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的畏祸意识
2015-03-27付嘉豪
付嘉豪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陶渊明一生五次为官,但又屡次辞职归隐乡里,对官场表现出极端的厌恶之情,以至于将官场视为“尘网”,对为官之经历表达了深深地忏悔之情。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指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1]356这个时期皇权衰弱,军阀混战,社会动荡,高官贵族、文人名士动辄得咎,性命朝不保夕。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晚期,司马道子父子把持朝政,继而孙恩叛乱、桓玄篡国,然后又是刘裕专权。尽管如此,他仍然获得了很多为官的机会。陶渊明一生五次为官,对官场险恶有切身体会。出于畏祸的原因,他或者被迫出仕,而又出于相同的原因而屡次辞官,甚至拒绝朝廷的征召。下面结合其两次为官的经历对此进行论述。
一、仕桓玄畏祸意识
陶渊明第二次为官是在晋安帝隆安三年(399),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隆安四年庚子,“诗云:‘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知此次至都,乃以官使而非私事。又诗云:‘久游恋所生。’知陶仕玄为官不自今年始,若自今年始,方至五月,不得言久游也。据《晋书·桓玄传》,‘玄屡上疏求讨孙恩,诏辄不许。恩逼京师,复上疏请讨之,会恩已走’云云,按《安帝纪》孙恩陷会稽在去年(399)十一月,至丹徒逼近京师,在明年(401)六月,则陶之奉使为玄初次上疏当在本年,其仕于玄,当在去年。”[2]268按其所引诗为《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规林》(其二)。
至于渊明为何仕于桓玄幕府,邓安生《陶渊明年谱》“辨正条”曰:“考《晋书·安帝纪》、《桓玄传》,去年(399)十月,桓玄与殷仲堪、杨佺期盟于浔阳,玄为盟主,上书申理王恭,寻诏以玄为江州刺史,镇夏口。玄早有异志,至是乃广揽人才,树置腹心。渊明既为大司马陶侃曾孙,浔阳洪族,其外祖父孟嘉尝为桓玄之父桓温大将军府长史,其时渊明又正闲居浔阳,其仕于玄良有以也。”[3]85
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点出陶渊明本次出仕时间及出仕于何人,邓安生《陶渊明年谱》则点出陶渊明出仕桓玄幕府之原因,是出于桓玄的征召。此次出仕是否出于自愿呢?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曰:“叶梦得谓荆州刺史自隆安三年(399)桓玄袭杀殷仲堪,即代其任,至于篡未授别人,渊明之行在五年(401),疑其尝为玄迫仕也。”[4]597本次出仕始于隆安三年(399),终于隆安五年(401)年底。本年底,陶渊明生母孟氏去世,故辞官回家守母丧。
本次辞官看似为母亲去世所致,实为渊明酝酿已久的行动。其《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规林》(其二)曰:“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表达了强烈的辞官归乡之情,表现出对为官的厌恶,也可证朱自清的推断。其“辞官归乡”的念头这一方面固然与其“性本爱丘山”的本性有关,但也和当时严峻的政治形势密不可分。邓安生《陶渊明年谱》“辨正条”曰:“玄早有异志,至是乃广揽人才,树置腹心。”[3]85桓玄有异志,其不臣之心在这时已经表现出来了。桓玄于隆安三年(399)逼迫殷仲堪自杀,此时,正值孙恩叛乱。《晋书·桓玄传》:“玄屡上疏求讨孙恩,诏辄不许。”[5]2589桓玄派谁出使京师建康呢? 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推断说:“按《安帝纪》孙恩陷会稽在去年(399)十一月,至丹徒逼近京师,在明年(401)六月,则陶之奉使为玄初次上疏当在本年(400)。”[2]268龚斌《陶渊明集笺注》曰:“疑渊明或许于隆安四年为桓玄上疏入郡;事毕,还浔阳省亲。”[6]167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父子二人对桓玄的请求非常警惕,于是下诏不许。陶渊明只好回江陵交差。按《晋书·桓玄传》,隆安三年十二月,江州刺史桓玄袭杀殷仲堪、南蛮校尉杨佺期,“诏以玄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后将军、荆州刺史、假节,以桓脩为江州刺史。玄上书固争江州,于是进督八州及杨、豫八郡,复领江州刺史。……玄乃自夏口移镇江陵。”[5]2589桓玄此时正在江陵。由“玄屡上疏求讨孙恩”句可知,桓玄不止一次的派使者进京上疏,但都遭到了拒绝。陶渊明这次出差不知是哪一次,但可以推断绝非第一次。看来,这次出差陶渊明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他敏感地觉察到朝廷与桓玄之间存在很大的矛盾,二者将来必有一战,出于畏祸的心理,于是回江陵交差的路上请假回乡探望亲人。
