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两题(小说)
2015-03-27叶炜
神偷
镇是小镇,苏北地区特有的那种说不上繁华但又不是太落寞的镇子。这样的镇子和外界的沟通不多,但也是附近村落的“经济中心”,有钱的大户都住在这个小镇的八条巷里。在小镇最南头,有一座深宅大院,一溜几十年前建的旧式大瓦房耸立在大院周围,格局有点儿像北京的四合院。院落里栽了两排老槐树,有一个小花圃,花圃旁边有个小池塘,池塘里面有一座假山,这样有山有水的院落当然就有几分灵秀了。院落的主人深居简出,也很少和镇上的人打交道。我在镇上生活了十几年,也只很有限地见过他几次。镇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八爷。八爷有一个女人,我们叫她八奶。大家都说八奶长得水灵,年轻的时候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这个八奶我前几年见过一次,虽然已经上了年纪,身上仍旧有一股逼人的媚气。八爷和八奶膝下无儿无女,两个人在小镇上过着清闲优雅的生活。
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教导我,不要到八爷那个院落周围去玩。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年纪小,只管听。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终于有一天,八爷的神秘面纱被我们揭开了。
原来八爷不是本地人,是年景不好的时候从大上海流落到小镇来的,那时候小镇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规模,只是一个小村子。八爷一来到小村,就神神秘秘地围着村子转,转了几天,在村子正南方圈了几亩地,说就是这儿了。后来他在那里盖了现在的那一溜大瓦房。八爷平时不大劳动,只有半亩薄田,但他生活却自在优裕。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靠什么活命,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他是一个贼,才醒悟过来八爷原来就是“扒爷”的意思。后来,大家就慢熳知道了关于八爷的一些传说。
八爷天生会偷。他在大上海的时候就是很有名气的神偷,他一般不偷其他东西,只偷钱,而且只偷有钱人的钱。八爷偷钱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只拿一半的钱,而且一定要把剩下的钱和钱包还给人家。这样的功夫据说让大上海的小偷们深为钦佩,依照八爷的说法,这年头能把钱偷到手不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是要把钱包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被偷者的衣兜。有几个不服气的哥们儿,也循此法炮制,结果都走了手儿,差点儿被警察投进监狱。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和八爷较劲了。久而久之,大上海的人只要发现只丢了一半钱并且钱包还在,就知道是八爷光顾过了,只好自认倒霉。在认倒霉的同时还有一点点庆幸,毕竟是碰到了八爷,如果碰到别的小偷不但钱会被全部卷走而且钱包也会不翼而飞。要不怎么说上海人小气呢,他可以不在乎丢了多少钱,但很在乎他的钱包。
几年后,全国开展打击偷盗犯罪,上海整顿治安力度最大,赶走了一大批“手工劳动者”。八爷也离开了上海,他离开上海的原因主要不是怕严打,他主要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歇歇,手头上已经有了大把的钱,他也不想太贪了。于是他就一直往北走,来到了小镇,觉得这地儿环境不错,养人,离上海不远,万一有一天手痒痒了去上海也方便。
八爷到镇上来的时候不过三十岁的年纪,还没有婚配。他一个年轻人来到镇上,不几天就起了一溜儿大瓦房,着实让镇上人感觉不爽。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财大气粗?打听来打听去,也没问出个一二三。镇上解放前的老保长听说这件事时也很不服气,这个毛头小伙子盖的房子怎么敢比过我一个堂堂大保长?很有些钱财的保长当时住的房子也不过是五间大瓦房,没有八爷这样的气魄。老保长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就放出话来,说要干预干预八爷。那时候大家都不晓得八爷的身份,谁能想到他就是大上海那个神偷?如果知道,恐怕连老保长也不轻易惹他啊。八爷听到保长放出的话,就下决心露两手发发威。本来他是不想在小镇露相的,他原只想把“活动范围”局限在上海,现在迫于压力,只好也吃吃“窝边草”了。
这一吃不要紧,把八奶吃到手了。
