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跳舞
2015-03-26李月峰
李月峰
王良在斗地主,桌上的手机“嘟”的一声,他瞥一眼,估摸是老婆小颜,她有时会在下班前问王良晚上吃什么。王良不知道吃什么,他老婆做什么他吃什么,非要他给出建议,他会说想吃龙肝凤髓。小颜会没好气地问他龙肝凤髓长啥样儿。它们长啥样儿王良一概不知。他继续斗地主,除了斗地主也没什么可干的,现在公司的业务不同以往,有点儿萧条,做船舶配件销售,他们卖的东西不少,柴油机设备,分油机,空压机,油水分离机,增压器,油泵水泵,制冷机,甲板起货机等等,都与海上捕捞作业船有关。 除了卖设备也为客户安装保养和维护。现在做生意,售后服务是关键。
王良干的就是售后的活儿,技术工程师,经常要出差到买公司设备的客户那里——这也是购买合同书上明确的一项条款——提供技术支持。王良差不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上海呀,舟山呀,海南浙江一带呀。公司经营最好时,产品出口到韩国和日本。这一两年不大好了,他出差的次数就不多了,每天在办公室接接电话,打打电话,给客户打,给潜在的客户打,除此之外,他有很多时间斗地主。这是他唯一会玩的网络游戏。
王良又瞥一眼手机,如果是老婆小颜的短信,五分钟不回过去她会打电话过来,小颜是个急性子。她让电话响一两声,等王良用办公室的座机打回去。小颜的电话卡是移动大众卡,上午十一点以前打电话每分钟收费六毛,之后是四毛,小颜从不花这冤枉钱。王良等了会儿,电话没响,他还挺纳闷。于是继续斗地主,直到内急,他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顺便瞅瞅隔断间里别人都在干什么。
公司老板到周末一准儿不在,是会小三儿抑或打麻将就不得而知了。老板不在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办公室里几个跟王良一样做售后服务的工程师都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玩游戏,淘宝,也有跟网友——女网友——聊天的。这方面,他清楚得很,不光只为聊天,聊天是为了见面,为了开房。常工程师就是这么说的,他经常这么干。有回被他老婆发现了,大闹了一场,常工程师赌咒发誓以后不可能再有第二回了,哄鬼呢,他还这么干,用他的话说,只有干那事儿时才觉得活得还有点儿意思。这会儿,常工程师倒没忙着跟网友聊天,正给老丈母娘下载《你是我的小苹果》呢,这曲子跳广场舞正合适。王良拍拍常工程师的肩膀,老兄用心良苦啊,巴结丈母娘等于安抚老婆,呵呵。
王良坐回桌前,想起来没看的短信:你儿子昨天没回家!王良看了两遍,没错,他前任老婆晓路在短信里就这么说。她说的“你儿子”其实是王良和晓路俩的,他和前妻晓路共同的儿子。乔乔十四岁,王良和晓路离婚时才五岁,现在个头窜到了一米七。前不久,晓路在给王良的短信里说,你儿子交了女朋友了。好像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晓路才不会幸灾乐祸呢,她差点儿就没气疯。十四岁,刚离开奶嘴才几天,竟然在大马路上拉女生的手走路。你的儿子!
