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九十年:对卢森堡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2015-03-26熊敏
熊 敏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430073)
罗莎·卢森堡,这个名字在近几年的中国学界又渐渐响亮起来,一批有影响的学术刊物甚至开辟了研究专栏,向这位90 年前的革命者再度致敬。这应该算得上是国内卢森堡研究的二次复兴了。事实上,无论就国际还是国内而言,与国际共运史上的其他人物相比,“重新发现卢森堡”,都是一个堪称奇特的现象。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一现象呢?而这一现象本身是否也具有某种意义呢?在人们专注对卢森堡思想本身研究的同时,对卢森堡研究中所表现出来的这一特殊起伏加以了解和反思,显然会帮助我们从思想史的角度对卢森堡,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史的发展轨迹作一种更深入和更全面的把握。
一、国外研究概况
1919 年1 月,卢森堡遭到悲剧性的暗杀,并在死后继续被敌人诬蔑为“嗜血的罗莎”,而她的原德国社会民主党(SPD)的“同志们”则在一旁冷酷地宣称:“现在他们自己成了他们血腥的恐怖行为的牺牲品。”①德国社会民主党党报《前进报》在卢森堡被害两天之后,即1 月17 日刊登的官方公告中的用语。参见玛丽亚·赛德曼著,曹伯岩译《罗莎·卢森堡与列奥·约吉谢斯——革命时代的爱情》,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年版,第157 页。来自党内和党外的全面诛杀在掐灭她的生命火焰的同时,也试图埋葬她的思想。直到1922 年,保罗·列维,这位德国共产党当时的领导人,同时也是卢森堡生前的律师和朋友,与当时的第三国际发生分歧并遭到开除出党,出于为自己申辩的目的,出版了以《俄国革命——批判的评价》为题的卢森堡的狱中手稿。因为这篇卢森堡在生前本无意发表的文章在肯定1917 年俄国革命的巨大意义的同时,也论及其中存在着的一些弊病,它立即引起强烈的反响。但在当时,很多人是按照自己的需要来解释和利用这本书的,如考茨基认为,卢森堡对布尔什维克的历史功绩的肯定已经无足轻重,此书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热情和激烈地捍卫了民主制。这一态度使布尔什维克的热情崇拜者写的这本书成了对他们的严厉的控告”[1]。流亡巴黎的白俄反革命分子编辑的刊物也根据考茨基的评论大做文章,攻击苏俄。出于对这种歪曲利用的回应,卢森堡的生前好友蔡特金和瓦尔斯基发表声明和文章,指出她在出狱后由于能更为详细地了解苏俄的情况,特别是由于投身德国革命的实践,已经改变了她对俄国革命的一些看法。因此,他们斥责列维发表《俄国革命》是违背卢森堡的生前愿望的。蔡特金等人的意见当然有一定根据,但他们在捍卫布尔什维克和卢森堡本人的声誉时,也忽视了其中所包含的积极的有价值的因素。而作为她生前的主要论战者和这篇文章批评的对象,列宁在1922 年《政论家的短评》中,一方面批评列维出版此书是在“资产阶级及其代理人第二国际和第二半国际面前献殷勤”;另一方面仍然对她做出了很高的评价,使用了“高飞的鹰”这一著名的比喻。列宁还主张出版卢森堡的传记和全集,并斥责了德国党对于承担这一义务的冷漠态度。
在卢森堡身后的二三十年代,一批受罗莎·卢森堡思想影响的欧洲共产党人在他们的论著中直接或间接地提到卢森堡,这其中最著名的要属格·卢卡奇的《历史和阶级意识》。当时的卢卡奇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处于同一个帝国主义时代的俄国社会主义革命能够取得胜利,而在西欧进行类似的革命则流于失败呢?卢卡奇是通过阅读卢森堡和列宁而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因此这两人的思想自然而然成为他进行理论反思的重要资源。