八爷光顾老保家的时候恰好保长老两口不在家,只有丫头在。老保长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宝贝闺女。八爷故意选在大中午来示威,本意是想让老保长知道知道神偷的厉害。没想到老两口不在家,只有一个大闺女在闺房睡午觉。他在老保长的五间大瓦房转悠了半天,把老保长的钱财全翻了出来,一件件摆在保长的客厅。要说保长的家底的确厚实,八爷足足摆弄了大半个时辰。弄完了刚要走,却听见保长的丫头起身如厕的声音,他躲在门后观察了一下那个女人,长得还真水灵,虽然个子不高,但腰是腰腚是腚的,比上海那些打扮妖艳的女人还要耐看。八爷看得有些动心,他想既然要警告保长,索性就给他一点儿厉害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八爷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保长丫头如完厕又回床睡去,八爷蹑手蹑脚走过去,看了半天,禁不住春心摇荡。但八爷到底是八爷,他深知自己只能偷钱不能偷人,不然就失去了他自己的原则。他只是想捉弄一下保长闺女,借此让保长开开眼界。他麻利地把丫头衣服解开,露出了粉红色的小肚兜,丫头那饱满的两座小山峰差点儿让八爷动了淫念,但八爷还是喘着粗气转身走了。
八爷刚走,保长就回来了。他看到摆满了钱财的客厅,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家里遭贼了。赶紧检查,一样东西也没少。老保长纳闷起来。这时,忽然听到丫头一声尖叫,她披头散发跑出来,指着自己的胸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保长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大叫一声:他奶奶的!这个王八蛋!他以为八爷把丫头怎么着了呢,后来听丫头哭诉说只是让那个贼神不知鬼不觉地看了胸脯,别的没干什么。保长才消了消气,后来一想不对啊,自己的闺女让人在睡梦中给脱了衣服,这丢人不是丢到黄河去了吗?他跺跺脚想去找八爷理论理论,被娘俩死活拦住不放。保长媳妇说,那个贼这么厉害,你哪是他的对手?丫头也不哭了,说让他看就看了吧,我们不敢得罪他!保长仰天长叹,悔恨自己放出威胁八爷的话了。
从此,八爷在镇上立下了脚跟,再也没有人敢干预干预他了。他一个人躲在四合院里,休养生息起来。白天镇上的人很少看见他出来,大家都说他是“夜里飞”,白天不活动。其实八爷夜里也不出来,他在四合院里摆弄花草呢。他自己在院落里种了一些时令蔬菜,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很少出来的八爷这天破例到门口站了一会儿。这天天气好,晴空万里。气宇轩昂的八爷抬头看天,蓝蓝的天空白云飘,一群鸽子拉着响亮的鸽哨飞过。八爷看得久了,脖子有些酸,转了两圈,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侧面正向自己靠近。凭直觉他知道这是个女人,心里嘀咕这女人想干什么?他猛地转过身来,看到了已经靠近自己的保长丫头,她手里拿着棍子,杏眼圆睁,和八爷怒目而视。八爷仿佛明白了什么,想起那天在保长家的所作所为,就笑了一下。这一笑把保长丫头笑傻了,她不知所措地说道,你看了人家胸脯,人家怎么还有脸面活?丫头惹人怜爱的样子让八爷笑得更厉害了,说这有什么,大上海的女人还让男人摸呢!丫头见八爷不正经说话,举起手中的棍子,说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就是想报仇!八爷还是笑,说你爹惹我,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何来报仇之说?至于我脱了你的衣服,那是你睡觉太死,你要是觉得我占了你的便宜,你可以打我。丫头手中的棍子不痛不痒地落在八爷的身上,八爷也不还手,看着她,任她打。丫头打着打着,就扑到八爷怀里了,她哭着说,你娶了我吧,你看了人家,就得娶人家!八爷心说这是哪家的理论?想笑又忍住了,看着伏在怀里的丫头,也是个标致人儿,娶就娶了吧,自己劳碌了这么些年,家业也置办了,正该娶女人的时候。他想到这里抱起丫头就往屋里奔,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丫头的衣服,刚要有实质性行动,没想到丫头硬是不肯,说要明媒正娶才行。八爷没办法,只好忍住性子,答应去找保长提亲。
第二天,八爷带着礼品去了老保长家。丫头回去后已经把自己要嫁八爷的想法给保长说了,保长不同意也没办法,再说人家连丫头胸脯都看了,那还能怎么样?何况老保长看到八爷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心里就禁不住有些欢喜,当场就答应了。
丫头说嫁就嫁,吹吹打打后,和八爷人了洞房,成了幸福的八奶。
