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库切后期创作读解
2015-03-26蔡圣勤
蔡圣勤 景 迎
(1.2.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武汉,430073)
西方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库切后期创作读解
蔡圣勤1景 迎2
(1.2.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武汉,430073)
本文以库切后期创作的文本为研究对象,认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思想之表征大量存在于这些作品之中,主要表现在三个维度上:批判性现实写照、空间书写形式革新与理想乌托邦的构建。本文以此为理论视角,对库切后期主要作品《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凶年纪事》等进行文本的综合分析,透过其创作理念中宽容博大的人文关怀,试图探索库切后期创作向度逐步发生的转变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影响之间的关系。
库切 西方马克思主义 后期创作 影响
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发展和传播,与南非长期持续的反种族隔离和反殖民主义的斗争相融合,孕育了南非英语文学特有的书写形式,并涌现出一批特殊的创作群体,他们用英语写作,不断揭露种族隔离体制。从曼德拉到库切,从政治斗争到思想批判,都透露了“西马”思潮与这一写作之间的互动关系。国内大多数研究者将库切置于后殖民语境和后现代主义思潮中进行读解,却忽略了库切的书写同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之间的关系。其实认真端量库切的后期创作,人们不难发现,相比早中期作品,其后期创作更具有批判性:以控诉工业文明携至的病毒为主调,但对未来饱含希望;书写形式以“空间”元素为主,时间、历史元素则被淡化。本文立足于库切后期创作的这些特点,探索这一变化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某种关联。
一、现实性批判:库切的叙述话语与西马思潮
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关注文学书写对社会现实境况的批判,“说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是一种自成系统的文学研究范式,主要是指与现代文学批评执著于文本审美意义的解读不同,马克思主义批评更关注文学艺术作品审美取向的社会价值及其思想内涵”[1]。纵观库切后期的虚构作品和文论,人们不难发现他的每部作品都充溢着批判现实的愤慨。
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开创了“文化批判”的理论视域,深刻揭露了启蒙文化的内在实质就在于神化工具理性的作用,以“启蒙”为名剥夺文化的批判能力,使文化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附庸,进而消弭文化的创新力,奴化人类思想。有“后殖民文学”作家之誉的库切,在《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凶年纪事》(后文有《伊》《凶》简称)等作品中,通过人与自然关系的扭曲,痛斥资本主义文化的价值观念:“我们的行当无穷无尽,能自我更新,能源源不断地把兔子、耗子、家禽和牲口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目的就是要屠杀它们。”[2]“既然我能设身处地地把自己当成一个从未曾存在过的人,我就能设身处地地把自己当成一只蝙蝠,或一只黑猩猩,或一只牡蛎,我就能跟任何一种生物共享生命之源。”[3]库切以伊丽莎白之音声讨人类对动物的残害,呼吁大家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共享生命之源。《凶年纪事》中的“论禽流感”将库切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思想表达得更为深刻细致。“在与病毒的长期对抗中,人类的理性新近所获取的胜利不应该迷惑我们,因为病毒在进化中曾一度占据上风。”[4]抛掷资本主义工业社会根深蒂固的工具理性,强调人与自然和谐的相处方式方能消灭病毒的存在。