晓路从不打电话给王良,只发短信,她料定王良会回电话,王良不可能不回电话,他不可能像常工程师对待他老婆的来电短信那样地采取佯装不知战术,也不可能借口信号不好,所以,他对前妻的短信是每信必复,晓路是他儿子乔乔的亲妈,他是乔乔的亲爸,即使这些年儿子没跟他一起生活,他也不能逃避做爸爸的责任。
当初离婚那会儿,晓路要死要活地争取到了儿子的抚养权,但除非抚养费没及时打到她账户,否则她从不主动找王良,不发短信,不打电话,倒是王良为了哪天能带儿子出去玩得反复在电话里跟晓路商量。她这人有点轴,有时候左右不是。这两三年,反过来了,晓路经常找王良,频发短信,“你儿子”如何如何的。有时半夜正睡着,手机也会“嘟”地响起来。
小颜是个警醒的人,她睡着后就算有根针掉地板上也能惊醒,她醒了会把王良也推醒,又是你的那位。小颜把王良前妻晓路叫成你的那位。王良心里想,晓路早已经不是我的那位了。你就不能把手机关喽?小颜偶尔会恼火,她工作很辛苦,又是眼里有活儿的人,只有睡觉时才能真正放松。她恼火晓路的短信王良可以理解,她好奇晓路在给王良的短信中说了些什么他也理解,他觉得自己活着活着,就能理解很多以前不理解的事了。
小颜并不总是恼火,她恼火常在快到月底那几天,王良已经掌握了她恼火的规律。那几天单位要做账,她是会计兼出纳,月底很忙,一大堆账目等着要结算,还要给工人们发工资,她在一个私企,好几百人的账得一个一个地算,除了固定工资,还有计件奖金或别的什么钱要发放,不能有一分差池。
王良曾想过睡觉时关手机,但再一思忖,他真的不能关手机,就算不为儿子乔乔,他还有个七十一的老妈一个人生活,他七十七的老爸还在敬老院。送他爸到敬老院,是他的主意,也是迫不得已。他爸中风,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他妈一个人料理不过来,他爸身躯庞大,他妈瘦小干枯,家里还有好几只猫呢,都是别人遗弃或丢失的。他妈接连二连三地捡回别人遗弃或自己走失的猫。王良不清楚现在他妈跟几只猫生活在一起,也许五只,或六七只。他妈要给这些猫弄吃的,要给它们洗澡,还带它们出去放风。王良爸虽然中风了,但嗅觉灵敏,闻不得家里一股骚臭味,如果这老头子没中风,会把他妈养的猫丢出去,急眼了也能把他妈丢出去。这一点王良能肯定。年轻的时候,他爸就把他妈关在门外不让进家门,他爸听到点儿闲话,说他妈跟厂里的厂长如何如何了。王良妈在酱菜厂,是个小组长,厂里搞个文艺活动什么的都是积极分子;他妈唱歌很好听,唱得让别人直拍巴掌直喝彩。他爸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既不能把他妈养的猫丢出去,也没能力把他妈像年轻时那会儿那样关在门外了。他爸只会生气了,中过风的人脾气大,动辄摔东西,摔他能抓到的东西,没东西抓就摔盘子摔碗,后来给他盛饭的家什都换成了塑料制品。没得摔了,放开嗓子骂人,骂王良妈,骂王良妈养的猫,骂王良,骂王良妹妹——王良还有个叫小敏的妹妹。于是,王良跟他妈跟他妹合计,合计的结果就是把他爸送到敬老院。
也只能送敬老院,王良不可能把他爸接到自己家里,他和小颜都上班,小颜的女儿还跟他们一起住,两室的房子并不宽敞,还得请保姆;侍候王良爸这样的,每月至少三千块,这对于王良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甚至可以说是大支出。公司情况好时,他的工资五六千,现在,每月就保底的两千块。他从不跟他人说他挣多少钱,这几票钱让他脸红。王良妹妹那里就更不可能接受他爸,小敏老公开出租车,替班司机,白天需要好好休息;她自己没个正式工作,三十好几的妇女,只能打打零工。他们的儿子比乔乔小,患有多动症,成长的过程中没断过“寻医问药”。最后,王良爸爸唯一的活路就是去敬老院。
