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诗学内在矛盾的哲学根源
2015-03-26刘克稳
刘克稳
(乐山师范学院政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船山继承了张载的气一元论的思想。其诗学的理论主张,也必须从他的“气论”出发。他既极力主张“诗言志”,同时又不断鼓吹“诗达情”,这两种看似对立冲突的理论,在船山诗学中似乎实现了某种融汇和贯通。那么事实是否如此呢?要弄清船山诗学内在矛盾的根源就必须从他的哲学理论基础出发。
一、“气”与“太极”
船山在《周易内传》中,很详细地阐释了自己关于“气”与“太极”之间的关系的看法:“‘太极’之名,始见于此,抑仅见于此,圣人之所难言也。‘太’者极其大而无尚之辞。‘极’,至也,语道至此而尽也;其实阴阳之浑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为阴阳,则但赞其极至而无以加,曰太极……阴阳之本体,絪缊相得,合同而化,充塞于两间,此所谓太极也,张子谓之‘太和’。”[1](p561)简而言之,“太极”就是阴阳和合的本然状态,也是天地万物产生的原因。因而,它与“气”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没有本末、主次之别,更不是独立于阴阳之上的某种实体。而且,在船山看来,“太极”永远是处于运动之中:“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2](p402)
二、“气”与“道”
何为“道”?他认为“道”正是对阴阳二气之变化(气化)过程的命名,“道即以天之化言”。[3](p1109)因此,“道”不是实体的。在气化过程中,阴阳二气密不可分,或清或浊、或动或静、或连续实在或中断无影,时而秩序井然、相辅相成,时而紊乱无序、变幻莫测,仿佛一直受到某种神妙而又神秘的、不可测的力量的调节和支配。船山就将这神妙而又神秘的、不可测的力量命名为“道”:“无有阴而无阳,无有阳而无阴,两相倚而不离也。随其隐见,一彼一此之互相往来,虽多寡之不齐,必交待以成也。若经营之,若抟捖之,不见其为,而巧无以踰,此则分剂之之密,主持之之定,合同之之和也。此太极之所以出生万物,成万理而起万事者也,资始资生之本体也,故谓之‘道’。”[1](p525)
其实,“太极”也是“道”隐而显之前的极致状态。只不过“道”由隐而显(见)之后,就表现为一阴一阳二气的变化罢了。而且“道”与“阴阳二气”之间是互为本体的关系:“道以阴阳为体,阴阳以道为体,交与为体,终无有虚悬孤致之道。”[1](p903)正是基于这种“交与为体”的关系,船山提出了“天下惟器”、“道在器中”的著名观点。
船山的“道在器中”的一元论思想,很好地解决了朱熹所谓的“理与气决是二物”、“道在物外”、“道在器先”的二元两分的哲学矛盾。正是从“道在器中”这个角度出发,船山详细地重新解释了《易传》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一古老的哲学命题。就船山来看,“形而下”是阴阳二气气化成形的具体事物,是可见、可用、可循的,是感官可以直接感觉把握的;而“形而上”乃是人的感官所无法直接感知的“天则”,是隐然不可见的,只有通过气化成形的具体事物才可见、可用。因此,“形而上者”离不开“形而下者”,“有形而下后有形而上”,[1](p1028)二者之间的关系就是“道”与“器”的关系。
因此,船山不仅将“天道”落实到阴阳二气上,而且也将“人道”归结为阴阳之气:“天人之蕴,一气而已。”[4](p1052)如此,“人道”与“天道”是相通的,正所谓“道不远人”,用船山自己的话说就是:“盖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气上说,若无气处则俱无也”。[4](p1109)实际上也就是说,“人道”和“天道”之间的根本联系就是阴阳之气,而且船山正是从阴阳之气中找到了联系“天道”和“人道”二者之间的纽带,即“气之理”。
三、“气”与“理”
那么,何为“理”?船山在《说文广义》说:“理,本训治玉也。通诸凡治者皆曰理,与乱对,故为理国、理财,而治刑之官曰大理。理之则有理矣,故转为“理义”字,事之当然而行之顺也。玉浑然在璞而未有理,治之而文理见。事不治则理不着,治而后见其必然而不易焉,故曰‘理在气中’。”[5](p352)
在船山看来“,理”有两种含义。一是动词性的“治理”,是整齐、顺利、显明、分辨之义,如理国、理财、理顺、理着等;二是名词性的“文理”,是事物现象背后的某种东西,如玉石的“文理”、刑官官名之“大理”、事情的“条理”、事物的“理义”、山川之“地理”等。而且作为动词性的“治理”与“乱”相对,作为名词性的“文理”与“象”相对。因此,基于这两种词性的“理”,我们就能很好地把握船山关于“气之理”的内涵。首先“,理”是阴阳气化之“条理”,也即阴阳之气化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阴阳和合、井然有序的本然状态。其次,“理”是阴阳气化之“理在气中”,“理”“、气”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互为本体。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理”只是对“道”(天道和人道)之阴阳和合、井然有序状态的命名,那么阴阳之气化的无序状态又如何规定呢?船山将阴阳气化的“无序状态”称之为“气失其理”。[6](p716)正是由于气化有有序与无序两种状态,因而“道”(天道和人道)表现出反复无常,具有不可预测性,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命数”、“气数”。面对这种不可知、不可测的“命数”“、气数”,古代哲人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态度,那就是“信命”“、信理”。正是在“信理”“、信命”的基础上,船山从“天道”的不可知、不可测的神秘力量中,认识到“天授命于人”:“命必有所受,有受于天者,有受于人者。知受于人者之莫非天也,可与观化也。”[3](p313)但是,船山也认识到即便是“天授命于人”,而人仍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因此,他主张人不能只是被动地“俟命”,应该积极地“造命”:“乃唯能造命者,而后可以俟命,能受命者,而后可以造命,推致其极,又岂徒君相为然哉!”[7](p934)他不仅认为“君相”、大人们可以“造命”,而且即便是普通的个体也可以“造命”。但是,他又主张无论“俟命”还是“造命”,其前提是要不断加强自身修养以诚(诚者,天之道),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正是在“天授命于人”而“人俟命、造命”观念的基础上,船山对《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作了自己的解释“:‘天命之谓性’,为人言而物在其中,则谓统人物而言之可也。又曰‘率性之谓道’,则专乎人而不兼乎物矣。物不可谓无性,而不可谓有道,道者人物之辨,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也。”[8](p112)
