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后经典叙事研究的“我们”叙事学
2015-03-26黄灿
黄灿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走向后经典叙事研究的“我们”叙事学
黄灿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我们”叙事研究是叙事者为第一人称复数——“我们”——的叙事研究。虽然对“我们”叙事的研究贯穿于经典叙事学和后经典叙事学的各个阶段,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只是到了21世纪,才成为引人注目的重要问题。“我们”叙事的核心要素是结构、语境和主体。经典叙事学对“我们”叙事进行结构和功能分析,后经典叙事学则进行语境分析。在后经典叙事学与“叙事转向”的融合过程中,“我们”叙事被置于更加开放和广阔的视野之中,与历史、民族、性别、身份相互作用,形成了跨学科的新研究。“我们”叙事研究既是经典叙事学的一部分,也推动了经典叙事学向后经典叙事学的转化。
“我们”叙事;第一人称复数;经典叙事学;后经典叙事学;叙事语境;主体
叙事学从经典向后经典的转化始于20世纪80年代。奉结构主义方法为圭臬的经典叙事学,其内部的张力一直存在。正如叙事学家莫妮卡·弗卢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总结的那样:“一方面,叙事学要推出一套文本分析工具;另一方面,叙事学关注原因和缘由、叙事符号和叙事语法。换句话说,叙事学既是关于叙事文本的一门应用科学,也是一种理论。”[1]早在20世纪60年代,罗兰·巴特、格雷马斯、托多罗夫等结构主义者就希望为叙事建立一种“普遍语法”,这种努力成为经典叙事学的源头。然而,即便在经典叙事学最兴盛的20世纪60—80年代,“叙事理论”的普遍性与解读文本的有效性之间,仍然存在着不小的争议。在结构主义大潮退去的过程中,经典叙事学也不断受到政治批评、文化研究以及认知科学等其他学科的影响,在“叙事学已死”的判决中,不断吸收、融合、蜕变,突破经典叙事学的框架,完成向后经典叙事学的转变。
后经典叙事学(postclassical narratology)这一概念源自美国叙事学家大卫·赫尔曼(David Herman),并逐渐为世人所知。他在《复数叙事学:叙事分析的新视角》的导论中提出与经典叙事学相对应的后经典叙事学[2],其目的是用以描述80年代中后期以来,叙事学研究领域发生的变化。《劳特里奇叙事理论百科全书》中对词条postclassical narratology这样描述,“大卫·赫尔曼提出这一概念是为了将各种各样超越经典叙事学的研究成果统一聚拢起来。经典结构主义叙事学因其科学性、拟人化、不重语境和对性别因素视而不见而饱受诟病”[3]。赫尔曼提出了叙事研究的六个新的角度:女性主义叙事学、语言学叙事学、认知叙事学、哲学叙事学(以可能世界叙事学为代表)、修辞叙事学、后现代主义叙事学。安斯加·纽宁(AnsgarNüning)在赫尔曼的基础上提出了后经典叙事学的八种分类,包括语境的、主题的和意识形态的叙事研究方法,增加了跨性别和跨媒介研究,将后现代和后结构主义叙事学方法整合,并设想了一种将赛博时代叙事学(cyberagenarratology)和精神分析叙事学(phsychonarratology)熔为一炉的叙事研究门类。这两次对叙述学的“扩容”可以看出后经典叙事学在方法论上已经突破了传统的结构主义方法,在研究领域上也表现出鲜明的跨学科风格。如果说经典叙事学是以文本为中心,将叙事作品视为独立自足的体系,隔断作品与社会、历史、文化环境的关联,那么后经典叙事学则将叙事视为历史文化语境中的产物,在多元方法加入的过程中,探讨跨学科动态叙事研究的可能。
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关于“我们”的叙事(“We”narratives)在21世纪以来引起了叙事学家们的关注,概因这一叙事研究不仅是对经典叙事学的一次“顽题新解”,更是寻求超越经典叙事学的新的阐释框架的尝试,与后经典叙事研究“承旧而求新”的发展态势吻合。传统的叙事研究一般将“我们”叙事视为叙事人称中“第一人称”的变体而未作深入分析。然而细究起来,“我们”叙事无论在所谓经典叙事学范畴内还是后经典叙事学范畴内都有太多可资探讨的地方。例如,“我们”叙事的指涉主体是集体主体,但叙事的说话者却只能是独立的个体。