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渔话本小说的结尾策略
2015-03-27
论李渔话本小说的结尾策略
秦军荣
(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摘要:话本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颇具民族特色的重要文体样式。“篇尾”就是话本小说的结尾或煞尾,是附加的,具有相对独立性。从功能层面看,李渔的话本小说涵盖了评论型、说明型和叙事型三种煞尾方式,全面展示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结尾策略及魅力。那么,对李渔话本小说结尾策略的追寻和解读,当具有窥斑知豹之意义、纠偏补阙之功效,于当下短篇小说煞尾亦将有所裨益。
关键词:李渔;话本小说;结尾策略
话本小说是我国古代小说的独特艺术形式,其体制一般包括题目、篇首、入话、头回、正话和篇尾等六部分。“篇尾”是“正话”故事结束后用来收煞全篇的部分,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就语言体式而言,话本小说的“篇尾”可以分为韵语式、散韵结合式和散语式三类;从功能层面来看,又包括评论型、说明型和叙事型三种。一直以来,学界关注颇多的是韵语式“篇尾”及其评论和说明的功能,甚至出现了“话本小说在正话故事结束后,一般以一首七言四句小诗作结(也有八句或两句的),有的进行总结劝诫,有的进行比较评论,还有的点出篇名”[1]等以偏概全的描述。
李渔的话本小说主要有两部集子:《十二楼》和《无声戏》,各12篇,共计24篇,有“篇尾”的为22篇,涵盖了韵语式、散韵结合式和散语式三类煞尾方式,兼有评论、说明、叙事三种功能,全面展示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结尾策略及魅力。那么,对李渔话本小说结尾策略的追寻和解读,当具有窥斑知豹之意义、纠偏补阙之功效,于当下短篇小说煞尾亦将有所裨益。
因为叙事型“篇尾”仅仅出现在李渔的话本小说中,所以,为了凸显李渔小说在结尾策略上的特殊成就,兹以功能为据对《十二楼》和《无声戏》的“篇尾”进行分类言说:评论型“篇尾”、说明型“篇尾”和叙事型“篇尾”。
一、评论型“篇尾”
所谓评论型“篇尾”主要是对正话故事进行评议、论说,《十二楼》和《无声戏》共有18篇采用了这种煞尾方式,或用韵语,或用散语,或韵散结合。每一种语言表述方式都对应着某种特殊的秩序法则,同时反映着特定的美学设计和美学目的,蕴含着一种抽象的法则和内在信念。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有必要从语言体式的角度对评论型“篇尾”做“辨体明性”的深入研究。
1.韵语式
一般而言,话本小说韵语评论式“篇尾”有两种情况:一是以诗歌煞尾,此乃话本小说韵语式“篇尾”常用的语体,标志性的发端语主要有:“有诗为证”、“有诗叹曰”、“诗曰”、“后人有诗赞曰”、“于是六(或两、四)句口号”等等。二是以词结束,此类方式甚为少见,发端语为:“后人有词叹曰”。例《醒世恒言·金海陵纵欲亡身》篇尾:“后人有词叹曰:‘世上谁人不爱色?惟有海陵无终极。未曾立马向吴山,大定改元空叹息。空叹息,空叹息。国破家亡回不得。孤身客死倩人怜,万古传名为逆贼’。”
在李渔的话本小说中,仅有《生我楼》采用了韵语式结尾方式,“有诗为证:综纹入口作公卿,独肾生儿理愈明。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术法总难凭”。虽以韵语言说,但摒弃了诗歌的曲折含蓄,用词简洁明了,俗中透出几分雅趣,达到了总结全文、生发感叹、劝诫众生的目的。
2.韵散结合式
《十二楼》和《无声戏》中共有两篇作品的“篇尾”属于韵散结合式。一是《三与楼》:“众人有诗一首,单记此事,要劝富厚之家不可谋人田产。其诗云:割地予人去,连人带产来。存仁终有益,图利必生灾。”二是《萃雅楼》:“临死所赠之诗,是一首长短句的古风,大有益于风教。其诗云:汝割我卵,我去汝头;以上易下,死有余羞。汝戏我臀,我溺汝口;以净易秽,死多遗臭。奉劝世间人,莫施刻毒心。刻毒后来终有报,八两机谋换一斤。”“篇尾”中,韵语以通俗的语言总结、概括正话故事内容和寓意,散语则是对韵语内容的简单说明,两者并列似乎有重复的嫌疑,但是确能突出说教主旨,强化劝诫功效。
3.散语式
《十二楼》中的《夺锦楼》《夏宜楼》《归正楼》《拂云楼》《闻过楼》《十卺楼》以及《无声戏》的九回(第二、三、四、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回)为散语评论式“篇尾”。有的三言两语,有的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比起韵语式评论,更显得说理透彻、气势凌厉。如《归正楼》:“可见做善事的只要自尽其心,终须得福,不必问他是真是假,果有果无。不但受欺受骗原有装聋做哑的阴功,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财得福的好处。世间没有温饱之家,何处养活饥寒之辈?失盗与施舍总是一般,不过有心无心之别耳!”四句话,有陈述句、反问句、感叹句,句式活泼而不单调,将“正话”的道德意蕴和盘托出。
再有《无声戏》第十一回:“我道单百顺所行之事,当与嘉靖年间之徐阿寄一样流芳。单龙溪所生之子,当与春秋齐桓公之五子一般遗臭。阿寄辅佐主母,抚养孤儿,辛苦一生,替她挣成家业,临死之际,搜他私蓄,没有分文,其事载于《警世通言》。齐桓公卒于宫中,五公子争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尸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殡殓,尸虫出于户外,其事载于《通鉴》。这四桩事,却好是天生的对偶。可见奴仆好的,也当得子孙;子孙不好的,尚不如奴仆。凡为子孙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激发孝心,道为奴仆的尚且如此,岂可人而不如奴仆乎?有家业传与子孙,子孙未必尽孝;没家业传与子孙,子孙未必不孝。凡为父祖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冷淡财心,道他们因有家业,所以如此,为人何必苦挣家业?这等看来,小说就不是无用之书了。若有贪财好利的子孙,问舍求田的父祖,不缘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离间人家骨肉者,请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这段“篇尾”将近400字,采用了例举、比较、议论、引用等多种手法,品评人物、概述主题,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把“正话”的主旨阐述得分外深刻、清晰。
