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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欣、彷徨与呐喊:当代农业问题的文学书写

2015-03-26彭维锋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土地农民农业

彭维锋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北京 100044)

按照当前农业经济学的权威论断,农业生产大略包括四个方面的要素:以土地和水为代表的自然资源、劳动力、资本和科学技术。其中,土地和劳动力是最为基础的要素。[1]在此种意义上,如果考察当代“三农”题材文学中对于农业问题的书写,可以把土地和劳动力这两个要素作为基本的观察点,由此出发探究中国农业叙事的嬗变轨迹。其实,纵观当代“三农”题材文学创作实践,作家们关于农业问题的思考,始终是和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劳动者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当代“三农”题材文学的农业叙事始终和土地叙事、劳动叙事密不可分。拥抱土地与热爱农业劳动、逃离土地与逃离农业劳动、弃耕土地与放弃农业劳作、疏离土地与漠视农业劳动、经营土地与创新农业劳动等,都成为农业叙事具体而生动的表述姿态、表现策略和表征内容。

土地是人类的栖息之所。在数千年历史文化的演绎中,土地具有了两副面孔:一方面,它作为一种生产要素,具有形而下的意义,提供给人类最基本的生产生活资料,正如《尚书·大传》所云“土者,万物所资生者也,是为人用。”钱穆也说过,“农耕民族与其耕地相连系,胶著而不能移,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2](p3)另一方面,它又作为一种文化要素,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赋予人类超越的文化精神空间,恰如孟德拉斯所谓:“所有的农业文明都赋予土地一种崇高的价值,从不把土地视为一种类似其他物品的财产。……赋予土地一种情感的和神秘的价值是全世界的农民所特有的态度。……整个技术的、经济的、社会的、法律的和政治的系统赋予土地一种崇高的价值,使它成为一种独特的、无与伦比的财产”。[3](p58-62)当土地以生产要素的面孔出现时,它就和农业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对土地的开垦、种植、开发和利用就决定着农业的发展境况。需要注意的是,新时期的“三农”题材文学作家尤为关注农民与土地、土地与农业之间的密切关系,从而把更多的笔触、描写的视点聚焦于土地之上。关乎土地的叙事姿态、叙事功能、叙事话语和叙事内蕴,在一定程度上就决定着农业叙事的发展面向。几乎与中国“三农”问题的发展轨迹相类,土地叙事也随着政治文化语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动,并潜在的表现出与主流话语、民间话语之间的某种复杂、动态的关系。

可以说,1978年以降在中国农村普遍实施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在当时特殊的政治历史语境中土地制度的一次重要变革,它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也在短时期内有效的促进了农业生产和农民增收,并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农民的精神品格。我们很容易看到,在1978年到1980年代中期的“三农”题材文学中,整体上看土地叙事是激情充沛的,对农业发展的前景是积极乐观的;土地叙事在文本中发挥了重要功能,甚至成为文本叙事的主要动力。譬如何士光《乡场上》,其中所显示出的乡村两种力量的改变,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土地制度的变革。冯幺爸是一个懦弱的、生活于乡村底层的农民,在尚未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的世界中,他是生活中的受难者、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掌控乡村权力(也同是乡村土地的掌控者)的曹支书和掌控经济权力的罗二娘可以随意驱使他,其劳动力被任意使用,其尊严被任意践踏;而他本身也只能认同自己的这种卑微的生存状况。但这一切随着土地制度的变革而天翻地覆了,正是实施了新的土地制度,生产关系的变革改变了乡村的权力格局;冯幺爸获得了土地的自主使用权,并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实现了农业(粮食)的丰收。土地在冯幺爸那里,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利益的表征,也同是一种精神人格的象征。“对于传统的农民来说,土地所有权是社会声望的象征,更为重要的是,它是家业,也是家庭延续的保障”。[3](p271)

如果说,《乡场上》还仅仅是将土地作为叙事的隐含背景而重在展现权力秩序变化的话;那么,左建民《新翻的土地》可以说直接将土地和农民的土地意识置于聚光灯之下细细观摩。土地依然是文本的叙事动力,正是因为土地,使得故事得以发生发展。小说中仍然有一种乐观诙谐的元素流动着,视土地甚于生命的农民武海面临着艰难的抉择,因为荆桐母子从外地归来需要种地,而他家儿子上大学只能匀他的地。副队长麦坠儿也是他的准儿媳“软硬兼施”也没有做通他的工作。从坚决反对到认同接受,武海经过了一个痛苦转变的过程。小说最后以一种悲喜剧的效果结尾,喜的是武海终于接受现实同意匀地,悲的是麦坠儿被无情抛弃。我们看到,这个转变是通过三个方面来完成的:一是武海的言行在村庄中得到冷嘲热讽,他自身感受到了离开集体情感的孤独,并为这种孤独付出了肉体伤痛的代价;二是他收到了上大学的儿子的来信,儿子同意麦坠儿的做法;三是他儿子抛弃了麦坠儿,他在情感上愧对麦坠儿,他要通过土地来获得心理的平衡。如此,村庄内部的文化伦理和个人内部的道德取向共同促成了武海的转变。也就是说,土地意识还是最终让位于乡村伦理和内心情感,乡村价值准则和个体情感标准最终战胜了占有土地的欲望。毫无疑问,这种潜在的叙事逻辑表明了1980年代早期农民生产生活空间中的大略状况。富有意味的是,这种叙事逻辑到了1990年代之后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占有土地的欲望彻底冲垮了一切乡村伦理规范和个人价值底线。