这就存在尤里·马格林(Uri Margolin)所说“叙事授权”(speaker empowerment)和“思维传达”(mental access)的问题。所谓叙事授权,即需要甄别说话者与“我们”的关系。这种关系可能只是说话者与“我们”有关,如“我们一同乘船出发”,又可能是说话者为“我们”代言,如“我们经协商一致决定……”。而思维传达则体现出摹仿论背景下对于“如何感知他人思想并为其代言”的疑虑。正是因为“我们”叙事独有的说话者与指涉范围的不一致,以尤里·马格林、布莱恩·理查德森(Brian Richardson)、阿米特·马科斯(Amit Marcus)等为代表的叙事学家们围绕“我们”叙事是否稀少、为何稀少的问题展开了多方探讨,为寻找研究“我们”叙事更广阔的阐释框架而努力。
除了说话者与指涉群体这一“结构性”矛盾,“我们”叙事另一个多变之处在于“我们”指涉范围的多变性。即便不考虑具体文本语境中“我们”的不同而只是从叙述结构的层面上考量,“我们”仍然具有不容忽视的多样性。正如朱利亚·科瑟尔(Julia Kursell)指出的那样:“‘我们'这一人称代词究竟包含哪些人呢?是说话者和听者?是说话者与所说事件中的参与者?是除了听者之外出现的所有人?还是指涉同时说话的一群人?当‘我们'同时涉及‘人'与‘数量'两个范畴时,它总是不甚分明。”[4]因此,对“我们”身份的确认,就不能仅从共时系统的先天结构去辨别,而更应该结合具体的语境进行判定。“我们”叙事研究,因而超越了经典结构主义叙事,变得语境化了。
这一语境化的趋势还表现在小说主题层面。“我们”叙事指涉的是集体性主体,这一主体与崇尚个人主义的西方中心主义文学传统相比,具有很大的异质性,因而“我们”叙事天然与后殖民主义文学和女性主义文学接近。“我们”便成为非洲黑人、非裔美国人、印第安人、底层有色人种女性等经常被边缘化的群体重新定义自我身份的有力工具。这一点从叙事学家们多选择非洲主题、中东主题、女性主题小说进行分析可见一斑。这样,围绕“我们”叙事,研究者们从语言学人称代词的语义稳定性研究开始,到经典叙事学范畴内叙事者与指涉群体的结构分析,到突破经典叙事学,在一种更开放的框架中探讨“我们”叙事的语境,分析“我们”作为“种族、文化、经济、政治矩阵”[5]的复合含义,这一研究线索囊括了多阶段、多角度、多领域的成果,成为经典叙事学走向后经典叙事学过程中一个引人注目的节点。
一
语言学家和叙事学家关注到人称代词在语言学和叙事学双重视域下的意义。这种研究往往始于普通语言学的语言结构分析,又逐渐突破结构主义的框架。本维尼斯特认为,“(人称代词)是空符号,不指向与现实的关系,总是可利用的。它们一旦被说话者采用便即刻被填满”[6]。正如研究者所发现的,厘清人称代词在语言系统中的构成固然重要,但这一结构性存在“背后”意味着什么更为重要。这种对某种语言结构更深层次的探究,必然导致研究从普通语言学进入叙事和语境的研究。
本维尼斯特借由分析语言中的主体性来讨论人称代词:“人称代词是语言中的主体性得以显现的第一个依托。在这些代词之上又相继依存着具有相同地位的其他类别的代词。这是些指称词、指示词、副词、形容词,它们围绕着作为参照的‘主体'组织空间及时间的关系:‘这个、这里、现在',以及众多的相关词语‘那个、昨天、去年、明天',等等。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只有参照言说它们的话语时位才可以被界定,也就是说要依附于在话语时位中进行陈述的我。”[6]在结构主义语言学止步不前的地方,本维尼斯特又往前进了一步,把对人称代词的关注推进到了语用的层面。虽然他对于交流语境的观照仍然是结构性的,但对封闭的抽象结构的突破仍然可以视为一个隐喻,这一隐喻横跨经典叙事学和后经典叙事学,是从巴尔特、格雷马斯、托多罗夫等结构主义者建立叙事普遍语法到后经典叙事学家们关注历史、身份、性别、交流语境的一次突破,是在语言学和叙事学范畴内,围绕结构主义进行的一次具有同构色彩的演进。
尤里·马格林便是这样一位处于转换过程中的研究者,也是较早注意到人称叙事语法意义的叙事学家。在《复数人称叙述:从语法到意识形态》[7]一文中,他探讨了满足复数人称叙述的三个条件:(1)在众多的叙述主题中,标明群体的符号应该占据着论元位置(argument position)①;(2)在这些主题中,谓语位置应由标明群体的整体属性或者整体行为的谓词占据;(3)所涉及的群体扮演叙事序列中的一系列题元角色(thematic roles)②。从中不难看出深刻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痕迹。具体到第一人称复数也即“我们”叙事上,马格林在谈到为何“我们”叙事学如此稀少时,援引雅各布逊对人称代词“我们”进行的分析:语义的不稳定性和内在矛盾是“我们”的固有属性。雅各布逊的判断源于他的转换词(shifter)理论。在写于1957年的《转换词、动词范畴和俄语动词》一文中,他提出了言语行为和语言使用中的说话者问题。转换词是那些不能单独作项而必须与其他词连用的词语,比如“这里”“那里”“现在”,又或者人称代词“你”“我”等常用词语,它们单独并不具备特定的含义,可以索引式地从一个指代转换到另一个指代。转换词指代功能的完成需要指涉信息的支持,比如时间信息、空间信息、个人信息等。与这些信息结合后,“我”“他”等不“实指”的转换词便成为可理解的。