关于陶渊明的畏祸心理,张志岳在其《读陶三论》中说:“前一年桓玄举兵犯京师,掌握了军政大权,到这一年的年底,就强迫晋安帝让位给他。可以推知,这一年的政治局势更为混乱,加深了陶渊明对现实的憎恶与畏惧,从而便决心归隐。”[7]137据《晋书·安帝纪》:“元兴元年(402)春正月庚午朔,大赦,改元。以后将军元显为骠骑大将军、征讨大都督,镇北将军刘牢之为元显先锋,前将军、谯王尚之为后部,以讨桓玄。……辛未,王师败绩于新亭。……桓玄自为侍中、丞相、录尚书事。”[5]254桓玄举兵犯京师在元兴元年。按照张先生的说法,陶渊明从桓玄幕府归隐是在元兴元年,然而陶渊明母亲去世于隆安五年(401)冬。因此,陶渊明不可能到元兴元年才归隐,然而他揭示了陶渊明归隐是出于对政治形势的畏惧心理确实符合事实。又邓安生《陶渊明年谱》“辨正”条:“又按诗题《怀古田舍》(笔者按:指《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诗),陶《考》(笔者按:指陶澎《陶靖节年谱考异》)谓即‘于田舍中怀古’,良是。诗中所怀之古,即是躬耕于陇亩之中,以求超然与避患之荷蓧丈人、长沮、桀溺等上古隐士。渊明当桓玄篡弑之际,人自危惧,故居陇亩以全身,引古代隐士为同调。”[3]94也认为此次辞官守丧出于畏祸心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桓玄与朝廷对立都是谋逆行为。其元兴元年攻占建康,杀死了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并且迫使晋安帝禅位,是典型的篡位行为。陶渊明一旦参与进来,无论桓玄篡位能否成功都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声,一旦失败还会殃及家族。这种政治形式,在隆安四年(400)陶渊明为桓玄出使京师时,他就已经看出来了。也正是出于畏祸以及不愿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他才一再表示归隐之意,其母去世也恰好给了他这个辞官的借口。
躲过这场大祸的陶渊明在元兴二年(403)写了一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在诗中表达了庆幸之意,“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邓安生《陶渊明年谱》“辩正”条:“《与从弟敬远》诗题明标‘癸卯岁’,则此诗之作于元兴二年固毋庸置疑。至诗中‘寝迹衡门下’以下四句之意,当于‘癸卯岁十二月’此一特定历史时间求之。先是,渊明为桓玄佐吏,但玄逆迹渐彰,遂有‘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之意。隆安辛丑,母夫人卒,因解官居忧,遂其初志。而本年,玄果覆晋称楚,改元永始,徙安帝于浔阳。渊明有感于此而作是诗,盖庆幸自己未预篡逆事,得以固穷守节,栖迟衡门。此种隐衷,顾盼周围,无有人知,惟有‘荆扉昼常闭’‘历览千载书’,与古之遗烈相契而已。”[3]96又云:“若渊明本年冬(隆安五年)未去职居忧,则必预其事。元兴二年癸卯十二月《作与从弟敬远》诗云:‘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3]91味其意,明是未预篡逆之事,否则不当有此。
陶渊明“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其十六),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其《感士不遇赋》:“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句就表达了人生须遵守信义不忘忠孝的观念。钟秀《陶靖节纪事诗品》卷一引陈绎语说陶渊明“心存忠义”。《感士不遇赋》中“怀正志道之士”,“洁己清操之人”实为夫子自道。范子烨先生谈到陶渊明的政治倾向时说:“就政治选择而言,陶渊明自始至终都属于桓党,而不是刘党。在以刘裕为代表的北府军事集团和以桓玄为代表荆楚政治集团对峙、拼杀的过程中,他的政治立场是坚定地。”[8]认为陶渊明属于桓玄这一党,这个论断值得商榷。如果这样陶渊明对东晋就是不臣之人了,那么,颜延之为何又在其《陶徵士诔并序》中还称他为“有晋徵士”,并谥曰“靖节”,诔文中的“孝惟义养,道必怀邦”又该作何解释?邓小军先生说:“颜延之《陶徵士诔并序》‘有晋徵士陶渊明’的称谓,表达了陶渊明认同晋朝、是晋遗民,不认可刘宋、拒绝与刘宋合作的事实,颜延之及陶渊明生前友好给予陶渊明‘靖节徵士’的谥号,表达了陶渊明坚守晋遗民的政治品节。”[9]91陶渊明对刘裕的态度是如此,对桓玄也绝不例外。
二、仕刘裕畏祸意识
陶渊明于隆安五年(401)底,辞官回乡守母丧,一直到元兴三年(404),由于刘裕的征召,他作了刘裕的镇军参军。邓《谱》:“(元兴三年)二月,刘裕与刘毅、何无忌等起兵于京口。三月,入于建康,刘裕行镇军将军。……本年起服为镇军参军,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3]98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曰:“陶《考》亦云:‘东晋为镇军将军者,郗愔之后,至裕始复见此号。’其时又在乙巳(405)渊明弃官之前,则渊明之仕裕,岂不信有征耶?”[4]594其《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曰:“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时来”指为官机遇。龚斌《陶渊明集笺注》注“冥会”曰:“自然而来,不求自至。”[6]161可见是被征召。
