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七(二)
2015-03-26董学仁
董学仁
我有理由不原谅历史
第一次考大学的机会,我没有抓住,想起来有些遗憾。
大学招生的消息来得特别晚,但毕竟是来了。1977年10月快结束了,广播电台报道了大学恢复招生的消息,11月报名,12月考试。算起来,从知道消息到考试,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上一次大学考试招生,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我知道那是1965年,我二哥中学毕业那年。第二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了,大学停止招生,一停就是十一二年。我离开中学是1972年底,一转眼也在社会上晃悠了五年,在中学课堂学的那点儿东西,早就忘光了。
只有一个月学习考大学的课程,我能行吗?
仔细算了一下,我在学校正式读书的时间还不到三年,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下学期。大学停止招生那年,小学也停课了,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停课闹革命”。后来也有“复课闹革命”,但重点还是革命,有数不尽的革命大批判、学工学农劳动等等,每一项都比学习重要。学制也变了,从小学开始读满九年,算是中学毕业,然后上山下乡当农民。实际上,我和我的那批同学一样,都按照革命领袖的设计,成了政治立场坚定、文化知识很少的革命接班人。我有过一个想法,没敢说出来:“上山下乡”时把我们叫做知识青年,还不如叫做革命青年,更合乎我们的实际情况。
我看了看考试科目,觉得还是不行。不管文科理科,都要考政治、语文、数学三科,其中数学考的东西,很多超出了我学到的课程。文科考的历史地理,理科考的物理化学,我也没学过多少。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考美术学院。几年前我学过水粉画,色彩感觉还不错,虽没有当画家的强烈愿望,但能考上大学也是好的。
打听了一下,好像中央美术学院不招生,东北三省只有一家鲁迅美术学院,校址在沈阳,就报它吧。按那一年的报考要求,考生要先把报名作品寄到美院,初审合格了再发准考证,参加其他科目考试。我寄去了一幅素描,一幅色彩写生,可是直到招生结束,也没有等到准考证下来。
想了一下,我的报名作品,可能出现了两个问题。
一是色彩写生的调子太灰暗了,因为这幅色彩写生是报名前跑到郊外画的。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一片萧瑟破败,到处是尘土遮蔽的色彩,灰暗地呈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无法回避。这是个比较严肃的问题,在崇尚革命的年月里,几乎没有灰色调的存在。我的一个学画的伙伴去炉火通红的鞍钢厂区画写生,就通过了初审。
二是素描的尺寸太小了。那时鞍山还没有美术班教素描呢,我的素描画得不多也不正规,更糟糕的是我只在一本普通书籍大小的浅灰色纸板上,画了一个白萝卜,画得再细致,也看不出水平高低。不用说,初审的人看到那样小的素描,就扔到一边去了。
招生结束后我才知道,那一年鞍山报名考美术学院的青年人不少,可是一个也没有考上。好像只有一个人很接近,前面几轮考试都榜上有名,但后来临到录取时,被一个走后门的人顶下来了。还有一个消息说,鲁迅美术学院招生特别少,整个黑龙江省有一两千名考生,才考上了七个人。
这些对我不是安慰。我需要的是被大学录取,改变我的临时工处境,而不是由美术学院难考这件事,证明我的绘画水平怎么样,是高还是低。
1977年会长久地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想起来就让他们激动,就是因为恢复了高考。一般的说法是,那一年因为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允许1966届到1977届的高中毕业生报考,加上1978年毕业的高中生也可以报名,总共有十三届学生报考。从考生年龄上说,要从十七八岁延伸到三十多岁,按照当时中国人口七八亿计算,那个年龄段的人不会少于一亿,可是录取的大学生才二十多万人。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观。
自从有了大学以后,人类还没有将那么多人口关在大学门外十多年、蛮横无理或愚蠢至极的历史。但这个国家太大了,它的人口曾经占了人类的四分之一,所以它无论做什么和怎样做,世界都对它没有办法,都把它当成一个正常的国家。
而我个人的不幸,就是以我有限的生命和更有限的青春年月,赶上了这样荒诞的事情。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我有理由不原谅历史;从人类的角度来说,这也不是一件小事,我也会代表人类,不原谅这段历史。
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纪念高考恢复的十周年、二十周年、三十周年,以及零零散散地纪念高考恢复某某周年时,出现了相互矛盾的两种说法。那就是,究竟是哪位领袖正确、英明地作出恢复高考的决定?有人说是那位在最高领袖去世后临时接管最高权力的人,有人说是那位藏身幕后却多年掌握最高权力的人,两种说法都说出了各自了解到的一些事实。
对那两位领袖人物,我都印象深刻。