在他看来,卢森堡和列宁都是与第二国际庸俗实证论鲜明对立的真正马克思主义者,那么这种区分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呢?卢卡奇以卢森堡的著作为蓝本进行了探求,从而得出了答案: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绝不意味着固守教条,而主要是一种方法。卢森堡恰恰恢复了这种方法,即将部分置于历史总体和社会总体之中,总体对于部分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正是这种总体性为作为历史主体的无产阶级与作为客体的历史发展本身的结合提供了依据和可能。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卢卡奇正是借助卢森堡的中介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黑格尔方面。与之类似,在另外两位公认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科尔施和葛兰西那里,卢森堡也成为他们进行理论思考的一个起点。柯尔施在《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中认为她与列宁都是第二国际时期反教条、反正统和开放型的思想家,并明确地将卢森堡归入“西方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行列。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也强调卢森堡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具有独创性,而且,当他提出阵地战和运动战的著名区分时,正是以卢森堡的群众罢工观点作为后者的一种代表形式。由此,罗莎·卢森堡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深厚渊源。
但是,从1925 年起,由于斯大林将卢森堡与托洛茨基提出的“不断革命”论捆绑在一起,因此,他与托洛茨基之间的争斗,也殃及对卢森堡的评价和研究工作。1931 年,斯大林更是指名批评以罗莎·卢森堡为代表的德国左派,说他们“犯有许多极严重的政治错误和理论错误”。德共领袖台尔曼也在一篇响应斯大林的报告中说:“在罗莎·卢森堡同列宁观点不一致的所有问题上,她的意见都是错误的。”[1]由此,在社会主义阵营,官方炮制出的对“卢森堡主义”的批判开始广为流传,卢森堡作为列宁的对立面和被击败的对手出现在各种教科书和辞典中,卢森堡的形象和思想出现严重失真,更谈不上对她有所研究。由于社会主义阵营采取了一边倒的立场,而西方左派对当时的社会主义阵营又主要采取同情和保护的态度,因此,卢森堡研究陷入了一种整体停顿的状况。20 世纪50 年代后期,随着斯大林统治的结束,这一状况有所改观,但由于积重难返,并未彻底扭转局面。这一期间,流亡法国,曾与卢森堡在德国共产党共事的保尔·弗勒利希完成了首部卢森堡的传记《罗莎·卢森堡:思想和事业》。这部著作出版后在西方世界引起一定反响,并在这段相对封闭的年代成为研究卢森堡的少数基本著作之一。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世界处于动荡不安之中。此时,对资本主义危机模式有着深刻理解,对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作过独立探索的罗莎·卢森堡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出现了各种关于她的人物传记,著作和书信选辑,以及专题论文,研究焦点多集中在卢森堡对西欧革命道路的思考和社会主义民主的思想,卢森堡也被较多地与新“左”派运动和民主社会主义联系了起来。