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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与前兆“:人类+动物”受难者角色的陷困表述——中国当代动物叙事初始情境功能项设置探析

2015-03-26陈佳冀

湖北社会科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遗失动物情境

陈佳冀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一、导论:“动物叙事”功能项划分的思路与依据

就目前所呈现出的新时期动物题材小说相关创作而言,基本上可呈现为两类主述性“动物叙事”的题材划分:包括以野生动物与以家养动物为核心范畴的两大类别。其中,野生类动物叙事重心在讲述野生动物与猎人(或行使猎人职能)、同类物种等之间的内在情感价值维系;而家养类动物叙事则侧重于烘托家养动物与主人(或行使主人职能)、家养同类之间的某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两大主述类型无论是整体构篇方式抑或具体情节设置上都有明显的区分,包括叙事策略、表述重心、结构框架、初始情境、结局设置等诸多层面。有的动物叙事作品中主述“动物”,重心在塑造动物的形象特质;有的作品则把动物作为一种陪衬,达成烘托与反衬人类形象的目的;还有的作品直接表述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或批判,或颂扬,但动物与人的角色“平分秋色”,共同占据文本的叙述重心。具体文本中的不同角色身份可能会相继发生某些变化,如受难者的角色可能会由动物形象充当,又可能分配到人类形象身上,而有时又会由动物与人类形象共同担当。在同一部作品中,可能会连续出现角色转换与位移的情形,受难者角色身份可以在转瞬间由人类形象转移到动物形象身上,而角色与角色之间又可以同时发生某种变更,如受难者直接转化成解救者或加害者。不同的叙事主体,抑或相同文本中不同的角色形象转换方式都直接决定了小说具体构篇方式的不同,也彰显出动物叙事文本自身情节构成上的复杂性。当然,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代动物叙事文本组成与叙事结构的丰富性及其所孕育的无限可能性。

诚如普罗普所言,“角色的功能充当了故事的稳定不变的因素,它们不依赖于由谁来完成以及怎样完成。它们构成了故事的基本组成成分。”[1](p18)作为“稳定不变的因素”,动物叙事的功能项研究是类型学研究的核心题旨,它们作为“故事的基本组成成分”在小说构篇中起到举足轻重的奠基性作用,对功能进行细致而精确的研究,实则就是研究文学文本中的相对稳定的叙事形态。只有找出这种稳定的不变因素,才能有效地实现对动物叙事具体叙事形态上的描述,真正做到对当代动物叙事相关同类、兼类等情形的研究。按照本篇论文的结构思路进行具有阐释性意义的功能项描述,所遵循的原则、基本的出发点等特予以明确:

首先,在主体功能项架构的角色功能逻辑设置上,按照基本的情节推进进程严格划分。从初始情境的发生(受难者陷入困境或矛盾的起因与前兆),到困境与受难(或矛盾)降临的具体方式,解救者具体的解救过程以及动物叙事的反思与忏悔性结局的最终达成,这四类主述功能序列基本包含了动物叙事作品全部可能的情节构成方式。又完全按照小说基本构成要素即事件的起因、经过、发展、高潮到结局的事序顺序展开,直接呈现出动物叙事总体情节构成与叙事铺排上的类型成规。当然,在具体的小说文本功能项设置中,可能打乱这种事序顺序,如开篇就交待受困与承受相应打击的情况,再明确陷入困境的起因,涉及到倒叙、插叙等具体写作策略的运用,只是和作者的讲述与构篇方式有关,并不妨碍四类基础功能主项的分布与价值彰显。有些作品则干脆省去主功能项中的一种,如在文本中无法窥见解救者具体的施救与解救过程,实则被作者有意隐含在其它主功能项表述里,通过研读文本依旧可以指认其潜隐的存在价值、在文本构篇中所起到的特殊作用。

其次,在具体的功能项设置中情况则明显不同,在上述四大主类的功能项归类中,它们各自所包含的叙事功能是有着时序意义上情节发展的先后关联可循的。然而,鉴于动物叙事创作本身复杂而丰富的情节分布,显然要做出有效的区分,即在核心角色标识受难者、解救者与加害者身上做出有关动物与人的具体区分,如在初始情境——受难者遭受困境的起因与前兆当中,可以细化成两大主类,即动物受难者与人类受难者各自的受难情形,而且它们各自的功能分布并不构成必要的因果联系,呈现出某种并列与对称的成分:如动物受难者主功能行为标志为“忍受”、“误入”与“目睹”,而人类受难者的主功能行为标志为“重塑”、“遗失”与“允诺”。前者主要指向以动物为主人公的动物叙事作品,后者重心在讲述以人为主体(或付诸于动物与人的情感状态把握)的叙事文本。它们各自对应的功能表述又可以在后续主述项中找到对应的衔接与推进成分,催生出下一个所属类型中的功能项建构。如初始情境中动物受难者“误入它境”功能项就由困境或矛盾降临方式中的“围堵之困”有效串联起来,紧接着又过渡到“对抗的决心”这一功能项,以此类推直到结局功能项的出现。这样的功能设置与结构安排,正是基于动物叙事自身丰富与驳杂的情节构成,同时,它将为我们探寻动物叙事的基本叙事语法与深层结构创造必要的前提条件。

二、忍受、误入与目睹:“动物陷困”的起因与叙事前兆

(一)“忍受”功能项:动物主人公忍受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生存之困。

在这一类侧重于讲述动物的生存现实构篇的初始情境中,首先要交待的是动物(主体为野生动物)所面临与即将忍受的生存现实境况的威逼,这类生存环境的威胁主要来自两类,一是自然赋予的,二是来自人类的威胁,但总体上都可用“生存之困”来加以概括。动物叙事文本中有关受困于自然因素的初始情境主要可归结为饥饿与寒冷两大诱因,当然也包含如天灾(如森林大火、山洪爆发等)、疾病、天敌等无法预知的毁灭性因素,基本上符合自然界中野生动物的生存现实,具备一定的写实性与拟真性。当然,在真实的再现与还原基础之上更多的还是要突出动物物种自身的生命体验与细腻的情感描摹,如何让这种自然生存的举步维艰与生命之舟的无以为继得到淋漓尽致的彰显,实则还是要借助某种寓言叙事的表述策略来得以实现,除了在诉求的具体方式、表现程度的轻重及谕旨的特定向度等层面有所区分外,这几乎成为该类动物叙事作家相对一致的叙事选择。而作为前兆与起因的有效设定,这种“生存之困”设置直接勾连起全文的整体叙述逻辑。