其实,王良内心清楚,像他爸这种中风的患者,经过后期治疗和康复训练,是有可能恢复肌体功能的。可康复治疗或训练是要人力和财力的,王良自知做不到,别看他偶尔有闲工夫斗地主,但他没法带他爸做康复治疗和训练;如果他把斗地主的时间用在带他爸去做康复治疗和训练上,那他离丢工作就不远了。王良知道他妈和他妹也无能为力。总之,他爸除了去敬老院别无选择。
那家敬老院是民办的,一间屋子里六张床,住的都是像王良爸这样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屋子里的气味并不比他妈养猫那屋里的气味好多少,王良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好受时就想起小时候他爸带他去钓鱼的情形。一到星期天他爸就骑车去海边钓鱼,一准儿带上王良,让王良妈烙芝麻糖饼带着,因为王良最爱吃他妈烙的芝麻糖饼,但他爸要不发话她妈就不太愿意烙,嫌麻烦。他爸在海边能钓上大半天。中午王良困了,他爸就找个阴凉地儿,铺上大外套让王良睡一觉,下午骑自行车载王良回家,有时满载而归——钓了不少鱼,有黄鱼黑鱼棒子,偶尔还能钓到小鲅鱼。现在,他爸不能钓鱼了,连鱼钩都拿不动,人老了不中用了,可王良能怎么办呢,怨自己没弄个一官半职?他在网上看新闻,一个当官的家里的钞票都长了绿毛了,另一个官员家用坏了四台点钞机。他其实是恨自己没头脑的,如果有点儿头脑就去做生意了,像马云,像陈光标。王良既没当官也没经商,就一普普通通技术工人,卖船舶配件,上客户那里安装和维护机器,然后斗斗地主。他是两个孩子——一个继女——的父亲,他还是他妈的儿子,他妈养猫他爸住敬老院。他还是那个喜欢哭喜欢抹泪的妹妹小敏的哥。
我不能是别的。他经常这样想。
王良预备给前妻晓路打电话,问问乔乔为什么没回家,没回家又去哪儿了。十四岁,难管了,抽烟打架早恋撒谎旷课偷钱——偷他妈的钱。这些都是晓路发短信告诉他的,每回王良回电话总想吼上一句,都是你惯的!小时候乔乔要什么晓路给买什么,还教他开口跟王良要,跟奶奶要,跟爷爷要,跟姥姥要,跟姥爷要。一句话,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能亏着了。王良没离婚前朝晓路吼过,现在,没资格了。子不教,父之过,可吼也轮不到他,晓路更有理由吼,都怪你,你这个系不紧裤腰带的王八蛋,是你把这个家弄散的。
晓路那时候怀疑王良有外遇,王良可以对天发誓,没有,只不过跟一两个女的打过暧昧电话发过暧昧短信,最多算精神出轨。晓路疑神疑鬼,风一吹草一动便跟王良吵个没完。王良最腻歪两口子吵架,小时候他爸妈吵架,那时他就想,这辈子我都不会跟老婆吵。晓路要吵,他躲开她,不理她,晓路就说他实施家庭冷暴力,最后,两个人都烦,于是,他们离了。而晓路至今没再婚,因为乔乔,怕儿子受委屈,更因为现在男人心态失衡,不管自己条件怎样,一听对方有儿子就退避三舍,晓路不是能跟人凑合的人,她也是满心想再找一个让自己满意又能善待儿子的人,哪里去找?她倒是从未后悔要了儿子,甚至没再婚还让她有点儿得意和自虐的快感——或许是给王良看的。
小颜对王良前妻始终没再婚总是耿耿于怀,为什么呀?她又不太老,又不是太难看,她是不是对你还有想法呀?小颜想通过别的亲戚给晓路介绍男人,王良说你就歇歇吧。
王良琢磨着给晓路打电话还不如直接打给乔乔,晓路想说的话他心里基本都有数……我不管了,也管不了,你看着办吧……这些年你干了什么?就出点抚养费而已,你管着别人的孩子,就是不管自己的儿子,你长没长心!你是不是人……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有你这样的爸又能生出什么好儿子?你就知道在外面胡搞,离了才一年就系不住裤腰带了,你以为没伤害到儿子的心灵吗?他再小也是有心灵的……等着你儿子将来杀人放火蹲监狱吧……王良知道这都是晓路的气话,她生气了才不管说什么呢,是话不是话她都说得出来。也难怪,这些年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带儿子,她在加油站上班,要倒夜班,不容易,所以,她说的那些刻薄的话王良从没太放在心上,只要不让小颜听到就好。她听到了心里会有想法,为什么她到现在还酸叽叽地跟你说这些?小颜心里有一种担忧,虽然王良一再申明不会回到过去,但女人有时候心思飘忽不定,嘴上说相信,心里难免思量。