更为有趣的是,在我生活的年代,人们喜欢用半个头脑想问题。比如说,对决定恢复大学教育的人非常感谢,感谢他让自己的命运变好了,却对停止大学教育的人不曾责怪,责怪他让自己的命运变得很糟。
我还是觉得,比较起来,敢于停止大学教育的人更重要。对他不加责怪,就不能避免悲剧历史的重演,这也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许多悲剧一次次重演的原因。
我也曾用半个头脑想问题,但现在尽量想到事物的更多方面。
当然,那是在大学里也学不到的。这不是我的判断,仅仅是我的一个印象。
前些天出于个人兴趣,我找到1977年语文考试的试题,看了以后,更加深了这个印象。
那一年是各省分别出题,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作文题目。我所在的辽宁省,可以从《在沸腾的日子里》、《谈青年时代》二题中选一。
北京的作文题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其他省份的作文题分别是,《宏伟的目标鼓舞着我》、《心中有话向党说》、《我的心飞向毛主席纪念堂》、《当我想起雷锋的时候》、《伟大的胜利,难忘的一九七六年十月》、《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谈实事求是》、《在红旗下》、《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等等。
那些题目有一个共同点,考察的都是考生们政治上的忠诚度和政论文的写作能力。可以想象,当他们幸运地进入大学之后,还要通过一大堆看似无用的课程,把他们培养成用半个头脑想问题的人。
道德是怎样一败涂地的
春节过后的一个下午,有位女同事走到我身边,声音不大,说了一句,下班后等一会儿,有件事问你。
在1977年,她问的那件事,算不上什么秘密。她接到了发给长甸机械厂的一个通知,要从厂里选出五名思想和工作表现积极的青年,准备在3月5日去抚顺参观雷锋纪念馆。这个活动是上级共青团组织的,参加的只能是共青团员。她问我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你想不想加入共青团?
如果我想去抚顺,就要先加入共青团。这就是同事与我的秘密:先办好我的入团手续,然后公布去抚顺参观的消息,我再去抚顺就没人反对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很快办好了入团需要的所有手续,包括申请书、志愿书,等等。我把“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遵守团的章程,执行团的决议,勤奋学习,积极工作,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等等的官方语言,一遍遍抄在纸上,抄在需要的表格里。
那时候,我在有些方面就不敏感,比如在人与人工作以外的联络上,以及由这种关系形成的各自的圈子。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厂里负责共青团工作的一两个人,对吸收我入团的突击方式有反对意见,但我的同事极力主张我加入;她负责厂里的政治工作,她的圈子比他们的圈子大,于是,那些人的意见被否定了。
一个多月后的3月5日,我已经站在抚顺的雷锋塑像面前。
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年轻战士五官端正、胖乎乎的面孔,我忽然很有感触。雷锋说过,他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但他的生命也太有限了,怎么能无限地为别人服务呢?
他只活了22岁,也就是说,他因为一场很小的事故偶然死去时只有22岁。他活生生的生命,变成了我面前的一尊雕像,没有了体温,没有了呼吸。
在他面前,我忽然意识到,22岁,正好是我站在他面前的年龄。现在,一个22岁的活着的人,前来纪念一个22岁的死去的人,挺有意义。
在他面前,我很自然地想起来,他去世那年,我刚上小学。
随后,我们常常在操场上列队高唱一首歌,《学习雷锋好榜样》:
学习雷锋好榜样
艰苦朴素永不忘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那时候,全国开始了学习雷锋的思想运动,用集体主义再一次扫荡人们心里的个人私念,但是到了我们小学生那里,就变成了全班小学生轮流到我家里擦玻璃和扫地的做好事运动。嘻嘻,我们力所能及的做好事,是帮助军属家里擦玻璃和扫地,而我们班里只有我的哥哥参军去了。
小学生学雷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如果在马路上捡到了硬币要带到学校里,交给老师。老师在墙上贴了“学雷锋做好事”的墙报,捡到钱交给学校的同学,会得到一个红色的五角星,鲜鲜亮亮地,与自己的名字贴在一起。
没隔多久,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我班同学小成的名字旁多了一个红星那天,同学小华书包里的一分钱不见了。有的同学怀疑是小成捡了或拿了小华的钱,当成在马路上捡的,然后交给了学校。老师可能也这样想了,她让全班同学都站起来,再由她慢慢走过去,一个个观察,看是谁拿了小华的一分钱。
老师不是神探,但她的这种破案方法,以前挺管用的。当她走到拿了同学橡皮、铅笔刀、一枚硬币的人旁边,那个人就脸红了,暴露了自己。可是,学雷锋后的那一天,全班没有一个人脸红,她的破案方法不灵了。过了一两个月吧,小成对跟他最好的同学说了,小华的一分钱是他捡到的,他也知道那是小华的钱。但是,把捡到的钱交给学校,是学雷锋做好事,这有什么不对?