库切深刻地认识到,资本的控制使文学逐渐演化成西方殖民计划的棒槌之一。在西方工业文明造就前所未有的富饶社会的同时,社会、经济和文化中的霸权主义也在疯狂地增殖和发展。库切的早中期作品中最为突显的特质是对西方霸权文学的抨击和解构,这成为其后殖民理论构建的前提[5]。而此理论的构建书写延伸至后期创作之中,“颠覆”书写仍是他的总体基调,贯穿于《夏日》《凶年纪事》《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等作品之中。在《夏日》中,“他是通过浪漫的烟雾来看非洲的。他对非洲有一种人格化的想象,某种程度上,它很久以前就迷失在欧洲了”[6]。苏菲在采访中被问及库切过去的生活时,苏菲说他对非洲的认识并不客观。实际上,库切正是有意以反写形式表露自己的心声——非洲的形象是被白人话语所建构。在《凶年纪事》“论诅咒”一章中,库切利用福克纳的创作主题思想映射昔日殖民之威的再现:曾掠夺、欺凌他者的殖民者现在正遭到惩罚,终日陷入惴惴不安的生活状态,并经受寒栗记忆的折磨。《伊》中主人公伊丽莎白意在扭转“非洲文学”的受众方向,并强调“文学”应该反映本土的精神面貌。“伊丽莎白说,‘首先是英国人写给英国人看的。那是英国小说之为英国小说的原因。俄国小说是俄国人写给俄国人看的。但是,非洲小说不是非洲人写给非洲人看的。非洲小说家可能会写非洲,写非洲的经验;但是在我看来,他们在写作的整个过程中,目光都向着远方,看着那些将要阅读它们的外国人’”[7];对经典的颠覆书写模式也成为库切完成对欧洲帝国殖民文学神话解构的第一个切入点[8]。摆脱对经典作品的依赖,开创属于自有的文学未来,也是伊丽莎白解构西方霸权文化的方式之一。“不过,严肃地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寄生于经典作品中。我自己正在摆脱经典的负担。我们从事一些属于我们自己的发明。”[9]伊丽莎白探索文学的未来,脱离经典的怪圈是对解构西方霸权文学所做出的努力。库切将批判西方社会的统治意识形态,摧毁以人类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解构西方霸权文学的书写统筹于后期作品之中,具有肃清“工业文明”对西方社会毒害的意义。从这些方面,都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对其理解殖民文化的深刻影响。
在对阶级定位的批判方面,作为殖民者白人的后裔,库切虽然出生和成长在殖民色彩浓厚的南非,却并没有将自己的阶级定位于殖民者,而是体恤被殖民者的苦楚,强烈抵触任何形式的殖民统治。西方马克思主义中批判殖民主义的代表人物德里克的“阶级定位”理论,给库切的后期创作打下了深刻的印记,从而使“阶级问题”成为库切后期作品的重要内涵。他自觉地意识到,处于全球资本主义大环境下的知识者必须认清自己的阶级位置,并对其意识进行批判[10]。作为库切“自传体小说”之一的《夏日》,在充分表现其“生前”的历史光辉的同时,仍无法泯灭对殖民思想的不满——驳斥白人对有色人种的诋谑和鄙薄。“尽管如此,《星期日时报》说,部长以他富有同情心的善意准许这对夫妇在这个国家逗留三十日,在此期间,所称布莱顿夫人的那位将享受白人待遇,作为临时的白人,名誉性的白人。”[11]定居巴黎的布莱顿携妻子回国之后,其亚裔妻子仅能享受“临时白人”的待遇。“临时的白人”意味着其亚裔身份低于白人身份,呈供为有色人种被白人轻蔑的确凿证词。“在默韦维尔买度假屋!谁听说过这种事情!默韦维尔的邻居都是一些好搬弄是非的家伙。”[12]一心为父亲寻求养老之地的库切(作品中的人物),认为默韦维尔是最为理想的修身养息之处。但玛戈特认为当地人都非常低俗,不明是非,强烈反对库切的做法。尽管如此,库切仍未采纳玛戈特的建议。现实中的库切利用作品中的“库切”,通过虚构的自传体小说表现其否定殖民思想的坚定。《伊》中的伊丽莎白将阶级定位于第三世界和非洲,为了纠正第三世界国家和非洲在西方人思想中低下的地位而奔走。“‘他们像绵羊一样被屠杀。’‘他们像动物一样死去。’‘纳粹屠夫杀害了他们。’对集中营的责骂声四处回荡……人们控诉说,第三帝国的罪恶就是把人当动物对待。”[13]伊丽莎白反复强调第三世界的人民被殖民、被残害、被剔除的事实,无情鞭笞西方自为主体的思想。“非洲的小说有什么特殊的呢?是什么因素使它变得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到要引起我们的关注?”[14]库切以伊丽莎白之口道出了“阶级定位”是后殖民文学的意义所在。“种族”和“阶级”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关键性概念。提倡与有色人种和平共处、正视非洲文学对世界文学的建设性贡献、消除对非洲等地域的歧视,成为库切后期书写中强劲的一翼。
从争夺文化领导权的角度看库切后期作品,不难发现底层市民生活往往被其作为创作背景的特点。《伊》中为非洲文学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国际地位而奔波的公共知识分子群体,《凶年纪事》里心系社会民主进程的革命志士,《耶稣的童年》中享有共同价值观的底层民众,从对这三个群体的书写上,可以看到库切与葛兰西思想的某种关联;也正是由于这种关联,使库切的后期创作拥有了批判西方文化霸权,自觉抵制西方中心主义的内涵。“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理论是葛兰西争夺文化领导权思想的基础。随后,哈贝马斯将市民社会作为社会发展的重要命题[15]。库切煞费苦心营造的故事情节正是葛兰西所言的“市民社会中领导权的争夺”。他以伊丽莎白为中心辐散出一个市民文化群,使之成为逐步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创建文化革命中心的力量。即使年过古稀的伊丽莎白,仍奔走于各国各大讲座和会议,发表自己的演说,聆听他人的观点,与知识分子交流,试图改变身边每个人的思想观念。伊丽莎白苦心孤诣地以第三世界所遭受的苦难、殖民主义携来的戕害等作为演讲的主题,其真实意图在于转接文化领导权的中坚力量。