乔乔的电话是王良买给他的,原本想给儿子买个几百块的,可乔乔看上了诺基亚的一款手机,快两千了,他说不买那个就什么也别买,买了他也不用。王良想强硬些,就买几百块的,转念又想,虽说乔乔是自己的儿子,但他并不真正了解儿子,如果他真正了解,就能根据对儿子的了解采取相应的管教措施,或许,他该揍乔乔一顿,但他没打过乔乔,小时候他妈护着不让打,离婚后他又下不了手,心里多少有些愧疚。现在,乔乔个头窜到一米七,就算他真想打,也未必打得动了。如果乔乔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买几百块的手机保证不用,王良花的钱也就打了水漂,那又能怎么办呢。他自己有手机,小颜有手机,小颜女儿有手机,他妈有手机,他爸没有,可那是他爸不能用。于是,僵持了一段时间,王良妥协了,买了乔乔要的那款诺基亚手机。不买,他就彻底不知道儿子在哪儿了。
买手机的钱是王良攒的小私房,他出差有补助费,他就把补助费攒了起来,小颜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他不是跟老婆耍小心眼,这样的事,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
王良拨了乔乔的电话,当初买手机时他和乔乔有个约定,必须接爸爸打的电话,否则坚决给他停机,乔乔跟王良击掌通过了此约定。王良拨了电话,通的,但没人接,乔乔失约了。王良正想着给他发条威胁短信,电话响了,是他妈打来的,他只好暂时把给乔乔发短信的事放下。
王良妈经常给他打电话,自从他爸去了敬老院后,电话打得更频繁了,他妈打电话多半是跟他说她的猫,让王良抽空捎带些猫食过去。她妈也跟他说中风的老头子,让王良抽空去看他爸,别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就不管喽。他妈不记恨他爸曾把她关在门外,甚至还动手打过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妈实在是没法照料不能自理的老伴,不然,也不会同意王良把他爸送进敬老院。有时,他妈在电话里也跟王良说说小颜和曾经的晓路,她妈心里有晓路,晓路嘴上不饶人,说话难听,是个直肠子,可她把他妈当家人,当婆婆。小颜不一样,跟他妈有距离,不太愿意见他妈,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王良妈背地里叫小颜“那丫头她妈”,当面,什么也不叫。她也不太喜欢小颜的女儿,因为那丫头怕猫,娇里娇气。其实,王良也不喜欢猫,可有人就拿喜欢小动物说事儿,喜欢小动物的人具有爱心,反之就没爱心。小颜就以此衡量过王良,那时为通过她的考验,王良假装喜欢世上所有的活物,除了众所周知的害虫。
王良妈在这个周五的下午,在他前任老婆给他发过短信、而他打电话给儿子却没人理正准备给儿子发一条威胁短信时,打电话给他。王良妈劈头问他去看爸了没。王良说上星期去了。他妈说你得常去,小良子你可不能坏了良心,对谁不好也不能对你爸不好,你爸过去对你可是没说的。王良说我知道。他妈接着又跟他说起了她的猫,这是必须要说的,社区来人了,有邻居反映楼道里整天一股猫尿味,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设。现在正在大力提倡精神文明,讲卫生也是精神文明建设的内容之一,社区正在参加全市文明社区评选,不能因为几只猫影响了分数。社区来人说了,要他妈尽快处理这些猫,可以留下一只当宠物养,如果她自己没法处理社区就找人来帮忙处理。