这段时期,西方学者的研究专著主要有J·P·内特尔的《罗莎·卢森堡》、N·杰拉斯的《罗莎·卢森堡的遗产》、莱·巴索的《罗莎·卢森堡的革命辩证法》等,其他散论则见于本·阿格尔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戴维·麦克莱伦的《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亨利·列菲弗尔的《论国家》、汉娜·阿伦特的《黑暗时代的人们》等。他们从各个方面肯定了卢森堡的思想,认为其思想价值超越了马克思主义的界限,超越了她所处的时代,对当代更具有启示意义。在国际学术交流方面,1973年,一位意大利上议员主办了首届罗莎·卢森堡研究国际会议。1980 年,在日本学者伊藤成彦的提议下,国际罗莎·卢森堡协会在瑞士的苏黎世成立。此后,罗莎·卢森堡国际研讨会每隔二三年举办一次,一直延续至今。①由该协会举办的历次研讨会:1981 年在林茨、1983 年在巴黎、1985 年在汉堡、1989 年在西柏林、1991 年在东京、1994 年在北京、1998 年在美国、1999 年在柏林、2000 年在苏黎世、2002 年在波鸿、2004 年在广州。此外,国际上还不时举办关于罗莎·卢森堡的各种专题研讨会,如2004 年12 月在意大利召开的“罗莎·卢森堡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专题会议,2006 年在中国武汉召开的“罗莎·卢森堡思想及其当代意义”国际学术研讨会等。
苏联与东欧的卢森堡研究也取得一定进展,其总体特征表现为更多地强调她同列宁的一致性,少提或不提她的“错误”,但卢森堡的一些与列宁有分歧的见解仍旧是他们研究中的禁区。如安·拉席察和君·拉聪合著的《罗莎·卢森堡。她在德国工人运动中的作用》、罗·叶夫泽罗夫和英·亚鲍罗夫斯卡娅合著的《罗莎·卢森堡传》,都试图对卢森堡做出较为客观的评价,重新肯定其长久被埋没的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功绩,但在涉及卢森堡与列宁发生争论的地方,仍然强调列宁的绝对正确性。对其文集和书信集的编撰曾一度中止,现在又重新开始,在1970—1975 年间出版了5 卷本的《卢森堡全集》,在1982—1997年间出版了6 卷本的《卢森堡书信全集》,从而为人们全面、真实地了解卢森堡的思想提供了可靠的资料来源。
自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国际上重新发现卢森堡开始,卢森堡的形象和思想基本上得到了恢复。80 年代之后,研究热潮虽然已经退去,但卢森堡始终处于人们的视线以内,对其思想的研究也逐渐在提升和拓展。如“后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拉克劳和墨菲在《文化霸权和社会主义的战略》一书中从新的理论着眼点和问题域出发,重新审视卢森堡的理论遗产,并从他们对卢森堡自发性概念的独特解读和她因此而面临的“两难困境”中拓延出他们的霸权理论和偶然性逻辑。虽然他们并不把卢森堡作为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直接来源,但他们正是从对卢森堡自发性概念的深度解读中发现了问题,进而努力通过理论创造来寻求问题的答案。2000 年,哈特和奈格里出版了广受关注的《帝国》一书,在对帝国的“生产之道”进行考察的部分,他们从对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的理解出发,认为在思考“外界”的重要性和真正的局限方面,卢森堡可以算得上是20 世纪第一位伟大的生态思想家,从而将卢森堡的思想与时代所面临的问题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时至今日,卢森堡的意义也更加全球化了,换言之,无论对西方还是东方,她都日益凸显出独特的魅力。
二、国内研究概况
