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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间画家

2015-03-26子君

西湖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雨风骚母狗

子君

七十多年前,鲁迅、胡适及萧红、萧军居住过,如今,他也来居住了。虽不在同一时空,年代感却不相上下。只是时过境迁已久,苍老灰黄的墙壁肌理上不时呈现出一些蜘蛛网状的斑痕。他喜欢这间亭子间,不仅因为它价廉,更是由于它物美。从那扇唯一的、不高不大的木质窗户探出头去,伸长脖子侧转一个锐角,居然可以欣赏到五十三号屋顶的老虎窗,还有周边日光辉映下熠熠炫目的红瓦片。那是怎样的一种色彩斑斓呵!

那天,第一次抵达这座大都市,陈雨迫不及待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南昌路上的这个号码。在错杂的路网和奔涌的车流人流中,他凭着一张地图和一双长腿,没有费多少周折,就径直找到了这里。一排红砖二层小楼,整齐端庄。五十三号和旁边的五十一号、四十九号没有什么区别,只有有心人才能注意到那唯一的一点不同,五十三号的门框旁镶嵌着一方黑色石块,石头上刻写着两排白色小字:著名画家林风眠曾在此居住。

尽管与想象的名人故居有些落差,可他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看见了,终于看见了!

他在黑底白字面前来来回回地踯躅。晚霞悄无声息地洒落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透过树叶缝隙下面斑驳的光影,再看那块刻着白字的黑石,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异彩纷呈的画面。那是他最喜爱的现代海派名画:《秋林》、《睡莲》、《荷花仕女》、《樱花小鸟》,还有《死》、《悲哀》和《人类的痛苦》……

美丽的画面和着丰富的遐想,他有些依依不舍。暮色催促,他缓缓地转身,心想,无论如何,要在这附近找到一个亭子间。这是上海石库门中最僻静最便宜的房间,二三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大都在此寄居创作,人们戏称亭子间是一代文豪的“摇篮”,鲁迅著名的《且介亭杂文》即创作于亭子间的杂文。陈雨喜欢且需要这样的空间及氛围,之所以离乡别土,不就是冲着这种感觉、冲着这个曾经的海派艺术大摇篮来的吗?

也许是诚意在冥冥之中起了作用,他居然当晚就在百米之内找到了一处石库门房子,而且正好有一间亭子间空着,似乎是专门在等他。

他推开窗户,伸长脖子,把头探到窗外,从左到右缓缓旋转一百八十度。突然,他发现了一个秘密,秘密就隐藏在眼前那个不太远的老虎窗里——原来,那竟然是林风眠大师曾经探头眺望过的老虎窗!于是,他忽发奇想,假如时光穿越、岁月嫁接,自己该怎样开口称呼呢?眼前这位可是融合东西方绘画的艺术大师、中国现代绘画的先驱者和伟大人物呀!

晚上,陈雨做了一个美梦,梦中的情节模糊、断续,无法清晰地复述。那梦境伴随着一股甜味,从舌尖升起,还有一朵三原色的小花,盛开在画布上,然后是幻化,不断地幻化,彩墨光影,点线面体……

梦醒之后,他开始进入亭子间的现实。首先是没有水,其次是没有卫生间,再次是没有厨房间。他在又暗又窄的旧木楼道里爬上爬下,终于在自己房间门外的过道处找到了自来水池,在另一小房间旁边的小门内发现了抽水马桶,在楼下自己房间正下方的厨房间看见了八个煤气灶。楼道一侧的一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三大排电表。他好奇地数了数,每排九个,一共二十七个。看来,这幢石库门房子里住的人还不少呢,虽然够不上“七十二家房客”那样的规模,也应该有二十七家,至少有二十七个人吧?

他把自己紧锁在亭子间里,试图将全部身心浸泡在十平方米的艺术空间。

几天之后,他觉得浑身不适,腰酸腿软,心慌气短。亭子间朝北,阴暗矮小,没有太阳,天冷不能开窗,空气也不够通畅,再加上楼板下面两排煤气灶的影响,对比北方小镇河边青砖灰瓦的平房,感觉迥然不同。他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有些烦闷。他想,难怪鲁迅先生称它是“苦闷的象征”呢!