《狼行成双》中表现得最为显著,文本开篇刚刚交待两只形影不离、前后相拥的公狼、母狼登场后,随即就预设出它们所面临的天气状况:这是一种俗称“鬼见愁”的天气,“鬼在这样的天气里,也都把门掩得紧紧的,守着烧得炽旺的炭火,死乞白赖地不出门。”[2]实际情况也恰恰如此:气温很低,同时能见度也很低,刺骨的寒冷加上凛冽的寒风与漫天飘舞的大雪,在这样极端的恶劣天气下,对于两只急需找食充饥的野狼而言更加难上加难,天气因素也由此成为它们后来冒险进村、身陷困境的间接条件之一。

对于公狼、母狼而言,饥饿因素才是最为致命的,对于恶劣的天气,它们依旧可以呈现出“休闲的”、“漫不经心”的茫然无措的样态,但当饥饿彻底袭来时,才真正显得难于招架,也是它们最终命运发生转折的根本动因。母狼上次饱餐过一顿还是两天前捕捉到的一头鹿,如今面临难以忍受的饥饿,丈夫公狼迫切期望找到可以为她果腹的食物,并做出一个将会改变它们命运的决定:乘着夜色进村去寻找食物。在“恶劣环境+饥饿状态”所构成的初始情境中,作者实则也加入了新的可变因素,即促成公狼与母狼命运改变以悲剧结局收尾的是二者性格上的悲剧。在严寒与饥饿包裹之下却暗含两只野狼独特个性的展现,相继放跑兔子、岩鸽,而沙鸡根本无法进入视线,随后又拒绝群狼围捕羊群的决定……其实都是它们自身的个性使然,公狼的倔强、孤高与伟岸,母狼的好奇、灵秀与率真,成为作者着力刻画的对象。

而在小说《红毛》中,动物主人公红毛及其黄鼬家族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更加的复杂与突出,几乎涵盖了所有可以预知的生存环境的威胁,同时包括人类的威胁(占主体部分),饥饿因素(觅食之难)、天灾范畴、传染疾病等诸多诱因。初始情境中首先提到的是红毛家族与那个猎手的激烈冲突,猎手最终让父亲丧命,并从此结下深仇大恨。除了猎手的威胁,还面临饥饿与难于觅食之苦,急于为生病妻子觅食的红毛由于身体极度虚弱,相继错过田鼠与水中的硕鼠,疲惫不堪,觅食失败的同时也从母亲口中得知妻子感染天花不幸死亡的消息。在先后丧失了父亲、妻子之后,作者把围绕红毛的悲剧氛围的营造逐渐推向极致,以另一种生存绝境“天灾”的方式得以促成。在触目惊心的森林大火中,母子二人侥幸被毛毛细雨解救得以存活并被迫迁徙家园,但母亲依旧没有逃过一劫。最后的绝境设置作者选择了农药毒害的方式,田鼠吃过拌在种子里的农药,母亲又吃了田鼠最后中毒身亡,亲人的相继离去使红毛成为典型意义上的孤独受难者形象。

在看似丰富的动物生存困境的功能项设置中,除了领受到作者对动物死亡状态、生存境遇的淋漓尽致的书写,并借此预知动物生命在大自然中的岌岌可危外,《红毛》本身其实并未提供多少突出的类型创新因素可供参考。全篇用尽一半的篇幅去刻意渲染红毛家族成员所面临的生存绝境,把初始情境的情节因素铺展得太开,却忽视了动物叙事所理应侧重的受难与解救之维,单纯的夸张渲染动物受难的过程,叙事上难于称得上完备,并且情节显得拖沓、冗繁。相比之下,《狼行成双》中清晰可见的“严寒+饥饿”的困境设置,显得脉络清晰、自然而流畅,在动物忍受困境的设置当中可以窥见到作者崭新的着力点:立足于在困境之下的野狼个性本身及其情感内核的展现,而不是一味地夸张、渲染生存的艰辛与不易。

陈应松的《豹子的最后舞蹈》也同样设置了诸多的困境方式,包括自然与人为的双重因素造成豹子家族的覆灭,面对猎人与猎犬的攻击、缺水饥饿的侵袭,同时包括天灾森林大火的发生,吃毒鱼死亡等方方面面的绝境展示。然而,对于文本中的动物主人公豹子“斧头”,则特别强调了它所面临的饥饿与寒冷的生存困境,作为初始情境在开篇做出明确的交待,“我渴望食物,以及在饱食终日中的温暖,这已经是我垂死挣扎的日期了,我的游荡步履蹒跚。我渴望着温暖……”[3]这种对食物与温暖的祈盼与渴求实则正与其孤独、悲戚的情绪结合在一起,拥有了具体而丰富的情感依托,这种生存困境的设置彰显出其存在的特定涵义。同样,在沈石溪的《苦豺制度》中,初始情境也侧重对饥寒交迫的生存环境的书写,在风雪弥漫的伽马儿草原上,“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瘪瘪的贴到了脊梁骨,尾巴毫无生气地耷落在地,豺眼幽幽地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队伍七零八落拉了约两里长。”[4](p80)最为直接的困境恰恰来自饥饿对豺群的侵袭,作为豺群首领的豺王索坨自然要肩负起带领群体寻找食物的首要任务,这也成为后文其陷入“抉择之困”的前提与有效铺垫。

动物主人公或其所处群体、家庭成员等面临某种生存困境,特别是饥饿与严寒等自然灾害的侵袭,几乎可以涵盖大部分野生动物类动物叙事的“初始情境”的设置。当然,也有作品并未直接交待或仅仅给予一定文字的描摹。如《最后一名猎手与最后一头公熊》中,虽未明确交待作为受难者的“公熊”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但显然在对文本的阅读中,已能明确感受到这种困境与障碍的存在,那曾经是“林中人、也是飞禽走兽的乐园”的如“森林的海洋”般的冻土原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原始莽林被砍伐殆尽。对猎手老库尔而言是一种沉重打击,而对于“最后一头公熊”来说同样举步维艰,这里间接表达出公熊所面临的艰难的生存困境,同样为后文做出了前兆性的预示。从惯常意义而言,对作为“受难者”的野生动物主人公的生存困境的揭示成为最为显著的一种类型表达方式,而对于动物而言,面对这种恐怖的甚至致命性的生存困境,无论是最终摆脱、获救,抑或失败、死亡等,其在初始情境中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默默“忍受”的方式。

