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幽韵沁心脾——《林凡词稿》略评
2015-03-26蒋力馀
蒋力馀
(湘潭大学,湖南 湘潭 411015)
中国工笔画学会首任会长林凡先生以诗书画三绝鹰扬天下,而今八秩有五,近五年来,经历了常人难以承受的情感冲击与疾病的折磨,而先生胸襟豁达,意志顽强,依然如苍松般屹立,仍在艺术峰巅不懈攀登:创作兼工带写的瑰美画作数百,其中长达数米者十馀幅,最近完成的工笔长卷《百女游春图卷》长达25米,绘人物150馀个;近千幅书法;出版诗集《孤吟百律》、学术巨著《<清明上河图>元本新证》以及数本册页、手卷和小品画集,而今又拜读他的《林凡词稿》,殊多不易。林凡写词是近三年来的事,之前从未见过他写词,但是我知道先生的词学修养是极深的,曾在他家书房见到《清名家词》十大本,每本均用毛笔小楷写有内容提要,还有不少评点的文字,说明林凡仔细研读过,其实他的不少画作多化用前人词意。然而想不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词人灵心湛发,锦绣成篇,竟创作长短句140馀阕,奇情异采,璨然耀目,岂不是生命的奇迹,艺术的奇观?
词人的创作以慢词为主,亦有中调、小令,博采众芳,自出机杼,冷香幽韵,沁人心脾。其词以婉约为宗,对柳永、李清照、周邦彦、吴文英诸家曾作深入研究,又珍爱苏辛词内容之丰富、气势之豪荡,而最得力于姜夔,追蹑白石裁云镂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姜夔为宋代集大成之词家,朱彝尊《词综·发凡》:“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1]P203姜夔承北宋之馀绪,变耆卿、清真之词格为醇雅,如野云飘飞,去留无迹,有承前启后之意义。词人的创作深得白石之神髓,又与其诗风、书风、画风相表里,体现“孤吹”艺术的美感特征:凄清幽冷、空灵高华。读其词作,或把我们带入雄风浩浩、雪浪滔滔的长江之滨,或把我们带入蓟霰如银、燕星流碧的北国原野,或随词人回到故园,在风景如画的资水之滨伫立赏梅,或随词人来到王屋山中,瞩目险巘清旷之绝美风光;或分享词人创作成功时的舐犊之爱,或感受词人低眉鸣咽的锥心之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不觉长思远慕,浮想联翩,心灵净化,人格升华。从格调、色彩而言,他的创作得苏辛之骨力,时现豪纵之气势,体现出如霆如电,如长风出谷、如大河奔流的阳刚之美,但更多的是追蹑姜夔之风神,化刚为柔,体现出如烟如霞、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的阴柔之美,先生的创作将阳刚与阴柔两种美学风格糅合为一,形成独特的崇高之美。
选取之宏富。林凡的创作,选材宏富,视野广阔,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也彰显出精湛的功力。对艺术创作而言,选材直接影响风格,选材宏富,说明创作主体视野广阔,积蕴丰厚,识见卓远。选材的广泛必须以丰富的语言为前提,没有语言,没有运斤成风的技法,再丰富的题材也不可能创作出灵光四射的佳品,真正的艺术大家其艺术语言是极为丰富的,语言的丰富源于才情之丰美,丰美的才情是艺术家的必备素质,没有韩潮苏海般的才情不可能出现蔚为大观的壮美风光。林凡的学养汪洋恣肆,思维天马行空,为词如万斛之泉不择地而出,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苏轼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解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2]P307林凡的创作取象万殊,心手双畅,已臻词达之境。林凡的创作从选材而言,山川草木,鸟兽虫鱼,离情别绪,谈艺悟道,含万汇于心胸,扫万象于笔下,大大拓宽了词的境界,反映了广阔的生活画面。林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深厚的生活积累,渊深的文学修养,故操翰能运斤成风,举重若轻。