匆匆穿过长长的楼梯、过道和天井,用力推开被厚重石材箍着的两扇漆黑大门,他抬起长腿,跨进了陌生而又神秘的茫茫夜色。

阵风吹过来,有一点儿冷。陈雨踩着自己的脚印,漫无目的地踱着。不知不觉,淮海中路到了。这是一条与南昌路邻近且平行的著名街道。它不如十里南京路繁华喧闹,却比南京路显得更精致、高雅和时尚,是上海的小资一族比较钟情的地方。虽然他是一个陌生人,刚刚从一个北方的山村小镇出来,但他是搞艺术的,自然也能够体会这种优雅的格调。就这么形单影只地走着,走着,他不禁也变得小资起来,一缕多愁善感的情愫,悄悄地弥漫开来。

来一杯咖啡吧!他背靠墙角,坐在一个窗边的位子上,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霓虹灯。耳边的音乐似有似无,是蓝调,还是爵士?

一个女孩,画家眼中足够模特的女孩,朝他这边款款走来。

你好。一股莫名的好感,带给他温暖和勇敢。

你好。女孩粲然一笑,优雅地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是艺术家吧?

不是家。搞艺术。

谦虚吧。女孩又轻轻地笑了。

我只是一个画画的,没有成名,也没有成家。

哦……那,你是在画院?大学?还是开画廊、画室?

都不是。在亭子间。

什么?亭子间?

是的,我没有房子。

是吗?女孩平静地望着他,声音略带不屑:这么说,你也是“三无人员”啦?

什么“三无”?

没有位子,没有房子,没有票子呀!

这……他半张着嘴巴,吐不出一个词语。

跟你开玩笑的,别介意啦。

没……没关系。他大度地笑了笑,想和她继续。可是,她已经站起身来。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和女孩告别的,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这天晚上,他没有心思作画了,脑子里塞满了乱糟糟的东西。

第二天,还是没有心情。出去走走,看看大上海吧!他去了南京路和外滩,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繁华和喧闹。

第三天,仍然静不下心来。他游览了浦东,爬上了东方明珠电视塔。这是他有生以来到达的最高处。在东方明珠高塔上,大上海的美景尽收眼底。可是,那些万花筒般变幻莫测的图景中,总会时不时地蹦出几个不伦不类的怪字:“三无人员”!就在那个时刻,他突然意识到,无论如何要先摘掉“三无”的帽子。他相信,只要摘掉这顶帽子,他一定能更加适应这里的艺术环境,安心潜心地投身艺术探索,也一定能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想起自己刚才买观光门票掏钱时的心虚、窘迫和咬牙切齿,以及旁边那对讲上海话的小夫妻数钱时轻松和甜蜜的样子,他禁不住又生出一股小小的醋意,并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心。

他在报纸的中缝刊登了一条小广告。几天之后,终于招来他人生中的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生意,一笔在他看来数额不算小的生意。

那是一个不冷的下午,亭子间的窗户开到了最大。

高山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和诡异。他一边向陈雨描述着那条狗,一边讲解着合同的内容和条件。不是公狗,是母狗,乖巧,可爱,妩媚,风骚,哈哈哈……你能拿得下吗?我是说,真正地像男子汉那样地拿下,不能有一点儿含糊,哪怕是那么小小的一丁点儿。这就叫做“骑狗难下”,骑狗难下,你懂吗?就是说,再难,你也得给我挺住,坚持到底。今天,我得当着你的面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做不到,就要用定金的两倍来赔我。当然了,我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如果我违约,也会以定金的两倍赔给你。怎么样?你觉得你能拿下这条母狗吗?