不难看出,转换词理论是雅各布逊结构主义思想的典型表现。作为转换词的人称代词成为抽象的结构,因而失去了其主体性。在雅各布逊的理论中,有意义的只是人称代词在结构中的位置和功能,就代词本身而言,是不关涉任何语境意义的。恰恰相反,他将脱离具体语境视为语言使人获得自由的方式。他在研究儿童语言学习的过程中发现,自从儿童掌握了最简单的句子结构后,他们就能自由地言其所想,“这一新方法解放了儿童,将他从‘此时此刻'中解放出来,从说话当时的时空中解放出来。与说话中变化的时空一道,他也不断改变着参与对话时的自身角色”[8]。
但第一人称复数“我们”破坏了这种抽离具体语境的转换形式的“纯粹性”。因为“我们”天然地指涉两个范畴而非一个范畴:一个是“人”的范畴,一个是“数量”的范畴。与单数人称相比,数量范畴就像对结构中流动的信息发送者(addresser)附加了一个“锚定”的认知标示,使之脱离了纯结构的自由,而陷入具体语境的泥沼中。转换词理论由此而来的所谓“从实际的经验语境中提纯”的观点受到挑战。正如科瑟尔总结的,“代词‘我们'同时扮演着转换形式和非转换形式的角色,因为它既指涉单纯的言语行为,又指涉所叙述的内容。因此‘我们'敞开了排除或者包含具体话语参与者的可能性,也因此使说话人能够以一种社会性和政治性的方式使用语言”[4]。科瑟尔的评论可谓一针见血,她找到了人称代词“我们”突破结构主义方法,走向更广阔的语境研究的语言学路径。
二
后经典叙事学研究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叙事学家们在整体上不断背离和拆解结构主义,却又将结构主义方法不断融入新开辟的研究领域里去。其后果是,在宏观层面,封闭性的叙事结构很难保持其完整性,但在微观层面,“结构”无处不在。显然,这种裂解与共融比经典叙事学阶段叙事理论与叙事分析的并行不悖更灵活、更开放,也更具阐释力。对于正在变革中的后经典叙事学来说,未来能否形成某种整体性的理论还未可知,但“局部”理论的成型却往往从微观的结构分析开始。
以“我们”叙事研究为例,叙事学家们最开始关注的,还是“我们”作为一个群体,其内部的结构与关系。马格林从四个方面描述一个“我们”的群体的性质:首先是群体在时空中的大小;其次是定义一个群体所涉及的角度,如夫妻关系、家庭纽带、年龄、社会角色、物理位置、国家和种族等;再次是群体中个体多样性的程度,个体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还是保有独立的个人特色;最后是群体的子群,包括子群的数量、分割子群的依据、子群之间的关系,等等[9]。
马格林对“我们”群体的分析把握住了“我们”区别于第一人称单数叙事的关键,即“我们”不是一个封闭的、自成一体的主体,而更接近于一个打着复数的主体旗号的“系统”,这一系统也不具备恒定的结构,而是因文而殊的。因而,对“我们”叙事的研究重心,也就从对群体的整体观照,转移到对这一系统内部的细察。这一内部探究的重点,便是个人与群体的关系。让这一关系变得尤为复杂的是,几乎所有的“我们”叙事都是由一名个体的说话者“代言”的。也就是说,并不存在什么“复数的声音”而只有一个单数的发声者。由个体为群体代言,为他人代言,是“我们”叙事最大的结构性特征,也是研究者们争议最大之处。于是,简单的个体—群体的二元结构,变成了说话者—个体/子群—群体的多元结构。任何探讨个体和群体关系的问题,都不可避免会经过说话人第一人称视角的过滤。而众所周知,在小说叙事中,第三人称是更接近于客观、全知的,第一人称则贴近人物内心,更具有主观色彩,叙述的客观性受到限制。那么,一种主观的叙述视角,如何“客观”地表达他人心中所想,进而为“我们”代言呢?这成了横亘在叙事学家面前的首要问题。