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过了门的八奶在八爷的调教下,很快就掌握了八爷的一身好本领,成了名副其实的“扒奶”。和八爷不同的是,八奶一般不出手,她不愿意做“扒奶”,也不想让八爷再去做“扒爷”,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八爷本来就不想再在江湖上露面,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
转眼间到了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改革春风吹满地。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款爷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下海的有了钱,下河的也致了富,有点本事的人钱袋子都鼓了起来。此时的八爷身体已不比从前,快五十岁的人了,做什么都没有心气。但看着周围的人随着改革而放开的速度越来越快,小镇上竟然也有了大上海的暗娼。娘的,连身体也放开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开?八爷感到自己在以八千里的速度落后,他必须迎头赶上。眼看着自己家底越来越薄,别人家底越来越厚,镇上的小洋楼都起了好几排了。他的手心开始痒痒了,时常对着八奶念叨:十几年没用了,也不知道这手生没生?八奶知道八爷的心思,但更知道复出江湖的危险,一再安慰八爷,说现在挺好,我们又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安稳过下去多好。八奶嫁过来以后肚子始终没见什么动静,八爷也比较想得开,也没怨恨八奶。他听到八奶安慰自己的话,也就作罢。
可是,周围的人致富奔小康的迅猛速度,终于让八爷忍不住了。他知道如果直接告诉八奶自己要复出江湖,八奶肯定不同意,他只好拐弯抹角地做工作,对八奶说想去上海看看,出来十几年了,也不知道上海成啥样了。八奶心里清楚八爷的想法,知道再劝说也无益,索性就让他去了,但有一个条件,得带上她,她想自己看着八爷。
八爷带着八奶来到了大上海。
大上海本来就是醉生梦死繁华地,这十几年的变化更大。八爷一下火车没看别的,先看交通路线图,这一看就吸了一口凉气,口中念念有词:这变化可真大啊。八奶一开始不明白八爷怎么对公交这么感兴趣,等和八爷坐上公交车才醒悟过来:这是八爷从前活动的主要“战场”。果然,一趟车坐下来,八奶发现八爷的裤兜就鼓了起来,她知道八爷开始行动了。
晚上在一个旅馆住下来,八爷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让八奶翻翻衣兜数数有多少。八奶数了一下,竟有四、五千之多!她惊得目瞪口呆。八爷说今天我只拿了一半,我没有破坏从前的规矩。这天夜里,八奶失眠了,她心里很不踏实,她苦口婆心劝说八爷回去。八爷说再等两天,如今在这个道上混的人太多,我一上车就发现好几个,和从前不一样了,以前一趟下来跟现在的好几趟!
第二天,八爷让八奶也试试身手,八奶不干。八爷知道八奶手生,也不勉强。在开往市立医院的一趟公交上,八爷发现了两个乡下人,两个人都是满脸的愁容,其中的一个脸色蜡黄蜡黄的,看样子病得不轻。另一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八爷一看就知道那里面有不少货。她动员八奶去试,说是个乡下人,来上海看病的,肯定好做。八奶看看那两个可怜人,下不了手。眼看就到医院站台了,八爷终于忍耐不住,跟着那两个人下了车,八奶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八爷破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他偷了不该偷的人。八爷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做完了这一次他就和八奶回小镇。
这“最后”的一次让八爷收获颇丰,他果然没有看走眼,那两个人身上带了很多钱。得手以后,八爷到车站买了票,坐上了回小镇的火车。就在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八爷听到旁边的两个人议论说,刚才在来火车站的路上看到两个乡下人从医院的大楼跳下来摔死了,听说是看病的钱被贼偷了一半,看不成病,绝望自杀了。
这时,八爷突然感觉眼前一黑,他的左胳膊瞬间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八奶刚想去扶他,却发现自己的右胳膊也像冻僵了一样,不听使唤了。
八爷和八奶得了一种怪病,他们走遍了几乎所有的医院,花掉了所有的不义之财,都查不出来任何病因。两个人的胳膊眼看就这样废掉了。八爷痛心地对八奶说,我做了半辈子江洋大盗,偷人无数,钱财无数,也许是老天爷发怒了,看来我们逃不过这一劫了。八奶只是哭。后来她突然醒悟过来,她和八爷是不是被鬼附了身?