我……

没关系,如果你没有把握就直说,我不会为难你,我还可以去找别人。

不不不,我……可以拿下的,没有问题;可以,没问题……陈雨一遍遍地重复着“可以,没问题”,仿佛铁锤钉钉子一般,把十万元定金牢牢地钉在了自家的抽屉里。

那就好,我们这就签协议。高山打开牛皮公文包,从里边取出事先打印好的两份协议书,摊在桌子上,在“甲方”后面的横线上刷刷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把笔递给陈雨。

陈雨握住笔,眼睛在白纸黑字上扫着,手却迟迟没有动。

怎么?有问题吗?里边的内容我刚才大致给你讲过了。高山一边说,一边将十万元现金从皮包里一沓一沓抽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在桌子上。

刷刷,陈雨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完以后,他的眼睛仍然好奇地紧盯着最后的那一行字:

如果母狗的眼睛足够妩媚和风骚,另加奖金三万元。

他想,怎样才称得上“足够妩媚和风骚”呢?

他把母狗照片挂在工作台的左上方,窗户的左边,往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张镶框八寸彩照,绿茵茵的草地上,一条棕白黄相间的苏格兰喜乐蒂侧身站立着,面部正对着观者,竖着两只短短的等边三角形的耳朵,鼻梁直挺,目光悠闲,若无其事地看着远方。他分辨不出这是公狗还是母狗,也想象不到它有怎样的优雅温顺和乖巧可爱,更不用说领略它的妩媚和风骚了。

从小到大,他没有养过狗,兔子和猫倒是喂养过,养兔子是为了剪毛卖钱换来柴米油盐,喂猫是让它捉老鼠保护粮食。那时候,他最喜欢看兔子吃青草的样子,轻柔无声文雅谦逊,生怕弄疼了那些小草似的。他也喜欢唤猫,咪咪两声就唤过来了。那猫要么乖乖地躺在他的腿上,要不就是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呼地一声蹿出去捉拿老鼠。那才叫可爱和乖巧呢!他努力回忆着小时候养的兔子和猫的乖巧与可爱,并试图把那种乖巧可爱与这条母狗联系在一起,可怎么也连不上。自从小时候被村长家的大黄狗咬了一口之后,他就对狗有了一种恐惧和成见,奇怪的是,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冲淡这种恐惧和成见。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打心眼里喜欢照片上的这条喜乐蒂啊!

他想起高山的骄傲和得意。那天,他将十沓万元现钞摆上桌子以后,就滔滔不绝地夸耀起他的爱犬喜乐蒂——乐乐。他说,乐乐是一条世界名犬,身材匀称漂亮,动作迅速优雅,性格忠诚温顺,是英美国家最受欢迎的十大家养名犬之一。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对他忠心耿耿,温柔体贴,充满柔情蜜意,它的眼睛有时候还会向他流露出一种特别的光焰。

陈雨从未见识过狗的妩媚与风骚。他觉得这两个词用在某些女人身上更合适。也许,狗的主人与母狗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就能看出狗的妩媚与风骚?莫非狗也会卖弄和调情?该不会……哦,对了,他说过他是属狗的……

咳!管它呢。画吧,就这么画吧。大不了画不出那种妩媚风骚,拿不到三万块钱的奖金。不管怎样,我只要在一年时间内按要求画出这条狗,他就得再付给我二十万,总共三十万,这是无论如何赖不掉的。他要是违约不要这幅画,也要赔定金的两倍,二十万。也就是说,他如果不要这画,不但十万定金白送我,还得另外再付给我十万元,呵呵。

他买来最高级的熟宣,最精制的狼毫和特制小红毛,稳定性最好的国画颜料,还有质量最可靠的媒介剂。

可是,当他摆开架势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手了。他想起了协议书上的要求:正宗的中国画。除眼神在乖巧可爱的基础上尽力增添妩媚风骚、着力突出风骚,狗的身体依照甲方提供的照片原型按比例放大八倍,不得擅自修改。狗毛要一根一根画上去,要绝对的工笔,不可写意,不可用特技。