马格林在解释“我们”叙事为何如此稀少时,便提出这一“思维传达”(mental access)问题:“在‘我们'叙述中,思维传达的问题仍然存在。在任何‘我们'的思维描述中,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信息中直接的第一人称与推理出的第二或者第三人称融合的现象”[9]。显然,说话者为他人“代言”这一事实,使“我们”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中,暗含了第二或者第三人称视角。理查德森同样注意到了这一问题,“无论何时,当一个文本用第一人称复数叙述者来描述其他人的思想时,它倾向于横跨在第一人称小说和第三人称小说的中间线上,就像一个同源双体的人物叙述者揭露了那些只能被外部的异故事智能所了解之事”[10]。理查德森将这一问题置于热奈特提出的同故事叙述与异故事叙述框架中,并借此与热奈特这位影响深远的经典叙事学家进行理论架接,“热奈特注意到从‘我'到‘他'或从‘他'到‘我'的两种转换,并称之为‘叙述的病理学'。他承认当下的小说已然克服这一限制,并毫不犹豫地在叙述者和人物之间建立了多样而浮动的关系。与更自由的逻辑与更复杂的人性概念一致的,是这种‘代词性眩晕'”[10]。理查德森将马格林提出的问题进一步深化了——当说话者“我”与“我们”建立一种联系时,其实已经隐含了“我”与“他”/“他们”的联系。毕竟,“我们”是一种主体性的幻象,它是外在于说话者“我”这一真正主体的。因而理查德森提议在热奈特对聚焦的划分(即内聚焦、外聚焦、零聚焦)之外,再增加一个“游移的聚焦”(wanderingfocalization),它兼具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特点,旨在指定一种同故事叙事中叙事者投射在人物上的现象,以描述“我们”叙事中复杂的特质[10]。
在经典叙事学范畴内,叙事学家们能做到的就是“呈现”代词“我们”背后的指涉不稳定现象。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一个多元的、跨层的、开放的、具有鲜明主体间性的概念,要恪守结构主义方法论的界限,其结果就是只能在摹仿论和传统叙事结构的框架内止步不前。为了更深入地解释这一现象,研究者们开始从各个角度寻求突破。亨里克·斯科夫·尼尔森(Henrik Skov Nielsen)提出“非个人化声音”(impersonalvoice)这一概念。他对《白鲸》中第一人称同故事叙述者以实玛利的叙述话语进行分析,发现小说中有大量“叙述溢出”,即以实玛利说出了作为他这个人物无从知晓、不该说出的话。尼尔森认为以实玛利第一人称视角中包含两种视角:体验性自我(experiencing-I)和叙述性自我(narrating-I)。体验性自我是遵循故事逻辑的以实玛利本人的视角,而叙述性自我则是故事外非个人化声音的投射:“与其说叙事者在可靠和不可靠之间摇摆,我更认为叙述中非个人化声音有时会聚焦在主角身上,并限制了其自身洞察力的范围,限制了其自身的知识和可靠性,使之与主角相配,并只叙述她/他在情理中能叙述的内容。然而在别的时候,非个人化声音又会从这种锁定的聚焦中抽离出来,叙述一些人物不必、不愿、不能叙述之事。”[11]尼尔森这一番论述耐人寻味。首先,“非个人化声音”的提出,是对马格林坚守的摹仿论框架的突破。叙述性自我实际上就是突破“故事世界现实”的更超拔的层面。这就间接承认了小说,尤其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是具备仿真性原则外更多的特质的,“真实”只是小说诸多维度之一。另外,尽管尼尔森一直将“非个人化声音”描述成某种抽象结构,仿佛先天地存在于小说中,但实际上叙述性自我背后是作者的影子,而这一维度是经典叙事学难以认同的。尼尔森援引弗卢德尼克的评论说,“读者为叙事的幻觉艺术所惑,形成的文本中的交流框架。其实这并不使对叙述的角色的规约成为必然”[11]。这并非仅是读者的幻象,实际上在元小说诞生之前,大部分小说都会“像是一个真实独立的世界”那样去塑造,而弗卢德尼克认为理论家也坠入了这一作者与读者“合谋”的陷阱。