回到小镇,八奶设法请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道长,给八爷和她驱邪。道长一看见他俩,就大叫了一声,天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重的煞气!你们性命难保!八奶听到道长这样一说,登时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八爷问道长还有没有办法?道长口中念念有词,忙活了半天,说了一句话,行善积德吧,你们作孽太多。说完扬长而去。
此后,八爷痛改前非,广施善德,救济穷人无数,两人的胳膊竟渐渐不治而愈了。
鞋匠
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有一个天字号大酒店,这家酒店算不上这座城市最好的那个档次,如果以星级来衡量的话,它只有两颗星。但大酒店很有些名气,天字号打的招牌是特色土菜,这年头有钱人都吃腻了大鱼大肉,都想来一点土的,所以天字号的生意特别好。
本文主人公王小就在这家大酒店旁边擦鞋,因为靠着天字号,他每天的活计也多。他因此对这家酒店特别有感情,虽然他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更没有尝过土菜的滋味,但他很感激天字号给他带来的好生意。
王小身世很悲惨,不然他也不会做擦鞋这个被许多城里人看不上的下等活。他十三岁那年父母先后病故,举目无亲的他从小穷山沟流落到这个城市。城市的光怪陆离曾让他找不着东西南北,他想在这个找不着北的城市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他卖过报纸,在小酒店打过小工。后来发现擦鞋的生意不错,而且成本又低,技术要求也不高,他就擦起了皮鞋。王小干活很卖力,擦皮鞋的技术越来越好。一晃十年的时光就过去了,王小也渐渐有了些积蓄。
有了些积蓄的王小想讨个女人,从小山村里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了,身体也有了那方面的需要。几乎所有的城市都不缺少娼妓,王小有时也碰到过拉客的妓女,他差点儿就去体验生活了。后来想到自己赚钱的辛苦,咬咬牙就算了。王小舍不得让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一家伙就没了,他想找个正经女人,他知道自己条件不好,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背驼腰弯,所以对女人的要求不能太高。即便是低要求,对于王小来说还是有难度。他住的地方是一个棚户区不说,他只有一间低矮的锈迹斑斑的小平房,这样的条件要在城市里讨女人很难。那些和王小一样住在棚户区的人有许多早就放弃了讨女人的想法,他们知道,自己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就很不错了。
住在棚户区的人最怕冬天,风大天冷,如碰上雪天,就只有挨冻的份了。小城的冬天来得又似乎特别早,王小记忆中小山沟里的冬天好像没有几天,也许那是因为有爹娘呵护的缘故吧。王小每次在梦中看见爹娘,都哭得一塌糊涂。
冬天的时候,王小出摊的时间比平时要晚得多,那些城里人比他还要怕冷,出来的很晚。擦皮鞋生意最好的时间是春秋季。冬天生意惨淡,聊胜于无。但王小坚持每天出摊,擦一个算一个。
这天风特别大,王小不得不把摊子挪到酒店的拐角处,那里避风。没有生意,王小就打起了瞌睡,迷糊中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睁开眼睛看去,眼前躺着一个穿着破破烂烂披头散发的人。王小吓了一跳,赶紧靠上去,那个人大睁着眼,看着王小,有气无力地说着饿饿饿……是个女人。王小知道碰到叫花子了,这样的天,她肯定是又饿又冷,才晕倒在地的。王小什么也没说,到旁边烧饼摊上买了两个大烧饼,给女叫花子吃了。她的吃相很吓人,几乎不是在咬,像老虎一样在撕。她饿坏了。
两个烧饼下肚,女人气色看上去好多了。王小让她坐在擦鞋的小马扎上。女人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她告诉王小,自己是从一个小山沟里逃出来的,因为丈夫经常下毒手拿她出气,折磨得受不了了,只好逃出来,一路讨饭讨到这个城市。王小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对女人说,你没被人贩子拐走就算运气好!女人脸红红的,说我这样的,人贩子也不看不上。王小就不说话了。他偷偷观察女人,女人脸上虽然抹得脏兮兮的,仍能看出一些清秀的模样。她年龄不大,如果换上得体的衣服,是个中看的女人。
