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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一只船街道是有诺言的”

2015-03-26叶舟姜广平

西湖 2015年3期
关键词:叶舟兰州作家

叶舟 姜广平

关于叶舟:

叶舟,男,1966年生于兰州一只船街道,西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曾做过教师、记者和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天涯》、《花城》、《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及散文作品,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鉴和选本,并被译为英、日、韩等国文字,有小说被改编为影视剧。著有诗文集《大敦煌》、《边疆诗》、《练习曲》、《叶舟诗选》、《世纪背影——20世纪的隐秘结构》、《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以及小说集《叶舟小说》(上下卷)、《第八个是铜像》和长篇小说《案底刺绣》、《昔日重来》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芳草》首届汉语文学大奖”及“《十月》诗歌奖”等。《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荣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导语:

叶舟“左手诗歌,右手小说”,谓写作的初心就是“穿州走府,提灯还家”,叶舟喜欢那种拆除一切樊篱、没有了个人禁锢和畏惧的写作。很多时候,叶舟只想写好兰州城里的一条叫“一只船”的小街。叶舟显然在构建自己的文学西部,“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幸运的是,像集中营、纳粹、施洗、忏悔与拯救这类世界文学的“热词”已经在叶舟这样的作家笔下出现。其诗歌,叶舟谓,是为了让小说飞起来。叶舟拥有冷酷的洞察力,笔力雄健,足以面对人性的黑暗与生存的真相——背叛、出卖、欺骗、陷害、利用,足以面对底层的蒙昧与残忍。本质上,他是孤独的怀疑论者。

在他的眼中,所有人其实都一样,不自知地上演着同样的人生戏剧。因此,他诸多中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名字是重复的,这种等量齐观一视同仁的人性观使他的叙事升华为冷酷的哲理。——叶舟能够驾驭各种题材和人物,语言凝练劲健,叙事波谲云诡,是后劲十足、不可多得的小说奇才。叶舟无疑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坛的一个重要作家。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我们再一次从诗歌说起吧!我已经与很多从诗歌走向小说的作家们聊过了。2013年,你还为母亲写了一首八百多行的长诗《陪护笔记》。看来,你写小说时没有忘了写诗,写诗的时候,同时又在写小说。这样的写作方式与体验,应该是你非常享受的吧?

叶舟(以下简称叶):“左手诗歌,右手小说”,这是一些评论家经常对我的概括。这里面有善意的情分,但也有偷懒的嫌疑,好像在说你小子越界了,你多吃多占,你不能被一个固定的说法来框定,你没有从一而终,等着瞧吧,你两头不讨好。看见这样的话,我常有一种暗喜,觉得球还在我的脚下。

我是写诗出身的,诗歌更像是我的户籍和身份证。后来时间充裕,环境宽松,我又开始了小说创作,但在长期的小说写作的过程中,我没忘记诗歌对我的恩养,对我的语言的训练。我每年都会发表几组诗,更多的却埋在电脑里。打个比方吧,小说写作就像我去塔尔寺的围墙外转经,苦行,漫长,一圈又一圈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中途停下来,看看经幢,望望天上的经幡,辨识一些墙上的吉祥八宝。停下来的过程,则是诗歌。

长诗《陪护笔记》属于一个例外。你可以拿它当小说看,也可以当诗歌读。我以前写诗都很快,抒情性强,也短,很少修改。家母在2010年中风后,我和弟弟妹妹昼夜陪护在病床前。长夜漫漫,我一边照料着她,一边用诗歌来对付心里的煎熬,断断续续构思出了这么一个文本,一个痛苦的、不堪回首的作品。好在她现在站了起来,半身休眠,半身清醒,我宁愿相信是这个作品祷告的结果吧。

姜:看来,写作不能仅仅用享受这个词来界定。写作就是写作,这是一个作家的宿命。

叶:用我的诗文集《大敦煌》里面的句子说,写作的初心就是“穿州走府,提灯还家”,这个过程应该是一种享受,忐忑的,近乡情怯的,企及核心的,往事般的……但论及写作本身的话,则是一种职业态度和长期的训练,需要沉浸其中,须臾不敢懈怠。

我觉得,作家的宿命就在于,你一旦开始了,就永远没有技成出徒、花落莲出的那一天。你得围着那一座心中的“寺”持续地转经下去,道成肉身。

姜:你近年开始写戏剧了。而且,我发现,你将剧本定位于一只通俗的风筝,当然,绳子是在你手中的。你说你手中有四根绳。你把文学的诸种体裁全都抓住了。看来,你的文学野心不小。

