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举失利与贫病困苦看徐渭的君子之道
2015-03-26葛雅萍
葛雅萍
(浙江邮电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2016)
明代文学家书画家戏剧家徐渭,生前其名“不出于越”。自从袁宏道从陶望龄书架上偶然抽出“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1]p1342的那一帙《阙编》开始,文长不再寂寞。因为袁宏道的激赏,文长的书画诗文曲论各方面成就越来越被人们推崇,文长离奇的身世被敷衍成各种各样的故事广为流传。学界对文长的为人多受其各项成就的影响,简单地以“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加以总结。民间的文长又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时而仗义时而促狭。文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笔者认为“疏纵不为儒缚”的表象下文长奉行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君子之道,这一点鲜为人重视。本文细察徐渭科举失利后的前半生与贫病困苦的后半生,发现徐渭在无法“兼济天下”时一直秉持“独善其身”的原则,那是徐渭一生对君子之道始终如一的坚守。
文长的一生,四十二岁是个转折点。四十二岁之前,虽然屡遭打击,科举“八而不一售”(徐文长语),但诗文书画,军事才能均得人赏识,尤其在胡宗宪幕中,受胡恩宠,所作《进白鹿表》更得嘉靖皇帝喜爱,虽科考屡北,然活得率性随性,有声有色。四十二岁胡宗宪因严嵩案坐党后,文长恐牵连,精神大受影响。此后入李春芳幕却开罪于李并因之废考,狂病发作,杀妻入狱。经过七年磨难,出狱后生员资格被革除,文长失去设馆授徒的资格,以做幕宾为生。长子徐枚忤逆不孝,次子徐枳远在北方。年老贫病,靠卖字画度日。最后家徒四壁,凄凉离世。
文长在《自为墓志铭》中说:“渭为人度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2]p639文长在生活中时时表现出不媚权贵,狂傲不羁,常人无法理解。研究者对文长的为人多有微词,民间更出现了大量反差极大的徐文长故事。陶望龄在《徐文长传》中说:“文长负才,性不能谨饰节目,然迹其初终,盖有处士之气,虽不免瑕纇,咸以成其为文长者而已。”[3]p1340
一、慷慨侠烈胸怀天下
(一)侠烈如豫让慷慨如渐离
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文长怀祢正平之奇,负孔北海之高,人尽知之;而其侠烈如豫让,慷慨如渐离,人知之不尽也。”[4]p1348
文长从小喜欢骑马弄刀的游戏;长大后向同乡彭应时学剑。“庚戌之变”蒙古俺答大举入关时,文长作《今日歌》表达上阵杀敌,报效国家的愿望。后来东南沿海地区倭寇活动猖獗,文长曾经师事的彭应时在与倭寇的战斗中英勇殉国,文长参加抗倭斗争达十年之久。参与俞大猷、吴成器柯亭剿倭战役,“身匿兵中,环舟贼垒,度地形为方略,设以身处其地,而默试其经营”,实地侦察敌情,综合分析双方情势,提出士兵畏水甚于畏敌,故不宜采用背水为阵的策略。作《陶宅战归序》、《龛山凯歌》等表彰功绩、论述战略。
《倭变事略》中还记载了文长与吴兑制服作恶兵痞的事迹。
胡宗宪总督浙江,招文长为幕客。袁宏道在《徐文长传》说:“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谭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1]p1342文长调查岑港战况,作《拟上督府书》,选将练兵之言多为胡宗宪采用。在他的《招宝山观海》、《白牝蛟》等诗中,很有指挥若定的大将风采。
文长报国之志,老而弥坚,不仅为忘年交将军李如松出谋划策,还把二儿子徐枳托付给李,似有让子“代父从军”之意。后来,徐枳随李如松征战朝鲜,驱赶入侵朝鲜的日寇。每闻捷报,徐渭激情四溢,定当赋诗。如万历二十年,七十一岁的徐渭作《春兴八首》,其中有:“几岛弹丸髡顶物,敢掠沙上一浮鸥。”诗中表现出不可磨灭的英雄气概。
(二)胸怀天下神交杜甫
文长并不嗜杀,他对普通百姓甚至原来作为敌方的少数民族人民充满了柔情。他在北上宣化时写了很多赞美少数民族人民的诗篇。
隆庆五年始,明朝与蒙古议和,开放边贸市场,居庸关外的边境地区一度出现和平景象。文长到达时,目睹了汉蒙民族和睦相处的景象,心情十分舒畅,在所作《胡市》中有“自古学棋嫌杀尽,大家和局免输赢”的句子。更在当时激烈争论的战与和的问题上,给过从甚密的总兵雷龙写了《赠雷总兵序》,分析战与和的利弊得失,明确地指出“使一将功成而万骨枯也,何如今枕戈而负锄,使百万生灵晏如哉?”
