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现在的
2015-03-26马叙
马叙
马 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创委会主任。诗、小说、散文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天涯》《作家》等刊物,有文字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倾斜》《浮世集》,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他的生活有点小小的变化》《伪生活书》,散文集《时光词语》《在雷声中停顿》。现居浙江乐清。
旧工厂、里隆村、台湾货
1981年,乐清县慎江乡,里隆村,开港走私。1981年,我在工厂里做工。工厂里堆满圆钢、角铁、生铁铸件、废旧机床。“走私”,作为一个全新的词汇,在这座工厂杂乱的空地上穿插着,滚动着。只要一有空闲,工人们就会互相谈论与走私有关的事。住在职工宿舍三楼同房间的阿强来自里隆村,他的所见对这座杂乱旧工厂是一种异质的注入。他的许多话语都是有关遥远的台湾——袁大头的银元、自动伞、尼龙布、三洋录音机、铁锚牌手表、双狮牌手表、太阳镜。——这些走私货都来自遥远的台湾岛。——他穿着用走私尼龙布做的青年装与喇叭裤,戴着太阳镜,头发烫成长波浪,手里提着8080型号收录机(280台)。
也是在这一年,我近距离地在阿强的收录机里听到了邓丽君、刘文正的歌。在这之前,约在1975年,我在收音机的长波及短波频段,断断续续地收听到了台湾的校园民谣,那些都是谁唱的记不清了,这些声音,有沙哑的,有甜美的,有轻柔的,有感伤的。
现在,1981年,宿舍的三层楼的咿咿作响的楼板上,坐着一拨男女青工,听着阿强的收录机里放送出来的邓丽君的歌声,《碧兰山上》《往事不能回味》《路边野花不能采》《甜蜜蜜》《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平时嘈杂的宿舍楼,现在除了收录机里磁带微微的滋滋转动声外,则是甜美得使人突然发呆的立体声的邓丽君的歌声。磁带盒子上的邓丽君照片,异乡色彩,异乡情调。歌声在我们单一的青春的岁月里回旋。
阿强开始收银元,一个袁大头,20人民币(后来涨到24元,最高时涨到27元,后又跌回到24元)。收到的银元,转手给船上的人,他们再用于海上交易,换取自动伞、尼龙布、三洋录音机、铁锚牌手表、双狮牌手表、太阳镜,再转手给里隆村民,村民们再把这些走私货加价摆到街上卖。
这年夏天。我与另一个青工在阿强的带领下,去到南门轮船码头坐小河轮去里慎江乡的里隆村。这一天,我见到了里隆村走私市场的盛况。街上,路上,小巷子里,都是全国各地来的采购走私货的商贩们,小小的里隆村,被挤得水泄不通。里隆人则以百倍的热情,高声吆喝手中或门前的走私货。四喇叭的立体声收录机到处在放着张帝、邓丽君、刘文正、龙飘飘的歌。村民们时不时伸出双臂,两条胳膊上套满了待卖的铁锚牌手表和双狮牌手表。
烈日当空的正午,我没买一件物品,在走私市声里口干舌燥,落荒而逃。
在回城关的小河轮上,大部分人都买到了自动伞、尼龙布(基本都买得起),少数人买到了双狮牌手表或铁锚牌手表,只有三个人买到了单喇叭收录机(120元)或四喇叭立体声收录机(300元或更高)。小河轮切开平静的河面前行。柴油机的声音,邓丽君、刘文正的歌声,河水翻开的波浪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了一起。上午去往里隆的船上,大家都兴奋饥渴。现在回来,大伙都很平静,也很满足。