1980年代初期,何士光有两篇作品引起广泛关注,《乡场上》和《种包谷的老人》。按照何士光的说法,前者有一点像“急就章”,技巧性过强,人物性格也过于单一,也未能完整反映生活的复杂性;而后者就尽量避免了一些缺憾,“我在写《种包谷的老人》的时候,才想到要努力使它像生活一样深厚,像真实的生活一样地展开,表现为我感受到的那一种样式,而不只欣然于技巧的敷陈。”[4](p94)可以说,《种包谷的老人》是一篇描写细腻、情感细腻、语言细腻的小说,文本透露出温暖的情感:这种情感既是刘三老汉对待庄稼的珍爱之情,又是洋溢着传统伦理的小山村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之情。土地叙事在这里不是主角,但土地制度的变迁还是改变了刘三老汉的生活,土地带来的物质收入也帮助他完成了多年未能完成的心愿。

总的来说,上述小说虽然各有其艺术性的差异,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建构了一种农民与土地之间的经济上的、情感上的紧密联系。农民对土地的深切情感和执拗姿态,实际上是农民对自身权利、自我身份的一种认同和坚持。在尚未实施新土地制度之前,农民身份的确认只能是在一个普遍性的阶级基础之上获得,个体的认同是在集体主义的视野中获取的,而这种认同缺乏一种内在的稳定性,而且受到各种乡村权力的制约和控制。而土地使用权的获得,使农民可以完成身份的自我认同,并将这种认同建立在整个国家的制度框架的基础上。由此,土地在这里就具有了双重意义:它既是农民实现自主生产的生产资料,又是农民获得身份认同的一种重要手段。

但是,无论是《乡场上》还是《新翻的土地》,这种对土地、对农业的重视,都是源于个体自发的内在诉求,源于农民对于土地朴素的价值观念;它们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土地与农业可以带来稳定的、相对丰厚的物质收益基础之上的。当这种物质收益相对于其他非农产业出现巨大差异时,农民们关于土地、关于农业的价值观念还会保持不变吗?事实上,随着乡村现代性的不断进逼,随着工业化的进程不断深入,随着“三农”问题的不断加剧,特别是农业问题的严峻突出,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土地叙事进入了一种较为复杂的状态之中,此前那种乐观的叙事姿态变得模棱两可甚至失落伤感,土地在文本中的叙事功能也渐趋走向边缘。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就很清晰的显示了这种内在的焦虑。在这部为贾平凹带来巨大声誉的作品中,两种关于土地的理念展开了现实中的战争。一种是主动背离土地,土地被弃之一旁,选择了农业之外的产业发展方式;另一种是依旧依靠土地,依旧选择土地作为生产生活的物质精神源泉。贾平凹的叙述向我们呈现着一种潜在的分裂与无奈:一方面对农耕文明无限依恋,但另一方面又对新的生产生活方式及其带来的物质满足充满艳羡。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固然和谐美好,但劳动付出与收获并不成正比;新生的生产生活方式固然可以带来物质利益,但又没有根砥千变万化难以应对。“因为它带来了可以看得见的物质上的巨大变化。对于农民来说,最首要的关注是生存,是物质的丰盈。至于改革对乡村文化的触动和变化,对于农民来说其实很难简单地说是优还是劣。”[5](p140)创作主体关于土地及农业劳动的困惑,显示了在新的历史阶段中农民内在的困扰,以及农民在工商业袭来的时刻中自我身份的再次飘零。

《鸡窝洼的人家》中的回回真正热爱自己的土地,他全身心的投入到农业劳动中,通过自己艰辛的个体劳作,获得了家庭生活的基本满足;同时,我们也看到,农业生产活动在回回的家庭中占据重要位置,可以说,土地上浸润了回回几乎全部的劳动力和情感。“回回黄昏时到地里去了,天黑得不认人了才回来。麦苗出土以后,他早晨提半桶生尿去泼,下午担一担柴禾灰去撒,离了地就像要掉了魂。”[p6]但是,农业生产所获得的收入尽管有所保证但仍是极其微薄的,甚至于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传统妇女麦绒也不得不叹息:“农民真苦呀!……这二、三亩地里,一年到头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仅仅能赚得几个钱呢?看样子这房子甭想翻修,这锅盆碗盏甭想换新了,光油盐酱醋,小么零花,一切都从哪里来啊?”p[6]单纯依靠农业无法满足,发展副业却又力不从心,新生的生活方式却威逼而来,回回一家最终也只能在农业与工副业之间来回游移,或者只能在农业的延长线上、副业的边缘处做一些胆战心惊但又更加艰难的尝试。