综合观之,李渔话本小说的评论型“篇尾”偏重散语,泼墨较多,对正话故事总结、阐释颇为全面。唐宋元乃至明代中期,韵语评论式及韵散结合评论式“篇尾”较为常见,比如《庐山远公话》《西湖三塔记》《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错认尸》《阴骘积善》《蓝桥记》《杨温拦路虎传》《曹伯明错勘赃记》、冯梦龙的“三言”等,常以两句或四句韵语结束全篇。《二刻拍案惊奇》共40篇,则有12篇采用了韵语式“篇尾”,26篇为韵散结合的结尾方式。这两种方式的结尾与话本小说的篇首诗词相照应,形成了显性的圆形结构,具有精致圆融的审美意味。而韵语评论式及韵散结合评论式“篇尾”也成为话本小说最初的主要煞尾范式。陆人龙《型世言》的出现,率先打破了这一范式。《型世言》共计40回,共有25回采用散语议论式“篇尾”,譬如第二十二回《任金刚计劫库张知县智擒盗》:“若使当日是个萎靡的,贪了性命,把库藏与了贼人,失库毕竟失官;若是个刚狠的,顾了库藏,把一身凭他杀害,丧身毕竟丧库……”,近乎200字,对故事进行合乎逻辑的推演,并从道德的角度展开评论。李渔的16篇话本小说采用散语评论式煞尾,可以视为是对《型世言》结尾方式的继承与发扬,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话本小说传统煞尾范式——韵语评论式(或韵散结合式)的解体,形成新的束尾方式,促进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体制的转变。
同时,在这种转变中,仍然存在着一种不变的内核,即古代文人尤其是明清以来的部分文人对提升小说地位的渴望和努力。中国古代论文,强调“文以载道”。小说能否载道、传道是确认小说地位的关键。《喻世明言·叙》曰:“试金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颂《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2]生动地阐述了小说传道的效果;《十二楼·序》(钟离睿水题于茶恩阁):“觉道人山居,稽古得楼之事,类凡十有二,其说成可喜。推而广之,于劝惩不无助”,概述了小说的劝诫功能。李渔亦说过:“吾于诗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终不敢以小说为末技”。[3]因此,李渔话本小说大量采用散语评论式“篇尾”,不仅是文体的突破,还有深层次的追求。它是作者为提升小说地位做出的进一步努力,也是作者主体性强化的标志。
二、说明型“篇尾”
说明型“篇尾”的作用在于补充交代正话故事来源,常用散语。这种“篇尾”在宋元话本中出现过,“三言”、“二拍”偶然用之。如:《清平山堂话本·洛阳三怪记》,“话名叫做《洛阳三怪记》”;《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原系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史”;《初刻拍案惊奇·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记》中”。或点明篇名,或交代故事出处,用语极为简略。
《十二楼》中有三篇使用了说明型“篇尾”。如《合影楼》:“这段逸事出在胡氏《笔谈》,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见者甚少。如今编做小说,还不能取信于人,只说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楼阁也。”《鹤归楼》:“这些事迹,出在《段氏家乘》中,有一篇《鹤归楼记》,借他敷衍成书,并不是荒唐之说”。《奉先楼》:“这场义举是鼎革以来第一件可传之事,但恨将军的姓名查访未确,不敢擅书,仅以“将军”二字概之而已”。
在《十二楼》中,说明型“篇尾”不再只是简单交代故事的来源而游离于故事之外,它成了一种叙事策略,为正话中带有奇异色彩的故事平添了几分真实性,最终达到劝诫之目的。
三、叙事型“篇尾”
叙事型“篇尾”是极为少见的一类,仅见于李渔的《无声戏·失千金福因祸至》。该小说“正话”讲述了一个关于“命相”的故事:明代弘治年间,广州南海人秦世良心地善良、仁厚,三次借银外出经商,结果皆被劫或丢失,但最终因祸得福,钱财失而复得,秦世良也成为巨富。虽然情节亦有一波三折之美,但因为“三言二拍”中有太多类似的情节,故一直未能入后世学者之法眼。
笔者以为,该小说的独特价值既不在于思想意义的表达,又不在于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的构织,而是别具一格的结尾策略:以一个相似的小故事为煞尾,对正话故事进行应证:“我且再说一个现在的人,只举他生平一事,借来做个证据”,讲的是浙江一个姓柴的乡绅,像对待兄弟般善待六个妹妹(一个是同胞生的,三个是继母生的,两个是庶母生的),把父亲所遗的“宦橐”分为七份,“自己得一份,六个妹子各得一份”。姊妹与兄弟一样分家,积攒盛德。后来自己举了孝廉,儿子也登了仕路。强调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报。