(二)“误入”功能项:动物主人公承担“误入它境”的尴尬与无奈之苦。

“误入它境”是当代动物叙事中另一个颇为常见的初始情境功能项,与动物主人公面临相应的生存困境作为前提呈现一样,动物主人公有时在文本中会面临“误入”一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环境范畴,从而促成自身命运轨迹的改变,这也是一个典型的受难起因的发出表征。该功能项的设置本身并不一定是完全独立的,可以伴随其它功能项的发出进而展现出其自身价值意义。如《狼行成双》虽然初始情境中主体功能项是被迫忍受饥寒交迫的生存困境,开始导引公狼、母狼滑向悲剧边缘的同时,文本也同时明确交代“误入它境”所要承担的后果,“对于狼来说,他们最不愿意与人类打交道,他们不愿意触及人类拥有的利益,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他们基本上不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因此而把自己限制在荒原和森林中。但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2]人类与狼的生存环境有明确的界限区分,越过这条边界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势必已然预示着某种悲剧与不幸的降临。而文本中,公狼携带母狼的这种“误入”实则是带有主动性的,也夹带着公狼的勇敢与作为丈夫的责任感的品性的彰显。

尽管“误入它境”的行为发出者一般以动物主人公担当居多,但也有作品中由人类主人公去承担,甚至会把动物与人一并纳入到“误入”范畴,共同承担受难者的角色身份,陈应松的《太平狗》就是一个典型表征。在这篇声望极高的“底层文学”①在展示生存困境与揭示生存苦难的一类动物叙事类型表达中,很多优秀篇章实则融入“底层写作”的叙事范畴,《太平狗》就是一篇极具代表性的作品。诚如陈应松所言:“我想离开庞大、狂卷的时尚和主流生活,我去遥远的深山,与农民和牛羊为伍,与感动的令人热泪盈眶的事物为伍,我也同样怀有一个卑微的愿望:改变这世界。”显示出作家陈应松强烈的深入底层的在场姿态与良苦用心,更代表了这一类作品中较具普泛意义的作家情感诉求与严肃写作立场的秉持。文本中,“误入”的行为方式由动物与人两类形象共同承担,人类主人公程大种的“误入”是出于靠体力劳动挣钱养家糊口之需,而动物主人公“太平”的“误入”则是忠心追随主人而至死不渝的“误入”。他们皆从神农架的丫鹊坳深山中来到武汉,生存环境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是典型的“它境”呈现,这里的两种环境实则也是两种文化的代表,一边是作为文明与富裕的城市文化,一边是作为愚昧与落后的农村文化。“误入它境”的程大种本身属于他的固有环境——乡村文明,一旦进入城市改变其所属的环境与文化范畴,随即变成城市文明的外来者,所不被接纳的异质者,这样的“他者”形象也注定了其最终的悲剧性结局,程大种的“误入”最后被无情的城市文明所吞噬;而太平的“误入”却成为一种反抗自身命运的真实写照,在屠宰场为了争食和逃避死亡威胁,它与诸多城市狗(加害者角色)进行激烈的搏斗,最终大获全胜。对于太平而言,那种原始野性生命之力的爆发,本身也是对自身命运与城市文明的一次顽强抗争。无论是人类受难者程大种的“误入—遭吞噬”,抑或动物受难者太平的“误入—主动抗争”,实则都十分清晰地体现了初始情境设置中“误入它境”的叙事功能指向。

《藏獒》中由动物主人公冈日森格与七个上阿玛孩子两类形象共同承担“误入它境”的行为发出者。初始情境中实则已交待具体的历史背景:民国二十七年由于马步芳军队作祟,上阿玛草原与西结古草原结下永难释怀的仇恨。两种生存环境——上阿玛草原与西结古草原存在着水火不容的关系,里面隐含着潜在的历史遗留问题,这为“误入它境”的恶果埋下伏笔。然而相较于《太平狗》,这里的“误入”却是纯粹意义上的被动发出,人物老金是“误入”行为发生的直接诱因。正是他给了“父亲”被称为天堂果的花生,引起七个上阿玛孩子的浓厚兴趣,一路走一路吃,追随父亲误入西结古草原。而冈日森格作为七个孩子的守护神,自然也盲从地跟进西结古草原,也为后文叙事主体部分冈日森格的顽强自我抗争埋下伏笔。

王凤麟的《野狼出没的山谷》也在小说开篇交待了“误入”的背景依托,即对野狼谷的恐怖之处的描摹与渲染,展示出一个极其恐怖和残忍的环境氛围,“白骨骷髅铺就的死神之谷,荒野密林中的‘白虎节堂’”。[5]对动物与人物即将进入的“它境”的铺垫出足够浓烈的绝境气氛。而小说的特殊安排在于动物与人的“误入”是分先后顺序进行,并且以相追赶的方式呈现。在老猎人的追捕下,贝蒂率先误入野狼谷,“贝蒂是在冬日一个风雪弥漫的阴霾天气里闯进野狼谷的,不,确切一点应该说是在一位猎人的追逐下逃到这里来的。”[5]而在贝蒂之后紧跟不舍的老猎人自然也无意间进入“野狼谷”,随即陷入不能自拔、无以为继的境地。正是这先后“误入它境”的特殊情节安排,才让贝蒂在老猎人危在旦夕之际挺身而出、舍身救主的壮举成为一种叙事可能。