理查德森循着这一打开的路径深入分析“我们”叙事者,“然而,我认为最有帮助的就是将我们叙事者视为与现实主义第一人称叙事者不同的角色类型。他更像一种后现代第一人称叙事者,不受现实主义认识论的束缚”[10]。他根据偏离现实主义诗学的程度将“我们”叙事划分了三种不同的类型:第一种是普通型。大部分现实主义的叙述都会在关键地方讲求逼真性,尤其是在揭示群体内部感受的时候。第二种是非现实主义型。理查德森以康拉德、理查德·莱特(Richard Wright)为例,说明这种“我们”叙事是超越了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的。他引用南非作家扎克斯·米达(Zakes Mda)在小说《垂死之路》(Ways of Dying)的一段话来进行说明:“我们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甚至我们不能亲临的别处之事,那些发生在午夜紧锁的门后之事。我们是乡野流言的千里眼。在口头传说讲故事人常用的开头‘他们说曾经发生过一件事'里,我们就是那些‘他们'。”[12]第三种是反摹仿型。与第二种类型中某种前现代性的叙述者不同,反摹仿型“我们”带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它避开现实主义原则,由缠绕在“我们”之上的多重话语构成实验性功能,其中很多声音是互相矛盾的。在这种多元而无中心的集体意识中,不稳定性深入了几乎所有和“我们”有关的叙述中,并融入一个解构的自我中去[10]。理查德森的分类是对马格林提出的“悖论”的一种回应,但问题的解决不是在马格林的叙事研究框架内部完成的,而是跳出这一框架。或者说,理查德森将马格林的研究框架作为其中一个层级,同时又梳理出另外两个层级,以解决马格林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一视野的拓展无疑在经典叙事学的基础上大大前进了一步,也是叙事学脱离结构主义藩篱,与更广泛深入的文学研究——包括历史的、神话的、意识形态的研究——相结合的例证。
马科斯的论文《第一人称复数小说的语境观》可算是对“我们”叙事研究的阶段性总结。在后经典叙事研究的语境下,这一论文无论深度、广度还是阐释的有效性都较之马格林的早期研究有很大提高。他对马格林和理查德森围绕“思维传达”及其是否造成“我们”叙事稀少的讨论进行了评价。“马格林笛卡尔式的关于意识的概念,使他区分了个人如何进入自身意识,和如何间接进入同一内容/想象中他人的意识。然而这一观点是大有疑问的,并受到来自20世纪心理学、哲学等多领域的质疑。”[13]马科斯这一判断是有见地的。事实上,康德就提出:“‘我思'必须能够伴随我的一切表象;因为如若不然,在我里面就会有某种根本不能被思维的东西被表象,这就等于是说,表象要么是不可能的,要么至少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14]依靠他人的言行来推测内心,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行的。无论是在正常生活还是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对于他人的信息大部分都是依赖推测而来。同样的观点亦出现在格式塔心理学中。马科斯更是引用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来说明思维传达的可能性,“维特根斯坦既不否认精神过程和内部经验,也不将它们视为物理事件,但他坚持认为世上没有所谓私人语言:我们经由语言学习和体会的每件事,包括我们的精神状况,都是基于我们的外部显现和我们对具体实践的言语的正确使用的基础上的”[13]。马科斯的分析恰是经典叙事学向后经典叙事学转换的一个象征:当封闭的叙事结构被打开以后,叙事学必须面对之前不曾谈论的很多东西——心理学、哲学、意识形态,曾经拒绝对话的,如今必须接受交流、融合和碰撞。
如果说这种碰撞是马科斯在马格林原有的认识论框架内引发的一次“内外交融”,那么对非西方“我们”叙事的研究发现可算是新的框架的提出。通过研究20世纪犹太-希伯来传统(Jewish-Hebrew tradition)中的“我们”叙事,马科斯发现在一些非西方文化的语境中,群体更注重外在行为,而不提倡精神情感的表达和内心自省。也即以一种群体的外部描述代替内心传达,有效规避了思维传达的问题。马科斯以一种文化和意识形态上的差异和文学上的多样性,取代了普遍叙事语法的统一性。
尼尔森、理查德森和马科斯对马格林的继承与超越恰是经典叙事学走向后经典叙事学的一个表征。面对越来越无法回避的封闭结构的困境,叙事学家们尝试着打开原有的框架,使之与外部进行交流,与此同时又不断开拓新的框架。正是因为不断的扬弃和突破,叙事学才能在一片“叙事学已死”的断言中,勃发出强大的生机。
三