王良妈说人心不古,人都变坏了,几只猫就影响精神文明建设了?楼道里允许放酸菜缸,放破旧的自行车,放杂七杂八的发霉的物件,就容不下让猫通过了?那骚味可不是猫尿的,猫从来不乱撒尿,是人尿,周围附近都摆着烧烤摊,一些人可着劲地往肚子里灌啤酒,肚里装不下了就跑到楼道里排出来。王良妈说她跟猫现在都是天黑后才出来放风,她说她不准备再给任何人开门了,她也绝不会把猫处理掉。要处理就先处理我,他妈强硬道。说到最后,他妈又叹口气,要是晓路在就好了,她能帮我把猫藏起来,她不嫌我,也不嫌猫,那丫头的妈就不行,她从来没正正经经叫过我一声妈,我不挑这个,我没生养她,她也没吃我一口奶,凭啥非要叫我妈,我就说她那德行,你看她来家里扎煞着两手,不知道该干点啥才好,就像这屋子容不下她似的,根本就不是这家里的人。夫妻还是原配的好,不是原配的夫妻永远都藏着心眼。
王良嘴里哼哼哈哈应付着,他妈最后又想起了乔乔,好些日子没来看奶奶了,这小子也变得没良心了。王良说我这就打电话跟乔乔说,还说星期六或星期天去看我爸,问他妈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一并捎过去。他妈想了想,我没啥需要的,我有口吃的就成了,我也不能随便花钱,总得留点过河钱,也是留给你们的,我死了也带不走,你爸的钱够他用的,也花不到你们的钱。
王良妈挂了电话,他却举着电话没放下来,想着七十一岁的老妈整天一个人跟六七只猫在一起,心里不是个滋味。他希望他妈能像常工程师的丈母娘一样去跳跳广场舞,但他妈从来都没跳过广场舞,他妈一定会说那是闲人干的事儿。可他又不能把她和她那些猫接到自己这里来,且不说他妈愿不愿来,小颜会不高兴,小颜不高兴不会像晓路那样跟他吵,她会回娘家,她一回娘家,住一天两天还成,住久了会影响夫妻感情,王良不想让影响夫妻感情的事发生,不想再离第二次婚了。
电话“嘟”地响了一声,是乔乔的短信,在踢球呢,现在是中场休息。乔乔的短信让王良的情绪稍稍好了些,暂时把心里的难受搁下了。想着要不要马上给乔乔再打电话,但又怕影响他踢球,就给他回了一条短信,今晚回家去。他喘了口气继续写,至少给你妈打个电话,你妈一宿没睡。王良想了想,又按动手指,星期天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奶奶家,我们得好好谈谈了。他又添了一句,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谈。他终于按下了发送键。
乔乔爱踢球,小时候他妈晓路不让踢,嫌踢得浑身埋汰。大一点晓路就更不让踢了,踢球的都是些疯子,一只小球,那么多人踢来踢去的,踢不到球就踢人,多野蛮,保不齐哪一脚就踢坏了腿脚,更要命的是踢到要害这辈子就完了。现在,乔乔不听他妈的话了,他跟王良提过他加入了一支业余足球队,球员年纪都比他大,经常找场子踢球,他踢前锋,有突破力。
王良把给乔乔发的短信又看了一遍,心里合计着星期天见了乔乔该如何跟他谈,谈些什么:你十四岁,还小,还是个孩子呢,你得上学,得好好念书,不念书就考不上大学,你上不了大学将来怎么办?你不能早恋,你懂什么呀,好吧,就算有个好朋友,但不能耽搁了学习,更重要的是别出事。出事?出什么事?这事能谈吗?好吧,你爱踢球就踢吧,但不能因为踢球就不上学了呀,如果你现在十八岁了,我什么都不说,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你现在才十四岁,我十四岁时还撒尿和泥玩呢,你呢,还谈起了恋爱,还夜不归宿,像话吗?我真想揍你一顿,别以为我不敢揍你,我现在揍你是应当应分,我是你爸。
王良就在脑子里想着跟儿子见面时谈些什么话,反复琢磨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个爹也真不容易,连跟儿子说什么都要费思量,像要面临一场答辩似的。王良心里清楚,他现在得重视跟儿子的谈话,必须重视。