陶渊明为何被刘裕征召,又于何时被征召的呢?据《晋书·安帝纪》:(夏四月)“庚戌,辅国将军何无忌、振武将军刘道规及桓玄将庾稚、何澹之战于湓口,大破之。”[5]256按湓口属江州。蔡日新《陶渊明》曰:“此时天下多事,刘裕新起,也正是用人之际,加上刘裕初入建康时整肃纲纪,确实还像有所作为的样子,渊明也难免不对刘裕产生幻想,因而他出任了刘裕的参军。”可见,刘裕征召陶渊明当在元兴三年四月之后不久。这段话顺便也揭示了陶渊明本次出仕的原因,但缺乏说服力,于是蔡先生又推断说:“试想:渊明在隆安四年左右曾经作过桓玄的官,此时刘裕兴义军讨伐桓玄的篡位,渊明若是不仕,岂不说明了他还在心念桓玄的旧恩么!惟其如此,这不大心甘情愿的官差,渊明也只能消极地去应付了。”[10]89这种分析很有道理,同时也揭示了陶渊明出任刘裕的镇军参军实则是畏祸。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曰:“叶梦得亦疑渊明尝仕刘裕,惟非其本意,盖迫之耳。”[4]592他同意这种看法。
事实上,陶渊明对刘裕根本没有心存幻想,其《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交代得很明白,诗曰:“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聊且凭化迁”即姑且委运任化,聊以应付一下吧,但最终我还是要回乡隐居的。可见,陶渊明此次出仕是迫于压力,进一步说是因为畏祸心理使然。
陶渊明为何因畏祸而出仕刘裕呢?其中一个原因上文已经交代过,是因为元兴三年(404)桓玄未死,如果不受召,则会承担政治风险。陶渊明作刘裕参军半年多,义熙元年初即转为刘敬宣德建威参军,即使时间不长,他对刘裕的为人也至少会有初步的认识,因而,后来被刘裕控制的东晋王朝再次征召也被他回绝。
关于陶渊明再次被刘裕征召,颜延之《陶徵士诔并序》曰:“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又据萧统《陶渊明传》:“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征著作郎,不就。”
可见,陶渊明义熙元年(405)辞去彭泽县令后,还曾被征为著作郎。至于此次被征召的时间,据沈约《宋书》曰:“义熙末,徵著作佐郎。”[11]2288定为义熙末,按义熙为晋安帝年号(405—418)。宋王质《栗里谱》曰:“义熙十四年(418)戊午,徵著作郎,不应。”[12]5逯钦立《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定为义熙十四年。陶澎《陶靖节年谱考异》曰:“按《宋书》,‘义熙末,徵著作佐郎’,亦不必定其十四年。”[12]99关于陶渊明的态度,萧统《陶渊明传》、《宋书》和《栗里考》皆云“不就”或“不应”。关于原因,颜延之在《陶徵士诔并序》中说:“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陶渊明以身患疾病为由推辞,这与陶渊明晚年身体多病确实有关系,但其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陶渊明义熙元年作《归去来兮辞》表示与官场决裂有关;另一方面,刘裕残忍屠杀功臣,排斥异己以图篡位的野心也使得陶渊明产生了深深地畏惧心理。据《晋书·安帝纪》记载:“(义熙)八年九月癸酉,太尉刘裕害右将军兖州刺史刘藩、尚书左仆射谢混。……己丑,刘裕帅师讨毅。裕参军王镇恶陷江陵城,毅自杀。……九年春三月丙寅,刘裕害前将军诸葛长民及其弟辅国大将军黎民、从弟宁朔将军秀之。”[5]263刘裕残害部下,剪除异己的行为令陶渊明既为自己当年离开刘裕幕府而庆幸,又对其残暴行为进行了批判。其《饮酒》(其十七)中说:“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古直《陶靖节年谱》认为“它是影射刘裕芟除异己的讽刺诗。”[12]203邓安生《陶渊明年谱》曰:“这一看法颇得陶渊明的苦心。”[3]153如果第二句批判刘裕,那么上一句“觉悟当念还”,则是陶渊明“针对‘故人’醉心功名而痛下针砭,劝他审时度势,及时引退”[3]153的。笔者看来,陶渊明虽然此时已经隐退,但在畏祸心理的驱使下,他劝故人引退也是很自然的。他言外之意是说自己是较早觉悟,较早看透刘裕的人。