当时,他曾经提议改成油画。他觉得这样的肖像画,如果用油画来表现,会更加形象和逼真,更加符合要求。他对自己的油画功底还是有信心的。可高山不同意,说是习惯了看国画,还是感觉国画好,油画再怎么形象和逼真,那也是西洋人的玩艺儿。他进一步解释说,这两种画,因为所用材料和创作方法不同,产生的视觉效果也不一样,一般肖像画还是用油画更合适。可是,他不仅没有说服高山,反而招来一阵数落:我说你这位画家,身为一个中国人,怎么那么崇洋媚外呢?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本想解释和辩解,跟对方好好理论一下,却突然没了兴致,没发出一点声音。

虽然他在师范学的是美术,毕业出来在技校教的也是美术,可他还是有一定的数学知识,知道“按比例放大”是什么意思。他也有一定的社会经验,想象得出不按比例放大可能遭遇的严重后果。以往画画,无论是素描、写生,还是临摹名家的作品、自己创作,他都是通过目测,依靠感觉,从未用尺子来测量。他最喜欢和擅长的是创作写意山水,带点人文哲思甚至神秘玄幻色彩的写意山水。他会把中国画和西洋画技法结合起来,也会尝试将花鸟或人物与山水融为一体。几年来,他的探索和努力已经初见成效,作品在省市比赛中得过三次大奖。有一次,他到省城去领奖,省城一位画商得知他当过美术老师,有扎实的素描和色彩功底,曾出高价想“包”下他,让他改变画路,专画工笔重彩的美女。他婉言拒绝了,他不想这么随便就把自己给改了卖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和耐力。

如今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因为有协议规定,违规的一方要赔偿巨额现金。如果他陈雨不按照要求画,不光是一分钱赚不到,还要倒赔二十万!

看来,今天不得不用三角尺和圆规来画底稿了。

想起三年前为了体验创作的自由和潇洒而辞去学校教职,他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他本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画家,他的理想就是学习中国现代艺术的先行者林风眠,并在林风眠的基础上再向前探索迈进。有专家学者说,林风眠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一个特例,再也无法超越。可他不以为然:既然历史发展了,社会进步了,我们今天的人怎么反而没有前人聪明智慧了呢?他要挑战一下前人,挑战一下自己,把中国画的线条笔墨意趣和西洋画的空间色彩光影更加完美地结合起来,用笔墨和色彩描绘出自己心目中五彩斑斓、别具一格的奇异图景,挥洒出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让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人喜爱他的作品,并与他一道分享,一同欢笑,一起哭泣。那印象,那感觉,就像是梵高和他的烈焰般炽热蓬勃的向日葵。

他知道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知道“废纸三千”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但是他想,张大千垂暮之年还可以探索创新,创造出独具特色的泼墨泼彩画;吴冠中为中国现代艺术奉献了最具价值的伟大成就,直到八十多岁的晚年,还在不断探索中西融合的绘画艺术,我陈雨刚刚临近而立之年,有什么理由不坚守自己而轻言放弃呢?虽然我现在是一个小地方的小画家,但是,我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宁愿在寂寞中摸索、爬行。

为了表示决心,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眠”字——陈雨眠。他想,这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心理暗示,把这个名字印刻到自己的潜意识中,让它时不时地跑出来提醒自己。看到“雨眠”,就会想到“风眠”。他知道,在画坛,很多人取名都是有讲究的,光是“石”字,就有好几个,像石涛,石鲁,齐白石,傅抱石,傅二石,傅小石;有一位画家,用了三块石头,叫李磊;还听说有一个年轻的画家,全部用石头堆起一个名字:石磊;更有甚者,还有一位画家,据说在自己的名字上足足堆放了六块大石头,大名就叫磊磊!他记得母亲曾说过,他是和大雨一起降临到这个人世间的,那么,他相信,理想实现的那一天,就是真正的雨过(雨眠)天晴的那一天。

绿茵茵的草地上,高山和妻子肩并肩走着,突然,前面蹿出一条棕白黄相间、身材匀称、体态优雅的苏格兰喜乐蒂年轻母狗。高山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小梦露的那条纯种苏格兰喜乐蒂小型牧羊犬吗?记得她喊它“乐乐”,说是这名字取自喜乐蒂的乐字,因为它年纪轻个头小特别可爱,就叫它乐乐了。他的目光禁不住悄悄地沿着牵狗的长绳子偷偷扫描过去。啊,果然是她!他又爱又恨地盯着少妇高耸的胸脯,若有所思。

回去好 ?妻子轻轻地碰了碰他。

哦,回家!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侬好像对格条狗蛮感兴趣?