(三)“目睹”功能项:动物主人公目睹亲友之死的沉重打击。

目睹同伴或亲友之死的沉重打击“初始情境”功能项,其存在与呈现可以有效勾连起其他角色的角色功能,对于解救者、加害者、辅助者等角色的行动指向均有一定的导引与维系作用。受难者遭受同伴或亲人之死的沉重打击,具体叙事谓语的发出为“目睹”,即受难者角色一般为动物主人公所承担,会直接目睹、亲历其最亲近的亲人或同族友伴的死亡,而这种死亡悲剧的引发及其所产生的巨大心理阴影一般皆由加害者的行为所直接(或间接)造成,而充当亲人友伴身份的动物形象则充当了次级受难者的角色,它们的遇难会客观上促成解救(或辅助)的实现,并把主受难者(动物主人公)的受难程度铺写得更加淋漓尽致。《豹子的最后舞蹈》与《红毛》两部作品中同样表现出这一“目睹”亲人、同伴之死的功能项,情节设置客观加剧了对于动物主人公“斧头”与“红毛”受难程度的渲染,由自然到人为(同一猎人或猎人家族)的戕害与屠戮,这种打击对于先后行使忍受、目睹功能项的主受难者——动物主人公而言无疑是致命的,也是无法弥补的由身体到情感上的毁灭,它们的悲剧性结局自然在预料之中。

还有诸多作品同样鲜明地呈现出这一功能项的有效设置,如李浩的《一只叫芭比的狗》在家养动物的范畴之内书写亲历、目睹亲友之死的情节功能。原本在家中享受最顶级待遇的小狗“芭比”,是作为家族一员的身份在和谐而愉悦的氛围里展现其角色形象的,然而,随着“目睹”功能项的意外出现打破了原有的静寂与祥和,芭比也开始渐趋转化为受难者的角色身份。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享受恋爱幸福感的芭比,却未曾料想这将成为其悲剧结局的导火索,恋爱的热望引发无数公狗的上门垂青与不间断的吠叫,惹恼了正在备考的哥哥,于是芭比亲眼“目睹”从第一只黑色斑点的白狗算起,哥哥先后屠杀了第二只、第三只直到第四只狗时,甚至剥出一张完整的狗皮。这种“目睹”功能的间接表现就是芭比身上所发生的系列变化,从起初对第一只赴死之狗的狗肉不予理睬,到后来“它显得更焦躁,更热烈,它的爪子将我们家的大门抓出了许多深深的痕迹。”[6]特别当亲历第五只大黑狗惨死之后,“芭比凄惨地叫着,窜出了院子。院子里剩下我哥哥和那只被打碎了眼睛的黑狗。夕阳照得院子里一片暗红。”[6]那一天承受过“目睹”之苦的芭比就此失去踪迹,芭比的离家出走客观上也是一种自我解救的有效方式,尽管其最终结局依旧难逃悲剧的厄运。

《一只叫芭比的狗》中“目睹”这一功能的实现,是以一系列的受难方式,不同的次级受难者(先后以死殉情的公狗)先后遇难的方式实现。而这种遇难又是由作为“加害者”的哥哥与充当负面“旁观者”的爸爸、妈妈的角色身份共同“合谋”促成,直接造成主受难者芭比的离家出走,到最后的间接死亡。小说《莉莉》的初始情境中还是幼崽的莉莉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死于猎人枪口之下,在她成长为壮年时又同样“目睹”猎人对自己丈夫阿朗的伤害。但小说的特殊安排在于,受难者的“目睹”功能并不在于渲染受难的程度与勾连出解救的方式,而是力求为受难者与解救者角色身份的相互转化创造条件,为核心题旨的最终传达而服务:即用爱与眷恋来弥合人与动物间本该拥有的仇恨。因此,文本表层承担“目睹”之痛的莉莉是受难者的角色担当,而收养并抚育莉莉长大、并给予其关怀的猎人则承担解救者的角色身份。但深层叙事逻辑中,“目睹”亲人之死的莉莉心中并无仇恨,满含着深深的眷恋与浓浓爱意。对于眼睛失明、遭妻子遗弃的猎人,莉莉选择陪伴在他身边,给予他温暖与爱,莉莉形象实则又承担起解救者的角色。文本有意淡化本该着重渲染的仇恨描写,把“受难”与“解救”行为刻画到一个极为自然、平静的层次,实则却生发出特有的叙事魅力。

在诸多以狼作为题材的动物叙事作品中,均涉及到“目睹”亲友之死这一功能项的设置。洪峰的《生命之流》中,目睹公狼之死的母狼在其内心深处埋下强烈的复仇种子,直接导引出后文母狼伺机对猎人发动的致命攻击。在“目睹”公狼之死后,母狼并未逃走,“那狼不跑。它看着他,眼睛很悲伤。……他看见那狼用嘴巴将两只小狼劈倒。他听见小狼尖厉的叫声。他看见母狼咬住死狼的尾巴,拼命往后拉。它是想把他的丈夫带走。”[7]母狼的全部念想都在解救小狼和拖走丈夫上,当这种企图完全无法实现时,母狼只能强忍猎人的挑逗与侮辱,伺机寻找复仇良机,最终如偿所愿。《母狼衔来的月光》也在开篇就交待那只出名的瘸腿公狼的死,恰恰是为了它的妻子——动物主人公母狼及其肚子里正怀着的狼崽儿,为了觅食冒险取活物而落入姜爷爷的机关死于非命。作为受难者的母狼“目睹”丈夫之死后,才做出一个大胆而莽撞的决定,在公狼殒命之处——生产队后面的森林里产下胎儿,“它是怀着一个有些悲壮意味的使命来的,它要在这里,为死去的丈夫,也为自己产下腹中的后代。”[8]这次抉择间接给她的孩子们带来灾难,她不得不又“目睹”心爱的孩子的死亡,唯有最后一只幼崽被人类主人公佛成哥保住性命,甚至接养了这只小狼,由此“初始情境”才宣告结束。真正的故事核心即有关佛成哥、小狼与母狼三者间错综复杂情感关系的讲述也由此展开。