这有什么不对?还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小成说这话的时候,一多半同学的红五角星都多了起来。当然,不是他们拿别人的钱交给了学校,而是他们不再花钱买零食,不再到街边花钱租小人书看,把爹妈给自己的零花钱,一分钱、两分钱、三分钱,全都当成从马路上捡来的啦。
这里面也包括我。我也不止一次地把我爹我妈给我的零花钱,交给了学校,于是,在我名字旁边的红色五角星越来越多后,我有了共产主义觉悟,成了革命事业接班人。
站在雷锋塑像面前,我想了想,又算了算,我交给学校的钱加起来也有一元多了,可以在街边租看一百多本小人书,或者买两分钱一个的馒头,能买很多很多,在饿肚子时吃下去,让我也长得胖一点儿。
刚才说的那件事情,其实与雷锋没有太多的关系。它只是恰巧赶上了一个需要雷锋的时代,被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树立起来,当作我们的模板。
没有他,那个时代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把我和所有的小学生变成它需要的样子:不要有个人的利益,完全服从集体,最终成为社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相比起来,这个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至于个人的诚实品格,就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在集体主义需要你说假话、办假事的时候,你必须与别人一样假。
表面上看起来,集体主义与人类的利他主义也不是一码事儿。举个例子,你的车跑在路上没油了,你停下来向过路的汽车招手。在实行私有制的社会里,燃油是个人财产,但也会有人停下车来把燃油分给你一部分。这理由很简单,每个人都会遇到在路上缺油的尴尬事儿,如果人们没有利他主义观念,每个人都会失去帮助的,你也会在路上长久地抛锚。但在实行集体所有制的社会,只有集体的利益至高无上,人们可以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你,燃油属于集体财产,怎么能分给你一部分?
集体主义也不是一种道德要求,完全的、纯粹的、统治一切的集体主义更不在道德范围里。到了集体主义需要你说假话的时候,比如把自己的一分钱当成捡来的一分钱交给集体、证明你完全没有个人私念时,它甚至出现在反道德的范围里了。
中国两千年的帝王专制社会,还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形:从鼓励一代又一代人说假话开始,逐步把自己变成不真实、不坦诚、不守信的群体。这样一来,就把整个社会的道德基础都破坏了,会在某一天形成全社会、全民族的道德溃散,不可收拾。
现在想来,我在道德溃散社会里坚守的某些道德元素,可能还是停留在帝王专制时代,并不值得夸耀,但那是追求纯粹的、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底线。比如,在大学毕业后的三十年里,如果想获得副高和更高的职称,需要在考外语的时候多多少少地作弊,我就没有申报那些唾手可得的职称。还比如,在四十岁时调到一家新闻单位当中层干部,第二天就有组织部门找我,说在这样的部门工作必须加入党组织。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表示,我不加入任何党派,并且,我做这份工作是养家糊口的需要,也不想谋取别的什么。
爱恨死亡都是不变的
诗人是一种特殊的人。他们碎玉般的声音非常细弱,只有凑到近前的人才会听见。但在这喧闹的世上,有谁在倾听?
而且,这世上有不同的喧闹,不同的困境,不同的悲凉。人们在荆棘丛里躲过一些尖刺,又被另一些尖刺所伤,这样的时候,诗人的声音能不能传到他们耳边,给出一些温柔的安慰?
如果有这样的诗人,又是些什么样的诗人?