电话又响了,王良看着来电显示,不是他妈,不是乔乔,不是小颜,是他妹妹小敏。
哥……小敏在电话里抽泣,王良心一沉,一定是她老公张小强又惹上事了。大概两年前,张小强夜里开出租时搁下活儿不干去找了小姐,不止找了一回。事情败露后,小敏像晓路当初要死要活地争乔乔一样,也要死要活地要离婚。张小强下跪磕头都没能使小敏回心转意。张小强找到王良,他跟小敏谈恋爱时王良爸妈都不同意,觉得他既没本事人长得又不出挑,王良替他说了几句好话,张小强一直都感谢他,也有点怕他。出了这种事他是绝对不想让王良知道的,但看到小敏死心塌地地要离,没辙了,只好来求大舅哥。王良一怒之下扇了他两耳光,踢了他两脚,扇过了踢过了冷静了,不为他想也得为小敏今后想,两个人若是离了,有晓路的前车之鉴,小敏会过得很艰难,事实上她耐力还不如晓路呢,晓路爸妈还都能帮衬点,自己的爸妈是帮不上小敏的。王良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理性上都不希望小敏离婚,张小强不喝酒不赌博,挣的辛苦钱都交给小敏,他是被一个哥们带到那里去的。说到底,他犯了一个天下男人都可能犯的错误。王良思忖自己会不会也犯同样的错,他不会主动找上门,需要机缘巧合。总之,没几个男人能抵御诱惑。
小敏一向听他的,王良费心费力做了她的工作,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张小强下了保证,他的保证被录了音,再犯一次,二话不说,净身出户滚犊子。王良拿不准那份保证是不是真的能约束住张小强,他只是在能见到小敏、又相对能温馨地说点体己话的时候,向她含蓄地透露男人最需要的一二,不能再多了,也不能再明确了,他是当哥哥的,如果是姐姐就好了。至于小敏理不理解,就凭她的悟性了。
不是张小强的事,是他们的儿子小天,但也关系到王良。王良去日本出差时,咬牙跺脚买了一架佳能单反相机,在国内,这款机型卖到八千多,在日本本土,价格相对便宜些。这是迄今为止,王良为自己的爱好花的唯一一笔“巨款”,也是他使用的家什中唯一的奢侈品。他的手机两百多块,没手表,没有金链子大金疙瘩什么的。一双旅游鞋穿了好多年,隔个两三年才会给自己添件新衣服。他唯一的喜好就是摄影,爱摆弄相机。上大学时,他从爸妈给的伙食费里省了好几个月,买了一部柯达傻瓜相机。从那时候起,他就渴望有一架具有长短镜头的相机。
从日本买回相机后,王良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吝啬起来了,谁也别想触碰一下他的相机。最初拍摄的对象只有家人,小颜,她女儿,他,他爸,他妈,乔乔,妹妹一家人。拍了不下几千张,存在电脑图片库里。后来去拍风景,人文,或抓拍个社会现象什么的。他偷偷参加过网络的有奖征拍活动,得过奖,最多的时候得过三千块钱的现金,那些钱成了他出差补助费之外的又一份私房钱。慢慢地,王良觉得自己的摄影技术越发好起来,照片发到网上与人共享,结交了几个发烧友,经常商量着去哪里拍。后来小颜就不太高兴他出去拍照了,要花钱的,去拍摄大多要开车,油价只见涨不见跌,但工资却每每在缩水。
这没办法,大环境不好,但王良总觉得还会好起来的,以前就好过嘛。为了节省汽油,王良就坐轻轨和地铁去旅顺,去金石滩,去长岛拍照,他真希望小颜能跟自己一起去,带着她女儿和乔乔,既游了山逛了水,也放松心情。但小颜休息时更愿意宅在家里干这干那,王良真不明白家里怎么有那么多要干的活儿。地板早上擦了晚上就不必擦嘛,床单不必一个星期非洗一遍嘛。小颜说懒人眼里才没活儿呢。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干自己家里的活儿就回娘家,跟她妈一起包饺子,琢磨着槐树花如何个吃法,樱桃泡酒最佳的方法。她们都恨不能把柳树叶子都琢磨出个吃法来。