是嘛?也许……我也属狗啊!

怪不得侬要花三十万块钞票,请人家画一条狗。

不是说过没意见吗?

是呀!不过现在科技格能发达,照片放大老容易格,为的啥偏要人家一根一根画出来呢?

感觉不一样嘛!要不,怎么叫艺术呢?

哦……初中毕业就插队、棚户区长大的她,没有多少艺术细胞,可是她相信上过工大、当过领导的老公。

咳,老喽!但愿,能留住一点儿。

是呀,阿拉老了!妻子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想抽回,又不便抽,只好任由她那么握着,无可奈何地跟着她一步步往回走。

虹,多么美丽的名字。那时候,他是那个县里颇有实权的大局长,虹丈夫单位的一把手,顶头上司。他第一眼看见她,就被她的年轻美貌和高雅洋气吸引住了,他在心里暗暗慨叹着“我的小梦露”。随后,他和她不知怎么的,就越走越近,渐渐地走到了一起。再后来,她的丈夫一天天地被重用起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稳步上升。直到他坐镇副书记副县长不久,她的丈夫也随即荣升局长职位。她知道这一切都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虽然她从未直接开过这个口。她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句暗示,他都能心领神会。他是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喜欢她。她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那天,他怀揣刚刚拿到的退养文件走进她的办公室,想请她陪自己出去散散心。不料,她很有风度地拒绝他说,她现在是副县长夫人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影响,再说老领导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也该好好地安度晚年了,请老领导不要老是再惦记着她,不要老是再为她操心。他感到胸口一阵发闷,一下子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是见好就收吧,免得人家发现了说你晚节不保,闹得家庭不和。他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只是,他仍然忍不住,有机会还是会踱进她的办公室,没话找话地和她搭讪那么一句两句。她无可奈何地打着哈哈,直到他退休回家,她终于如释重负。感情这东西真是不可捉摸,平时她在同事眼里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势利的女人,可不知为什么,他刚一下台,她原来的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忘不了她的脸蛋,她的声音,她的体态,她的韵味。尽管他和一个铁哥们共同拥有一个公司,他是一个不挂名的老板,时不时地还会去作一些“垂帘听政”,需要时仍然可以不费力气地摘到一朵送上门来的小野花,可他仍然忘不了她。在他眼里,那个骨感的酷酷的可怜兮兮的小美眉,怎么比得上温柔绵绵的高雅洋气的小梦露?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要不,人家美国总统肯尼迪和他的那位兄弟怎么会都喜欢上好莱坞的大梦露呢?咳,都是漂亮惹的祸。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高山还不是英雄呢。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且还是一个性情中人啊!

有两次,好不容易在路上相遇,她却故意视而不见,扬长而去。他突然滋生出一丝幽幽的恨意,这恨意与那爱意缠绵交织,让他不知该如何对付才好,于是,便“迁怒”到那条和她形影不离的狗。他偷拍下狗的照片,镶上镜框,放在床头柜上。他惊喜地发现,那狗居然有很多地方和她相像,她也有匀称优雅的身材,也喜欢穿棕白黄相间的花衬衫,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在他面前简直就像是一条乖巧可爱的小叭儿狗。可是,不久之后,他又嫌照片太小,狗的眼神虽不乏温顺乖巧,却显得平淡无奇,远远比不上她的妩媚和风骚。