我想,这一类诗人,是向以往年月回首张望的人,也是向未来岁月引颈眺望的人,这其间没有太大区别。起码在他们那里,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这一类诗人看来,两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前,两千年后还是三千年后,这有什么区别?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人类还是人类,抬头看见的还是日月星辰和远不可及的天空,支持人类生活下去的还是沟通、理解和爱。
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再变沧海。数不清的岁月过去了,只有一样是不变的,只有人类的爱恨死亡不变。这一类诗人的坚持也不变,他们在舌尖上发出的声音,诉说着以前有过生命的人、以后有过生命的人,共同经历的一切。
在我们平时的阅读范围之外,有一位诗人这样写道:他们注重的不是细枝末节的差异,而在于本质上的一贯,仿佛他们站在自己当时的文化气候中观察人,发觉人裹在破汗衫里那个纯粹的、赤裸的灵魂永远散发着光辉,他们认为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死亡都是不变的;这些诗人虽然激进,却能讲到人的原始本质,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小诗人——我自己便是这些诗人中的一个。
说这话的诗人叫阿莱克桑德雷,西班牙人,197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这番话是他在获奖演说中说的。那时他老弱多病,不能去斯德哥尔摩领奖,但是很认真地写了一份获奖演说,言辞恳切,请人代读。
告诉我,你处女心中的秘密,
告诉我,告诉我你死后的秘密;
我要知道你怎样化作一湖水,
在你的岸边,有人光着脚嬉戏。
告诉我为什么,在你披散的秀发上,
在你爱抚过的甜美的草丛
一轮燃烧或宁静的太阳
在渐渐下沉,滑动着,爱抚着,
有如一只手,一只鸟儿,一阵清风。
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心像一片树林,
在地下期待着不会飞来的鸟群,
你有整首的歌,落在眼帘上,
那一场幻梦里,你又为什么静寂无声?
这是阿莱克桑德雷一首诗的前一半,诗的题目是《献给一个死去的姑娘》。我想找到这首诗的更多资料,它出现在哪一部诗集,写于诗人的哪个创作时期,但是没有找到。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之中,阿莱克桑德雷大概是最容易被中国人忽视的一位。
我笑了一下,像是嘲笑自己的那种笑容。我也忽视过阿莱克桑德雷,记得我买过一套《诺贝尔文学奖金库》,其中有对他的介绍,还收了他二十来首中文译诗,但有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翻看。现在想起他来,我在离家六七百公里的地方,人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它不在身边。
以我对诗歌的了解,阿莱克桑德雷是一个没有特点的诗人,没有人特别欣赏和推荐,难怪中国大部分写诗的人和不写诗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约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1977年,中国刚刚结束了痛剿古今中外一切文学的几十年恶梦,知道什么是诗歌的人已经不多。也就是那时,前一代写过或懂得现代诗的人几乎绝迹,一些年轻诗人开始凭着自发的激情写作。随后的事情你知道的,他们萌生的现代意识受到打击,而他们所处的环境从专制社会直接进入后现代,几年里换一茬诗人,换一种诗风,却没有几个人,能沿着正确的诗歌方向走很久。
阿莱克桑德雷就是那种不急着改变自己,沿着认定的方向走了半个多世纪的诗人。
以他写诗的内容来说,年轻时的写作以生命、爱情、人生、死亡为主题,颇有感情色彩,尽量表现人与宇宙万物的和谐关系,爱是联系这一切的纽带。这个阶段坚持了大约二十五年;此后的写作,有人分析说,主要是表现人类的一致性,认为人与人之间应通过爱来推进交流,推进团结;最后他的年龄大了,很自然地加入了对生命、岁月和死亡等观念的重新思考。总体来说,阿莱克桑德雷面对的是带有个人抒情色彩的人们的基本生活,爱、悲痛、恨和死亡,始终面对人性中一切原始、本质的事物说话。
这真的算不上他的特点。很多人开始写诗时都那样写。他唯一的特点,是坚持了足够长久的岁月。
一位诗人,难道只有跳来跳去的,才能显示自己不断进步?
我喜欢阿莱克桑德雷的一首诗,题目是《火》,很短,只有十余行。
所有的火都带有
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
你们看多么纯洁的火焰在升腾
直至舐到天空.
同时,所有的飞禽
为它而飞翔,不要烧焦了我们!