王小问女人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女人摇摇头,小声哭起来。王小抬头看看天,天空很混浊,风越来越大,出入饭店的人越来越少,看样子很难有生意做了。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女人说,你要是没有地方可去,又信得过我,就跟我走吧。女人认真地看了王小半天,使劲点点头。
王小收拾收拾东西,领着女人回到了棚户区小屋。棚户区住了不少像王小这样的人,有单身收破烂的,也有拖家带口的叫花子。有几个平时要好的穷哥们看到王小今天带了个破破烂烂的女人回来,都有些好奇,站在那里看。有一个和王小打招呼说,千万想好了啊王小。王小似笑非笑地直点头。这话的意思王小明白,大家都是一顿饱一顿饥的,一般都不愿添张嘴吃饭,这是在提醒他呢。王小心里有数,再说他也不知道女人能留多久,他现在一门心思想帮她。
女人到王小屋里左看看右看看,坐立不安。王小问她怎么了?女人说你让我做点什么吧,我想收拾收拾。王小以为女人要收拾屋子,心里很高兴,都说女人勤快,果然不假。女人见王小不做声,又说了句:家里有热水没?王小这才明白过来,女人是想洗洗。他赶忙出去弄了两瓶热水,回来看见女人正用破床单在屋中间扯帘子。他脸色发烫,放下热水瓶说我出去溜达溜达。刚迈出一只脚,女人叫住了他,说外面怪冷的,你留下吧,我在帘子里边擦洗一下,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不怕。女人说完笑了一下。王小就蹲在门口了,边吸烟边支起耳朵捕捉水泼在女人身体的声音。
女人洗好了,撤下了被单。王小再看女人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多么美的女人!白白净净的脸蛋,垂到腰部的长发,与刚才那个邋遢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王小不敢看了。女人也有些害羞,自顾自地收拾起屋子来。
王小看看天要黑下来了,掂量掂量口袋中的硬币,到不远处的小吃店里买了一大碗水饺,端到女人跟前。女人看看王小,又看看冒着热气的一大碗水饺,忍不住哭起来。王小说快吃吧,别凉了。女人这才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半,又拨给王小。王小又拨给她。她又拨给王小。王小就吃了。
王小屋里就一张床,一床褥子一床被,王小不知道怎么睡。想了半天,就把褥子抽了出来,要打地铺。女人看着他忙碌,脸红红地说,咱们睡一起吧。她的声音很小,但在王小听来,却不啻于久旱的天空滚过的春雷。他有些不相信,看着女人。女人说:我相信你。
女人脱去了破烂的衣衫,王小和衣而卧。王小看到了女人有些破烂的红肚兜,心潮起伏。
两个人沉默了半天,各自听着对方的喘息。
女人先开口问王小的身世,王小就把自己的不幸和现在的情况大致说了。女人问他有没有过可心的女人。王小沉默,说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上我。王小问女人的情况,女人把白天的话重复了一遍。王小问她还想回山沟里去吗?女人说打死也不回去了,那个男人不是人,是畜生。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问王小,你看我好不好看?王小说好看。女人听了咯咯笑起来,笑完了又哭,哭完了说,俺本来比现在还要好看,让那个畜生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俺的两只耳朵被那个畜生咬残废了!王小不敢相信,心里说没看见女人耳朵有问题啊。女人拉过王小的手,放在自己的耳后,果然,那里只有半个耳朵,先前被头发遮住了,看不到。王小心疼女人的遭遇,想说几句暖心话,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好沉默。
女人把王小的手从耳后慢慢挪到胸前,声音颤抖地问他:你嫌俺吗?王小说不嫌,你挺好看的。女人就笑,说你要是不嫌俺就替俺把肚兜脱了……
王小在那张小床上体验了女人的温柔。
女人告诉王小,自己的名字叫桂花。
女人桂花从此成了王小的女人。后来,女人怀上王小孩子的那些日子,总是忘不了埋怨他:你连人家名字都不问,就把人家弄了,真是的。王小只是傻笑。