在船山看来,所谓“中庸”乃是天地万物在人们日常日用之中所呈现出来的“条理”、“文理”。天以“气之理”命人而人受之为性,命之于物而物受之为性,这就是所谓的“天命之谓性”。而人在受命于天后,不是被动的“俟命”,而是率性循理积极地认识天道、人道以及物道,因而可以主动“造命”,这也即“率性之谓道”。因此,这就存在人性和物性之别。也就是说,人在日常日用(用物、理物)过程中,既能够做到人之性与物之性的统一,而且还能率性循理发挥主观能动性,发现、认识、探索到与人性、物性贯穿始终的天道、人道和物道。但是,由于物只有物之性却没有“物之道”,所谓的“物之有道”乃是对人而言的,是人的“用物之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巨大差别呢?船山认为那是因为人有“心”之故,这个结论正是基于船山自己的性情论思想。也正是从(心)性情论出发,船山建筑起了关于“诗言志”与“诗达情”诗学理论的坚实理论根基。
四、诗道性情:
陈来认为:“追寻和确定‘善恶的根源’,是船山哲学探讨的根本性问题意识”。[9](p231)因而,我们不仅要弄清船山关于心、性、情、欲等概念各自的内涵,同时也要分辨它们之间的关系和边界。首先,“性”动而生“情”,“情”动而生“欲”。也即“后天之性”动才产生了“情”和“欲”。“人心括于情,而情未有非其性者,故曰人心统性。道心藏于性,性抑必有其情也,故曰道心统情。性不可闻,而情可验也。”[2](p262)可见,性、情、欲三者之间也存在主次、先后之别。其次,性、情、欲三者之间的密切关系。一方面,船山主张“性为体,情为用”:“性,道心也;情,人心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道心也;喜、怒、哀、乐,人心也。”[4](p964)因而,“性”隐而“情”显。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情上受性,下授欲。”[3](p327)“情”处于主导地位,“欲”是“情”的结果,“情之始有者,则甘食悦色;到后来蕃变流转,则有喜怒哀乐爱恶欲之种种者。”[4](p1066)而且“人心”“感物”之“感”,是交感、相感、感动、通感,这就突出了在情感产生的过程中“人与物的相互作用”。情感产生乃是人与物的互动之结果,这正是船山“情景交融”诗学核心观念的理论基础。正如郭齐勇所认为的那样:朱熹主张的“恻隐是情”、“四端皆情”,旨在强调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之间的互动关系。而船山则严格区分了四端、七情,四端是性,七情是情,从而批评了朱熹“以性为情、以情知性”的理论。因此,船山关于“情”的态度更保守,对“情”的警惕防范甚至超过了朱熹。[10]最后,“情”是不善产生的根源。船山将情、欲归入人的“气禀”之性,承认形色乃是天性使然,从而肯定了欲求的合理性。情有善有恶,而包涵在“情”之中的“欲”有私欲、公欲之分,饮食男女即是人欲,船山更侧重的是“公欲”的满足。公欲即是公理的体现,可随处见天理。因此,船山主张要正心、正情。
正是在这种性情论的主导下,船山关于“诗言志”与“诗达情”的诗学主张获得了坚实的哲学理论基础。一方面,船山认为,天以理之气命之人而人受之成性,而受性于天的人又反过来遵循、学习这“性之理”来用性、理物,而这种命“降”、性“受”的过程又是永不停息的,所以要“尽其性,安其命而不乱,以性顺命也”。[3](p429)因此,“诗达情”是符合人性之理的,具有不可否认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情”有善有恶,如果不以心统性情,不以性治情、节情,那情将会泛滥、物欲横行。因此,具体到诗歌抒情上,就要“发乎情、止乎理”,用船山的说法即“尽其性,行乎情而贞,以性正情也”。[3](p429)
[1][清]王夫之.周易内传·船山全书(第1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2][清]王夫之.尚书引义·船山全书(第2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3][清]王夫之.诗广传·船山全书(第 3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4][清]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船山全书(第6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5][清]王夫之.四书训义·船山全书(第8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6][清]王夫之.说文广义·船山全书(第9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7][清]王夫之.读通鉴论·船山全书(第10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8][清]王夫之.张子正蒙注·船山全书(第12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9]陈来.诠释与重建——王船山的哲学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0]郭齐勇.朱熹与王夫之的性情论之比较[J].《文史哲》,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