词人的创作,多以回忆的形式描写生活。故乡是生命之根,成长的摇篮,好鸟恋故林,人情怀旧乡,词人虽然只在故乡生活了十七年的时间,但对这方热土总是梦绕魂牵。试读《汉宫春》一词:“落日飞霞,送薰风秋水,红了枫滩。碧津一别,已成宿约前缘。裴公襟袍,时时柱杖江边。常记得枇杷芦笋,年年荐我清筵。堪忆英雄年少,隔江簰渔火,笛嬝琴妍。闲时登临亭阁,肝胆缠绵。清欢竟夕,照幽灯,醉了酡颜。六十年水流花谢,而今谁著先鞭?”林凡的故乡在湖南益阳市,此地风光旖旎,为潇湘胜地。甲午初夏,词人返乡,父老相送,临别依依。词人感慨六七十年间故旧凋零,略有未殁者,皆垂垂老矣,行吟江畔,追思曩昔,不胜惆怅,而成此阕。“碧津”即益阳市的“碧津渡”,是词人少年时去得最多的地方,据说关羽当年驻守益阳与东吴对峙,单刀赴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益阳市区会龙山有裴公亭,词人少年时常在此登临送目,凭吊唐代贤相裴休。“江簰渔火,笛嬝琴妍”,这是词人最为美好的记忆,词作抒发了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同时也有岁月如流、知交零落之浩叹。林凡身世坎坷,因直言见罪,贬谪河东二十年,晋中的山山水水也使他魂牵梦萦,成为他的第二故乡。《沁园春·河东志梦》《高阳台·寄山右故人》等词作,描写了雄奇壮丽的晋中风光,“身世南冠,精神北漠,唱将西口渡河津”十五个字道尽了在山西二十年的凄苦情怀。先生的创作也不乏重大题材的描写,如《金缕曲·读谭嗣同、胡耀邦传》,讴歌了时代前驱的崇高风范与献身精神,坚信真正的民族脊梁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气势如虹的《暗香·游长江崇明岛》《桂枝香》等篇章,对艺术前景的宏模构意充满激情,焕发着巨大正能量的博大襟怀,是不可多得的佳构。当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时也拓展了先生创作的灵源,词人在一瓣落花前久久伫立,对一弯新月凝思遐想,读一则友人的信息激动不已,耄耋之年的词人单纯如旧,清澈如水,这些词作,无疑是一首首生命的颂歌。
情感之深挚。林凡的创作是一片赤诚的自然流露,闪烁着生命的冷光,湛发着智慧的灵晖。词的本质是抒情,宋人尹觉说:“词,古诗流也,吟咏性情,莫工于词。”词以抒情为本,当然这个情必须是真情、深情方感人至深。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于内,神动于外,故所以贵真也。华夏艺术,真与善、真与美是连在一起的,真情、深情而又必须是雅情才能产生较高的审美价值。并不是任何情感都可以入诗入词,即是真情,也必须提纯雅化,方能引起读者的深深共鸣。低俗的情感进入创作,生产的不过是精神垃圾而已,美学家朱光潜说:“一般人的情绪有如雨后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而诗人的情绪好比冬潭积水,渣滓沉淀净尽,清莹澄澈,天光云影,灿然耀目。”(《诗论》)灵感与激情是艺术创造的动力,但它必须接受理性的制约。诗词的创作是带着锁链的跳舞,“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艺术的成熟境界,在规矩绳墨中抒发真情雅情,方能产生艺术的震撼力,林凡善于雅化自己的情绪,又出规入矩,他的创作既情真景真,又深挚优美。
林凡的词,倾心而发,肆口而成,柔情绮思,多为雅调。试读《桂枝香》:“湖湘震泽,念若弟和兄,湖光山色。西子湘灵遥觌,神容相匹。世间传述千秋史,惜容颜,更珍心魄。花神湘竹,美和神魄,史图均立。论美人,谈何容易。若只论容颜,灵魂垃圾。吴越不干卿,不应心怵。五湖游罢作花神,舜妃二女应同祀。尚情箴者:湘灵西子,美神之则。”这是林凡词稿中写爱情题材的言情佳作。构思极为奇巧,他将西施、娥皇、女英并在一起来写,上阕写三位爱神的遗迹和相关传说。西施与范蠡、舜帝与娥皇、女英的爱情故事,人所共知,这三位女性,她们是中华爱神的象征,她们忠于爱情,均有天仙的美貌和凄苦的身世。下阕抒情,强调真正的美是灵魂的高尚,对爱情有生死相许的献身精神。词人一生备历坎坷,为情所累,痛彻骨髓的人生经历使之深切地体会到真情之可贵,词人的创作无疑是对真挚爱情的讴歌。