叶:这与野心不搭界,主要因为我好奇心十足。

前年冬天,我和制片人跑到北京香山脚下,和邹静之老师一起喝酒吃肉(静之是我1994年参加“青春诗会”时的辅导老师)。翻过年,《一代宗师》就要公映了,但听说王家卫还在改改改,半夜里,作为编剧的他经常被电话吵醒,几位高手就某一个细节频频过招。当时,静之老师讲起这些时,脸上有一种迷醉的光辉,好似一位喇嘛在诵经,这让我羡慕不已,心驰神往。

结果去年秋季,我的一部戏开拍了,我就想证悟一下那种感觉。

我和演员们离群索居在北京门头沟的大山深处,我得讲这个本子,讲主要人物的设计,讲剧中的那个斑驳年代……我想说的是一个作家呈现在纸面上的叙事,如何起了神秘的化学反应,被一个几百人的团队演绎在了镜头中。这种化学反应,严重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让我乐此不疲。

姜:看来,我过去说,一个作家会被戏剧与电视剧毁了的说法,严重片面且不尽合理。

叶:……可我也没昏厥,我清楚地知道,在国内,编剧只是这一条产业链中的一环,而且是低端的一环,你得学会妥协,得和解,得隐忍。剧本写作只是我在小说、诗歌和散文之余,偷偷溜出去放飞的一只风筝。在兰州,放风筝一般在春天,一元复始,放只是一个形式,主要的目的是望气,还有采气……

姜:从我本身讲,我非常赞同费振钟的说法,一个做文学评论的人,千万别做成文体评论家。这样一来,我觉得,一个作家,也千万别只做一种文体。真正的作家,应该不只是单纯的散文家,或单纯的小说家。因而,你的这种创作状态,我觉得非常好。西方那些大作家,大多数也都是这样的状态。

叶:我喜欢那种拆除一切樊篱,没有了个人禁锢和畏惧的写作,这是开放式的。敦煌莫高窟里的那些无名画工,不仅是画家,还是矿物学家(用矿物调色)、书家、雕塑家、佛学家、民俗家、流水账记录者、风水大师、算命人、农家、气候学家、巫师……身兼数职,斑斓多彩。他们在历史上无名无姓,但那种创作状态,那种天高皇帝远的自信,那种毫无禁锢,真让人心向往之。

姜:不过,诗人是不一样的。只要有诗人这样一个徽号,便可以无上尊荣了。诗要通灵,诗人近乎神。不知你如何看?

叶:呵呵,通灵的那叫诗神,在语言里安身立命的才是诗人。

另外,我不觉得诗人是一个“徽号”,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如果诗是一座语言的庙宇,那么诗人的使命就是砍柴、挑水、念经,再念经、再挑水、再砍柴。这是一种证悟的道路,也是一种保持“蛙皮湿润”的方式吧(罗伯特·勃莱语)。

姜:你肯定也注意到我的意思了,诗歌走向神圣,小说走向世俗。在这两极之间,你如何平衡与把握呢?“彻底拆除了写作藩篱”固然有一种写作的快感,但是,这种过程对一个作家而言,也可能是非常艰难的。像“午夜入城的羊群∕迎着刀子∕走向肉铺”,这种诗性的句子,可能很难在小说里到处开花。我自己写过一些小说,读过太多的小说,我知道,有时候,很多作家敷衍出一篇小说,完全是因为一句话。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句关键的话,是一句深刻的话,是一句作家必须要向世界说出的话。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句子,需要很多句子为它作出铺垫、支撑与烘托,这一句才真正能够出人头地,来到读者的面前。

叶:我同意你的见地,你的话也像剥洋葱。

史必坐实,诗可凿空,小说却是一种劈空结撰,它当然需要一根快感无限的脊椎骨统摄其中,让文本若一根标枪一样挺立。我无法想象那种诗性全无的小说,无论这种诗性来自语言、结构、标题,还是别的什么。诗性是一种内部的韵律和气息,也是一种笃信,或放射,或沉潜,犹如生命当中的“盐”。

我承认,刚开始时会很难,但经过长期的训练,你会摸准脉搏的。

姜:所以,我一直认为,诗歌,可以让每一句都这样放射着诗性的荣光,但在小说里,却又必须有足够的内敛的力量。这一放射一内敛,其实还是挺为难作家的。因为写作完全是反着来的,寻找到一句诗,可能远远困难于寻找到一句小说中的叙事方式。不知道我这样理解是否妥当?