卢森堡作为以身殉志的女英雄,在中国早已为人知晓,在20 世纪20 年代初的广州国民革命运动中,游行队伍就曾高高举起她的画像。但由于受到苏联对卢森堡采取贬损封杀态度的影响,她作为富于独创性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意义,在国内也长期以来得不到正确认识。直到50 年代后期,即苏共二十大之后,随着对斯大林时期的清算的开始,对卢森堡的评价开始发生逆转,这种变化反映在国内,就是开始陆续翻译出版卢森堡的部分论著和书信,如《资本积累论》《社会改良还是革命?》《狱中书简》等。但此时国内的各种马克思主义史教科书中仍然很少提到甚至根本不提罗莎·卢森堡。而当六七十年代国际上掀起卢森堡研究的热潮时,中国此时正处于相对封闭的“文革”时期,甚至连对卢森堡的相关介绍和翻译工作都停顿下来,更谈不上对她进行研究。①当时,有些西方学者甚至将中国文革的发生与卢森堡的群众观点联系起来,认为前者正是受了后者的影响,这种牵强附会实际上反映出当时东、西方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着的文化隔膜和由此产生的种种误读。
国内卢森堡研究的真正开始是在十年浩劫结束之后。学术界思想得到解放,理论研究重新活跃起来,此时虽然国外卢森堡研究的热潮已达尾声,但对刚刚经历过一场因狂热个人崇拜而导致的巨大灾难的中国学者而言,对社会主义民主作过深刻阐发的卢森堡无疑深入人心。因此,作为对国外研究热潮的一种滞后回应,国内学者在20世纪80 年代开始进行较集中的卢森堡思想的介绍和研究工作,如《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曾专出一期“卢森堡专辑”,对国外的相关研究情况作了较为详尽的介绍。1984 年,《卢森堡文选》上卷出版,结束了世界上许多国家或有卢森堡全集或有她的选集、专题文集,而唯独我国没有任何集的局面。②然而,《卢森堡文选》下卷却在时隔7 年之后才问世,且印数极为有限。文献建设方面的滞后显然影响到国内卢森堡研究的进展。但相对而言,这一时期的卢森堡研究还主要停留在单方面的引进和介绍阶段。直到1994年,国内才出现了第一部比较全面和客观地介绍卢森堡生平及其思想的专著,即程人乾的《罗莎·卢森堡——生平和思想》。
进入21 世纪以来,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此时国内学者的目光再度聚焦于卢森堡,因为正是她早在近一个世纪之前提出的资本积累理论能够帮助人们真切地认识到全球化背后的资本驱动力,而卢森堡关于社会主义民主的思考在今天对于增强社会主义的活力和生命力则显得更具价值。新展开的这一轮研究无论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有所发展,研究者或者专注于对卢森堡某个具体观点的考察,或者关注其所实现的理论范式的转换,或者强调从方法论的高度对其理论作一种总体的把握,又或者从理论发展的渊源探求卢森堡思想的价值。与前一阶段相比,当前取得的研究成果也较多,且主要以研究论文形式出现。这期间只出版过一本专著,即陈其人所著的《世界体系的否定与肯定——卢森堡〈资本积累论〉研究》。这本书可算得上是国内出版的第一本关于卢森堡资本积累思想研究的专著,作者在书中对卢森堡资本积累思想发展的脉络有一定梳理,而且提出了卢森堡的理论是一种世界体系论的观点,从而将卢森堡与兴起于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个理论派别联系了起来,但就全书来看,作者似乎并没有具体论证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和区分,而且在主要内容上局限于经济学方面的讨论。此外,这一时期卢森堡研究所取得的进展还表现在文献资料的进一步丰富和国际交流的逐渐频繁,如翻译出版了不同版本的卢森堡的书信集,从而使研究者能更全面地理解卢森堡的思想和感受她的人格魅力;国内学者开始积极关注国际卢森堡研究的动态,组织或参与各种形式和不同主题的国际会议,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良好的互动,从而为进一步的深化交流奠定了基础。
三、反思“重新发现卢森堡”现象
正如以上概述所反映的,在卢森堡身后的九十年里,人们时而贬抑她,时而赞誉她,一次次地将她遗忘,又一次次地重新想起。那么,对这种现象,我们究竟应该做怎样解读呢?