此后,乐清满大街走着大喇叭裤的手提收录机戴着太阳镜的青年人。各个商店里播放着台湾流行歌曲。南大街、北大街、东横街、西横街、公安路、人民路、长途汽车站、五金交电店、百货公司、烟糖酒公司、新华书店、邮电局。白天、黑夜。歌声在以上的各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我所在的这座旧工厂里,许多青工已经会唱台湾流行歌曲,他们唱邓丽君,唱刘文正,唱龙飘飘。在黄昏的厂区里,男青工们穿着喇叭裤穿梭着。而女青工低低的歌声会让人突然地心伤。这些来自台湾的物品与歌曲,给这座没落的旧工厂带来了彼岸的诗意,同时更带来了俗世的欢愉与虚荣。
乘慢船去洞头
这是若干年前的一次行旅。
乘慢船。
那年头,一切都慢。一大早起来,吃了两个包子,就到乐清汽车站一个很小的窗口前排队,买票、等车、乘车(乐清到温州总共才两个班车,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时速30公里,一路尘土滚滚)、乘轮渡、过渡口,整整半天多时间到达温州。到了温州,去到安澜亭码头,再乘船,去洞头。
那次登船,是一条慢船。慢,成为那次的一个主题
船与码头始终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摇晃着,时远时近。船首站着一位船老大,伸出手来,帮助跳上船的旅客拉一把进舱里。在岸上的每一个上船的旅客,事先都要看准位置,然后用力一跳,到达船首,再进船舱。这一跳,在男人是小事一桩,若是女人,这一跳则要艰难得多,半米的距离有时是巨大的,往往是心一横才下定了跳过去的决心。上船后,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汽笛声听起来像“拖——”的发音。“拖——”。“拖——”。汽笛的这两声长声过后,船首开始离岸并掉转方向。对岸的房屋在视线中慢慢地移开去,慢慢地变远,变小。
这条船的年头有些长了,船帮部分因经常靠岸的原因,磨损得有些厉害,两旁挂着的橡胶轮胎也在反复的挤压中变得破损。缆绳、系缆桩。船上的铁质部分,在海水的侵蚀下,面目早已模糊,深褐色的铁锈一层层地重叠着。缓缓离岸,摇晃,锈蚀,甲板上浸洇的海水,船舱里明灭的烟头,这一切都处在慢的节奏中。因到洞头县城北岙码头的时间还早,船上供应午餐。报菜单的机舱播报员,用闽南音浓重的普通话一个一个地报出菜名,报菜名时速度很慢,生怕船上的乘客听不清,但是,喇叭里的共鸣音太大了,无论怎样报得慢,我还是听不清楚全部菜名。我只听清楚了炒墨鱼、炒鸡蛋两种。船上大多数的人说的是闽南话,我因为在泰顺县居住过,经常听到闽南语音,但是我一直没有听懂这种方言,我只听他们发音的美妙,闽南话比温州话要柔软许多,更比生硬的台州话不知柔软多少倍。在船上,混和了柴油机发动机的声音的闽南话听起来没有以前听到时的那清灵感受,但是因着大海,因着柴油机,因着拥挤的船上乘客,听起来更加地贴近,在闽南话说得缓慢的乘客那里,我竟能猜出其中的三分之一的意思。
乘这条船的少部分是温州或温州以外的人,大部分是洞头县人。温州或温州以外的人,坐在船舱里,神情比较迷惘,我估计他们与我一样,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去洞头的人,不知这船这样的“突——突——突——”缓慢的速度,要多少时间才能到达洞头。船出瓯江口之后,辽阔的海面开始有了大的波动与起伏。海面的波长拉得长长的,不断地反复地把船抛起又放下,乘客的体重也不断地反复地随之突然的加重与减轻。慢慢地乘客之中的言语也减少了,有的进入了睡眠状态。有的直盯着船一侧的海浪看,海浪的变化就是没有变化,每一个海浪浪花都不一样,但是所有的海浪浪花又都是一样!盯着船侧旁的海浪的人,有厌倦,有惊奇,有无动于衷。船仍是“突——突——突——”缓慢的速度。我等待着闽南话的响起。终于从船头传来了很响亮的闽南话。这时我一句也猜不出其中的意思。这时的闽南话于我,仿佛船一侧的海浪浪花,我只观看、听讲,而无法理解其意思。