“正话”故事篇幅长,情节曲折,细节描写多;“篇尾”故事着墨不多,几乎没有细节描写,只突出与大故事主题相关的情节,但绝不是正故事的简单重复,两者存在细微差异,这种结构在中国小说史上尤为少见。其优点主要有三:第一,增强“正话”故事的真实性;第二,两个故事相互叠加,可以强化主题,使作品主旨更加明晰;第三,在有限的篇幅内扩大了小说的容量,丰富了文本的内涵,产生天地洞开、大放异彩的艺术效果。因为大、小故事并非卯榫相应、完全雷同,总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这就造成了某种“有意味的错位”。“错位之所以有意味,就在于它以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物形态、不同的叙事情调的错综,饱含着异常丰富的信息量,给人以自由联想的开阔天地,给读者留下了寻味、诠释的接受空间”。[4]比如,读者也可能将两个故事的差异予以分析和辨别,概括出新的认识,形成新的观点,赋予文本新内涵。
需要指出的是,《章回小说》2009年12期(下半月),在刊载《无声戏·失千金福因祸至》时删去了后面的小故事,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结尾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精妙最为重要,它能使小说整体结构更加完整、谨严。李渔《闲情偶寄》卷一曰:“千古文章总无定格。有创始之人,即有守成不变之人;有守成不变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变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顾天下非笑之人”。就结尾策略而言,李渔的《十二楼》与《无声戏》对评论型与说明型“篇尾”做到了“大仍其意,小变其形”,并独创叙事型“篇尾”而“自成一家”,从而全面地体现了中国话本小说成熟的煞尾方式,于今小说创作仍有其借鉴意义。
总的说来,评论型“篇尾”的作用在于揭示正话故事主旨,深化其主题,可以引经据典,可以生发开去,但关键在于“议”要精当,是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言尽意亦尽,当下的小说创作仍可采用。说明型“篇尾”的魅力在于作为一种叙事策略,确证正话故事的真实性,增强故事的教化效果,可以偶尔用之。以与正话相似的小故事结尾,则富有趣味性、形象性,更能激发读者的理解和想象及参与创作的兴趣,显示了李渔追求独出机杼的创新精神。“人惟求旧,物惟求新”,当下,小说界在创作中已形成了一味追求以故事结局的突变为模式的风气,在某种程度上亦引起人们的审美疲劳。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说:“发明了新的结局,就开辟了新纪元”。《无声戏·失千金福因祸至》的结局有让人耳目一新之功效,借鉴之对繁荣短篇小说的创作有重要意义,于建构小说结尾类型学或许亦有所帮助。当然,以小故事结尾还有诸多问题值得探讨,比如,能否用与大故事相反的小故事、大小故事如何扭接等等。这是一个具有学术研讨和写作实践双重价值的课题。
说明:本文关于《十二楼》诸篇的引文皆出自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十二楼》。
参考文献:
[1]欧阳代发.话本小说的美学特征[J].孝感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2(3):48-54.
[2]冯梦龙.喻世明言[M].长沙:岳麓书社,2003.
[3]李渔.十二楼[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4]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230.
(责任编辑:倪向阳)
The Ending Strategies for Li Yu’s Story-teller’s Script
QIN Junr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Xiangyang 441053, China)
Abstract:The story-teller’s script with national features is a very important genre in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of fiction. The “fiction ending” refers to the ending of the fiction, which is additional and comparatively independent. In terms of function, the ending strategie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three: comment, exposition and narration, demonstrating the charm of the ancient Chinese vernacular novels. Thus, the exploration on Li Yu’s story-teller’s script is of great importance for the function of how to grasp the meaning and correct errors and benefit the ending strategy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 as well.
Key words:Li Yu; Story-teller’s script; Ending strategy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4476(2015)04-0056-04
作者简介:秦军荣(1973— ),女,湖北宜城人,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小说,文学教育。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 2009b378)
收稿日期:2014-11-24;
修订日期:2014-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