叶:还是打个比方吧。在格鲁派的寺院里,不管喇嘛们闭关、诵经、冥思,还是在院子里脸红脖子粗地公开辩经,其实都在找寻那一个“带电的”句子,一击而中,求得证悟。辩经像小说,但它是放射式的;闭关和冥思更接近诗歌,却是敛尽锋芒,暗自吐纳的。我觉得这并不矛盾,中间没有什么疙瘩。

另外,我还想起了袁枚的那句话:非名山不留僧住,是真佛只说家常。

姜:从诗歌走向小说,或者,一边写着诗歌,一边还做着小说的作家,在中国还是有很多的。跳出来讲,你怎么看这样的写作行为呢?

叶:借用韩东早年的说法,这是“交叉跑动”。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出过一套丛书,收录了韩东、朱文、邹静之、阿坚、海男和我的小说与诗歌作品。李敬泽在总序中将这种诗歌小说、双手互搏的人称之为“诗人小说家”。在那套丛书中,韩东的那一本恰恰叫《交叉跑动》。

交叉跑动,说明球就在脚下,甚至已经过了半场。

姜:中篇小说《目击》,你说只想拷问一下膝盖的力量。当然,这里其实就是一种质疑与拷问的力量了。你当初写作之时,是不是存着一种对现实的叩问?有一点,大家都明白,作家往往是一种对现实持怀疑态度的人。这应该是一个作家的出发点。

叶:恢诡的是,《目击》这篇小说居然一语成谶。

我虚构了这篇小说,当然还是有影子的,就像我在创作谈中供述的那样,想拷问一下膝盖的力量。小说发表后不久,我所供职的这家报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系列报道,下跪,吁请,寻找目击证人,一切都和小说中的情景一模一样。那些天我追着报道看,自己也惊得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是现实拷贝了小说,还是小说变成了一个咒。

和大家预测的一样,现实中的寻找不了了之,一个烂尾式的报道,但小说提供了其中的一种可能。如果像你说的,作家往往是一种对现实持怀疑态度的人的话,我首先是自疑:为什么?怎么能够这样?你凭什么呀?

作为媒体人与作家,我有时也分不清那一条混沌的分界线。我其实是在拷问自己。

姜:这篇作品,是写兰州的。如果锁定这一点谈的话,你是不是也想为兰州在纸上建立一个新的文化版图?像贾平凹的商州地区、莫言的山东高密乡、叶兆言的南京、毕飞宇的王家庄一样?

叶:哈哈,我没那么生猛,也力所不逮,我只想写好兰州城里的一条小街。记得马尔克斯有一次去访问古巴的卡斯特罗,问他,将来你退休之后最想做什么?老卡回答说,我就想站在一条街上,站在街角上。——我喜欢这个说法。我觉得小说家就应该是站在街角的那个家伙,面目模糊,被暮色遮蔽,看尽了世上的恩怨和风景。

兰州是一个诗意的边地城市,黄河穿城而过,南北高山峙立。这个移民城市里有惊人的美人,有可口的拉面,有尖锐的方言,有古典英雄和地下歌手,有河上的传奇与岸上的世相……

兰州属于丝绸之路上的一座重要关隘。我没大的企图,我只想写好兰州的一条叫“一只船”的小街。

姜:一只船。我在你的有关资料里看到过这个街道,也知道你为了留存它而付出的努力。这是一个可以大书特书的事。是一个作家与一个街道的故事,也是一次文学的与文化的事件。

叶:抱歉,请允许我再夸夸它吧,因为我出生并成长在这条小街上,它对我恩重如山。

当年,左宗棠抬棺西行,率领八千湘江子弟,跨越黄河,准备入疆平叛时,路经兰州城外,见此地风水甚佳,忍不住赞美了几句。后来,前线战事吃紧,一批批阵亡的将士被送下来,日曝风吹,无法安置。左大人批了条子,令在兰州旧城东门外修建一座义园,以暂厝亡灵,打算日后扶榇归乡。说是义园,其实就像现在的烈士陵园。它的主体建筑是一艘航船的模样,高高的船艏朝向南方(家乡);庙顶的形状像一根桅杆,夜夜点灯,仿佛夜航时悬挂的桅灯。它被列为禁地,擅入者斩。当时兰州的土著居民们不明所以,在围墙外的草地上赶大集、做买卖、小吃大喝,统一了口径,称呼它:一只船。