隆庆万历之交,文长因张元忭推荐参加编撰《会稽县志》,在所写《会稽志序》及总论分论中集中阐述了“民有养则可教”,“养不病而后可以责民之训”的观点。指出明代后期土地高度集中问题的严重性,与百姓生活保障的重要性。
文长在《题自书杜拾遗诗后》中说:“余读书卧龙山之颠,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为录其诗三首,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5]p1098
文长与杜甫同病相怜,与杜甫忧国忧民、推己及人甚至舍己为人的胸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不自觉地把杜甫的创作和思想揉入了他的戏剧创作中。
杜甫《又呈吴郎》中的故事被文长引用,《四声猿》第四篇《女状元》第二出中有一段唱词:
“[前腔]西邻穷败,恰遇着西邻穷败。老孀荆一股钗,那更兵荒连岁,少米无柴。……幸篱枣熟霜斋,我栽的即你栽,尽取长竿阔袋。……打扑频来,餔餐权代,我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我栽的即你栽,尽取长竿阔袋。……我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6]p1211-1212
其境界比《又呈吴郎》更高了一层。
二、科举失利不易初衷
文长一生共八次参加乡试,均以失败告终,即文长在《自为墓志铭》中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笔者认为,以文长的学识修养、在八股文上所下的功夫,及之后在胡宗宪幕府所处的地位,参加科举考试屡试屡败,似与文长“有所不为”有关。
首先,广涉博闻,未专力举业
明朝的科举考试,内容越来越狭隘,标准越来越僵化。嘉靖帝甚至在诏书中严饬有不同思想者:“……礼部便行与各该提学官及学校师生,今后若有创为异说、诡道背理、非毁朱子者,许科道官指名劾奏。”对于种种桎梏,文长并不认同。文长广泛涉猎古文典籍、诗词歌赋、阴阳百家、天文地理甚至稗官野史。十一二岁时跟随名家陈良器、王政学琴,并学会了制谱,曾自制《前赤壁赋》等琴曲谱;十四五岁时随同乡武举人彭应时学习剑术;还向陈鹤学习绘画。文长又曾跟随长兄徐淮向蒋鏊学习仙道,尊崇老庄道学,毕生从事参同契研究,在狱中还进行炼丹,探究长生不老之术;还结交了越中著名的玉芝禅师。尤其是王氏心学,王阳明弟子王畿和季本对文长思想体系的形成影响极大,文长的“凡利人者,皆圣人”即是对王氏心学的徐氏阐释。此外,还把大量精力和时间投入到抗倭斗争中。
第二,孜孜学问,不投机钻营
八股文的流弊到中晚明越来越严重。多数文人士子只注重揣摩试官的格调,死记程文,虚文应付,对圣贤之道和治国之理根本无暇顾及。“科场帖括,蹈袭成风”,民间出现大量刻写翻印范本的现象。死记硬背范本成了新的“终南捷径”,许多考生凭借这类范文一举成功,明代思想家李贽就曾坦言自己靠诵读五百篇时文而得中举人。全盘抄袭前人蓝本的人可以轻松摘取会元,相反那些皓首穷经、真正做学问的人却屡考屡败。
文长对这些问题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在《四声猿》的《女状元》剧里文长借剧中人胡颜之口说:“韵有什么正经,诗韵就是命运一般。运在宗师,不在胡颜。所以说‘文章自古无凭据,唯愿朱衣暗点头’”,“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但文长一直孜孜于学问,旁门左道不屑为之。
第三,狷介孤高,不借重权势
陶望龄在《徐文长传》中记载:“及被遇胡公,值比岁,公思为渭地,诸帘官入谒,属之曰:‘徐渭,异才也,诸君校士而得渭者,吾为报之。’时胡公权震天下,所出口无不欲争得以媚者,而偶一令晚谒,其人贡士也,公心轻之,忘不与语。及试,渭牍适属令,事将竣,诸人乃大索获之,则弹摘遍纸矣。人以叹渭无命。”袁宏道《徐文长传》、沈德符《野获编徐文长》、傅维鳞《明书徐渭传》等书中均有类似记载。
从这一事件可以看出,权贵可以操控科举取士。文长在胡幕共参加两次乡试,上面所述为第一次。三年后参加第八次乡试时,胡宗宪权势仍如日中天,对文长宠礼有加,帮他迎母续弦,文长如果只为谋求仕进,应该有办法让自己榜上有名。
三、垂老贫病孤独坚守
文长是不幸的。襁褓失怙、少年失母、青年丧妻、中年狂易、杀妻系狱、老年子悖以及科场失意、幕业困顿以致贫病无靠,文长所罹磨难,非常人可以想象。
文长又是幸运的。与磨难相伴相随的是他生命中总不乏亲情与知己。嫡母苗氏的悉心养育,异母兄长照顾少弟“视如己出”,与妻子潘氏相亲相爱,得到权贵胡宗宪的赏识,狱中得亲友多方援救,出狱后与名将李如松结为忘年交,少子成为心灵依靠。
幸与不幸成就了一个独特的徐文长。笔者认为人们诟病恰恰凸现了文长心中对君子之道的坚守。
其一是蔑视权贵。陶望龄《徐文长传》:“……既归,病时作时止,日闭门与狎者数人饮噱,而深恶诸富贵人,自郡守丞以下求与见者,皆不得也。尝有诣者伺便排户半入,渭遽手拒扉,口应曰某不在,人多以是怪恨之。”
其二是“不事生业”。文长晚年以卖字画为生,但只要有饭吃,即使价钱再高也不卖,有时收了人家的润笔费,作品完成后知道对方行为不端文长便立刻撕碎,即使灶间缺米缺柴也宁可把已收的银钱礼品退回。而“一有当意,即衰童遢妓,屠贩田儓,操腥熟一盛,螺蟹一提,敲门乞火,叫拍要挟,征诗得诗,征文得文,征字得字。”以致最后落到床上被褥都没有的地步。
张汝霖是另一个比较懂文长的人,他在《刻徐文长佚书序》中说:“……人谓偃蹇玩世,狂奴故态如此,而不知其自别有得,难以世谛测也。”
笔者认为,在贫病困苦与科举失利面前,文长仍然坚守着一个很高的标准,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君子之道,文长一直在心里坚守着这个标准,老而弥坚,放浪形骸只是表象而已。
[1]袁宏道.徐文长传,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自为墓志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陶望龄.徐文长传,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徐渭.徐文长佚草卷二跋赞铭记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徐渭.四声猿[M].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