有了女人的王小干活更卖力气了。他想尽可能地多挣钱,让桂花吃得胖胖的,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他比以前出摊更早,回来更晚了。有了女人的王小感觉自己很幸福,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虽然住的地方太小,但有了女人以后,小屋被桂花收拾得井井有条,也像个家的样子了。王小和桂花合计过,等再多赚点钱,就想办法再盖两间房,那样就宽敞多了。王小打算在孩子出生以前实现他和桂花的这个愿望。
桂花提出要和王小一起出摊擦皮鞋,桂花说两个人赚钱总比一个人多。王小坚决不同意,对桂花说你怀孕了,擦鞋不方便。桂花坚持。王小答应等桂花把孩子生下来。桂花便天天盼望着肚子里的孩子快点长大。
仿佛一夜间就春暖花开了。王小的生意也渐渐开始好起来。王小出摊的时候,桂花就在太阳底下给肚子里的孩子缝制小衣裳。日子就这样水一样地流着,虽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却也是有滋有味。
王小有两个好朋友,两个人和王小年纪差不多,住的地方离王小不远,平时靠收破烂为生。王小有了女人桂花以后,这两个光棍常常等王小收摊时到家里来坐坐。每次他俩都呆上一会儿,在和王小说话的同时细细地盯着桂花身子看。桂花被他们看得不舒服,偷偷对王小说以后别让他俩来了。王小不以为然,说我们从前都是好朋友,不能断交情。桂花见王小固执,也就不再说什么。
事实证明,桂花的警惕是很必要的。王小的粗心终于导致了那场惨剧的发生。那天,王小生意特别好,收摊比平时晚了许多。等他身心疲惫地回到棚户区,看见一群人围在自己的小屋前。他头脑发涨,跑过去一看,差点儿晕过去。只见桂花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下身一摊黑褐色的鲜血。王小疯了一样抱着桂花,大声呼喊着:桂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桂花?桂花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语无伦次地说我们的孩子……那两个畜生……
王小明白了。他看看周围,眼睛里充满了怒火,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两个糟蹋桂花的畜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桂花小产后身体异常虚弱。王小痛恨自己一时大意,酿成如此恶果。桂花口口声声说对不起王小,对不起孩子,天天哭得泪人一般。王小安慰桂花不要难过,孩子以后还可以再要,身子骨要紧。桂花问王小,我被两个畜生糟蹋了你会不会嫌弃我?王小摇头说不会,这不怨你,如果有一天再让我看到那两个畜生,我一定会报仇雪恨。两个人抱头痛哭。
从此以后,王小出摊的时候就让桂花跟着,寸步不离。有生意的时候,桂花帮王小递个鞋油什么的,没生意的时候就陪王小说话。这日子也渐渐过得顺溜了。让王小高兴的是,半年以后,桂花又怀上了。
十个月后,孩子降生了。桂花生的时候,王小想去附近诊所叫个医生,桂花不让。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王小别提有多高兴了。
桂花奶水充足,孩子又能吃,长得也快。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孩子都会下地走路了。王小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王小小,桂花说这个名字好,好记。王小小从小就懂事,不闹。孩子给王小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加重了生活的担子。王小不得不更加早出晚归,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孩子稍为大一点的时候,桂花也背起了擦鞋口袋,背着孩子和王小一起出摊了。
两个人都有了收入,日子好过了一点。王小小三岁那年,他们终于实现了盖两间房的愿望,住得也比以前宽敞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小小五岁的时候,就知道帮着王小和桂花招呼客人,有时候还学着桂花的样子给客人擦鞋。
一家人的日子有了眉目,王小小也到该上学的年龄了。王小带着孩子走了好几家小学校,都不愿意接收王小小入学。转了好几天,终于在离棚户区很远的地方找到一家打工子弟小学,让孩子上了一年级。为了让王小小和其他孩子一样,能够坐上学校班车,桂花和王小不得不卖力地擦鞋。王小算过,孩子一年坐班车的钱,正好需要他们擦一千双皮鞋。好在孩子体贴父母,从来不乱花一分钱。不上学的时候,王小小就帮着桂花干活,时间久了,孩子的擦鞋功夫竟然有板有眼。两口子看到孩子认真给客人擦鞋的样子,心中总是会泛上阵阵酸楚。