纵观全文,土地的叙事功能较之于《乡场上》、《新翻的土地》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可以说,在《鸡窝洼的人家》前半部分,土地叙事成为重要的叙事动力,农业生产生活方式也处于叙事的强势地位;但到了后半部分,商业叙事及其代表的生产生活方式跃居重要地位,并承担了主要的叙事功能。在《鸡窝洼的人家》最后的叙述中,土地及农业生产再也难以洋溢乐观的前景,而成为了一种保守的、必须批判的小农经济的象征。尽管小说提供了朝向工副业、服务业发展的方向,但却没有解答土地和农业本身应该如何发展的问题。也就是说,小说更多的是一种生产生活方式的批判,以及一种新的生产生活方式的倡导,还无异于触及土地和农业本身之创新发展的问题。但文本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细微之处,当回回和麦绒满载着丰收的喜悦到集市上售卖粮食时,粮食的价格便宜的超出预想,他们再也找不到那种踏实与满足了。这个新时代“丰收成灾”的镜头,成为贾平凹有意或无意的深刻之处,潜在的预示出农业生产(小农生产)的局限性,以及农业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所面临的不可避免的挑战。

何士光《又是桃花开时》也再次潜在的表征了非农产业的重要性。在人地关系日渐紧张的农村,作为一家之主的李发贵苦于家里的现状,开始打起了寡居的嫂嫂家的主意,甚至公然抢占本属于嫂嫂家的农田。而嫂嫂的儿子兆云通过发展非农产业,最终告别了土地也离开了农村,并改变了两家之间的关系。在这里,叙事的动力尽管仍然围绕着土地展开,但问题最终的解决方式已经超越了土地;而恰恰是这种非农产业的超越,才使得本来极度紧张的叙事重新走向新的平衡,即将被撕裂的亲情也重新得到更高层次的缝合。

也恰恰是农村相对保守的思想文化秩序、农业劳动的艰辛及其收入的相对微薄,像禾禾、兆云一样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想方设法逃离土地。我们看到,从路遥产生深远影响的《人生》开始,一直到新世纪之后的“打工文学”,中国农民从最早的乡村知识分子高加林(《平凡的世界》)开始,一直到新世纪后像泥鳅(《泥鳅》)、程大种(《太平狗》)、五富(《高兴》)等普通农民,都踏上了一条逃离土地、告别农业的漫漫长路。事实上,1980年代早期的逃离土地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精神的逃离,是一种对城乡二元社会、农民不公正待遇和农业社会政治文化惰性的一种抗争。经济因素成为逃离土地的导火索,文化因素成为逃离土地的促进剂。如果说在《人生》中的逃离更多的是一种政治文化抗争的话,那么《鸡窝洼的人家》中的逃离更多的就是一种生产生活方式的选择。当高家林经历种种磨难还是无奈返回乡村时,他扑在家乡的土地上痛哭流涕“我的亲人啊”。那么,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高家林离弃他的亲人,义无反顾甚至不择手段的奔向那并不是“亲人”的城市?通俗一点说,高家林为什么如此无情的抛弃“亲妈”,又如此忠诚的去投奔“后母”?固然逃离土地有种种原因,但不可忽略的一点就是他们普遍呈现出对乡村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拒斥和城市现代性的向往。一方面,逃离者极度厌倦(甚至颇有些偏执)农村传统生产生活方式,譬如高加林(《人生》)的奋斗目标,“他十几年来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再如像赵巧英(郑义《老井》)所说的,“我去哪儿也能踢打开!我干哪样也比在地里欺负土坷拉强”;还有像禾禾(《鸡窝洼的人家》)所绝望的:“那三四亩薄地里,真的能成龙变凤吗?”而另一方面,逃离土地进入城市,就意味着经济的繁荣发展、财富的迅速增长、欲望(物质与精神)的极大满足、人格尊严的确立、自我身份的认同等等。说到底,逃离的最终动目的是为了谋求一种不同于农村的生产生活方式;或者确切的说,更多的是选择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

土地是农民的生活来源,也是农民人生价值的寄托。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虽则满足了农民的基本生活需求,但只有实现相关配套制度的不断完善,才能保持农业增产和农民增收的可持续性。我们很快看到,在《鸡窝洼的人家》之后众多“三农”题材文学中,更加突出的反映出农业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像劳动生产方式落后、劳动生产效率低、经营理念保守、产品竞争力弱、农业附加值低和农业总体收入低等原因,最终导致了农民从事农业生产的积极性普遍不高,1980年代早期那种因为产权制度改革所带来的欢欣乐观,普遍被一种农业的瓶颈、致富的苦闷和发展的焦虑笼罩了。即便是像回回和麦绒(《鸡窝洼的人家》)那样珍爱土地、辛勤劳动的农民,仍然无法从农业生产种获得丰实的收入,以满足生产生活的必需;最终不得不在粮食政策、农业税负等不利于农业生产的相关制度之下,被逼无奈走上一条农副业发展的道路。实际上,这些作品中所整体透露出的对农业生产的贬斥,以及对非农产业的褒扬,就暗示出即便在农村改革开放初期农业的“黄金时代”中,也早已经埋下了农业问题的种子。