三、“重塑”、“遗失”与“允诺”:“人类陷困”的起因与叙事前兆

(一)“重塑”功能项:主人公面临无猎可打的尴尬,妄图重塑昔日辉煌。

在这一情节功能项中,一般指向“猎人+野生动物”的叙事范畴,即人类受难者身份由猎人形象(一般为人类主人公)承担,在特殊的环境因素制约下(主要指向生态环境的恶化),如今对于猎手而言诱捕猎物早已近乎一种奢望,特别是对于那些声名显赫、屡获战功的知名猎手们而言,这种无猎可打的尴尬境地势必会让他们陷入一时的精神困境。实则该功能项指向内心及付诸具体行为方式对“重塑”辉煌的一种热盼,当真正遇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可以“针锋相对”的最后一个动物对手时,这种“重塑”具备了现实层面的可操作性,并由此引出后续的情节讲述及相关功能项的呈现序列。在讲述有关猎人与所猎捕之猎物的叙事题材框架内,“重塑”功能项始终是文本“初始情境”中最为重要的叙事选择①在“猎人+所诱捕之猎物”这一野生类动物叙事叙述框架中,从猎人的向度出发,作为初始情境的“猎人”妄图重塑昔日辉煌功能表述几乎可以勾连起叙事进程当中其它全部的功能项。当然,这里的“重塑”必须从广义上去予以理解,它既包括行为表征上对自我身份的一种重新印证,也应该涵盖一种由内在情感缺失与强烈的心理落差所造就的某种寂寥、困惑与孤寂无助的内在状态的摹写,并由此骤升出对猎物的急切的寻觅、渴求与杀气腾腾的喷薄欲出之力。而整个类型文本的趋于“血脉喷张”又充满矛盾困惑的叙事基调也由这一较具普遍性又蕴意深刻的“重塑”初始功能项所奠定。。。如《怀念狼》、《红狐》、《最后一名猎手与最后一只公熊》、《银狐》等作品,都清晰地展现出人类主人公在面临无猎可打的尴尬境地后,妄图“重塑”昔日辉煌的迫切愿望的类型表述。

贾平凹的《怀念狼》就是该类功能项设置的一个典型呈现。本是盛产野狼的商州,由于狼的肆虐与人的捕杀两相较量,如今只剩下最后的十五只野狼。“英武的猎手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狼是越来越少了,捕狼队一次次削减人员,以至于连他们也很难再见到狼了”。[9](p6)

英武的猎手“傅山”与他的捕狼队成员都面临无狼可捕的尴尬境地而不能自拔。面对这种情况,州政府不得不把狼列入保护动物的名单,并把最后的十五只狼作为拍照普查的对象,小说中的“我”与傅山、烂头一同负责起这项任务。事与愿违的是,曾经声名显赫的傅山为了重新证明自己作为捕猎队队长的存在价值,“重塑”昔日的辉煌,这种内在心理吁求的驱使让这次行动的目标发生严重的偏离,行动的过程背离了行动的目的,以保护与普查之名最后却猎杀了所有的十五只野狼。围绕傅山所设置的“重塑”功能项的叙事效度,经潜藏在心底的情感驱动到付诸实践经历一个酝酿积聚的过程,才渐进得以展现。主人公妄图“重塑”昔日辉煌这一功能项特殊性在于:虽在文本构篇“初始情境”中即以充分展现,但其潜在叙事效度的发挥会渗透到文本的叙事进程当中,彰显其重要价值。

叶楠的《最后一名猎手与最后一头公熊》开篇即是冻土原今昔对比的描摹:曾经真正的森林的海洋,那堪称林中人与飞鸟走兽的美丽乐园,如今早已成为过眼云烟,“现在,狩猎季节和非狩猎季节都一样,由于莽林的消失,在冻土原上已经无猎物可追,也就是说英雄无用武之地了。”[10]文本直接呈现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表达,突出作为猎手的老库尔尴尬的生存处境,这位曾经的猎队毫无争议的首领,一直受到整个猎队的推崇与尊敬。如今猎队解散,老库尔已难再寻觅曾经的辉煌,留在他身边的只有猎犬努伲和老马,突显出孤寂、无助的英雄落寞情结。找寻针锋相对的对手、“重塑”辉煌自然成为他最大的心理期待。当冻土原上最后一头公熊出现时,这种愿望有了现实层面的依托。但在与公熊的角逐中,加害者业余猎手们的登场,让这种“重塑”愿望转化到惺惺相惜般欣赏与赞叹的情感状态中。

小说《银狐》中主人公老铁子同样承受无猎可打的落寞之感,“坨子上幸存的动物也在挨饿,连年的枯旱,草木凋零,禽兽亡尽,莽莽百里沙坨也不会有几只活物存在。”[11](p7)对于打了一辈子狐狸的老铁子而言,遇到银狐就琢磨打死它,除泄愤之需外也与其对捕猎近于偏执的热爱不无关系,本质上依旧是妄图“重塑”昔日辉煌的一种心理期待。这才有了下文动物主人公银狐“姹干·乌妮格”的粉墨登场,以及由此引出的银狐与人类间所发生的种种神秘关联与激烈的人兽冲突。《猎人峰》的情况较为相似,“重塑”功能表达并不明显,但它直接与神农架地区白云坳子生态环境恶化紧密关联:伐木工人进驻之后,千年的大树拦腰锯倒,森林霎时变成空地,阳光挤进森林,动物死伤惨重,“一只豹子被人用石头砸死;一群鬣羚受不了人的追赶,冲下万丈悬崖……”[12](p83)“更有甚者,山洪泛滥、雪线抬高、气温飙升、田土硗薄、泥石流横冲直撞。”[12](p83)以一代猎王“白秀”为代表的猎人们自然也面临朝不保夕的生存现实,如今的白秀早已失去往日英姿,往昔的英雄神武早已被人们所遗忘,也不断遭受别人的冷嘲热讽,“重塑”昔日辉煌被提到最为显要位置伴随白秀左右。

作为“初始情境”设置的“重塑”功能项,表面意义上展现出作为猎人的人类主人公在面临无猎可打的尴尬境地后,妄图重觅针锋相对的动物对手,以求“重塑”昔日的辉煌。但在大多数文本中更多的是一种期盼,一种夙愿,而当“重塑”功能具备现实可操作层面时,多数情况下这种“重塑”的努力往往以最终的失败而告终。尽管失败的方式有很多种,如加害者的介入、“重塑”行径的错用、客观环境的逼迫等等,但“重塑”语境的背后实则都暗含了一定的警示与教化性意义,直指人格人性,特别在面对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时人类的心理情感状态的展现,突显出浓厚的生态文化学意蕴。“重塑”,实则正是“纳入到‘人与自然’这一生态主题的框架下来展开情节逻辑的讲述,”[13]其深层的表达更多的指向对最后尚存的野生物种的呼唤,对生命本真价值的赞美,对生存现实的隐忧,对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翘首祈盼……彰显出浓厚的现实关怀意识与深刻的时代价值意义。