可是人呢?从不理会。
不受你的约束,
人啊,火就在这里。
光芒,光芒是无辜的。
人:从来还未曾诞生。
这种描述,让我考虑了一会儿,他为什么这样写?如果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人还没有诞生,那么,人诞生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到一点,是他对死亡的感觉。这一点好像有人说过,阿莱克桑德雷以为,人的躯体的枯萎,是有意义的生命和失去意义的死亡之间的汇合,对此不必绝望,因为只有经过死亡的程序,生命才会获得它完整的意义。也许他想说的是,完整的人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只要他活着,实际上他还未诞生。
他在诗歌里写道,“我们是此番梦境的材料,我们卑微的生命为睡眠所缭绕。”
他在文章中说过,人是宇宙中的一个元素,在它的生命中已浑然一体而难以区别。
他还表示,诗歌总特别需要传统,在传统中每个作家顶多只代表导向新表达方式过程里的一个小环节,他的基本任务是,运用不同的隐喻,把燃烧的火炬传给热烈奋进的下一代。
但在瑞典皇家学院的颁奖词里,看到了他的另一种意义,完全不同于其他作家。
那份在1977年发布的颁奖词,评价阿莱克桑德雷说:在西班牙内战中他饱受折磨,眼前所见的都是烽火连天,洛尔加早已被杀,其他的诗友不是死于牢中就是亡命天涯,跑不掉的也只有听天由命了。但阿莱克桑德雷在精神上并未屈服,他仍以脆弱的生命继续奋笔疾书,为那个被消灭了的时代留下正气,成为西班牙民族气质的活水源头,这一点也成为我们今天推崇他的主要原因。
这个评价不低。如果要我同意这个评价,我想,需要读到阿莱克桑德雷稍多一些的中文译本。
要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想想看,如果让你回到1977年,书店里没有几本文学书可卖,图书馆没有文学作品可看,你怎样当一个文学青年?碰巧这时候,有人借给你一本新出的内部资料,名叫《诺贝尔文学奖金和获奖者》,你会不会当成宝贝,从心里喜笑颜开?
那本书介绍了七十多年里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还有对他们的分析呢。它可能是这个国家第一次大规模、成系统研究介绍诺贝尔文学奖的资料,编写的是文化部艺术研究所编译室,算得上比较权威的了。
但是有句俗语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此话差不多是个真理。1977年之前是真理,1977年时也是,以后可能还是,并且是唯一能够长久坚持下去的真理。
那一年我不是文学青年,也没有看过那本“保密”材料。后来过了很久,才知道那本书里都写了什么。
它写道,尽管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名单中,也有一些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过比较深刻的暴露和批判的进步作家,但总地看来,诺贝尔文学奖的反动政治倾向是十分鲜明的。
它举例说,对待中国的态度,就是这种反动倾向的一种表现。在历届获奖人的名单中,唯一主要以反映中国为题材的作家,竟是歪曲中国人民形象的美国人赛珍珠。她之所以获奖,居然是因为“对中国农民生活的丰富和真正史诗气概的描述”。
按照我了解的事实,这里就有了很大误差。一个事实是,赛珍珠四十八岁获奖时,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年,有中国和美国双重国籍,写的作品都是中国题材,美国人可不愿意把她当成美国作家。在我看来,赛珍珠算是第一位获得诺奖的中国人。
再一个事实是,赛珍珠没有“歪曲中国人民形象”,她的作品真的是“对中国农民生活的丰富和真正史诗气概的描述”。
你知道什么叫“反动政治倾向”吗?