就像我们之前论述的那样,1980年代中后期的“三农”题材文学中,农业的危机频频出现,田中禾的《五月》、《最后一场秋雨》等相关作品已经说明了这一切。我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大多数作品弃置了乐观冷静的叙述,将锋利的矛头纷纷指向农业外部的制度批判。一方面是农业生产劳动本身的艰难辛劳,农业生产成本的上涨压力;另一方面是外部农业政策的滞后,以及农业管理机构和基层组织权力寻租等,共同造成了农业发展的举步维艰。在此种情形下,农民别无选择:真正给农民带来物质财富的不是土地(农业),而是逃离土地(农业)所开辟的第二、第三产业发展渠道。1980年代中后期比较典型的作品《古船》、《浮躁》、《平凡的世界》中,就非常鲜明清晰地说明了这一切。土地(农业)叙事不是文本的主体,第二、第三产业成为文本叙事的重心。也就是说,与1980年代早期土地叙事的重要地位相比,中后期的土地叙事已经处于边缘位置甚至隐退,非农产业包括工业叙事、服务业叙事上升为文本的叙事核心。《古船》就围绕着洼狸镇粉丝大厂的控制权展开叙述,粉丝大厂决定着洼狸镇的幸福指数,工业产业决定着洼狸镇农民的发展未来,农业在这里已处于叙述的边缘。《浮躁》中州河上权力争斗的双方,都把州河船队视为斗争的焦点,谁掌控了白石镇的非农产业,谁就掌控了白石镇的权力。《平凡的世界》以较多的篇幅书写了孙少安多次创业的过程,这个曾经像回回(《鸡窝洼的人家》)一样的农民,一次又一次顽强挣扎在非农产业的创业征程中。农业成为塑造孙少安品格的手段,但工业却成为建构其最终价值的归宿。提请注意的是,在这些文本中,关乎农业的书写都在重复建构着这样一个整体性的“农业镜像”:农业劳动是艰辛的,农业收入是微薄的,农民身份是卑微的,农民尊严是丧失的。一言以蔽之,农业造成了农民的困窘处境;只有逃离(超越)农业,探索非农产业发展之路,农民才能实现物质财富与精神尊严的双重成长。

随着乡村现代性的一步步进逼,以及新的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化,1990年代之后的“三农”题材文学文本向我们表明,土地的意义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由赖以生存的重要(特定时期甚至是唯一的)资源衍生出两种趋势:一种是土地产业化、工业化和股份化,更多的基本农田被改变用地属性,成为了资本掠夺的对象;二是农民的土地意识更趋淡化,土地被更多的抛荒弃耕,土地的经济价值与农民的工资性收入相比已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从而导致更多的农民逃离农业劳动,劳动力流失严重。实际上,这种土地意义的变动,就是日益严峻的农业问题的文学写照。在1990年代之后的“三农”题材文学作品中,普遍呈现出一种关乎农业危机的焦虑。大略而言,这种农业危机的书写往往通过两个方面来完成。

第一,展现农业本身的凋敝。主要包括农民和土地关系的畸变,耕地的撂荒、抛荒、弃耕,农业劳动力的严重流失,农业生产方式的落后保守,农业从业人员的老龄化趋势,以及农业生产质量的下降、农村基层干部权力寻租等。而这种农业本身危机的书写,是与“打工文学”、“农民工文学”、“底层文学”等新兴的文学样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毫无疑问,这些1990年代乃至新世纪之后大量出现的文学样式,也在一个层面上宣告了农村的凋敝和农业的危机。

可以说,在1990年代之后多数“三农”题材文学作品中,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再度成为文本重要的叙事元素,但这种叙事已不具有建构的意义,而更多的呈现出一种解构的趋势。换言之,在物质欲望、资本逻辑和商业伦理等市场力量的冲荡下,土地就如同此时期的农民工书写一般,成为了“苦难”的代言者,彻底跌入“被侮辱、被损害”的深渊。刘庆邦《空屋》中呈现了农民欲望的巨大破坏性,他们不是破坏别的器物,而是破坏了自己曾经赖以生存(可能需继续赖以生存)的土地。为了互相之间攀比盖房,农民们彻底抛弃了对土地的珍惜之情,为了建房挖地基,将曾经肥沃的土地挖出一个又一个巨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脚本’——一个有关生活的叙事倾向于如何发展的总体概念——它作为我们的解释与行动的依据起着作用。”[7](p160)在此种意义上,这个“洞”成为刘庆邦关于土地想象的一个丰富的隐喻,它神秘而空洞、暴力而冲动,撕裂着也破坏着土地的完善与整体、和谐与统一,也粉碎了关乎农业发展的憧憬和愿景。