葛兰西所言的文化领导权能打造出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和谐统一的制度。《耶稣的童年》(后文有《耶》简称)的故事地点似乎是幻想中的国度,没有战争、贫困、争端等的侵扰,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处于最为和谐的状态。西蒙和大卫作为从其他国度而来的异乡人,其绮念的思维丝毫未改变身边的人,自己的思想反而被环境所同化。当西蒙向工头提出可以用工具代替机械劳力的想法时,却被无情地呵斥。这表明《耶稣的童年》中倡导原始的机械人工劳作,纵使有其他思域观念的侵扰,也不可能撼动社会的和谐。这似乎印证了文化领导权具有悟辨异质的外来思想,发扬自我主导文化精髓的功能。
可以说,在后期文集和虚构作品之中,库切蓄志点燃文化批判之火,构建对西方主体性文化的批判书写。
二、空间写作:库切对形式/内容关系的创新
通览库切的所有作品,方可察觉他的每部作品的书写形式都有创新。正像2003年的诺贝尔文学授奖词所言,“打开任何一本库切的书,总会在形式和内容上遭遇新的挑战……没有两部作品使用相同的创作手法”[16]。借大卫·阿特维尔的话说,库切创作形式的多样化可称为“松散的创作倾向”(discursive orientation)[17]。这表明库切始终游走在文学创新形式的最前沿,而空间外化形式书写的理念是其尤为突出的特征。
就空间外化形式书写理念而言,库切后期的每部作品都极具迥异性的书写形式,体现了他对新兴创作理念的诉求。《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夏日》《凶年纪事》中的空间形式书写共性成为夺目的亮点。《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课堂》由主人公伊丽莎白参加学术会议和讲座所发表的八篇演讲稿组成,库切编撰的自己死后的虚构采访稿铸成了《夏日》,小说中套有小说的空间形式构成了《凶年纪事》。在《耶稣的童年》中,传统写作中的“时间”与“地点”元素消失殆尽,仅有杳然不可及的“空间”屹立于作品之中。库切书写的这些空间形式,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列斐伏尔、詹姆逊和哈维等人阐述的空间理论不无关联,库切也因此成为后现代空间叙事的一个重要代表。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是一个抽象的、空洞的框架,而是一种与社会生产关系和社会实践紧密相连的社会存在,强调“每一个社会,每一种生产模式,每一种特定的生产关系都会生产出自身独特的空间”[18]。为此,列斐伏尔将空间的结构分成三个层面:空间实践、空间再现与再现空间。《耶稣的童年》营造的社会与共产主义体制有几分相似,第一,生产方式为集体共事,西蒙和其他工人在码头集体工作,工资平分;第二,免费医疗服务、免费交通服务、免费提供食宿;第三,对乌托邦社会的期许。《耶稣的童年》中空间实践以集体共事方式完成物质形成过程;就空间再现而言,来自异乡的底层群众大卫和西蒙并未被忽视和欺凌,反而受到了帮助,住宿和工作问题一一得到了解决,体现了社会主义占主导地位的空间;文中的人物和情节的塑造萦绕着浓厚的乌托邦氛围,是一种精神想象的虚构,为空间实践提供了想象的可能性。库切以暗线方式隐藏铺垫《耶稣的童年》中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循序渐进地展开了在这个多维空间中发生的故事。
《伊》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情节,便是年迈的伊丽莎白不辞劳苦辗转于世界各地,发表演讲和参加学术会议。文本开篇,伊丽莎白在儿子的陪伴下,远赴美国领取奖项,“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科斯特洛是她娘家的姓)访问宾夕法尼亚期间,由她的儿子约翰陪着……”[19]其后的若干章节中伊丽莎白被置于不同的叙事空间,“小说家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将造访阿波尔顿学院,在三天的访问期间,她将跟约翰一家住在一起”,“正是因为这个学位,因为要参加学位颁发仪式;她,伊丽莎白,布兰奇的妹妹,来到一个前所未闻的地方”[20]。故事地点相继被更替,诸多的异质空间被镶嵌于一个叙事之中。颠覆了传统写作时间、地点叙述流的《伊》,形成了以空间形式为主导的书写向度,读者所能捕捉的信息即是稍纵即逝的文本空间信息。
