬼,反对文学用来给有闲人消闲,反对以玩票的态度来写作,反对写作者追求所谓的轰动效应,并要求写作者要甘于寂寞。如在发表于1935年6月30日的《谈话剧创作》一文中,他就强调写作者不能为追求轰动效应而写作[4]396。而在发表于1936年10月25日的《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一文中,他又强调写作者要耐得住寂寞:“作者为了追求作品的壮大和深入,得自甘寂寞,略与流行观念离远,不亟亟于自见。”[4]107
但我们必须注意,沈从文所主张的文学之用是有特定的含义的,他主张文学之用,是经典之用,即给社会和人提供一个行动的准则,这种用处,对国家民族社会而言,是为国家建设提供建设的原则,重铸国民道德,唤起民族自尊心与自信心,造就国民博大坚实富于生气的人格等。对个人而言,则是帮助人认识社会,认识人生,鼓励人追求光明,给人以积极向上的勇气,同时增加人的智慧,增加爱心,使人得到快乐,得到安慰,得到教育和娱乐等。显然,这种作用是精神性的,因此,沈从文强调的文学之用,是精神方面的,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总是反对那些对文学采取实用的态度的做法,如政治对文学的利用,或个人用文学来谋“出路”,“以笔作桥梁将自己渡入‘政治’”等等。前者如在发表于1937年2月21日的《一封信》一文中,他说:“我认为一个政治组织固不妨利用文学作它争夺‘政权’的工具,但是一个作家却不必需跟着一个政治家似的奔跑。”[4]131后者如在《复一个木刻工作者》一文中,他说:“我说的问题似乎和一班从事木刻青年所悬望的目的都远得多,困难得多,也就容易显得荒谬得多。(正如谈新闻特写,一个新闻从业员,照习惯还只把他的工作限于写点好文章,以笔作桥梁将自己渡入‘政治’时,我却觉得这其中应当有人把他的工作转入‘思想家’领域。宜于用一个思想家态度来处理工作,并接受种种挫折,努力克服,把工作慢慢的成为转捩历史一个杠杆。能那么打量那么作下去,工作自然将超越普通成就而一直向前。为的是从文学方面,近三十年发展,便可看出这不仅是‘可能’的,还是‘必然’的。)您既然来作这件事,就慢慢的努力下去吧。”[4]480总之,沈从文是主张文学要有用于社会的。他的这种看法,在今天看来,仍然是经得起考验、站得住脚的。
二
沈从文文论的第二个重要价值取向是美。这个价值取向也首先表现在他的经典观中。沈从文认为,传统的经典在文字上是美的,有光辉的,如他认为《诗经》、《楚辞》是重要的传统经典,在发表于1935年8月31日的《论技巧》一文中,他说:“《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觉得极有热情……”。[3]470在发表于1938年9月的《谈进步》一文中,他又说:“旧有经典的完成,若用的是有光辉的文字,新经典成功条件之一,便是同样要用那个有光辉的文字来装饰。”[3]487即不仅认为传统的经典是美的,而且新的经典也应该是美的,于此我们不难看到沈从文文论美的价值取向。
在其它文章中,沈从文更多地谈到了文学要美。在发表于1935年3月10日的《风雅与俗气》一文中,他提出,文学形式的美具有重要的价值,我们得注意文学作品形式的美[4]212。在发表于1936年1月8日的《答辞六——从艰难中去试验》一文中,他又强调文学作品要完美[4]403。在发表于1942年10月15日的《给一个作家》一文中,他说他追求一种“比较完美而有永久性的东西”:“失败时也不想护短,很希望慢慢地用笔捉得住文字,再用文字捉得住所要写的问题,能写些比较完美而有永久性的东西。”[4]345在发表于1942年4月16日的《短篇小说》一文中,他又强调,要以创造的心来创造“珠玉作品”[3]504。从强调形式的美的重要,到强调文学作品要完美,再到追求珠玉作品,可以看出,沈从文的文论是重视美,有着追求美的价值取向的。