无独有偶,阎连科《黄金洞》也同样有这样一个关于“洞”的隐喻。为了改变单一农业生产所导致的家庭贫困状况,更为了满足个体欲望,农民贡贵一家开始走上了淘金之路。毫无疑问,这条路也是对大地的破坏之路,对乡村道德伦理的撕裂之路。长期的贫困和欲望的压抑,使他们丧失了所有顾虑和底线,变得疯狂而贪婪,“转眼间盖了瓦屋,给哥娶了女人,村人才明白,说挖吧,淘吧,卖吧,连贡二憨那样的人都不要地啦,谁还再种庄稼。你这边一泡屎还没屙完,那边的村人,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就已经把一个世界开肠剖肚完了。先是户户挖沙淘金,偷偷地卖金,后来就开山,就放炮,把沙和矿石卖给外村人磨去、淘去。”[8](p277)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被欲望所异化,人性被强大的欲望所驱使。小说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挡黄金及其所带来的权力、性、物质等方面的巨大诱惑,几乎所有人(农民与城里人)都疯狂的、主动的投入到开采黄金、攫取利益的欲望漩涡之中。那种曾经存在于乡村土地之上的温情脉脉的父子之间、邻里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的和谐关系彻底消亡了。为了获得更多的物质利益,满足更贪婪的欲望诉求,贡贵和他的儿子贡老大之间彼此算计、仇恨对方,贡贵和他的情人桃儿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和真情,桃儿为了物质利益抛夫弃子……黄金洞以无限强大的吸力,将贡家人和村民们卷入欲望的沟壑之中,所有的乡村道德、家庭伦理、人性情感都被它毫不保留的无情卷走,留下了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土地,以及被欲望折磨而几近疯狂的农民。土地与人之间的关系彻底被异化,曾经充满诗意也无限温情的土地,就这样成为了被肆意掠夺的对象。

王祥夫《早春》、刘醒龙《挑担茶叶上北京》揭示并批判了乡镇基层干部以权力干涉农民生产的问题。《早春》中乡镇种子站为吃回扣任意妄为,将发霉的稻种以次充好售卖给农民,结果导致众多村庄的稻田没有出苗,农民种地的各种成本白白耗费,农业收获化为泡影。在此种情况下,农民忍无可忍,奋起抗争围攻种子站,导致农民与种子站(政府)之间暴力冲突,甚至出现了伤亡事故。小说既无情的揭示了基层干部的腐败行径,同时也悲愤的感慨农民反抗的盲目和无奈。种子可谓是农业的命根,当种子成为了权力寻租的对象时,农业的发展就真的岌岌可危了。《挑担茶叶上北京》中地方官员丁镇长违背农业(种植业)生产的规律,为了实现个人职位升迁,强制农民“采冬茶”,并把这一荒谬的决定作为“政治任务”摊派到各个村庄。这种对农业(种植业)的干预,激起了村干部和农民的极大愤慨,恶化了干群关系,也加剧了农业(种植业)的危机;但迫于种种权力压力,村干部和农民们又无法采取直接反抗的方式,只能尽其所能的发挥智慧与之周旋。此外,赵德发《缱绻与决绝》以艺术的手法梳理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土地史,展示了农民与土地之间的分分合合的轨迹,描述了这种轨迹背后的农民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的复杂情感,特别凸显了改革开放后乡村基层干部以土地为筹码谋求权力寻租的严峻问题。李建森《最后一笔提留款》中农业税负的沉重严重影响到了农民的生产生活。为了逃避农业提留款,王丢想尽了办法,但最终还是无济于事,甚至为此事逼的妻子喝了农药。农民负担问题如此之重,甚至已经严重到家破人亡的境地。可以说,这些都在不同程度反映出农业所面临的种种困难和危机。陈应松《望粮山》、《到天边收割》中显示出在物质欲望和眼前利益的驱动下,人们离开了土地,背弃了土地,从事其他非农活动甚至犯罪活动。何申《多彩的乡村》中通过视土地为生命的老农民赵德顺老汉的视角,呈现了青龙河畔三将村农业的整体情况:“半高不矮的庄稼不吭声地听着,闪光的露水珠随着日光的到来迅速蒸腾,干巴巴的叶子犹如孩子的小胳膊小手,软弱无力。[9]土地不再被视作生命,视为农民人生、价值及意义得以依托的基石;农业投入和产出比如此之低,使得村民种地开始应付甚至撂荒,而把几乎全部精力转移到发展非农产业上去。三将村的情况表明,土地和农业生产已不再重要,只有“办企业”才能快速走上富裕路。