福柯的空间理论最能充分阐释《伊》中繁杂的空间书写交织。伊丽莎白参与不同国度的具有影响力的学术会议和颁奖仪式并发表演讲,是巧夺权力的主要方式。福柯认为空间是知识、话语转为实际权力的关键所在[21]。伊丽莎白代表着政治经济文化地位较低的第三世界和非洲大陆,以中心人物频繁出现权利磁场之中,恰是福柯关于空间、权力理论的确切证实。作为颇具影响力的演讲会和颁奖会中的主要发言人,伊丽莎白试图扭转世界对羸弱的第三世界国家和非洲的认识,希冀能为其争取一份主动权和发言权。后现代地理学家苏贾认为,以传统的观点来看,时间、历史、空间三者之中,前两者是理解社会的主要途径,但现如今空间却被视为客观了解社会过程的核心,强调“我们必须时时注意,空间是以何种方式被人用来掩盖各种结果,是我们对此无法了解;权利和行为准则的诸种关系是以何种方式被深深地引入社会生活明显的纯真空间性”[22]。深思忖度,伊丽莎白穿行的空间场合是库切精心的安排,以此表明如此异质多样的空间才是人类得以生存的条件。
《凶年纪事》以文体形式驳杂称奇,这种写作模式虽然为读者设置了阅读障碍,却未增添探寻的兴趣,读者能攫取的唯一信息就是书写的“空间性”。准确的物理时间未有提及,仅有模糊大概的时间。“我第一眼瞥见她是在洗衣房里”,“那是一个宁静的春日,挨近中午时分,我坐在那儿,看着洗衣机转动着”[23]。《夏日》中的空间形式迂回曲折,叙事的地理空间频繁切换,像电影一样闪映着整体故事框架;彼此之间并不共存于同一空间。每篇采访稿的末端署有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如“访谈于二○○八年五月加拿大安大略省金斯顿”“访谈于二○○七年十二月至二○○八年六月 南非西萨摩塞特”“访谈于二○○七年十二月巴西圣保罗”“访谈于二○○七年九月 英国谢菲尔德”和“访谈于二○○八年一月巴黎”。面对如此博杂的叙事,读者只能把空间作为理解作品的唯一途径。
库切后期作品作为文学试验性和先锋性文体,摆脱叙事时间和故事情节内律的约束,以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性”作为叙事的基本架构,在松散了主题思想指涉方向的同时,扩大了意旨的阈限。
三、未来的建构:库切新作中的乌托邦蓝图
乌托邦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代表人类对美好事物的憧憬,亦流露出人类对改革社会现实的希望。古希腊时期,乌托邦是一个静态虚拟的空间,从不与历史相弥合。直至近代启蒙运动的开始,乌托邦被时间概念化,融入了历史的进程,扎根于西方传统文化之中。此后,“乌托邦概念的文学虚构含义渐渐淡化,而它的政治含义却逐渐突出”[24]。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中乌托邦被重新予以定位,演化成文化政治逻辑。他们肯定乌托邦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对其进行客观的批判分析,强调现代社会亟须乌托邦精神的滋养。从库切后期作品中迸发的构建乌托邦的强烈愿望中,可以看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思想给予他的影响。
人道主义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反复吁求的思想,探讨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关系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主旨[25],明确宣称马克思主义就是人道主义,批判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库切后期的每一部作品都显示了人文关怀的细节描写,指控异化构成其后期书写的重要表征。库切后殖民书写的主题之一就是对种族的异化反思和批判。《伊》旨在强调无论肤色黑或白,经济状况穷或富,大家都享有平等的地位。“是不是我想要装扮成一只猿猴,把自己从自然环境中拉出来,在一群挑剔的陌生人面前,被迫进行表演,我希望不是。我是你们其中的一员,不是异类。”此外,伊丽莎白心系重新定位“非洲文学”的历史性地位而劳顿奔波于各国,呼吁对弱势群体的怜悯之情,强调世界文学和谐凝聚。“非洲人需要活生生的存在、活生生的声音”[26],这也正是库切否定“异化论”的深层思想的写照。
《耶稣的童年》中西蒙、大卫、伊妮丝组成家庭,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但是,因为天生异禀,大卫难以融入常规的班级授课,甚至一度影响整个班级的正常教学,被学校决定送去特殊学校进行教育。关于学校将大卫送至特殊学校的决定,这一“异于他人”的标签让一贯平易近人的西蒙和伊妮丝愤怒不已,而且还成为三人决意离开此地寻求另处生存的直接原因。几经斡旋之后,双方仍不能达成一致协议。伊妮丝决定要去一个无人有权管辖他们的地方,可以在家中自由教授大卫课程,展开一段新的生活[27]。