由于美不可凭空获得,因此,相应地,沈从文的文论又有重视恰当、重视技巧、重视传统的价值取向,因为恰当、技巧、传统不是美,但能造就美。何为恰当?恰当,沈从文又称之为妥贴,就是恰到好处,指创作时对材料、文字、技法等的运用合适正确,恰如其分。沈从文多次强调了恰当对作品的意义,如在发表于1939年1月22日的《一般或特殊》一文中,他说:“一个作家对于文字的性能了解得越多,使用它作工具时也就越加见得‘恰当’。我不说‘美丽’,说的是‘恰当’,正因为一切所谓伟大作品,处置文字的惊人处,就正是异常‘恰当’处。”[4]261在《短篇小说》一文中,他也表达了近似的观点[3]493。的确,恰当能使作品成功,能使作品伟大,当然也能使作品美。
恰当的取得,与技巧有密切的关系,因此沈从文的文论又特别重视技巧。关于恰当与技巧的关系,沈从文在《论技巧》一文中说得很清楚:“就‘技巧’二字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3]471在《一般或特殊》一文中,他又说:“运用文字,表现自己或社会,希望恰如其意所能言,写它出来时,且能明白在某一类读者中必然留下一个什么印象,可能引起些什么反应,既是每个作者的愿望,这么说来,了解文字性能似乎也可以算得上一种‘知识’,而且算得上作家所不可少的知识,这知识稍稍说得不同,便是技巧,调排文字的技巧。”[4]261正是看到了技巧的正确运用可导致恰当,并进而获得美,因此沈从文的文论是重技巧的,如在《论技巧》一文中,他就提出:“有思想的作家若预备写出一点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读者注意,催眠,集中其宗教情绪,因之推动社会,产生变革,作者应当作的第一件事,还是得把技巧学会。”[3]472-473在发表于1936年1月22日的《答辞十——天才与耐性》一文中他也表达了近似的观点:“一个作品的成功,文字弄得干净利落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您明白了如何吝惜文字,还应当如何找寻那些增加效率的文字。这一点近来的人常笑它是‘小技巧’,以为不足注意。其实一个作者若多少懂得一点技巧,也不很坏。”[4]407总之,沈从文的文论重视技巧。
由于技巧往往存在于传统的作品之中,因而沈从文的文论又强调要重视传统。如在发表于1931年6月1日的《给一个写诗的》一文中,他就说:“你的笔写散文似乎比诗方便适宜点。因为诗有两种方法写下去:一是平淡,一是华丽。或在思想上有幻美光影,或在文字上平妥匀称,但同时多少皆得保守到一点传统形式,才有一种给人领会的便利。”[4]184发表于1939年6月2日的《谈谈木刻》一文中,他又说:“所以从我那么一个外行看来,木刻若要有更广大的出路,更好的成就,成为一种艺术品,就制作形式言,从武梁石刻近于剪影的黑白对照方法,到现存年画纯粹用线来解决题材方法(以及两种极端不同却同样用鸟兽虫鱼补充画面,增加它的装饰性方法),必需充分注意,认真学习,正因为值得注意值得学习来加以折衷试验的方法实在太多了!大家与其抽象,讲‘刀法’,争‘派别’,何如综合各方面知识,来作一种大规模的尝试。”[3]491此外,在《短篇小说》一文中他也表达了近似的看法。[3]503总之,沈从文是重视传统的,因为传统能让作品变美。
结 语
沈从文的文论一方面有着重视文学的作用的价值取向,另一方面却又重视美,按照康德美是无功利的说法,这两者实际上是矛盾的。但由于沈从文所强调的文学之用是精神性的,因而看似矛盾的两者就被他很好地统一在了一起。既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又认识到文学是审美的,这种价值取向,在当时普遍重视文学的物质功用的社会氛围中,实属少见和难得,就算在今天,这样的价值取向仍然是值得肯定的。
[1]黄毅.沈从文的“经典重造”焦虑及成因[J].昆明学院学报,2009(2).
[2]康长福.沈从文文学理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3]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6)[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7)[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