关仁山《伤心粮食》以较为全面的描写,揭示了农民之所以对粮食伤心的原因。“你大哥临死前紧紧抓着娘的手,说我这辈子完了,要是还有来世打死我也不种田了!娘颤抖地抱着大哥,流着眼泪说咱不种了不种了!”[10](p2)乡镇村各级基层组织的权力寻租,各种各样的沉重的农业税负,粮食价格暴跌销售无门“丰收成灾”,如此等等,使得农民对土地、对农业、对粮食彻底丧失了信心。在种种压力之下,青年农民王立勤只好以在外打工的收入补贴家用,甚至他的大哥顶不住压力而突发心脏病逝世。小说通过王立勤之口道出了农业种植成本之高,已经到了无法负担乃至赔本的地步:“王立勤继续说他的种地经,他说除了浇地,购化肥,买种子,耙、耕、犁、翻,哪样不花钱?这些下来每亩地至少又得摊上七八十元,加上浇地钱,一亩地就得搭进230块,可到头来一亩地产粮能卖多少呢?按亩产250公斤小麦算,也就是200多块,真是划不来啊!”[10](p6)尽管王立勤返乡成立了农民组织,以谋求在农资花费等方面把好关,在粮食价格方面掌握信息占据主动;但乡村权力和个人欲望等种种阻挠,王立勤的初衷破灭了。农民协会成为了放高利贷并掌握村庄实际权力的王福成的谋财工具;尽管他最后在卖粮方面做出了种种努力,但最后还是因为市场原因粮价暴跌,丰收的粮食销售不出去,只能囤积家中。农业种植无法满足家庭基本的生活需要,甚至王立勤久病的父亲,也最后因经济的困窘没钱医治而死。哥哥去世、父亲去世,母亲也疲倦的奄奄一息,坚守土地、从事农业的结果可以说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王立勤一把火烧掉了粮食和房屋,也烧掉了自己对故乡的依恋、对土地的期冀,以及对发展农业的希望,逃离熟悉的家乡而奔向未知的世界。《伤心粮食》可以说是新世纪后对农业生产极度失望的一个标志性书写,它写出了农民对粮食的无限热爱,也写出了农民对粮食的无尽伤心;像王立勤这样的农民,哪怕是有一丝希望,也不会狠心烧掉粮食。但现实的特别是农业本身的种种,造成了王立勤们生产生活的苦难;他们无法在土地劳作和农业生产中获得应有的物质报酬,更无法获得最基本的人格尊严;他们所能选择的,只能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像王立勤那样毁掉家园永远逃离土地,另一条是像王立勤的父亲、大哥那样无可奈何的走向死亡。土地简直蜕变成农民厄运的魔咒,触摸土地的结果不再是温情的甜蜜,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导致家庭的悲剧、个体的死亡。从1990年代中后期数量繁多的“打工文学”中,我们也多次反观到这一命题。尽管农民工生存艰难、情感孤单、身份模糊,但他们宁可在无根的都市漂泊,也不想返回土地和家园。土地,已带给他们太多的失望,也无法承载他们有限的(相对无限的)物质诉求,如尤凤伟《泥鳅》中,农民工国瑞在苦痛的打工生活中,尽管苦难重重,但他却坚决拒绝重返故乡。

李一清《农民》可谓是对改革开放以来土地叙事变迁的总体写照。在这个颇具象征性的叫做“牛啃土”的村庄里,热爱土地的农民牛天才经历了拥有土地的喜悦到最终被迫无奈的离开土地的历史变迁。当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实施时,牛天才终于分到了梦寐以求的土地,那种对土地的热爱,让他和妻子兴奋地在田地里过夜,享受这份发自内心的快乐。随即,他度过了生命中最为幸福的时期,那也是农业生产的黄金期,他依靠自己辛勤的劳动,获得了粮食的丰收,并自力更生盖起来新房,也得到了村民的赞扬和认可。但是,随着农业投入的增加、农业成本的上升、农业产品价格的下跌,各种农业税负的摊派以及各种基层权力的寻租,勤劳务实的牛天才遭遇到种种困难,也不得不捉襟见肘的应对各种危机。土地再也不能提供给他物质的满足和情感的欢欣。资本的入侵更加剧了牛天才的危机感和破灭感,面对那片土地,牛天才陷入了欲恨不能、欲罢不甘、爱恨交加的两难境地,最终种种遭际使得他不得不无奈的放弃土地、逃离土地、漂泊异乡。那片曾经金灿灿的耕地被资本改变了用途,曾经飘溢在乡村的、自然的油菜花香就这样永远的消逝了。

在《从银禾到雨仙,从棉花到芝麻》中,林白也用形象的对话,向我们反映出了当下中国农业普遍存在的问题。

太阳高照,路边的草噼啪作响,繁茂得汹涌。艾草蹿到一人多高,一棵系马桩草长到了路中间,四叉八仰的。

银禾说:“先前哪有这么多草的,牛早啃光了,人早割光了!”

春晓立即问:“为什么?”