(二)“遗失”功能项:人类主人公遗失依托于心爱动物的珍贵情感。

情感的“遗失”是当代动物叙事中以人类作为主体受难者角色形象的核心功能项之一,诸多动物叙事作品中都蕴含这一重要的功能指涉,尤以家养类作品表现最为显著。在人与动物固有情感的长期积淀与维系下,突然(或间接)失去这种情感维系,对于原情感的拥有者人类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而妄图重新找寻这份遗失的情感似乎难上加难。“遗失”功能项所指涉的一般都依托在人与动物(特别是主人与心爱之动物)的情感关系上,也只有在讲述有关主人与心爱之动物间丰厚情感的作品中,“遗失”的叙事功能指向才最为明显,也最能张显其潜在的叙事意义。具体构篇方式上,这类作品又有颇多的相似性与情节的一致性,以《鸟事》、《父亲与驼》及《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等作品表现得最为明显。

三篇小说中无论是老张与小八哥,父亲与老儿驼,抑或谷凤楼与骡子“谷三钟”,各组人物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实则都是“主人与心爱之动物”的关系组合,而它们之间各自的情感关联已不能用简单的好坏、喜恶来形容,而是近似于亲密无间、水乳交融的情感维系。三部小说同时表达了主人对心爱动物的情感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家人:《鸟事》中明确交待“老张服饰鸟,比服侍老婆还要好。它天天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八哥洗澡。他买最好的黄豆粉,在里面掺了蛋黄,搓成小丸子,亲手喂给它吃。”;[14]《父亲与驼》中也直接提到:“在我儿时的印象里,父亲对待他放牧的一群骆驼,远比对待他的儿女们要好得多。”[15]父亲甚至直接把家里珍贵的“胡麻油”偷拿给几峰乏骆驼吃,显示出父亲对骆驼的偏爱;《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中谷凤楼甚至直接给骡子起名为“谷三钟”,而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叫谷太钟与谷乙钟,谷三钟直接成为了他的三儿子。三部作品几乎同时表达出这些心爱之动物在各自主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甚至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种情感的积淀渲染的越深,越有利于对“情感的遗失”这一功能项叙事作用的烘托与呈现。

论及人类受难者的“遗失”美好情感功能项时,其具体实现方式又有所不同,可以是动物的主动遗失,如《父亲与驼》中动物主人公“老儿驼”在与小儿驼的角逐中败下阵来,老儿驼的失败堪称惊心动魄,对于曾经远近闻名、辉煌一世的老儿驼而言无疑是生命中最为沉重的打击。自觉年老体衰难堪重任的老儿驼含泪悄然离去,以主动离开的方式告别它的主人;《鸟事》与《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则呈现为完全相反的情况,除了二者皆为被动“遗失”之外,两篇小说均未明确交待“遗失”原因,由哪一具体角色来承担“遗失”的责任,而受难者却直接指向它们各自的主人。如《一头叫谷三钟的骡子》中每天几乎都和“谷三钟”形影不离的谷凤楼一次偶然的机会到香木镇陈家给老伴儿买炸糕,由于禁止牲畜通行,便将骡子拴到树上请饭店老板“小姑娘”帮忙照看,可当谷风楼返还时发现“谷三钟”早已不见踪迹,这种被动的遗失为下文不惜一切代价的舍命找寻埋下伏笔;《鸟事》中表现得更具戏剧性,因为尿急,老张把装着八哥的鸟笼挂在樟树上,到斜对面公共厕所去了一趟,前后不超过三五分钟,八哥鸟却不见了,这里的“遗失”功能设置颇为相似,并且都提供出负面辅助者角色,饭店老板“小姑娘”与“唐好婆”客观上都具备作案动机,更为主要的是她们作为辅助者完全可以避免“遗失”的发生,这里显然饱含着作者一定的批判指向,但最终确是为了促成受难者“遗失”固有美好情感功能项的实施与推进。

除去这种鲜明的“遗失+寻找”的主述模式组合外,还有诸多作品中也可以清晰地窥见到人类受难者“遗失”固有美好情感的功能项设置。如赵剑平的《獭祭》中,“为了和人争塘子”而触犯法律的老荒,被判三年徒刑,这三年里他最念念不忘的不是老婆、孩子,而是一直与他相依为命的“女毛”,突显出主人公与所养之动物固有美好情感的深厚。然而事与愿违,狠心卖房买下老荒留下的渔船和女毛的满水,将女毛视若命根,不惜以血本驯养,甚至到监狱请教驯养方法。在满水的苦心经营下,女毛成为满水捕鱼的好帮手,随即也转化成为女毛的新主人,宣告原有的属于老荒的那份深厚情感已经“遗失”。即使老荒在三年刑满返乡之后,为了女毛而不知廉耻地上了满水渔船,可早已易主的“女毛”已经再也不认老荒这个昔日主人。对于老荒而言,这种打击更为沉重,之后老荒疯狂捕杀毛子已不再是单纯的生存之需,多了一种泄愤之需的变态心理的驱使。

这里所谈及的“遗失”功能依旧在人“遗失”动物的范畴内,即建立在主人与心爱的家养动物的深厚情感基础之上。还有一类同样是由人类主人公作为受难者角色身份,而“遗失”所指不再是自己心爱的动物,而是作为自己至亲身份的人类形象,尤以妻子身份居多。但该类“遗失”功能项在整部小说构篇中一般只起到某种串联或反衬作用,这也确证了动物叙事主体架构核心在于讲述动物与人情感关系的本质属性。以《生命之流》与《感谢生活》为例,两者之间都内含“亲情的遗失”功能项,准确地说,是与妻子固有美好情感的遗失,实则意在通过此种表达达成对人与动物的情感内核的侧面烘托,抑或起到某种对比、影射的作用。