陶渊明的畏祸心理在其后创作的《感士不遇赋并序》中得到了更充分的表现,序曰:“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土,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在批判魏晋以来世风日下,政治黑暗的背景下,有志之士的遭遇后,他在正文中对统治者陷害忠良的行为进行了批判,“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捕鱼之网密织而鱼恐惧,捕鸟之罗大张而鸟心惊。那些通达明智之人善觉悟,于是逃避官禄隐居躬耕。“彼达人之善觉”可谓夫子自道,但也道出了古往今来隐士选择隐逸的原因就是出于畏祸心理。但也是有所指向的,邓安生《陶渊明年谱》云此二句“似不属泛论。昭明《陶渊明集序》曰:‘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密网,宏罗云云,盖实语其事。又如前所论,义熙十一年前后,有诏徵著作郎,渊明称疾不到。《饮酒》诗云:‘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即述此却聘事。按著作郎秩属六品,虽系‘良价’,而官隶秘书,职掌史任,无关乎‘大济苍生’,值易代擅杀之际,适足累己招祸而已。”[3]168分析可谓精辟。
由以上论述可见,陶渊明本次不应召也是出于畏祸的心理使然。
三、陶渊明的畏祸意识与其生死观
陶渊明畏祸是否与其生死观有联系,这个问题需要搞清楚。笔者以为,二者没有冲突。
关于陶渊明的生死观,学术界对这个问题关注较多,汤一介先生在《简论魏晋玄风》中说:“魏晋人对于死亡,有的人仅放达之皮相,如王衍、胡毋之流;有的人得放达之骨骸,如嵇康、阮籍等人;有的人则放达之精髓,与自然为一体之放达,如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即是。”[13]127将陶渊明对于死亡的超脱提高到极致。确实,陶渊明在其《形影神》三首诗歌中对生死表现出了放达甚至超脱的精神。但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他超脱生死的生命意识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形成的,而是有一个发展过程。
陶渊明在早期写的《命子》诗中云:“日居月诸,渐免于孩。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福不虚至,祸亦易来”诗人告诫儿子陶俨长大后处事应小心谨慎,要懂得幸福不会凭空而来,灾祸却容易招来,就已经表现出对灾祸的恐惧心理。其出仕桓玄幕府期间创作的《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规林》诗曰:“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途”,“江山岂不险”貌似写景,实则表达了对官场险恶的担忧。综观其诗文,在辞去彭泽县令前后,陶渊明很少表露其旷达的生死观,相反,他反倒不止一次地表达对生命流逝,人生短暂的感伤情绪。《杂诗》(其一)曰:“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因“盛年不重来”而要及时行乐,即是这种情绪的表现。其《荣木并序》诗曰:“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其一: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其二: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在表达了对生命短暂的惆怅的同时,对人生的“祸福无门”也表现出了深深地忧虑。其《与子俨等疏》是在“吾年过五十”,“自恐大分将有限也”的背景下创作的。不顾其作品,而泛泛地说陶渊明对于死亡已经超脱,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做法,而其表现对生死的超越意识的诗文则大多集中在晚年,其《形影神》就是这种意识的集中表现。邓安生《陶渊明年谱》考订此诗作于义熙十年(414)。另外,其《拟挽歌辞》更是创作于去世前不久。陶渊明超脱生死的人生观的形成是迫不得已形成的,是基于人生短暂这个古老的命题下而形成的,《饮酒》(其十五)曰:“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过百。岁月相逼催,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就是明证。
超越生死的人生观不等同于对畏祸意识的泯灭,陶渊明的生死观是道家思想的反映,这是一种顺应自然的生命意识,但因祸而死则与此是相悖的。更何况陶渊明的畏祸心理主要表现在其为官时期。因祸而死或者因祸而获罪不仅仅影响个体,还会牵累家人,玷污名节,甚至是玷污祖辈的声誉。其《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曰:“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就是保全名节心态的表现。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北宋苏轼推崇陶渊明的背景下,苏门文人及其他遭贬文人形成了追和陶诗的浪潮。究其原因是因为北宋中晚期党争激烈,文字狱兴盛,文人动辄遭贬,从而产生了普遍的畏祸心理。这种现象反过来不正是印证了陶渊明在其诗文中确有畏祸心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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