两天前,小敏坐着张小强开的出租车来了,她知道王良宝贝他的相机,所以,开口借时就显得期期艾艾。张小强的出租车公司组织司机们去虎滩海滨乐园游玩,每人补助两百块,可以带家眷。王良不想借他们相机,与其说他宝贝那几千块钱的相机,不如说是他宝贝内心仅存的一点点浪漫愿望。王良说你们俩的手机都可以拍照的。小敏说手机像素不够,拍出的照片效果不好。王良说我的相机摆弄起来挺复杂,又是长焦又是短镜头的,你们弄不明白。
王良突然想起小颜的嫂子有一架傻瓜数码相机,便问小颜,小颜狠狠瞪他一眼,仿佛在说,你要借就借,别扯上我们家的人。小敏低声下气地求他,哥,你放心,我会当心你的相机,我和小强就想好好拍些照片留作纪念,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年没出去玩了,别说去海滨,就是眼皮底下的公园也没去。张小强这时候突兀地插了一句,我会调焦距。王良还能说什么呢,若再不肯借,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他对小敏和小强千叮咛万嘱咐,还临时上了一堂专业摄影课程。于是,小敏和小强高高兴兴地背着他的相机和三角架走了。他们走了,小颜却不高兴了,说,你还真借了?上回搞厂庆,我想用一下你都不肯,让我借我嫂子的相机。你偏心眼,到底你们是亲兄妹,我跟你不一个姓,明天我和你妹妹掉河里你肯定是要救你妹妹的。王良息事宁人道,我救你们俩,我水性好,再加上俩也救得起来。
这不,就出事了。小敏和小强的儿子小天非要替他妈他爸背相机,那样会让他觉得很有派头。他爸他妈想背背也不会怎样,谁想就出事了呢。一眼没看住,好动的小天就跟着别的孩子爬到了一块礁石上,为了显摆,他装模作样地给人拍照,那架相机很沉,他一下子没拿住,掉海里了。王良一听小敏说到这儿,差点儿就瘫倒,抖着声说掉哪儿了我捞去。小敏说小强找了好几个人去那地方捞也没捞到。小天被小强狠打了一顿,鼻子都打出血了。本来是想好好玩玩乐乐的,结果玩不成也乐不成了,小天现在还被捆在家里不给饭吃呢。哥,对不起,都怪我,不让他背就好了,小强说我们攒钱赔你,一定赔,你大老远日本买来的,我们怎么着都要赔。我现在当小时工,做家政,一小时能挣五十块呢,我干十小时就五百块,很快就能挣回你的相机钱。有个姐妹还给我介绍了个活儿,卖保健品,这活儿好,提成高,她每个月能挣到八千块。八千哪,买俩相机也够了。我现在除了干家政也在学怎么卖保健品,这个得学,因为要懂点中医常识,要知道人体的各个穴位都在什么地方,买保健品的都是老年人,你要是跟他把身体情况讲得头头是道,他就会信任你,信任你才会买你的保健品,我的那个姐妹就是这么做的,她开八千块。
王良突然感到胃痛,浑身瘫软胃又痛,他真想朝天吼几声,但他知道就算吼破了嗓子相机也是回不来了。他很生气,越想越气,越气胃越痛,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生小敏的气,没有生小强和小天的气,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他这个当哥哥的很无用,几千块钱的破玩意就让自己的外甥被打得鼻子出血,把自己的妹妹逼到了要去卖保健品的地步。就算是小时工也不是那么好干的,五十块一小时?你一天能找到干一小时的家政活就不错了,劳务市场和家政公司干小时工的人成千上万。他爸刚中风那年王良还合计给他爸在家里找个看护来着,家政公司一下子给他推荐了十八个人选,其中还有大学生呢。卖保健品?你以为有那么好卖吗?保健品猫腻多,多数夸大作用,就小敏笨嘴拙舌的样子能挣到八千?天方夜谭了。王良不想让小敏去卖保健品,他宁愿她去干小时工,能干一个小时是一小时,给人家打扫卫生,擦玻璃,照顾病人或看护小孩子。王良捂着气痛的胃,疲遢遢地道,算了,别提什么赔不赔的了,我还买得起,让小强把小天放了。小敏说,小强大概又找人捞相机去了。