有一年,兰州的某些部门手头吃紧,欲拍卖一些街道的名字,一只船也被插上了草标。我发急了,赶紧去查资料,访文化老人,将这条街道的前世今生写成了文字,见诸报端,逐一表来,这才让他们认祖归宗,刀下留人了。我也用小说和诗歌在捍卫它,在一只船街道的命运上,我属于那种钉子户,舍得一身剐。

如今,我的某些小说和诗歌让一只船街道声名鹊起,最近就有俄罗斯和法国的纪录片导演在拍它。可惜的是,它早已面目全非,贴满了玻璃和瓷砖……

姜:当然,我还是非常信服有关论者的说法的:在《目击》中,作者一不留神,跟读者和时代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在拷问膝盖力量的同时,他借机拷问了读者和这个五颜六色时代的灵魂。

叶:像上面说的,首先拷问的是我自己。

姜:我一直对所谓的轻小说持反对态度。当然,文学可以给人娱乐。但文学还是应该有冲击灵魂的力度与作用。《目击》直击当下人的灵魂。这应该是这篇小说最为成功的地方。

叶:……拥护你的反对,也赞同你对文学的见解。如果这篇《目击》还有可取之处的话,我想它可能是一种“撕裂感”吧。但问题在于,因为报纸上的那个系列报道,它也带给了我不少的困惑和纠缠,新闻结束的地方,真是文学的开始吗?或者,文学本身就是一次尖利的报警,无论对生活还是灵魂?

姜:当然,这里的情节异军突起的地方是:丈夫竟然是为情人而死的。情人是唯一的目击证人。这样的小说,坦率地说,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读到了。我一直喜欢有震撼力的细节。你这篇,恰恰是真正具有震撼力的情节。不多见。何况还有那个高深莫测、类似世外高人的老头在作品里。

叶:……那个老头可能是真正值得留意,值得玩味的角色,他甚至就是主人公吧。这让我想起希区柯克的那个老把戏,他总爱在自己的片子里露个脸。我热衷于类似的设计。他像路人,也像上帝,更可能是命运的化身。他熟知一切,却又缄默不语。但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家伙大有来头……

姜:有论者谓《目击》也是一篇关注“底层问题”的小说,看来是有点偏了。

叶:我不太爱用“关注”这个词,更谈不上“底层问题”,因为我就在底层,平头百姓一个。我和生活这一道暧昧的浑水难舍难分,死去活来的,我不想把自己单独择出来,当一盘宫廷菜,我爱的是萝卜青菜。

姜:刚刚我们说及兰州作为文化符号与符码的事。其实,我看你的《羊群入城》、《姓黄的河流》、《大敦煌》、《边疆诗》、《青海湖》、《有多少鸽子飞过新疆》、《走过多少北方》等,似乎都在着意勾画你笔下的“西部”。关于西部,现在,确实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话题。在你看来,西部的内涵与精神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叶:我喜欢清代诗人黄仲则先生的一句诗:“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那么,冰天跃马之行就是我眼中的西部,我也在寻找幽燕之气。此刻,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我去了一趟楼顶,雾霾已散,日光如洗。向西,渡过黄河,则是以河西走廊为孔道的丝绸之路北翼,隔着祁连山,则是丝绸之路的南翼,两条路的尽头是敦煌、新疆和中亚,放射状地扑向了西天;我举目往南,则是中国穆斯林的麦加:临夏,越过土门关,就是甘南草原和青藏大地,那里是藏传佛教的安多地区;兰州以北,又是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和茫茫的戈壁与绿洲;兰州东侧,无论陇东和天水,又和高天厚土的秦文化接壤……

啰嗦这么多,其实我只想说,西部在近现代的文明进程中已经被遗忘很久了,所以我们的文化才少了《史记》和唐诗宋词里的“幽燕之气”,少了一些血勇和慷慨悲歌,少了一些杀伐与义……

姜:西部精神的失落,在我们这样的东方国度,倒真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

叶:多年前,在读美国历史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所谓的美国精神恰是在对西部的大规模拓荒和开发时奠基的,荒原横亘,大漠阻绝,野牛成群,一个人落在那样的境地,的确需要一种侠客行的精神。简单归纳一下,那就是热情、勇敢、单纯、信任、光荣和梦想……在你上路的时候,你得不到祝福和吻别,你得信自己。

我们在历史上也经略西部,也开疆拓土,除了留下一些辉煌的诗词外,没彻底渗透到今日的文化血液中去。相反,有时候西部竟成了猎奇之地,顽劣之所,比如近几年的一些影片。相反,我喜欢的是布拉德·皮特的《燃情岁月》,那是一则国家寓言,一种国家精神。

姜:你又想如何构建西部?构建一个什么样的西部?