船上有两个人说起了温州话。在这时,我感觉到了温州话的别扭。温州话是不是不适宜在这种场所里说?一种话,一种方言,是可以在任何场合说的。但是,在此时,我不喜欢听到温州话所传达出的语音。在这船上,对我的先入为主的语言是闽南话,它对应了我对这条的感觉:潮,慢,咸味,松散,摇晃,些许腥味的海风,时速15海里。
到达北岙码头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在这条船快到达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码头上的灯火一盞一盞地亮起来。船只也从剧烈的摇晃慢慢地回复到了相对平稳的状态。
乘慢船去洞头,这种时光已不再。再没有当年的船,再没有当年的乘客,再没有当年那种漫不经心的乘船的心境。
在遂昌石坑口村听十番
在这之前,我听过梓桐的十番锣鼓。一锣、一钹、一鼓、一响木、二唢呐、一笛、一京胡、二京二胡。锣钹起,响木响,唢呐嘹亮,钹清脆,锣厚沉,笛若游丝穿行于锣钹响木声中,京胡若老生步履稍快,京二胡却有欢快调子。这古乐,带有江南风。到了遂昌石练镇,又听到了与梓桐所听到的迥然不同的古曲十番。这不同,一是,乐器不同。二是,曲目不同,音乐风格更是大不同。
下午的石练镇石坑口村,经过村口的一棵大樟树,远远地看到村口游廊下坐着的农民演奏队员,他们都穿上了鲜红的演出服,每排五人分两排坐着演奏。音乐声在远处若隐若现地传来。这是石练石坑口村的十番古乐演奏现场,石练石坑口村的十番,以笙、笛、云锣、梅管、提琴、扁鼓、双清、三弦这些乐器组成一个完整的演奏阵容。这个十番乐队,因演奏笙及其他的队员外出,而这笙又没人会演奏,因此只得用琴代替。在丽水网新闻网页上,罗兆荣的文章《遂昌昆曲十番“复活”记》中,列出了石坑口村十番演奏队原班人马名单:老艺人赖喜能(教唱)、萧根其(笛子)、赖兴贵(双清)、赖广能(梅管),年轻人赖家富(云锣)、赖长富(笙)、赖兴民(笙)、赖兴扬(板鼓)、黄家法(笛子)、赖家长(三弦)、刘发根(提琴)。那么,从这名单对比中,说明这次的十番演奏中,男性演奏队员至少有七个外出不在村子里。因此,在这一天的演奏中,我们所看到的实际乐器是四把胡琴,两把笛子,一把月琴,一把三弦,一把双清(八角琴),一架云锣。这虽然不是标准的十番乐器组合,但是在我听来,已经足够好听回味。问当地人得知,石坑口村的十番是“文十番”,因其用昆曲曲调,所以现在称其是“昆曲十番”。而我听过的梓桐的十番是“武十番”。石坑口的十番,在我们来的这一日盛装演奏。地道农民身份的十个十番演奏者,女性七人,男性三人。男性三人为两人吹奏笛子,一人弹奏三弦,其余的女性三人演奏胡琴,一人演奏提琴,一人弹奏月琴,一人弹奏双清,一人吹奏笛子,一人吹奏梅管,一人轻敲云锣。十人中,年轻者40岁上下,年长者60岁上。
我小心翼翼地从游廊的中间穿越而过,这过程是穿越乐曲而行走(从分坐两边的两排十番演奏者中间穿过),这是一个在乐曲中行走的瞬间。十番的十件乐器(此次因演奏十番的几个村民外出未归,无人接替原乐器演奏,另因临时入队的几个村民不会演奏诸如笙一类的乐器,因此此中有重复的乐器,如胡琴,但是在数量上仍然是“十”)。
我最先经过的是云锣,我也是靠近云锣这一侧而行,轻敲云锣的演奏者是50多岁的女性,以小竹棒在十面小铜锣组成的云锣上敲击出音律。待我靠得最近的距离时,锣声清晰,能听到敲击后主音响过之后的余音在铜锣的铜质里游走并快速弱下去,这一面铜锣的余音尚未消失完,另一面铜锣的声音随即响起。这锣声,大都是敲在一个完整乐句的后半部分或最后。紧接着是双清,俗名八角琴(琴箱呈八角形类似三弦而比三弦大许多的弹拔乐器)。