繁华的都市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乡下人,来城里打工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向城市,城市的人口一天比一天多。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潮涌动,王小发现连叫花子都比从前多了几倍。
尽管王小的技术很好,来擦鞋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起初王小以为是偶然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天字号大酒店新进了一台自动擦鞋机,客人都免费在那里擦了。眼看着这生意越来越淡,两口子一天也擦不上几双鞋,日子变得日益严峻起来。
不久,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安放了这种机器。王小睁大了恐惧的眼睛看着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看着他们脚底下穿着的锃亮锃亮的皮鞋。擦鞋机在城市里蔓延,再也不需要他这样的擦鞋工了。
正当王小和桂花几乎快要绝望时,生意突然间又好了起来。原来擦鞋的那些顾客又重新坐到了小马扎上,王小听到他们议论说最近的擦鞋机不知道怎么了,说坏就坏了。王小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尤其是天字号大酒店的擦鞋机也坏掉以后,王小和桂花的生意很快又恢复了以前的红火。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自动擦鞋机的修复,王小的生意又重新暗淡下来。
奇怪的是,过了不久,那些刚修好的擦鞋机又坏了。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擦鞋机破坏的问题终于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们在有擦鞋机的地方安放了监视器。
那天,王小和桂花正埋头忙着给客人擦皮鞋,两个警察向他们走过来,询问他俩是不是王小小的父母。
王小和桂花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察,仿佛明白了什么。
推荐语
叶炜的小说往往关注原生态的生活图景,在一种沉默的凝视中做出复杂的表达。相比长篇的乡土小说,他的市井题材的短篇小说尤其聚焦市井中的一个人物,或街头的一个画面,让读者回头一瞥的同时,顿生出许多微妙的情感滋味。《神偷》的故事更像一则市井的传奇,作家并不打算做任何的过滤,只是娓娓道来神偷八爷生活的几个变故。只偷富人,并且只拿一半的钱,这是八爷的“规矩”。无论是名噪上海,还是流落小镇,八爷都恪守此规,总也能顺风顺水,安静度日。年景有变,八爷携八奶回上海重操就业。这次八爷破了规矩,偷了进城看病的乡下人,乡下人看病不成绝望自杀。八爷与八奶的胳膊因此患上重疾,无人能医。直到二人广施善德,重病方不治而愈。故事没有任何外在的冲突,变化都在八爷的“规矩”内外。万事皆有“道”,世事皆有规矩,这或许就是小说潜在的主题话语?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使八爷破了“规矩”?是内心和还是世道?小说没有答案,或许这更是小说想要表达的思考。如果说八爷认为规矩是世界的本质,那么在一个擦鞋匠儿子的眼中或许吃饭才是世界的全部。《鞋匠》讲了擦鞋匠王小一家人艰苦心酸的日常琐事,安静的叙事中撕扯着生活中的无助和无望。一家人赖以生计的擦鞋摊因为旁边酒店的自动擦鞋机而变得难以为继,绝望之时,擦鞋机坏了,擦鞋摊又能恢复往日。此时,平日帮父母做活的孩子是缺席的,直到最后两个警察的出现,读者才与擦鞋的夫妻一起明白——孩子去破坏自动擦鞋机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却如此冷静清晰地表达了生存的艰难和情感的温暖。叙述已经结束,只是孩子不知在哪里,所以故事依然在进行。这就是短篇小说的魅力。
(推荐人: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