叶:书生一介,加之时移世易,我只能在纸上去试图唤醒这种意识,用文字向过去致意,我无力构建,只好作一个人的冰天跃马长旅。在国内,构建一个什么样的西部,张承志老师和刘亚洲将军曾有过清晰的描述,不妨找来看看,醍醐灌顶。在我以前的诗文集《大敦煌》中,对类似的问题有过一个小提纲,顺手贴在这里吧。

我说,敦煌一词归入的词根就是“北”——

北:道路;

北:七星之下的神明;

北:灰烬的老虎;

北:肉体之于荆轲;

北:奉献;

北:火焰在上;

北:生命之册和最后的祭礼;

北:马和,马;

北:牺牲及其捐献;

北:神示的诗篇;

北:十万历史端坐一起;

北:泪水和孤绝,怅望远方;

北:精神;

……

姜:这里委实有一种大气磅礴在。

叶:的确!《圣经》里也讲,惟有旷野上才有神明闪现。

姜:关于《姓黄的河流》,我想问一个问题,德国男孩托马斯·曼那个漫长的故事最后跟黄河有关了,黄河成为施洗的河,这样的小说结构,是想以宾犯主?

叶:以宾犯主之外,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主随客便么,如果这是一种结构的话。

姜:这篇小说的主题嵌入了反法西斯的内容、拯救的主题,是不是想呈现你的一种走向世界的努力;或者说,你努力使你的小说主题具有世界性的意义?

叶:《姓黄的河流》发表后,好评如潮,徐坤也不吝赞美,说它是中国版的《朗读者》。我读到这句话,又看到了其他肯定的评论,吓了一大跳,赶忙重新读了好几遍,为自己当初老虎吃天的那种小雄心汗颜了许久。集中营,纳粹,生死朗读,施洗,忏悔与拯救……如果这些关键词是世界文学的“热词”的话,我想说,它们在我的成长历程中也并不陌生。

你懂的!关键在于,我想让这一个漫长的故事,喋喋不休的讲述,成为一条蜿蜒的巨河。它姓黄,就在我的身边流过……它有太多类似的故事,再不打捞就迟了。这篇小说,可能是我战战兢兢的第一步吧。

姜:好一个战战兢兢的第一步啊!举目国内作家,有此气魄者有几人欤?看来,在涉足“二战”这个题材和这种指涉人类性的主题上,你成了新生代作家中第一个吃螃蟹的。有人说,这篇小说的出现是一个奇迹。我还是非常认同这一点的。

叶:你的认同让我心生喜悦,我也听到了别的鼓励,另外的掌声。可不管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我想说,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作家应该还有更重要更深沉的命题,还有更多的禁门需要去破开,这是担当,亦是宿命。不是吗?

姜:当然,这里谈到了诗歌的魔力。你还是未能忘情于诗歌。你还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叶:在《姓黄的河流》结束时,我引用了那些死于集中营的孩子们写下的诗。它们并不比任何一个优秀诗人的差,它是天使赐降的羽毛,让我这篇小说的肉身飞了起来……

姜:呵呵,这样的话,由我来说,也非常合适。

叶:我感激那些孩子们的诗。在许多个场合,我都在朗诵这些诗篇,尽管过去了七十多年,它们还像是一种对今天的训诫。

姜:小说《羊群入城》,我们刚刚说到了你以前的诗句:“午夜入城的羊群∕迎着刀子∕走向肉铺。”但这篇,我知道,内涵里,却不是什么诗意了,也不是什么诗意地栖居。

叶:它是底色,一个基调,一种如水的天命吧。

姜:你是着意描写底层的?