一种新兴的理论观点成熟与否,其适用性与阐释力是考量的重要方面。在充满无尽喧嚣的话语世界里,若闭门造车,自说自话,无疑行之不远。“我们”叙事研究从其诞生开始,就不断呈现出一种开放和突破的姿态,呈现出强大的理论“黏着力”。因为在主体性上的独特表现,无论是后殖民主义文学还是女性主义文学,都对“我们”这一复杂而充满魅力的身份象征青睐不已。同样地,从事“我们”叙事研究的学者们也习惯于从这两个领域中寻找佐证。理查德森便引用了康拉德的《水仙号上的黑水手》(The Nigger of the“Narcissus”)以及加纳作家阿依·奎·阿尔马赫(Ayi Kwei Armah)的《两千季》(Two thousand seasons)等带有鲜明后殖民色彩的作品。科瑟尔亦在文中用大量的篇幅分析了20世纪以色列民族小说中的“我们”,并在一种非西方的文化语境中讨论这一问题。作为新的主体身份标识,“我们”成为对抗、拆解旧有的霸权主体——西方的、白人的、理性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我”——的阵地。
对于女性文学来说,对自我的关注与反省,更是贯穿其发展的始终。桑德拉·吉尔伯托(SandraM. Gilbert)和苏珊·古芭(Susan Gubar)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和十九世纪文学想象》中就认为女性写作的潜在情节是“女性对自我定义的追寻”[15]。伊莱恩·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也认为女性对自我的探索(self-discovery)是女性写作的主要主题[16]。在女性漫长的探寻自我的过程中,从“我”到“我们”是一个关键性的转化。阿达来德·莫里斯(Adalaide Morris)对女性主义小说中的代词“我”评价说:“这一主体位置更接近于白人中产阶级女性,那些迎合而非改变既有社会结构的女性。”[5]伍尔夫当年所说女性“自己的一间屋子”,已经难以容下当下女性阵营内部政治、经济、文化、种族的多项对立与融合。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女性主义文学对主体位置的追寻,从存在主义的“我”的存在,走向主体间碰撞、融合的“我们”的存在。女权主义者、电影导演崔明霞(Trinh T.Minh-ha)建议用一种“I/i”和“i”的主体取代我们惯常使用的第一人称主体称谓。其中“I/i”是一种复数的主体,“i”是带着个人化区别特征,比如种族、性别等特点的主体[17]。莫里斯则通过分析琼·蔡斯(Joan Chase)的小说《波斯女王统治时期》(During the Reign of the Queen of Persia)进入这一转变。这部小说描绘了20世纪50年代俄亥俄镇外一个自给自足的“女性王国”。莫里斯认为,小说中家族族长格瑞姆(Gram)是克里斯蒂娃所说的第一代女权主义者。她强大、冷酷、控制权力,是一个像男人一样的“我”。格瑞姆的孙女们是故事的讲述者,她们更接近克里斯蒂娃所说第二代女权主义者。她们互相之间有些许区别,但这些区别已经熔炼成一个“我们”的主体形象,也只以“我们”来发声。这些女性生活沉默、严肃,更像是一个神话般的共同体,像古老传说中的树妖和女巫,隐喻着“五月风暴”后拒绝给予的历史处境和质疑资本主义文化的那一批女性。有趣的是,莫里斯将最后一个位置留给了读者,“蔡斯为读者创造了第三个位置:既不是格瑞姆的独立的‘我',也不是她孙女们熔铸的‘我们',而是在阅读过程中创造的,自我意识分割的复数‘我们',是‘我'和‘我们'……读蔡斯的小说就是不断体验这种在区别和相似之间摇摆的感觉:进入这一人称代词,与‘我们'不同的‘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加入这一群体。读者因而体会到一种加入或拒绝文中‘我们'的双重时刻,这一时刻构成了(与小说)节奏性的连接或断接。从中身份的连接就此产生了”[18]。
无论崔明霞还是莫里斯的分析,都让人深思。对女性文学中“我们”叙事的关注,与其说是叙事学内部的主动扩张,毋宁说是女性主义文论关注主体问题时的必然选择。然而这种“意外相逢”或许更有说服力: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的转换,既是叙事学内部自身发展的结果,也是外部环境“挤压”和“碰撞”所致。当叙事学还在小心求证中逐渐打开封闭叙事结构时,历史、身份、政治、性别、民族等广大思想领域已迫不及待向“叙事”本身征用表征资源。崔明霞的理论中便有明显的结构主义思想,莫里斯的分析中更是隐约有“隐含读者”的影子。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女性文学研究者王荷莎(HerthaD. SweetWong)身上,她在《第一人称复数:美国土著女性自传中的主体和群体》一文中,分析欧洲男性/印第安男性、欧洲女性/印第安女性、印第安男性/印第安女性之间的关系时,建议用“光谱中的一个点”来取代某种固有的二元对立或结构矩阵关系[19]。女性主义文学“我们”叙事研究,就像一个节点,让我们得以窥见叙事学自身发展与“叙事转向”的时代洪流相遇时的景观。这一点,大概是叙事学家和女性主义文学研究者都始料未及的意外收获。