银禾远近望望,说:“为什么?没那么多牛了呗,人都不种地了。”行行又说:“也不割猪草,又烧太阳能,哪里还要草!”[11](p141)

在市场经济利益优势特别是劳动力大规模流动的冲击之下,农民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人都不种地了”,成为当下某些村庄的现存特征。草也好,牛也罢,这些属于乡土中国的具有强烈使用价值的资源,已经随着“人都不种地了”正在慢慢走向边缘。

除了上述展现农业本身的危机之外,在1990年代“三农”题材文学中,还通过凸显土地危机以潜在的表征农业危机。据统计,我国耕地接近18亿亩的红线,人均耕地不到1.4亩,仅为世界平均水平的40%;每年建设用地需求超过1200万亩,虽说要求使用耕地必须做到占补平衡,但往往是占肥地、补薄地,耕地质量很难保证,粮食安全面临很大挑战。在1990年代之后的“三农”题材文学作品中,主要从两个层面来呈现和思考土地危机,资本下乡和城市化扩张征用土地。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土地均都丧失了它原本应有的经济属性和情感属性,转而成为谋取利益的媒介和手段。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传统的农业生产必然要让位于非农产业。也就是说,物质利益的获得,是以土地的农业价值丧失为前提的;资本、权力和城市化的介入改变了土地的价值,也改变了土地的权属,进而造成了一种矛盾的悖论:土地拥有者不再种地,而渴望种地者却已经失去土地。

关仁山《太极地》中邱满子引进日资开发深海矿泥,太极地渐渐被资本改变了模样,邱满子的出生地也是他心灵深处的皈依地就这样被资本强取豪夺;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乡村基层干部和村民们背弃信义,企图以暴力方式来实现,太极地的神秘与和谐被资本、权力和欲望的力量彻底绞碎。柳建伟《都市里的生产队》以城中村为叙述对象,凸显了处于城市深处的农民在欲望的驱使下,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境地。在生产队长张东升那里,土地不再是农业生产的基本资料,而成为他实现物质利益、沽名钓誉的工具;他一次又一次通过土地贪婪的实现自己的欲望,终于在狂躁之中锒铛入狱。在这里,土地已经不能带给人丰收的温暖、收获的踏实、情感的幸福,而蜕变为个体欲望的工具。在城市化过程中,土地被城市所蚕食,这在城乡接合部尤为严重。贾平凹《土门》中仁厚村被城市化的巨浪所侵蚀淹没,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征用,房屋被拆除;尽管仁厚村的农民们一再抗争但还是无济于事,城市化以狂飙突进的方式制造惨重的结果,仁厚村曾经的乡村文明荡然无存。在此类叙述中,已经看不到农业叙事的影子;在土地都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农业又从何谈起?

资本对土地的疯狂侵袭和失地农民的悲情痛苦,在关仁山《天壤》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小说书写了发生在土地之上的悲欢离合,在失地、种地、得地之间,演绎了一场关于土地的悲情剧。资本对土地的侵袭改变了乡村的生产生活空间,“路边是一色灰色厂房、砖窑和路边店,将土地和天空挤得窄窄的,岂止是狭窄,韩家庄几乎被吞噬掉了。四年前的一个早上,县里乡里村里轰轰烈烈搞开发,三级开发区都占用了韩家庄的耕地。韩成贵承包的五十亩水浇田是最后一批被占用的,连同村里十六户承包的七百亩耕地,都被铁丝网圈了起来。只盖了一幢高楼,开发区就没有资金了。”[12](p6)可以说,这是1990年代之后重复发生的中国大地上类似事件的缩影。土地已被征用,农田已千疮百孔;在一番开发运动之后,结局却完全不如预想的那样光辉灿烂。土地和生长于土地之上的农民,成为了这一个运动之中的牺牲品。农民被改变了自己的物质空间,同时被改变的,还有农民的日常生活。韩家庄喜欢种地的农民韩成贵处于一种痛苦之中,为了快速致富,他同意乡里的开发区占用他的耕地;但这场“圈地运动”很快就前功尽弃,韩成贵的致富梦想破碎了;重新耕种土地,成为了韩成贵梦寐以求的事情。他那种对土地的情感是深厚的,以至于每次经过自己的土地,都要下车去看看并在田里撒泡尿,以农民特有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土地的热爱。这种种地的情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韩成贵最终决定冒险耕种随时可能被收回、庄稼随时可能被铲除的那片田地。为了种田,他想尽办法,不惜自残自己的身体,甚至冒着与妻子离婚的危险。但就在庄稼也即将丰收的时刻,土地被开发商收回重新建设,讲信用的韩成贵只能忍痛割爱铲除了庄稼。最后故事以近乎大团圆的方式结局:在上级政府(主流意识形态)的干涉下,韩成贵重新种上属于自己的土地;在从事农业生产的过程中也重新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爱人。富有意味的是,土地叙事在这里重新成为叙事的重心,它使得农民的生产生活发生了巨大改变,甚至在潜在的叙事层面上也表征出土地对人的重要意义。譬如韩成贵的婚姻:在他丧失了土地也丧失了农民的身份后,他的婚姻是不幸福的,是充满了各种经济欲望的;但当他获得了土地重新成为农民的时候,他的婚姻经过重新组合,走上了和谐幸福的道路。而实现这种重新组合、促成这种生活方式改变的最重要的元素就是土地。1980年代在《鸡窝洼的人家》那里所潜在的叙事逻辑,在《天壤》中完全被改变、被置换。同样是关于土地的叙事,其功能被彻底翻转,前者是土地(农业)叙事使得回回陷入了艰难境地,而后者却使得韩成贵改变了他艰难的处境,从此踏上了发展与幸福之途。再进一步讲,这实际上是不同的历史时期,作家关乎土地及其重要性的不同姿态。《天壤》中之所以强调了土地(农业)的重要性,正是建立在1990年代之后普遍出现的土地(农业)危机基础之上的一种判断,它潜在的表征出创作主体对农业危机的内在焦虑以及谋求改变这种危机的努力。