《生命之流》中人类主人公作为丈夫的“他”,曾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在雪堆里救出知青女人,女人虽以身相许并为他生下一子,却在政治环境改变后偷偷跑回城(妻子自行离开→主动“遗失”),正是这种“遗失之痛”的打击,才有了“他”试图靠在山中打猎而弥补空虚寂寞,也才由人的生活线索自然转向捕狼对峙的线索,猎人的爱与恨和母狼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一方面是人类性与爱当中的某种冲突,另一方面是母狼对猎人的仇恨和对公狼、小狼们的眷恋,这样的主题皆由“人类受难者遗失固有的美好情感”这一功能项串联起来。冯骥才的《感谢生活》中,曾经与其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妻子罗俊俊,却在文革狂潮席卷之下,在折磨、恫吓与误会之中毅然离他而去,给与主受难者“华夏雨”沉重的打击:“我想俊俊,愈来愈想。我怕她还在受折磨。她怨我、恨我都没关系。她不会真恨我的。只要她想到我们那些真诚的爱,不需要我再做解释,就会回来的。正像她说的,无论我怎样,她都跟着我,我深信!可是她为什么不来?我身边的所有空间,好像都为她而空着。我在为等待她而活着。”[16]这一段心理独白清晰地展现出“遗失”固有美好情感的沉痛代价与心理阴霾。这一功能项的设置为后文动物主人公“黑儿”所给予华夏雨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与念想,形成鲜明的对照,烘托出动物与人之间那种患难与共、亲密无间的深厚情感。

(三)“允诺”功能项:人类主人公允诺使命、任务顺利完成之限。

在诸多动物叙事题材创作中,一个重要的功能项即作为潜在受难者的人类主人公所达成的一种允诺之“痛”,在具体的使命与任务(抑或某种口头承诺等)的完成与实施上,作为受难者角色的人类主人公一般会承受某种由“允诺”所带来的间接困境与内在情感压力,而有效的解决方式乃至最后达成对使命任务的完成,都内蕴一定的艰辛与不易。初始情境设置中,人类主人公所允诺的使命之限并不受具体叙事题材的限定,在野生动物与家养动物主述类型中均较为常见,这也是以人类作为受难者(也可以同时包括动物受难者,甚至发生某种转换)的一个核心角色功能表述。纯粹意义上的“使命之限”在《与狼》、《鹿鸣》、《驮水的日子》等小说中表现较为明显。

青年作家娟子《与狼》中充当人类主人公身份的边防战士曹东和梁辉,就是典型的“允诺”使命任务完成的角色类型,作为边防战士是国家军队授予的崇高使命,驻守边疆、保家卫国更是边防战士心中的神圣职责。然而,驻守在西北荒无人烟的荒山中,不得不承担某种“允诺”之痛,那种痛苦主要体现为孤寂而百无聊赖的情感困境,他们等待的只有每天的日出日落,骇人的寂寞与孤独,对于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战士而言,一时难于适应。在承担允诺之使命这一功能项的同时,其实也间接导引出打破这种宁静与孤寂的潜在方式的呈现,而动物叙事的情节结构中显然要依托具体动物形象的出现才可以达成解救功能的实现,于是,当作为解救者的动物主人公母狼的出现,事情才真正出现转机。

温亚军短篇《驮水的日子》里同样是部队战士的人类角色设置,同样接受一定使命的完成,同样发生在某处荒无人烟的西部高原,只不过不是驻守边疆的任务之限,而允诺的达成是要完成有效调教犟驴“黑家伙”的任务,以完成8公里山路供水难的问题,其预设前提是原来负责驮水任务的下士竟是一个比犟驴还犟的暴脾气。忙活一天才生拉硬拽靠众人帮忙驮回一天正常用水量的八分之一。由此,作为叙述核心的人类主人公“上等兵”才呼之欲出——替换下士负责驮水的工作。上等兵所面临的困境主要体现在:一方面,作为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必须尽可能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另一方面,他又必须得到犟驴的认可与配合,否则完成任务无从谈起。在朝夕相处中,正是这头倔驴“黑家伙”由对上等兵从相忌、相从、相依到相恋的态度变化的过程,达成了使命顺利完成的角色意义。

京夫的长篇《鹿鸣》中人类主人公林明在毕业前夕毅然婉拒女友麦琪在南方沿海城市为他安排的高薪工作,坚定地接受了父亲临终的嘱托,让他像亲兄弟一般看护好头鹿峰峰,并对这一群来自野生、屡受迫害的鹿群实施放归自然行动。林明的“允诺”是接受父亲交托的光荣使命,正是这样的允诺让他在寻找放归地——原始森林的途中屡经磨难,来自四面八方几股邪恶势力的围追、杀戮与残害。但林明凭借“允诺”的勇气与坚韧的毅力不断与磨难、挫折相抗争,竟至付出巨大的牺牲,让这种曲折艰辛的放归历程充满悲壮豪迈的意味。作品的特殊之处在于实现这一基础功能项“允诺”使命之限的某种反转,乃至进一步的深化与变形。林明最初做出放归鹿群的允诺出于对父亲的无比尊敬与热爱,随着与鹿群感情的不断升华,这种“允诺”实则已上升为林明对鹿群的一种欣赏与崇敬,鹿群世界里那种朴素的情感、野性生命的鲜活与灵动,让他无时无刻不领略到生命价值的多元和物种生命的可贵,他把自己看作是与峰峰、鹿群完全平等的生命存在,并将彼此之间视为一种互为依存、不可分离的伙伴关系。拥有这种情感意识的林明,早已不再是单纯的达成“允诺”——来自父亲交托的使命之限,此刻峰峰及鹿群本身已幻化成他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割裂开来。

还有一些小说这种“允诺”使命完成的功能项并不十分明确,但却是一个潜在的重要价值指向,起到某种串联构篇的作用。如《该死的鲸鱼》中,并未明确提及使命的相关允诺,但当这只鲸鱼被搁浅致死后,围绕如何处理这条“该死的鲸鱼”,全村人特别是人类主人公村长“我”已陷入极度的困惑当中不能自拔。在陆老头海神之说的抗争下,由最初的瓜分吃肉的设想转化为鼎力相救、放归大海的努力,其实已经达成某种允诺使命之限,即试图让巨鲸重回大海的任务许诺,特别是负面辅助者渔政官员们的出现,更让这种使命之感上升到确凿的程度“,他们说这是一条成年蓝鲸,属国家二类重点保护动物,让它死掉是要犯法的,想尽办法也要挽救它。”[17]潜在的使命之限强压在村长“我”与全村村民身上,村民们费尽心思、倾其所能,依旧没有达成使命,之后建造鲸墓欲隆重葬之,却换来被鲸尸冲天的腐烂臭气熏得背井离乡的悲剧结局,整体讲述始终未脱离允诺使命之限的范畴。