四
要描述叙事学从经典到后经典的转化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概因其转换不仅是主题和内容的转换,更有结构的开放、框架的跳转、观念的变革。在这一线性、封闭的研究走向多节点、跨学科、跨领域的过程中,“我们”叙事研究提供了一个管中窥豹的机会,让我们能寻到一条隐约可见的线索,窥见从语言学代词研究,到基于语言学的普遍叙事语法,到叙事学突破结构主义框架的语境研究,到“叙事转向”反过来对叙事学的借鉴和要求这一宏伟的转换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结构”与“主体”这一组看似对立的概念始终是人们关注的核心。宏观结构被拆解、抛弃,成为随处可见的微观工具。而面对“我们”背后纷繁复杂的主体性问题,研究者越来越倾向于引入更多跨学科的阐释框架进行分析。在“我们”叙事研究背后的这些变化,或许正昭示着后经典叙事学未来的发展方向。
注释:
①论元位置指句子中论元的位置,论元即跟谓词搭配的名词。
②题元角色主要是动词所表示的活动或事件中的相对恒定的参与者角色。
[1]莫妮卡·费卢德尼克.叙事理论的历史(下):从结构主义到现在[A].詹姆斯·费兰.彼得·拉比诺维茨当代叙事理论指南[M].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7.
[2]David Herman.Narratologies:New Perspectives on Narrative Analysis[M].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9.
[3]David Herman,Manfred Jahn,Marie-Laure Ryan.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M]. London:Routledge,2005.
[4]Julia Kursell.First person plural:Roman Jakobson’sgrammatical fictions[J].Studies in East European Thought,2010,(2):217—236.
[5]Adalaide Morris.First Persons Plural in Contempo⁃rary Feminist Fiction[J].Tulsa Studies in Women’s Literature,1992,(1):15.
[6]Emile Benveniste.Problems in general linguistics[M]FL:University of Miami Press,1971.
[7]Uri Margolin.Telling in the Plural:From Grammar to Ideology[J].Poetics Today,2000,(3):59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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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宋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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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05X(2015)11-0110-07
2015-08-10
黄灿,男,湖南常德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叙事学、小说诗学、中西方比较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