轮廓画好了。他后退几步,体验整体感觉。好,真像,无论是比例还是动态。只是,还没有长毛,眼睛也没有完成,眼眶里边是没有内容的空洞。先画眼睛还是先画体毛?按照多年以前自己画小写意的兔子和猫的经验,应该是先画眼睛、五官,再画头、身体,一块一块地用散锋丝毛。可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犹豫再三,还是动不了手。他没有灵感。他不但从来没有养过狗,而且还被狗咬过,心有余悸,当然也从来没有画过狗。他知道很多有钱人喜欢养狗,说是狗善解人意,对主人忠心耿耿。可那只是听说而已,他没有与狗相处的真情实感。他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且这是一扇特殊的窗户,它的主人要求它放射出一种特殊的光焰,这双眼睛不仅仅值三万元人民币,它甚至可能关系到整幅画作的成败,关系到三十万元是否能够到手。

找不到灵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先丝狗毛吧,时间不等人啊!

一根,两根……五十,五十一……一百,一百零一……眼睛有些花,是不是数错了?再来,重数……看来,狗毛也不是那么好画的,协议书上规定了每平方厘米必须画满多少根,而且要一根一根地画,不可以用散锋丝毛等技法。

这是画画?还是插秧?他画着画着,竟感觉像儿时在水田里插秧。每株秧苗的根数都是有规定的,株与株、行与行之间的密度也是有规定的。父亲拿着长长的木尺测量行距和株距,并不时地拔出一株数一数。父亲是一个地道的老实农民,而且头脑简单脾气粗暴,他知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道理,也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高压之下长出息”的教条,他要用自己的严厉管教,培养儿子从小就具备循规蹈矩的性格。有一次,当他数到一株秧苗缺了两根时,就粗暴地拧起儿子的耳朵。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十二岁的儿子竟从此恨上了秧田,恨上了插秧,并讨厌起所有刻板单调靠数数字才能完成的活计。

可是,现在,水田居然跑到了宣纸上……

那天晚上,高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天上的彩虹落到一片草地上,变成了一只漂亮的母狗,母狗身上没有毛,光洁透亮,一会儿,那母狗的身体又变幻成一个女人的身体,依稀恍惚,似曾相识。

那狗大概画到什么程度了呢?它的身体会是怎样的呢……他特地开了四十分钟的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陈雨居住的亭子间。

是你……

啊,看看你的进度。

他发现狗的后半身还没有画上毛,比他想象的还要光。这……我说大画家,是不是还有什么……

陈雨疑惑地望着高山。高山神秘地眨眨眼,又暧昧地笑了笑。陈雨一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似乎又悟出了点什么,也跟着笑了笑。高山一边继续笑着,一边用“老糊涂了”给自己解围。陈雨禁不住在心里直犯嘀咕:这高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什么老糊涂,该不是……咳!

合同到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的心也收得越来越紧。无论如何不能延期,否则损失将不堪设想。他从超市搬回一箱饼干、一箱苹果、一箱矿泉水,将自己牢牢地锁在亭子间里。然后,他把窗门窗帘严严实实地关上,让自己远离外界的人声市声,与大自然的日夜轮回隔绝起来,以免受到车水马龙喧闹的干扰和夜深人静氛围的诱惑。

一根,两根……十根,十一根……一百根,一百零一根……终于丝完了最后几根狗毛,他扑通一声瘫倒在脚下的地板上,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他又清醒过来,慢慢地站起身,拿起笔,用赭褐色渲染眼睛。

他眯缝起自己的眼睛注视着母狗的眼睛,并竭尽全力调动出自己的感情,希望那狗也能回报给自己同样的多情和生动。可是,那眼睛还是平淡无味。他有些失望,继尔又有些恨恨地圆瞪起双眼。终于又瞪累了,重新眯缝起来。

没良心的,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他有气无力,迷迷糊糊地对着母狗喃喃自语:你可知道你的眼神有多么重要,它可以决定我的前途,你的命运,还有你的生死啊!你这个没心没肺铁石心肠的小傻瓜,小东西,小母狗,小女人……

小女人……小女人怎么穿了一件狗毛的花外衣?她的身体怎么那么柔软那么润滑?她一动不动、好乖巧好可爱……他用手抚摸着眼前这个有些模糊又有些怪异的“小女人”,从脚趾、小腿、大腿,再到臀部。他把脸贴近她的身上,闻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香气,然后,他的嘴渐渐地移到了头部,和她的嘴几乎碰到了一起……这就是自己朝夕相处了将近一年的那个小女人吗?