库切借以书中人物之声贬谪“异化论”,呼吁人道主义精神的回归。“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目的和任务就是要真正实现对人类的价值和命运的关怀,探寻人的自由和解放。”[28]《伊》和《耶》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对公正和平等的追求正体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库切文学创作观的实际影响。“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理想,相信人类能够摆脱疏离与异化的历史”[29],弗洛姆对乌托邦的期许在库切的作品中得到形象化的诠释。
“社区乌托邦”是库切后期作品中乌托邦书写的另一主题,诉求在人道主义社会中建立人与人和平共处的生活社区。世界上轮番上演的“邪恶问题”事件扰乱追寻和谐世界的轨迹,打乱实现和谐世界的计划。伊丽莎白不遗余力地探究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她说,在我们周围,日复一日,一再地发生对手无寸铁的群众的屠杀事件;在规模上,在恐怖的程度上,在道义上,这样的屠杀跟我们所谓的大屠杀没什么区别;可是,我们却视而不见。”[30]正因为大家无视“邪恶”的问题,“邪恶”的势力才越发猖獗。伊丽莎白以作家身份呼吁作家应该以自己坚实的文笔来抵消邪恶势力的膨胀。“因为,如果我们所写的东西能使我们把人变得更好,那么,当然,我们的作品也会把人变得更坏”[31],伊丽莎白之声表达了库切对“和谐社区、和谐社会、和谐世界”的希冀。他在《耶稣的童年》中精心勾勒出“腾空”的有爱社区。年过半百的西蒙在码头和年轻人做着同样的体力活,他动作迟缓,影响了整个团队的运作速度。然而,西蒙从未被工友们责备、排挤,时常能感受到工友们温暖的关心,从而更有信心和力量去完成工作[32]。马克思主义“各尽所能”的社会组织原则在此得到体现。“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适合我了,跟你们一起并肩劳动。这段时间我能在这儿待下来,并非是有什么工作经验,只是有同伴的支持和同伴的关爱。”[33]《耶》为《伊》中出现的社区危机提供了最朴实的转变途径,即社区应被人与人的相互理解和关爱所充盈。哈贝马斯提出交往行为理论,主张主体之间相互理解,共同追求理想的生活领域。“哈贝马斯认为,只有交往行动才能同时体现了自我、社会和客观世界的要求……只有通过公共领域,重建交往理性,才能解决科学理性所造成的现代社会的危机。”[34]《凶》中库切的父亲祈求邻里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真切关爱,“他和我一样,不愿跟人发生龃龉,不会动怒或是面部愠色,宁愿跟每一个人都相安无事”[35]。“公众情绪”是我们孜孜不倦追求美德的涵养。“也就是说,尽管我一辈子都在接受怀疑论的训练,可我似乎仍然相信优胜与美德不可分离。多么古怪!”[36]库切悉心勾勒于后期作品中的和谐社区与此相互照应。《伊》中伊丽莎白以作家之力消灭国家生活紧张的状态,旨求人与人之间以交往理性为行动指南,力求重建和平共处的生存社区。库切最新力作《耶稣的童年》中所营造的“无矛盾,超世俗”的社区是人类理想社区的缩影。哈贝马斯还指出,阶层之间的和谐是实现社会和谐的基础[37]。《耶》中工人之间的友好、邻里之间的关照、家人之间的相爱,正是哈贝马斯的交往和谐理论期待的美好画卷。继人道乌托邦、社区乌托邦之后,库切的书写更上升至国度乌托邦的建构层面。
大卫·哈维从地理空间视域出发,对乌托邦做了新的解释——乌托邦以空间形态存在,“乌托邦是一个人工制造的孤岛,它是一个孤立的、有条理地组织的且主要是封闭空间的系统,这个孤岛的内部空间的秩序安排严格调节着一个稳定的、不变的社会过程”[38]。在《耶稣的童年》中,故事背景被置于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自成一体的国度中。缺失背景的主人公西蒙和大卫,不知从何而来此地,不知为何来到此地,也不知此地是何处。但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中,人类得到了解放,即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不平等限制中解放[39]。这孤立的国度没有资本主义病毒、没有基于机器大工业基础的社会化大生产,没有私有制和剥削,人们生活在“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理想社会之中:初来乍到,大卫和西蒙作为来自异国他乡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并没有受到歧视,反而有人为他们安排住宿。在这里,人工运作成为主要的生产方式,大规模机械化生产难以寻觅,西蒙和其他人一同在海边做搬运工。他们可以乘坐免费的公交车去救济办公室领取救济费,还可以享受免费的教育和医疗服务。大卫在来到这个国度时与亲生母亲失去了联系,但在此地却有母爱的关照:未婚的伊妮丝愿意将大卫作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爱护和抚养。西蒙,一个年过半百的单身汉,也在此地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美满的家庭,履行作为父亲的责任[40]。这个无名国度给予他们的幸福,充分体现了库切的乌托邦理想。