叶:“羊群入城”这个核心意象,我曾写过一首诗、一篇小说、一则哲学式的随笔以及大量的散文,我相信还会写下去的,热衷而已……西方有句话说,只有杂种和奶油才浮出水面,我没浮上去过,我一直就在下面。

姜:《羊群入城》应该也是你西部文化版图中的一个重要篇目吧?你应该非常看重这样的作品的,朴素、苍茫的特色,应该是西部的底色吧?当然,这篇作品的悲悯与凌厉的风骨,对西部应该是最好的诠释。

叶:我个人偏爱这篇小说,它最大限度地表达了我对西部文化与宗教的认知,也呈现了我对“北”的热情。它是朴素的,苍茫的,代表了主流生活之外的另一套逻辑,另一种伦理,另一个民间。说到底,它讲述的是一个“信与不信”的故事,佛本生也不外如此。

姜:我记得张学东也曾认真地写过羊。现在,看过这篇小说之后,我悲哀地发现,人们啊,以后别写羊了,因为张学东写过羊了,更因为,叶舟写了有名有姓有血有肉就像人一样的羊了,倔强霸道的领头羊牛先灯、温柔善解人意的秀秀、被错划成分委屈满满的地主婆、四姑娘、双眼皮、金崖家的、石头他妈、小甘南、大屁股、马金花……我们得承认,这里呈现着一个作家的想象力,与那种近乎泛滥的才情。当然,更重要的,这些羊已经不是羊,是牧羊人平娃眼里的“人”: “秀秀人呢?其余的伴当们在哪?”

叶:羊是从《圣经》和《古兰经》里走出来的,后世的作家们不过是在仿写。

在《羊群入城》中,我让每一只羊都有了户籍、姓名和性别,有了个人的档案和来历,有了脾气与心思,也有了爱情和恩仇。我让它们进了城,遭遇了警察、红绿灯、秩序、广场和风雪。谢天谢地,我还算控制得当,没让它们变成圣人,否则,它就是失败的。

姜:最让人震撼的还在于,平娃领着这群“人”赴死。以生赴死,这生死之间的刻骨与悲怆,你似乎又在用穿越广场这一情节刻意地遮蔽着。于是,有些人说这是写的底层。我觉得,这生与死的主题,用底层来评判是极不准确的。

叶:1994年,我第一次去西藏。在那曲时,正巧碰上了恰青(赛马)大会,在开幕式的现场,居然有一个羊群组成的方队从主席台下迈步走过,我吃了一惊。它们齐刷刷的,咩咩的叫声像在喊口号。那天傍晚,我正在草地上晃悠,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群人在忙乱,我好奇,便撒丫子跑了过去,想看个究竟。结果没跑上几米远,我就跌倒了,天旋地转的,我忘了那是海拔四五千米的那曲。那群人在杀羊,但羊脱逃了,从我的旁边擦身而过,轻盈得像一只白鹤,远逝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心存敬意。

抱歉,我又开始讲“羊”的故事了。

《羊群入城》发表之后,我周围有好几拨人来找我兴师问罪,说以后再也不吃手抓羊肉了,他们说看见羊肉就想哭……我下了罪己诏,觉得自己辜负了舌尖上的中国。

你说得对,生与死,羊和人,永远是一个形而上的难题。

姜:早些年,我看毕飞宇的《楚水》,当我看到,他其实以还原的手法将那些词牌名贴到一个个妓女头上,成为妓女们的花名时,我也觉得非常震撼。这些,都是极具震撼力的细节。是不多见的。

叶:他敢把一个女孩子叫玉米(西北叫苞谷),我觉得更震撼。

姜:近些时,我一直觉得,写作有一种浮泛化的现象,在细节与震撼力方面,很多作家不再多用力了。

叶:是的,细节是一个小说家惟一可以自辩的讲台,稍纵即逝,贵如春雨。假如没有了耐心和冷静的细节,就不会有情节的层层推进,更不可能产生最后毁灭性的力量。

姜:《两个人的车站》,徐坤说,这仍然是诗歌的阵仗。但《两个人的车站》看不到属于诗的形而上气质。这是一篇贴着地面行走的小说,甚至可以说是伏在地面上的写作。两个女人,为赚上几块钱,间或吵吵嘴,或半推半就地与小站站长庄铭灯发生点暧昧。你为什么要演绎一篇这样的世俗故事呢?

叶:兰州方言里有一个词叫“磨性子”。你不是躁么,你不是不耐烦么,你不是踏实不下来么,好吧,给你一块磨石,你磨自己的性子吧。——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写诗,凌空蹈虚的,不及物的,于是我就想找一块磨石来对付自己。于是,我找见了这两个事儿妈,让她们成天唠叨,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特俗气,特亲切,渐渐把我的嚣张气焰打压了下去。

兰州土话里另有一句恶毒的话说,“闲球的话,拿上一块煤砖去黄河里洗吧!”——有时候,我觉得小说家的工作就是拿一块煤砖去黄河里洗,虽然洗不白,但或许能收获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温暖,倒也不错。

姜:《低温》从抢劫案突发写起,写的却是普通人婚姻关系的凌厉与乱象。你这里,写的真实和幻觉暧昧不明,写的是心灵的死亡和肉体的生存。这里似乎也隐藏着一种救赎的主题?