首先,这种研究中的起伏是因为对卢森堡思想观点的判断标准不断发生转换所致。总体而论,在卢森堡那里表现出的是一种个体化的、富有创造性的并以斗争与摩擦的方式体现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她的经济理论、政治理论,以及她对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理解都强调一种开放性,她作为一位有着强烈批判精神的马克思主义者,曾质疑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陷入的矛盾,曾与列宁在组织、民族等问题上展开数十年的论战,也曾怒斥以考茨基和伯恩斯坦为首的第二国际的叛变行为。因此,以何种标准来衡量和把握这位集开放性与批判性于一身的思想家,必然会影响到人们对卢森堡及其思想价值的定位,进而影响到卢森堡研究的兴衰命运。
那么,研究者们究竟采用了哪些不同的判断标准呢?概括而言,我们可以大致划分出两类标准。一种从僵化、保守的教条主义出发去量度她,这时卢森堡就表现为离经叛道和不合时宜的典型,她构成了对马克思、列宁的权威身份的一种威胁,她在现实政治斗争中的失败也恰好证明了她的好高骛远。而正是因为使用了这一标准,斯大林时代的社会主义阵营在对待卢森堡时走向了两个极端:或者夸大她与列宁的分歧,全盘否定她;或者强调她与列宁的一致,抹杀其思想的独特性。诚如莱·巴索所言:“共产党一般是从这样的前提出发的:列宁从来没有错误,他是一贯正确的;因此卢森堡和列宁进行的每一次论战,她在每一个概念上都是错误的,她的功绩仅在于她逐渐接近了列宁的真理。”[2]幸运的是,还有另一种标准,即卢卡奇意义上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标准,它同时也是从卢森堡自身的思想观点之中推导出来的一种标准。从这种历史的、发展的和总体的观点出发,卢森堡恰恰是马克思主义精神最坚定的捍卫者,是马克思主义方法最忠实的执行者,而且在内容和实质上都真正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因此,对以卢卡奇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卢森堡意味着向原来的、未被歪曲的马克思主义的复归,而且这种复归,并不是要回到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曾经得出的具体结论和观点,而是要回到他们的方法和其中所体现出的精神,并运用这种方法和精神去探究自己时代的问题;对受到卢森堡关于社会主义民主思想的鼓舞的研究者来说,即使卢森堡所做的批评是违反需要一个高度集中制政权的那一时刻的历史现实的,但这一批评的精神是必需的,“社会主义民主”也始终是长存于人们心底的一种深刻的政治信念而不是一时的策略;而对有意将卢森堡与马克思置于同一个坐标系中加以对比的当代研究者来说,当前更重要的不再是从卢森堡与马克思理论的同一性上寻找肯定卢森堡思想的证据,而是从两人理论的差异性上发掘其思想的当代价值。
其次,卢森堡研究的起伏还与其论题的高度敏感性相关。在现在的研究者看来,卢森堡不仅是一位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的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左派,更是一位通过资本积累的逻辑推断而预见到20 世纪末至21 世纪初的世界图景的马克思主义预言家和对缺乏社会主义民主的严重后果曾经发出大声警告的智慧先驱。然而,正是在卢森堡提出的这两个基本论题上,一直以来存在着巨大的争议,并决定着卢森堡思想观点在特定时代的命运浮沉。
卢森堡的狱中手稿所集中表达的关于社会主义民主的观念,是当前研究者最为频繁地提到的一个论题。该文抄件于1922 年以《俄国革命——批判的评价》为题首次发表。1928 年,在柏林发现手稿原件。此后,在德、法、美等国曾多次出版过单行本,影响很大。但是,由于文章涉及苏联模式这个敏感的问题,所以,几十年来,无论对置身于该模式之内的人们还是对处于模式之外但待之以善意和包容态度的西方同情者来说,都对此讳莫如深,尽量避免直接论及它。这种状况,一直延至70 年代中期才开始改变过来。而且即便在此时,社会主义阵营对这一论题的讨论也始终只是小心翼翼地展开。直到1989 年苏东发生剧变之后,对卢森堡这一论题的探讨才彻底摆脱了禁锢,因为人们这时才最为真切地感受到,没有真正社会主义民主保障的社会主义只能是一种遭到扭曲的、虚弱的社会主义,在发展的道路上不可能持久。而在中国于2001 年出版的《论俄国革命·书信集》的出版前言中,编者也再次为它正名,指出“这篇至今仍有争议的著作,不仅是卢森堡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而且也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最富于理论价值的著作之一”。