这首词的特点,把东西千里、上下千年,完全不处在同一环境、同一时序、同一思想格局的中国古代美人相提并论,相互比较,这种写法,的确是前无古人的。林凡经常提到的中国古代美人,他只承认湘妃二人、西施、昭君,往后看的则是柳如是、李香君等少数人,其他不敢轻许,这里面先生尊重的是具有家国之念、忠于爱情的美人,这种高格、高调、高风、高节,确实不同凡响。在这短短的百来个字中,纵横开阖,流转自如,确为佳作。词人热爱祖国的山山水水,他伫立在长江之滨,看浩浩江流,沧沧碧海,数千年往事注上心头;白洋淀徘徊,瘦西湖荡舟,北国丹枫,南山花灿,都使词人凝思遐想,百感交织。词人为杰出的艺术家,艺术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第二个情人,为了艺术,他忘记了凄苦的人生经历:“不计昨宵狼戾,而今四海悠然。”(《风入松》)他为自己的创作而深深陶醉:“笔底精神,画图魂魄,剩丁丁本色。”林凡能以自然之眼观物,自然之舌言情,故朴素清丽,摇人心旌。
想象之瑰奇。林凡是才情丰美的艺术家,这种丰美的才情表现在想象的瑰奇。想象之于诗歌,如羽翼之于飞鸟。刘勰论想象与联想:“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3]P318林凡对李白、李贺作过深入的研究,他从二李的诗作中拓展灵源,创作了许多意象瑰奇的艺术杰构。林凡是最富于想象与联想的艺术家,他那独具风神的人物,凄婉苍凉的山水,清宁高洁的梅花,无不为其灵想之所独辟。林凡的画多写意中之景,他的词与画相通,大多是“故国神游”的记叙,多为梦境的描写,似真似幻,五色纷披。林凡描写梦境的词大致可分两类:第一类是真幻交织,今昔对比。这种写法,在李煜、韦庄、晏几道、苏轼词中较为多见,在长调中用得最多的还是姜夔,如《扬州慢》一词,将战火之后的扬州与杜牧笔下的扬州构成对比,无恨悲凉,见于言外。他的《江梅引》是在无锡梁溪见梅花而为怀念合肥的恋人而作,追忆“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而今梅花盛开,只剩“漂零客,泪满衣。”林凡的创作受姜词影响甚深,他的许多记梦之作也是如此,如《沁园春·河东志梦》是对晋中生活的追忆,上阕以梦游的形式描写晋中风光:“八百里汾塬,崛围高耸,两山对峙,二水交奔”,通过环境的描写烘托自己的“南冠”形象。下阕抒写感慨,表达词人超然物外的情怀:“无多碍,有杏花佐酒,斑笛销魂。”《长亭怨慢》描写词人六十年前在故乡兰溪见到一株绿萼梅而惊诧不已、绕树闻香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虽然有纪实的因子,但无疑也是一种梦境的描写,表达了词人对美好事物的怀想,对艺术的热爱。
第二类为凭虚造象,自由联想。这类作品是纯粹虚拟,与现实生活相距较远,这种词境可能是某种艺术境界的描写,爱的追求,抑或孤独之怀的一种驱遣,也可能不是。这种写法同样受姜词的影响较大,而比姜词更空灵自由,有列子泠然御风之态。《水龙吟·梦入涤园》完全描写梦境,与现实生活相距较远。往岁,先生故乡有建“林凡艺术馆”的倡议,先生自谦地建议伴“胡林翼纪念馆”之侧,建“涤园”而不作堂皇馆舍之举。先生热爱自己的故乡,为了故乡文化事业的发展多次捐款,多年前就设想捐赠部分作品在市郊修建此馆,然而因婚姻生活的变故等因素的影响,美好理想未能实现而深感遗憾,而无意中作《水龙吟·梦入涤园》:“清晨日上帘钩,花随风动摇清影。五载抛家,无方寄恨,轴轳金井。卍字栏杆,支离诗酒,独斟清茗。梦三生无计,犹作孤吟,牵紫袂,看微信。春晚落花满径,搭诗肩,峰回路迥。灯下诗成,响屧敲廊,声声清警。蓦然一瞥,贶生夫子,轻吟咽哽。细叩是何因?百年家国,星稀月冷!”此词上阕写涤园景色,下阕缅怀先贤。全词以乐景写哀,无限感伤见于言外。词中的贶生夫子是胡林翼的别号。当然,先生是否真有此梦是无庸细究的。然先生和贶生夫子都是血性男儿,都是益阳父老们十分忉念的人物。先生以梦境作此深刻描绘,而益以“星稀月冷”言之,平淡之至而又深刻之至。诵读至此,不禁哑然失笑,先生真畸人畸思也。林凡另一首描写梦境的《风入松》更有趣味:“夜来幽梦过松林,忽尔听山禽。山禽引我香君路,拾松果,打作门铃。墙内欢声一片,岂期芸豆开门?春风满院绿荫荫,一笑一沉吟。趁黄昏,插花归去,问何时,扶醉同行?一路好风骀荡,搭成诗意‘情箴’。”词有小序:“连日画‘松风’小品,梦从松林穿过,意外到了泊然家”。这是一个十分幽默的梦,词人有小孙叫嘎嘎,刚两岁;诗友泊然有小孙女叫芸豆,刚一岁,在他们的书信往还中,经常提到这两个小孩,先生竟然写出这样一个破天荒的梦,此意何属?当由先生自剖。泊然女士是林凡的忘年之交,她是词人,热爱艺术,她的丽雅、聪慧在先生的词作中多有描写。此词由艺术创作进入了忘形忘我的境界,描写梦中所见的欢愉情景:松林幽静,春花盛开,童稚候门,诗友欢聚。读这些诗章,令人陶醉,令人遐想。