《七叉犄角的公鹿》里“允诺”来自于鄂温克少年“我”对继父特吉父辈权威的挑战与正名之需,在经受继父的羞辱打骂后,“我”获得了男子汉般十足的勇气与魄力,“我不哭了,再也不想哭了,挺着胸脯站在他的面前。我感到一下子长大了,不是十三岁的孩子了,再也不愿在他的手掌下滚来爬去了。”[18]我的这种成长的标识的获得恰恰是通过“允诺”的方式得以正名,即“我”要通过打猎来为自己赢得在继父心中应有的尊重。

虽然多数允诺行为的发出者皆为作为人类主人公的受难者角色承担,但实则这一具体的发出者有时可以发生某种转化,由受难者转化为解救者。如《七叉犄角的公鹿》中为了给自己正名而做出“允诺”的鄂温克少年“我”遭受着继父特吉的打骂羞辱,本身充当的是受难者的角色身份。然而,在“允诺”这一谓语功能项推动下以及后续情节演变中,“我”的形象经由解救者七叉犄角公鹿的某种潜隐“解救”后,已实现由受难者到解救者的角色转变,即作为解救继父特吉扭曲灵魂的催化剂发挥其特有的角色功能。

如果我们从“允诺”功能项叙事意义的结局指向上看,做出允诺的结局不在于最终的使命与任务的完成于否,这并不是作者倾注的重心所在,并且多数动物叙事作品中“允诺”的结局均呈现为失败或受阻的叙事表征。如《该死的鲸鱼》中在如何处理这只搁浅致死的巨鲸的任务指向上完全失败,并间接造成全村人背井离乡的境地;《七叉犄角的公鹿》中有感于公鹿的力与美而陷入情不自禁地欣赏与赞叹中的鄂温克少年,自然也并未完成其对继父所做出的允诺之言。这些实则都突显了“允诺”功能项特殊的叙事意义:即重心在于由“允诺”的行为指涉有效勾连出动物“自然而顺利”地出场并成功介入到任务与使命的完成进程当中,而这其中人与动物在特定的“使命场域”里所产生的某种行为交集与情感维系——正面抑或负面,积极抑或消极,直白抑或隐晦,成为作家所着力渲染与烘托的对象,也体现出“允诺”功能项最为核心的价值诉求。

四、“初始情境”:作为功能形态研究的逻辑起点

如上所述,围绕“人类+动物”受难者角色所展开的初始情境功能项分布主要包括“忍受”、“误入”、“目睹”与“重塑”、“遗失”、“允诺”几大主类,这几乎可以涵盖受难者这一角色的全部指向性行为内涵。当然,这些叙事谓语在文本中的位置并不固定,不同的人物或动物身上所体现出的谓语行为也不尽相同,有的人物或动物在某一方面会相对突出,而另一行为方式则相对缺失,同时,有时一个受难者角色可以同时发出多个行为指向。比如《狼行成双》中作为受难者的公狼之所以陷入绝境,即同时指涉了两类谓语行为,首先是“忍受”,而后是“误入”。忍受极度饥饿与寒冷的生存挑战,被迫冒险进村寻找食物,才有下文的不慎落入那三丈余深的枯井而最终殒命。这里忍受与误入的行为形成某种因果关联。正是有“忍受”行为的具体发生,才导致“误入”的客观实现,其中暗含某种被迫与无奈的成分,但也确证了每一类叙事谓语有时并不独立存在,并可能在人物或动物角色一己身上发挥重要作用。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中人类主人公即受难者角色的担当者马子善老人,就牵扯到“允诺”与“目睹”两类核心谓语行为,并且二者同样构成某种因果性联系,马子善的“允诺”在于答应儿子耶尔古拜杀死老黄牛的要求,达到为死去的亡妻做厚重祭品的愿望,而一再“目睹”老黄牛的从容淡定、不断反刍、拒不吃喝、硕大的牛头等一系列行为状貌的呈现后,促成了其对生命本体价值的深思与玄想。

总体而言,基于对当代动物叙事的构篇方式与情节结构设置的整体把握,实则可以得出当代动物叙事主体部分主要涵盖的四类情节结构:故事的初始情境(灾难前兆)、受难者遇困(或矛盾)的发生、解救者解困(矛盾缓和)过程与带有忏悔意义的反思性结局。显然,本篇论文只是“初始情境”研究当中的一个部分,也是研究的逻辑起点。后续研究中包括解救者、加害者、辅助者、旁观者等相关的叙事逻辑,“陷困过程”、“解救过程”与“结局铺排”等功能项的排列与架构,势必都将成为不容回避的研究重点,为最终深层结构的导出奠定坚实的基础。

从小说的文本构篇来看,基本上是按照事件的起因、发展、高潮到结局的正态逻辑顺序排列。因此,一般意义上而言,遇困与解困的情节结构安排基本上会处于核心地位,同时也占据更多的文字表述空间,而初始情境及反思性结局的讲述在诸多文本中常常会一笔带过,不作为小说构篇的主述成分,但在构篇当中依旧发挥着其不容抹煞的作用。以反思性结局这一部分为例,无论是人与动物的哪种结局方式有效组合,都会在全篇有关动物的讲述临近收尾之时,表达出某种或反思、或忏悔、或期冀等带有昭示性与自审性的情感指涉,而这些又往往通过特殊场景的设置、相关意象的勾连、形貌样态的描摹或细节片断的刻画等多个向度得以促成。实际上,读者可以从当代动物叙事的结局功能项设置中窥探到创作者的心境,他们所秉持的创作理念、思想情绪、情感状态等的内在蕴藉,这是结局功能项所具备的特殊价值。指引洞穿作者心思的路径与达成最佳的心理暗示效度,实现最大层面的情感共鸣,更促成小说本身伦理价值的升华。以同样的思路来考证“初始情境”部分的研究价值,其重要性早已不言而喻,当然后续的研究工作依旧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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