它的声音比月琴沉比三弦亮,在十番的演奏中,因位置紧靠云锣,而与锣声纠缠在一起,但仍听得出通过木质琴箱的而传递出来的短促的每一个音符。下一个是胡琴演奏者,她与对面坐着的另三位同是女性的胡琴演奏者成为本次十番演奏的最大器乐共同体,四位胡琴(二胡、京二胡)手齐奏十番乐曲,使得琴声响亮,我听出这响亮的琴声中略有生疏的成份,本应流畅过渡的音符与音符之间显出了许多的凝滞与延迟。也许是平时练习的原因,其原因是女人们在村里都忙于农桑及养猪养鸡采茶煮饭买菜带孙子孙女等家务事,仅仅在排练时演奏一下,平时根本不会有时间练习十番曲子,因此参加演奏时就出现了这些小瑕疵。也正因为此,这十番更具有了一种农家气息,与生活情状息息相关,那怕在演奏时所传达出的一点点异样,都向听者与观者传递出了与村庄与家庭有关的生活与生存信息。第四位是提琴(一种类似板胡的琴)女性演奏者,同样是音质清亮但流畅度不高。
这一排的最后一个(第五位)是男性笛子演奏者。因了笛声清亮、明晰、悠扬,成为这次十番演奏乐器的主角,吹笛者是50多岁的男性农民,他吹奏流畅,吐音清晰,是一个一直在十番乐队演奏的吹奏者。我怕他因为吹奏的出色而压制了其它乐器而上升为主宰这次十番演奏活动,这样给其余乐器带来不公。在“武十番”里,也有重要的笛子吹奏(有时因人手不够,笛子吹奏会由唢呐手代替,即吹唢呐之后再接着吹笛子,在梓桐的十番锣鼓里就是如此)。
石坑口村的十番演奏,演奏的是昆曲《牡丹亭》。曲子婉转沉郁,乐句悠长而有味。而石坑口的十番,又带有强烈的农业民间气息,这是《牡丹亭》在民间,《牡丹亭》在石坑口,虽少了些许情爱缠绵,但其世俗味让人感到亲切放松。这时,一个老人从一只布包里掏出一本十番工尺谱,他是石坑口村的十番老艺人赖喜能。这是一本《牡丹亭》工尺谱,手抄,竖写,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工尺谱写在每个唱词的右边。这抄本已经泛黄,变脆,但是字迹清朗明晰。这次老人来本是要唱给大家听的,但是因了嗓子发炎好几天了,无法大声唱出,只得作罢。我来到老人身旁,听到了他对着曲谱轻轻地吟唱。我只有贴近他才听得到他唱曲子的声音。因嗓子发炎,他的声音沙哑,含浑,但旋律婉转、准确。这声音中带有岁月沧桑,这沧桑既是老人自己的,也是石坑口村村庄的,也是四百年《牡丹亭》流传中所有的。老人唱了两页曲子,当唱到“尔道翠生生出落的裙祖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隄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闭月花愁颤”,老人嗓子咕噜,情绪低沉,声音愈加低落了下去。《牡丹亭》四百年,有多少人唱,多少人演,在我听来,最感人唯有眼前的赖喜能老人,不是因为唱技,而是因为他的低沉的声音,而是因为他的婉转唱腔中带有苦涩的人生,还有他在石坑口村的几十年风雨农事生涯,也许还有他年轻时代的隐秘情爱。他唱的不是情爱而是人生,情爱只是其中很少的部分。老人所手抄收藏的《牡丹亭》工尺谱,也是时间、历史、乡村事物的化身,于汤显祖的《牡丹亭》本身而言,已经有所游离,这游离是乡村的人与事乡村的时光流逝所附加上去的,而这附加部分渐渐地已经大于《牡丹亭》本身。直至这次亲耳听到老人的演唱,我被他的声音所击中,被他的声音中苍茫及沧桑所覆盖。而石坑口村的昆曲十番,也完全是乡村形态的民间艺术形式,演奏者本身生活及生存信息也正通过这种形式传递给了听者与观者。
当我离开石坑口村,昆曲十番还在演奏。渐渐地,乐曲声远了,弱下去了,听不见了。但是,离开石坑口村至今,我的心里还是隐隐响起赖喜能老人的唱《牡丹亭》游园一节的声音,这声音低沉,沧桑,带些苦涩,回溯茫茫岁月,意蕴深远,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