铺叙之跌宕。慢词的最大特点是善于铺叙,词中的铺叙,渲染气氛,烘托主题,加深层次,开拓意境。刘熙载说:“词之妙全在衬跌。”[4]P116李清照批评晏几道的词“苦无铺叙”,晏词多为小令、中调,这种词体铺叙困难。这种铺叙手法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赋法,朱熹说:“赋者,铺也,铺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汉赋的创作将赋法推向极致,铺采摛文,体物写志,这对后世文学的创作无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然词中的铺叙远远没有汉赋的穷形尽相,李之仪论柳永:“耆卿铺叙展衍,备足无馀。”[1]P136这个铺叙不是平铺直叙,而是跌宕起伏,波澜时见。豪放词的铺叙,使意境更开阔,气势更豪荡,婉约词的铺叙,更好地烘托气氛,抒情更浓郁。林凡的慢词学柳永、姜夔,在善于铺叙这一点学得非常成功,避实就虚,若合若离,构成一种清空高远、情在言外之境界。先生是画家,他将绘画手法引入于词,使用繁笔,穷形尽相;使用简笔,生动传神。
《水调歌头·寄远》一词多有苏辛气象,格调清旷:“桥上赵州客,紫袂小风吹。丹枫落尽深秋,已过桂香时。夜夜月明时节,遥寄情箴一纸,字字竟菲薇。本期更亲近,一霎却支离。莎翁戏,梵高画,雪莱诗。莱茵塞纳,轻吟横笛海天归?人世分携相似,不觉乘风万里,未谙此中奇。燕郊风雨夜,何日共倾醅?”此词的创作,笔者是第一读者,2013年深秋我去北京通州探望林老,泊然女士旅游欧洲,给词人在微信上发了一首《情箴》的四言诗,先生作此词回复泊然,表达对诗友的深情系念。上阕是读《情箴》,下阕怀诗友。上阕先写时令,写环境,为欣赏《情箴》烘托气氛,“字字竟菲薇”,极言《情箴》之优美深情,沁人心脾,深深地唤取了诗人对爱的记忆,激发起生命的激情。下阕神思飞越,词人的心仿佛飞到了诗友的身边,“莎翁戏,梵高画,雪莱诗”,过片连用三个名词构成排比,笔力千钧,承上启下,一气贯通,既点明友人出游的地点,又暗示《情箴》一诗仿佛与这些名家的创作相媲美,也点明了友人的蕙性兰心。词人铺叙,跌宕起伏,所绘者是情中之景,所抒者是景中之情,耄耋老人写出如此情真意切、寄托无端的词章,令人叹为观止。“词”为中国最美的国学,先生用全新的思绪,全新的措词,全新的境界,使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一下子和西方文化、现代精神融合为一。莎士比亚、梵高、雪莱这些西方文化的代表,莱茵、塞纳这些著名的地理座标,他都运用自如,且音韵谐和,平仄调协,实在难得。《天香》一词描写贬谪河东时在晋中阳城写生的往事,通过烘托写出气氛的凄清苍凉:“暮日峰头,断崖岭角,惕怵地天凄婉。夜寻古寺,鸟鸣哭,声如鹗鹳。可怜孤客南冠,丁丁杖敲归晚。”铺叙百折千回,艰难岁月历历如见,读来肝肠断绝,没有切身的经历与体会,不能道也。“人间难品情禅味,更伤心,远岫寒山翠”(《雨霖铃》)无疑化用柳词“人生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而来,抒情更进一层。我们由此可以想到词人的坎坷生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意境之清幽。林凡离开碧水庄园以后,自由之花得到开放,精神面貌得到极大改善,生命潜能得到调动,进入了创作高峰期,就词来说,写过不少超旷之作,豪放之作,但他一生太坎坷,积郁太多,故主体风格仍是感伤,仍是清幽。林凡的词风与其画风、诗风有相通之处,那就是凄清幽静。词的美,美在意境。