《凶年纪事》无情地鞭笞了现实社会的丑陋,迫切寻求治愈社会良方,表达了库切寻求乌托邦社会的渴望。作品中两部札记内容的组织绝非简单的机械编排。第一编“危言”揭露了社会的丑陋。将伴随我们生存的各种丑恶呈出水面,警醒人们的关注。库切期盼乌托邦社会的意念深藏于内容的编写中。第二编的书写重心倾向于提供肃清现实丑陋的途径,旨在提供通向和谐国度之法。在《夏日》中库切以采访回录式的方式透露了对乌托邦的选择倾向:“他期待着有一天政治和国家都走向消亡。我把这个称之为乌托邦。”[41]《耶稣的童年》中的国度无政治、无国名,这恰似与《夏日》中对于乌托邦国度的表述相近。
对上述后期作品的读解,使我们大致看出库切创作的某种转向,理解其书写隐含的意向。较之库切早中期的创作而言,可以说他的后期创作在两点上发生了重要转向:其一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诸多思想,如对工具理性的批判、对争夺文化领导权的关注以及从关爱弱势群体到企盼美好的乌托邦社会,均体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对库切写作产生的影响。其二是在作品的形式结构上出现了空间书写的特点,也体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空间诠释上的后现代特色,库切的后期作品正是通过这种形式上的变革,使之力图表达的后殖民生存状况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正是从这种内容与形式的呼应关系中,我们发现了库切后期写作深受西方马克思主义影响的迹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20世纪南非英语小说研究”【14BWW075】的阶段性成果及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优秀论文培育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视域下《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的创作研究”【2014YS0601】的结项成果。
注释:
[1] 孙文宪:《回到马克思:脱离现代文学理论框架的解读》,《学术月刊》2013年第8期,第122~126页,第123页。
[2]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74页。
[3]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90页。
[4] [南非]库切:《凶年纪事》,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52页。
[5] 蔡圣勤:《〈神话的解构与自我解剖〉——再论库切对后殖民理论的贡献》,《外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5期,第29~35页,第30页。
[6] [南非]库切:《夏日》,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40页。
[7]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58页。
[8] 蔡圣勤:《孤岛意识:帝国流散群知识分子的书写状况——论库切文学思想中的右翼后殖民主义》,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65页。
[9]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7页。
[10] 赵稀方:《后殖民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5页。
[11] [南非]库切:《夏日》,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7页。
[12] [南非]库切:《夏日》,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33页。
[13]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73页。
[14]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45页。