土地危机如此严重,以至于当作家在世纪末回望土地的时候,土地已经彻底改变了它既有的文化内蕴,土地不再是乡村温情的象征,而化作一种命运的谶语、折磨和灾难。在刘玉栋《我们分到了土地》一文中,如同他以后所形成的写作风格一样,刘玉栋没有处心积虑的编织故事,而是从儿童的视角还原鲜活生动的生命个体:爷爷刘小鸥视土地重于个人生命,甚至为孙子起名为刘土地;当生产队抓阄分地没有分到他期望的土地时,这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挫败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使得他最终选择了死在地头上。毫无疑问,这一方面书写了传统的农民与土地之关系的血肉联系,但另一方面也诉说出土地带给农民的悲伤疼痛。土地是复杂的象征体,它可以带来丰收的喜悦、心灵的欢欣、故乡的温情;也同样可以带来个体的痛苦、家庭的灾难、家园的悲剧。王梓夫《向土地下跪》通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讲述,几乎包容了各个历史阶段所发生的关于土地的种种现象。可以说,农民康老犁的故事,就是一部土地发展史。土地是康老犁的命根,无论在解放前、土改时期、人民公社时期还是改革开放之后,康老犁对土地的珍爱一直未变。但是,现实是如此严峻,改革开放后康老犁遭遇到巨大的危机:一是农业种植本身的危机,康老犁辛辛苦苦种植那些被撂荒的土地,但结果却赔了三万多元;二是工业化的巨大冲击,土地被大量征用,环境被大肆破坏。更为可怕的是,村庄最好的土地竟然要被开发成一个高尔夫球场。在奠基仪式上,年迈的康老犁劝阻无效,只能给儿子下跪了。小说以干净、凝练的语言叙述了关于土地的这一切,尤其是映现了改革开放特别是近年来土地危机和农业危机的现实,显示出作家对这些危机的深重忧虑。当然,小说最后给了我们一个光明的结尾,高尔夫球场违规上马,康老犁又看到了关乎土地和农业的希望。值得一提的还有《来年还种荞麦》、《高老庄》、《秦腔》、《太平风物:农家系列小说展览》等作品,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作家对农业危机的思考。在《来年还种荞麦》中,土地、庄稼和农业劳动所代表的意义发生了变异,而具有了一种表演性。锄头成为了表演的道具,拿着锄头去自己的荞麦田劳作,并不是真正的劳作,其最大的意义在于表演,而表演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村里获得政府各种补助。在这里,土地、农业、农民都已被异化。这一点也在《太平风物:农家系列小说展览》中有所体现,那些被用来从事农业劳动的农具,却改变了它们的用途,成为了民俗村发展旅游的道具。《高老庄》中蔡老黑精心种植葡萄园,但却无法抗衡资本控制下的地板厂。山林在被肆意砍伐,乡村正在被欲望蹂躏,“自从有了地板厂,高老庄的生态环境就此破坏了!……高老庄先前是有名的栲树区,现在山上三分之一的栲树被砍伐了,再过三年五年,多数的山都成了秃山,资源没有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们的后代吃什么喝什么?”[13](p256)为了攫取物质收益,高老庄的农民疯狂一般砍树盗林,男女老少都成为自然资源的掠夺者,森林迅速减少,乡村空间被资本、欲望严重挤压,家园越来越破败不堪。象征着农业产业的葡萄园,难以维系高老庄人与土地(农业)之间的亲密关系;工业资本的肆虐横行,它追逐利益最大化,服从资本逻辑,丝毫不顾及长远利益,使得农业(林业)遭受到了空前的灾难。

就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很多作家在表现土地危机和农业危机之时,内心中也充满着一种担忧和无奈。他们忧惧土地和农业的未来之路,但又不得不直面农民的现实处境。一方面可以说,农民对土地的依赖与迷恋,是传统农业文明特别是小农自足经济制度的胎记;改革开放工业文明、产业变革等所具有的强大冲击力和最终的结局,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农民与土地依存、依赖关系的淡化、疏离乃至隔膜。但另一方面,现实境况造成了农民与土地的疏离,但对作家来讲,无论是对农民还是对土地而言,都尚未探寻到更好的出路;由此造成逃离土地的农民的痛苦与悲凉,以及土地撂荒、弃耕等农业危机。因此,无论从现实性还是艺术逻辑的角度考量,只有寻找到合理解决农业问题的道路,才能真正解决土地危机和农业危机,也才能为农业开辟一个真正美好幸福的未来。

[1]朱道华.社会主义农业经济学[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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