王良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眼前电脑屏幕里排列着扑克牌,等着他去斗地主。隔断间里他的同事们玩游戏的仍在玩着,跟女网友聊天的正在约见面的地点。他等待着下班,他不能提前离开,上下班要刷指纹,迟到早退一分钟扣三十块钱,他很在乎这三十块。他看看时间,打起精神,要给小颜打个电话,她今天没发短信问晚上吃什么让王良很奇怪,现在不是月底,只不过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她不会那么忙吧。王良打电话是要告诉小颜今天不能去接她了,他要去妹妹那里把自己的外甥解救出来。他还不能跟小颜实话实说,不能说相机借出去就拿不回来了。
王良拿过桌上的手机,又放下,提起办公电话,一时想不起小颜的电话号码,正想着,手机又“嘟”了一声,这回应该是小颜,她终于发来短信了。但不是小颜,是乔乔,你最好跟我妈谈谈,别让她那么神经病,我十八岁之前你们有义务供养我,十八岁以后就不再花你们一分钱了。
王良的火气“腾”地升起来了,什么叫“你们有义务”?我们有义务供养你,但你也有义务听家长的,有义务把书念完,有义务回家。如果乔乔此刻在他面前,他非揍乔乔一顿不可,也可能会像小强打小天一样把他鼻子打出血,可能还会打得更狠些,这个乔乔早就该挨揍了,当爹的有义务管教儿子。王良怒气冲冲火冒三丈地回拨电话,乔乔不肯接,王良退了一步,发短信问,你现在在哪儿?当然,他没得到答复。王良“霍”地站起身,走!他不再等这几分钟的下班时间了,就扣三十块的早退钱好了。他得找乔乔,他要跟儿子当面锣对面鼓地开谈,马上就谈,要不就揍他一顿。王良稍微犹豫了一下,往哪儿走?又上哪里去找乔乔呢?还有,他是先去妹妹家解救小天还是先去找不可能找得到的乔乔?
手机铃声就在王良彷徨的时候响了起来。
小颜让电话一直响到王良接听为止,她在电话里说,你先别回来,那个又喝多了,正闹腾着呢,让他闹腾吧,闹腾够也就灰溜溜滚蛋了。王良心中一凛,小颜说的“那个”,指的是她前夫。
我不打电话给你,你就别回来。小颜在电话里最后叮嘱了一句。
小颜前夫嗜酒,差不多是个酒鬼,王良不知道小颜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一个酒鬼,他不知道小颜前夫没离婚前就是酒鬼还是离婚后变成酒鬼的。他一喝多了就来找小颜的麻烦,就闹着要把女儿领走。因为喝酒,小颜前夫丢了工作,以前他是小学体育老师,他接连丢了三份工作,丢了老婆,也丢了女儿,丢了一个男人自尊。王良曾经跟他照过面,因为他来家里闹腾过,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指着王良的鼻子威胁道,我知道你是个衣冠楚楚的禽兽,别让我老婆有闪失,别让我女儿有闪失,否则我会杀了你。王良没跟他理论,因为他不能跟一个酒鬼理论,他能做的就是在酒鬼闹腾的那段时间里保证不让他碰小颜和她女儿一手指头。至于小颜前夫的叫骂,哭泣,忏悔,自伤,也就任其所为了。
自从王良跟小颜结婚后,差不多每隔半年左右,小颜前夫就会这么闹腾一回,有时去小颜单位,有时到家里来。小颜有时会报警,但警察拿一个酒鬼也没太多办法,关他一夜,等酒醒后放了。有一个时期,小颜前夫近两年没出现,小颜松了一口气,就连他该给的抚养费都忽略不计了。据小颜前夫后来自称,那两年他去了海南,差点儿发了大财。王良以为酒鬼是发不了财的,如果让一个酒鬼发财,这世界就有点没道理了。所以,到现在,小颜的前夫也没发财,他仍是个酒鬼,这世界还是有道理的。
下班时间到了,王良的同事们收拾好个人物品,开始鱼贯地去刷指纹机。每刷一下,指纹机都会发出类似于手机短信的“嘟嘟”声,并且有字幕显示,指纹有效。他坐在办公桌前,听着杂沓的脚步声走出楼梯,走进黄昏混浊的空气中,走向人行道或停车场。他听到有人在开心地,疲惫地又有些无奈地大声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