叶:是的,这也是我的本意之一。低温了,魂魄如何才能醒过来,就是救赎之道吧。

姜:当然,这里有人性的崩溃、欲望的疯狂。崩溃与疯狂,其实差不多可以描画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了。因而,这里,我们不得不再提拯救。

叶:那我想,拯救就是为了去寻求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吧。这种生活它不会让崩溃和疯狂说了算,它一定在试图修正我们对美和真实的误解,丰富我们对爱和责任的追索,唤醒我们对人性和品质的吁求……写作是拯救的路数之一,但可能是最经济和最浪漫的一种。

姜:《〈告密史〉及其作者之死》应该是你写作生涯中重要的写作经历吧?这里,主人公秦枝山的历史观,其实就是一种人生观了。这里,主题似乎又是指向了救赎。

叶:允许我狐假虎威一次,借用哲学家蒂利希的话说,“艺术所要呈现的是——无论如何与我有关的事物。”秦枝山搞了一辈子的《告密史》,觉得自己亏大了,从没尝过告密的味道,于是身体力行了一次。这是一个美妙而邪恶的开头,但也是堕入悬崖的第一步。我想,救赎就是在这一刻开始的吧。

但这不是妥协,乃是生活的创伤与反叛。

姜:看来,关于宗教,关于救赎,关于拯救,关于灵,这些宗教性色彩非常强的主题,一直在你的文学世界里。这大概是你终于能写出《我的帐篷里有平安》的原因了。《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讲述爱和信仰、祈祷与救赎。看得出来,你一直在准备着,也一直等待着这一篇好小说出现在你的笔下。

叶:是的,我也一直觉得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姜:这篇小说是写很多人熟悉的仓央嘉措的。但很多人的熟悉,却可能是一种严重的陌生。

叶:呵呵,很多人真的熟悉吗?我见过许多有关仓央嘉措道歌的译本,也听过各种方言颂唱的《在那东山顶上》,也接待过一些从青藏高地上铩羽而归的同行。我心知,他们熟悉的是涉及这位尊者的传奇、轶事、情爱与浪漫;跟他们不同,“仓央嘉措”这个词根是我的青藏小说的母题之一。

姜:但你这篇小说是不是也算是追着时潮走呢?毕竟,仓央嘉措现在已经让很多人耳熟能详了,很多人捧着他的诗在读哩。

叶: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走时,那个方向也可能是错的。但我觉得仓央嘉措成为出版市场的一个畅销符号,成为一个时髦话题也未必不好。早些年内地对整个青藏大地过度的浪漫想象,如今落实在了这一位圣人的身上,毕竟是一种贴近和温暖吧。

我记得里尔克说过这么一句话:上帝是最古老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因保养不善而成为未竟之物,我们需要助他一臂之力,人的悲伤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太多的阴影……

时潮也是阴影,但可以拂去。

姜:是什么激发了你写作这篇小说的灵感?

叶:我想,这可能是多年来我沉浸在藏族文化当中的福报吧。我认识一个大活佛的小侍僧,他现在步入了红尘,身上堆砌了许多的故事。我还认识一个绰号“老羊皮”的奇人,他精通藏语,过目成诵,天天在我的耳朵旁大唱藏歌,像一台永不生锈的唱机。灵感不是一刹那的,日积月累,来路庞杂,也是众人洒下的甘露,播下的福音吧……

姜:这篇小说其实还是在讲一个古老的话题——信仰和价值。看来,你一直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我也觉得,只有这样,小说的主题才能向深刻掘进。功力这东西,过去,我们经常在语言上兜圈子,其实,小说主题的深刻,也同样是对作家功力的考量。

叶:深表赞同。

姜:你这篇小说的背景很有意思:街头。过去,我与苏童聊天,苏童先生说他非常想写一篇关于广场的小说。我现在发现,广场与街头,其实都差不多了。当然,还有一个,码头。我们的小说创作中,甚至直接存在着码头文学一说。这些都是人群麇集之所啊,一定是会有精彩的人性博弈的。

叶:对!这样的单子还有一些,比如车站、公共澡堂、候诊室、厕所、会场、黑暗中的影剧院……这些地带也是天使和恶魔的渊薮。

姜:这篇小说的授奖词,写得非常到位:你“在惊愕中写安详,在喧嚣中写静谧,在帐篷中写无边人间,在尘世中写令人肃然的恩典……”这些可以理解为你的主题吧?你在写作前做过这样的设定吗?