王国维论词,首标意境,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5]P1今人缪钺论词之特征有四: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径狭,四曰其境隐。他说:“四曰其境隐。周济谓吴文英词如天光云影,遥荡绿波,……言其境界之隐约凄迷也。实则不但吴文英词如是,凡佳词无不如是。”[1]P9林先生对于艺术,曾有过“小格局、低角度、窄视野”的逆向美学选择,这和缪钺略有参商,但仿佛相似。林先生正是本着这种感觉去从事艺术创作的。从境界而言,词人更是取法姜夔,姜氏工诗文、书法、音律,一生不曾入仕,旅食客游,依人作嫁,生活困顿,穷老以终。在爱情生活方面是伊人远隔、知音难遇,其词“不涉嫣媚,幽韵冷香”。林凡取法姜夔,最主要的原因,大致是有类似的人生经历。凄苦的生涯,锥心的记忆,物化为艺术佳品,自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伤。林凡又特别喜欢纳兰容若的凄美词章,每读其词,潸然泪下。林凡的诗词、画境多入禅。在先生的长调小令中,“情禅”的动态显示,往往寓之于生活中的一些细小动作和幽微情愫。长调的铺陈,小令的点染,都足使人一唱三叹。除长调之外的《鹧鸪天》《阮郎归》《点绛唇》寥寥数字,别饶神韵。《菩萨蛮》是最为词人属意的小令。今录先生唯一的一阕以证笔者的真实感觉。《菩萨蛮·小园》:“半亩幽池浮小月,幽池萍散又萍裂。小松三尺高,风来不住摇。紫藤刚上架,蒲菰藏小鸭。伸手掠芦花,莲脸灿如霞。”前面六句,全写小园景物,无甚可说,到后面两句,才拈出小园中主人公的无限风情来,使人如诵《花间》。
试读《青玉案·落花》一词:“薄暮溪行无一语,见远处,花盈树。想去溪边看花舞,频呼小渡,回眸互询,落花在何处?一到花洲无意绪,年年花落多愁苦,归去此时情已许。紫袂飘寒,白头无寐,洒泪和花煮。”暮春时节观赏落花,词人感慨不已,由落花想到自己:青春已逝,霜雪盈颠,落英缤纷,倍觉伤怀,整个词境以乐写哀,凄清幽冷。纵观词人一生,他是两个方面献身:一是献身于艺术,一是献身于爱情。先生热爱民放文化,以甘冒斧钺的精神献身于艺术,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他之所屹立不倒,因为有对艺术的爱的支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获得极大成功,这种境况正如词人所说:“惜情人,磨剑客,前世应青兕。吞气如牛,剩雕虫技艺。”(《祝英台近》)每抚自己的新作,也总有一种莫名的感伤:“江山堪壮丽,写尽‘松风’归绮席,函入邈绵尺素,应尽抒宿怀,幽思无极。”至于写爱情的题材更不用说了。他的诗集《孤吟百律》吟唱与何健安、彭鸿远、王影三位女史的爱情之歌,读来有如姜夔的词句:“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锁阳台》有这样的句子:“孤吹,鸾笺败,六么舞散,八表云迷,欲举觞奉酒,哭饮千杯!”在《醉蓬莱·凉秋有寄》中写道:“正秋枫红透,碧水飘寒,桂花香著。寄串幽思,诉园中情味。”这些都是带着血泪的词句。王国维引用尼采的话说,“一切文学吾爱以血书者。”林凡的词章的确以血泪吟成。
冷香幽韵沁心脾。林凡先生以才情热血培育了一株清丽幽雅的艺术之花,读来有如沐清风、如濯清流之感,耄耋之年的词人写出如此瑰美的华章,这无疑是生命的奇迹,艺术的奇观。《林凡词稿》应为当代诗坛、尤其是当代艺坛的重要收获。林凡并非专业词人,他是学者,是画家,书法家,其次才是诗人,词人,作词为馀事之馀,能臻此境何其艰难,读其佳作,我们心折词人卓越的才华,更心折其坚韧不拔的意志。词境幽微,完璧难求,耄耋之年,臻此不易。衷心祝愿先生乔松长健,芳华永葆!
[1]艾治平.婉约词派的流变[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
[2]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
[4]刘熙载.艺概·词曲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姚柯夫编.《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