比如,你怎样理解这本《诺贝尔文学奖金和获奖者》中的描述:“鲁迅、高尔基这样真正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从未被诺贝尔文学奖重视,更不可能入选,则是这项奖金的反动政治倾向所决定的……”
二十世纪的中国有许多原创词语,这“反动”可能算一个,在世界其他语种里很难有完全对应的解释。它有鲜明的政治含义,所指的往往是与革命运动相背离的事物,与“反革命”的词义相近。但如果依照汉语组词的方式,“反动”是指朝着相反的方向运动,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可以把世界看成是反动的,世界也可以把中国看成是反动的。
在价值观不同的语境里,二十世纪中国的许多原创词语,都很难翻译成外文。
有趣的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中国与苏联成了意识形态上的敌人,但中国仍然使用斯大林时代的苏联文学理论。苏联把1933年获诺奖的蒲宁、1958年获诺奖的帕斯捷尔纳克当成反动作家,把1965年获奖的肖洛霍夫当成革命作家,同时也将对诺奖的攻击变成了赞扬;而按照斯大林时代的文学理论,《诺贝尔文学奖金和获奖者》一书却把这三人都当成反动作家,他们之间没有革命作家与反动作家的区别,只有谁更反动的区别。
更有趣的是,许多年后在高行健获诺奖时,官方报纸还是一片愤慨,到了莫言获诺奖时就不再说诺奖坏话了。
在我看来,这只是把苏联对诺奖的态度变化,照搬过来重演了一遍。苏联人怎样对待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的,中国就是怎样对待赛珍珠、高行健、莫言的;如果将这些比作戏剧,前后两部戏大部分雷同,台词都没有太大改变。
前面提到的鲁迅,是很多中国人都以为应该获诺奖的作家。这不仅是因为那一个世纪里那么重要的中国作家不多,还因为在1949年之后的三十年里,中国作家中只有他的作品能顺利出版,并且大量选入学生课本,以至于知识界中流传着一种说法,鲁迅作品成为那些年里现代汉语语法标准的两个主要来源之一,另一个则是最高领袖毛泽东的文章。
我那一代人都受过鲁迅的强大影响。
鲁迅不止一篇作品对我有很深影响,这里只说一篇,他的《狂人日记》。这篇小说对我也有不止一个方面的影响,但这里只说一点,其余的以后再说。
小说里有一段话,是借着主人公的口说出来的。家有书房的主人公是一名读书人,因为对社会的极端恐怖而精神错乱,或者因为精神错乱,感觉到社会的极端恐怖。他认定现实是个吃人的世界,而他自己正处在即将被吃掉的危险之中。
这段话的原文是: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里,我得感谢鲁迅告诉我阅读历史的正确方法,从虚假的描述中看到真实的历史。“从字缝里看出字来”,这句话非常重要,不能光看字,要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才是读书的真本事。
鲁迅比我早出生了半个多世纪,他读到的历史书是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对此,我的心中一片茫然。这是因为,我在1977年之前读到的历史书,与鲁迅读的不是一个版本。在我读它们时,按照鲁迅的指点,从那些文字的字缝里读出字来,尽可能不被满篇的虚假描述所蒙骗;这样一来,就让那些为我们这一代人重新撰写的历史书,在我这个特例那里,很难完成它预想的培养革命接班人的任务。
这怪不得我,是鲁迅让我从字缝里看出字的。
是被革命者推崇的鲁迅,教给我怀疑历史的方法,于是让我在无意之中,怀疑了革命者编撰的历史。
至于阅读历史以外的部分,也就是现实中的报刊文章,怎样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我得到了另外一个重要启示。
这来源于一部描写革命者在监狱中生存的小说《红岩》。书中有一名革命者,他使用官方报纸的消息来源,编辑成一份反官方的小报,在狱中悄悄传看。能看出官方报纸虚假描述背后的一些事实,是他的一个特殊本事,有了这个本事,官方的报纸就骗不了他了。
那部小说出于情节发展的需要,说到了一些细节,官方报纸是怎样说谎的,他又是怎样看出报纸文章说谎的。
我用他的办法试了一下,果然很好用,能看出报纸文章的谎言部分。但常常让我惊讶的是,其中的谎言太多了,多得超过地上的花朵,天上的星星。
这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那些年报纸上长年累月地发表各种批判文章,除了用革命观念批判帝国主义的、修正主义的、封建主义的观念,也批判中国古代思想家的观念,批判西方的现代学术思想。使用革命者编辑《挺进报》的方式,我能看到那些用于批判的观念是虚假的、空洞的、装腔作势的,而那些批判时被作为例证引用的“反对”观念,真实的成分却多一些,值得我接受过来,形成自己想问题的方式。
比如从连续一两年批判孔子的政治运动中,我接受了孔子的“仁义”、“忠恕”、“中庸之道”等思想;从报刊对西方学术展开的批判中,领会了弗洛伊德、尼采、叔本华等人的思想。虽然我在这些方面的认识零零散散不够完整,但被批判的往往是他们学说的精华部分,启发那时的我,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