[15] R .Weiner,Richard,“Retrieving Civil Society in a Postmodern Epoch”,SocialScienceJournal,3,1991,p.307.
[16]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29页。
[17] David Attwell,J.M.Coetzee:SouthAfricaandPoliticsofWriting,NY:California UP & David Philip,1993,p.14.
[18] 侯斌英:《空间问题与文化批评》,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27页。
[19]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页。
[20]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68页。
[21] 侯斌英:《空间问题与文化批评》,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63页。
[22] 转引自侯斌英:《空间问题与文化批评》,四川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133页。
[23] [南非]库切:《凶年纪事》,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页。
[24] 汪行福:《乌托邦精神的复兴——西方马克思主义对乌托邦的新反思》,《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第11页。
[25] 黄楠森:《西方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第1页。
[26]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57页。
[27] [南非]库切:《耶稣的童年》,文敏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25页、第280页。
[28] 王雨辰:《人道主义,还是反人道主义——评西方马克思主义视阈中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关系》,《青海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第60页。
[29] 祁程:《西方马克思主义乌托邦思想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41页。
[30]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79页。
[31] [南非]库切:《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第八课堂》,北塔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96页。
[32] [南非]库切:《耶稣的童年》,文敏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5页。
[33] [南非]库切:《耶稣的童年》,文敏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18页。
[34] 罗志发:《论哈贝马斯交往理论的和谐社会意蕴》,《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8期,第86页。
[35] [南非]库切:《凶年纪事》,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33页。
[36] [南非]库切:《凶年纪事》,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35页。
[37] 罗志发:《论哈贝马斯交往理论的和谐社会意蕴》,《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8期,第86页。
[38] 吴红涛:《乌托邦的空间表征——兼论大卫·哈维的乌托邦伦理思想》,《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第114页。
[39] 张小红:《全球化·身体·辩证的乌托邦——大卫·哈维乌托邦思想初探》,《新疆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第21页。
[40] [南非]库切:《耶稣的童年》,文敏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3页。
[41] [南非]库切:《夏日》,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