卢森堡力图对当时的帝国主义新现象做出解释的资本积累理论,也是研究中争议不绝的一个焦点论题。其理论代表作《资本积累论》写于1913 年,出版之后,出乎卢森堡的意料,它遭到不少人的批评,列宁在私人通信和几篇文章中也表示对其理论的不赞同,并曾计划专门撰文对《资本积累论》进行批评。卢森堡在世时就已受到的这些批评很自然地导致她的这一理论在其身后遭到忽视。然而,卢卡奇在1923 年发现了这本书的巨大价值,认为它是使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再生的两部基本著作之一(另一部是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当然,卢卡奇对这本书的推崇主要是从方法论的角度而言,他从中继承了她的怀疑批判的精神,并进一步从哲学上提炼出其中的总体思想。一条新的发展路线开辟出来了,作为它的起点的卢森堡却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这一方面是因为随着新的发展方向的确立,它自身有一个独立发展的过程,而不再需要依赖于它的最初起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随着苏联斯大林时代的到来,对卢森堡的负面评价已经定性,而作为苏联社会主义的同情者和支持者,西欧马克思主义者们或多或少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样一种观点开始广泛流行起来,即认为她在《资本积累论》中得出了“资本主义自动崩溃”的结论,她在其中阐述的关于帝国主义的观点是同考茨基的观点相一致的。1951 年厄斯纳的《卢森堡评传》更从哲学、经济和社会主义革命等方面系统评论了她的理论观点和政治观点,强调她有一个错误的理论体系即卢森堡主义,而卢森堡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把经济过程看作是一种自发、自动地导致资本主义崩溃的过程的资本积累理论之上的。这种简单粗暴的归结和由此而导致的误解无疑妨碍了人们对其理论作进一步的探究。而在此后的历史发展中,资本主义的持续繁荣又似乎证明了它依靠自身生存的力量,卢森堡得出的关于资本主义即将崩溃的结论与此不符,被认为说服力不强。此外,由于资本积累问题较多地关涉到经济方面的内容,很多研究者对此不感兴趣或因自身知识结构问题而力不从心。因此,对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的研究,长期以来成为卢森堡研究中的一个薄弱环节,即使在“重新发现卢森堡”的六七十年代,相关的研究者也寥寥可数。研究的转折点发生在资本全球化已成社会基本事实的今天,因为正是卢森堡的资本积累理论对世界历史发展的这一基本趋势及其命运给予了逻辑上的有力论证,卢森堡研究中的重心由此发生了转换,卢森堡的资本积累理论第一次被如此醒目地推向台前,并正在越来越多地成为研究者们关注的论题。
最后,从整个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我们似乎也能找到“重新发现卢森堡”的答案。写作《罗莎·卢森堡,妇女的解放和马克思的革命哲学》一书的杜娜叶夫斯卡娅对卢森堡曾作过一个定位,她指出“卢森堡的意义总是在历史的危急关头显现出来”。今天我们反观卢森堡研究的历史进程,发现这的确是一个事实。而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一事实呢?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卢森堡在她那个时代将处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视野边缘的一些问题凸现出来,关注了这些所谓的“边缘问题”,并在这些问题上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视域,恢复了真正马克思主义的思维方法。当一种超前于时代的思想最初被提出的时候,它所面临的多半是人们的漠视、不解甚至扼杀,而当时势到来,预言成真的时候,它可能倏忽之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和学术发掘的焦点。事实上,历史似乎总是以这种方式在不断前行:当历史之河沿着惯性的河床缓缓流动的时候,在它表面的波澜不惊之下,那些棱角毕露却弥足珍贵的理论结晶也为时间之沙渐渐埋藏;而当历史之河行至水流湍急、河道急转之处时,翻腾的浪花就会将沉沙掀起,彰显出思想的光芒。
因此,卢森堡的几度复归,一方面是由于卢森堡本人思想所固有的价值,另一方面又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即它既与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又与战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演变存在着有机关联,同时还依托于研究者们自身思维方法和视角的转换。总之,卢森堡的思想研究如同卢森堡的整个人生经历一样,跌宕起伏,崎岖不平,这种研究和评价上的起落既喻示着卢森堡理论遗产的独特魅力和它在发展上的丰富可能性,同时也在一定意义上折射出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历史变迁及其曲折前进。
[1] 殷叙彝. 谈谈卢森堡的《俄国革命》[J]. 读书,1981,(3).
[2] 莱·巴索. 罗莎·卢森堡的革命辩证法[G]//国际共运史研究资料:卢森堡专辑.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