叶:这个授奖词点了我的穴,让我心生敬佩,诚惶诚恐。

姜:你曾说这个短篇是你的长篇小说《仓央嘉措》中抽出来的一个相对完整的片段。这么说,这些主题,应该是这个长篇的。对了,这个搁浅了的长篇,你还想继续下去吗?

叶:……那年,北京的一家上市公司来请我,让我写一部有关仓央嘉措的音乐剧,我就写了一份故事大纲。后来音乐剧无果而终,我觉得挺可惜的,就想把这个大纲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仓央嘉措》。整个故事其实是一本关于藏地的秘闻,钥匙在我手里。

写到二十七万多字时,我又接到了别的写作任务,就搁下了。这一搁搁到了现在,但我知道迟早还会拾起来的,需要一个契机吧。

《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只是其中的八千多字,很短。

姜:侍僧仁青在被“绑架”之后,戏剧性地一夜成佛。这是一个非常柔软的小说。这与你平常所显示出来的西部精神与风骨,多少有点不一样啊!

叶:……可能是因为他的出身,他在宫中的教育,他的戒律与持守,他的扪心供养,让他也在寻找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契机吧。众生即佛,这个顽劣而聪慧的小喇嘛亦不例外。

例外的是我在对西部的叙述中,找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一种内部的方式。

姜:是啊,这一点,早些年,北村也与我说起过,浪子如何成为天使,屠夫如何一夜成佛。当然,在你这里,我看到了柔软中有着力量,就是诗歌的力量。这又回到你的诗歌上了。仁青成佛,全赖诗歌。是诗歌让“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这样一来,我又想问了,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应该是仁青。仓央嘉措是隐形的主人公吧?

叶: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最应该是“信”。而不管侍僧仁青、黑脸头人、弹唱艺人,还是贵为尊者的仓央嘉措,都是这一幅绚烂唐卡上的酥油花。活佛的本意就是传道者,他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姜:《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获奖了。而我,一般是不谈获奖的事的。但作品写众生对于平安喜乐的向往和祈求,这确实是能让人感动的。特别是现世。因而,在涉及文学观的问题时,我想问,你是否有一种文学用以矫世的功利观呢?

叶:特别是现世,如果文学真有了一种矫世的力量、修复的心劲儿、努力的企图,岂不是善莫大焉。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初心,以及一路走来的祈愿。

姜:现在,我们可以聊一聊一些规定性的话题了。第一,你在走向文学创作之路时,从世界意义上说,是哪些作家与哪些作品对你有决定性的影响?

叶:有了一些年纪后,我就不大爱读小说了,反而爱看历史、地理、民俗和传记方面的。不过这三四年来,我开始重新读一些老经典,我知道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惠特曼、埃利蒂斯、叶赛宁、聂鲁达、圣琼·佩斯……其实他们并未远走,他们在自己的审美和判断上早就划定了一个标高,让我知道伟大文学的海拔与力量之所在。

有一本鲜为人知的小书,让我百读不厌,它叫《尼罗河传》。

姜:我一直在追问作家们的就是关于先锋文学。先锋文学可以说影响了中国文学的走向。在你的写作过程中,先锋文学有没有对你产生过影响?

叶:先锋文学笑傲江湖时,我正在大学阶段,我当然不能幸免。我犹记得读余华的《活着》与《世事如烟》时的冷颤,读苏童《桑园留念》和《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时的迷醉,还有读马原、格非等人时的惊愕。

先锋文学告诉我的,就是自由,就是烂漫无羁。

姜:与之相关的,在中国,是哪些作家与作品给了你影响?

叶: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张承志老师的《心灵史》,杨显惠老师的《定西孤儿院纪事》……

姜:今后的写作,还将是诗与小说并进吗?

叶:不敢懈怠!仍须双手合十,继续供养。

姜:兰州呢?这个文化版图,你是否还要经营下去呢?对这纸上的兰州,你有过什么设想?

叶:兰州仍将是我的底色和根据地,是我久坐衲衣寒的所在。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对得起她对我的恩养。每次去城关区东面办事,我都会刻意绕行一趟一只船街道,呼吸几下,我对一只船街道是有诺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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