你知道吗?你的每一寸饥肤,每一根毛孔,都浸透了我的目光,我的笔墨,我的心血……我的傻乎乎的小可爱呀,世上哪一个女人能得到一个男人如此密集的注视和爱抚呢?难道你还体会不到吗?一年,将近一年啊,我把整个的人都交给了你,把整个的心也交给了你,把所有的白天所有的黑夜都献给了你,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献给了你……如果这些还感动不了你,你究竟想要什么呢?难道你要我挖出自己的心掏出自己的肺捧给你看?你倒是开口呀……

说到这里,他百感交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禁不住眼睛一阵发酸,啪嗒一声掉下了眼泪。眼泪正好滴在母狗那两只刚刚染过的眼眶内。他猛然清醒过来,迅速抬起头,转离画面。突然,他发现那两只眼睛里竟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光芒!啊,这不正是我苦苦寻找了将近一年而没有找到的目光吗?乖巧、可爱、妩媚、风骚,那是怎样的一种妩媚和风骚啊!

他兴奋极了。也许是来得太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呢?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莫非真的是有什么神力天助?看看,再好好地看一看……哦,那刚刚渲染出来的晶莹剔透里边,又浮现出一层他从未见识过的、淡淡悠悠如烟如梦般的光彩,混合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意境,让人禁不住去喜爱去怜惜,去想入非非去心旌摇曳……

原来,是自己的两滴眼泪创造了奇迹!眼泪滴在母狗的眼眶里,起到了一种奇特的特技效果。这是怎样的一种超级特技呀!他不禁感慨万千、唏嘘不已。这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一弹便是值千金啊!

交画的日子,天气晴朗,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泻在桌面上。

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高山一边睁大眼睛欣赏着形象逼真质感强烈色彩亮丽的画面,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母狗身上显得柔软光滑的体毛。妻子见他那么兴奋,也禁不住连声夸赞起来:真格是老好,穷好,交关好,邪气好!高山更加得意了,却顾不得理会她,又把目光转移到母狗头部。当他的目光与画面上的目光相遇时,他禁不住惊呆了,半晌才激动得啧啧赞叹起来:这眼神多么像那眼神呀,那时候……哦,多么奇妙啊!我说嘛,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那照相的死机器怎么能和这搞艺术的大活人相比呢?

他爽快地递给他二十三万元的支票,兑现了三十三万元的承诺。

是绝对的国画和工笔吧?

是……他知道自己融入了油画的某些造型技法,当然啦,最特别的是眼神,那是用了多么奇特的技巧啊!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将永远拥有并保守这个秘密。

狗被它的主人抱走了。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呆滞地凝望着天际的一朵白云。白云下面就是五十三号的老虎窗,可是他一点都没有看见。

收拾完画桌,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空落落,继而是烦躁不安,头痛欲裂,两只手在空气当中胡乱挥舞,胡乱抓摸。他努力控制自己,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安定下来,可怎么也控制不住。他看到桌上的毛笔,便迫不及待地抓起来,蘸上颜料,在用剩的宣纸上刷刷刷地画起了狗毛,画着画着,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头疼也好了些。宣纸画完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烦躁乱动,头痛脑胀,竟鬼使神差地在墙上挂的山水画的空白处一根根地画起狗毛来。

这是他前几年在老家创作作品的一部分。为了激励自己超越自己,他没舍得按老父老母的吩咐都拿去卖掉,再换成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而是把最好的几幅留了下来,到上海时又随身带了出来,挂在了亭子间的墙壁上。

他在山水画上面没有节制地胡乱地画着狗毛,一边画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

小东西,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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