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君道思想论纲
2015-03-26曹兴江
曹兴江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和谐而有序的理想社会是人类生存及发展的必要条件,这一理想社会并非天生如此,乃是统治者与民众协同建设所造就的政治格局。在构筑理想社会的政治实践中,君主扮演顶层设计者的重要角色,从这一视角出发,荀子设定了理想的君主所应当具备的政治能力及道德能力(“君道”)。本文尝试从“善群”、“修身”、“官人”三个层面来呈现荀子君道思想的内在架构。
一、“君者,善群”:君道的核心规定
就理想的层面而言,君主首先应该是“善群”或“能群”之人。荀子说:“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1](p165)人类与其他存在者的本质性分野在于“人能群”,而君主应该是最善于将民众凝聚为和谐而有序的社会共同体的人,换言之,君主必须是最懂得“群道”之人。那么,“群道”究竟涵括哪些内容呢?荀子给予了进一步的解说:“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生养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显设人者也,善藩饰人者也。善生养人者人亲之,善班治人者人安之,善显设人者人乐之,善藩饰人者人荣之。四统者俱而天下归之,夫是之谓能群。不能生养人者人不亲也,不能班治人者人不安也,不能显设人者人不乐也,不能藩饰人者人不荣也。四统者亡而天下去之,夫是之谓匹夫。故曰: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1](p237)君主应该拥有将民众凝聚整合为社会共同体的政治能力,此一政治能力涵盖“善生养人”、“善班治人”、“善显设人”、“善藩饰人”四个方面,它们构成“群道”的理论内涵。在荀子看来,惟有同时具备这四个方面的政治能力而天下民众自愿地归附,才称得上“能群”或“善群”的君主。
荀子将理想的君主设定为“善群”或“能群”之人,其中蕴涵两种可能的发展进路:其一,以“善群”或“能群”界说理想的君主,似乎意味着我们可以把能否将民众凝聚为和谐而有序的社会共同体,视为检讨君主角色政治合法性的终极依据,这正是荀子替汤、武革命作辩护的重要原因:“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弒君,由此效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1](p324)汤、武并非主动夺取天下而是民众自愿归附他们,桀、纣也并非主动抛弃天下而是民众自愿离弃他们。换言之,如果君主成为桀、纣那样的“民之怨贼”,这意味着其政治统治遭遇到严峻的“合法化危机”,民众便有权利推翻他们,像汤、武那样的德才兼备者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取代他们:“夺然后义,杀然后仁,上下易位然后贞,功参天地,泽被生民,夫是之谓权险之平,汤、武是也。”[1](p257)其二,以“善群”或“能群”界说理想的君主,同时蕴涵“尊君”的政治倾向。荀子说:“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无君子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上无君师,下无父子,夫是之谓至乱。”[1](p163)“君子”应该理解为理想的“君主”。理想的君主是“礼义”的制订者,社会正理平治的真正实现以“礼义”为必要条件,因此,理想的君主就是社会正理平治的本源。正因为如此,理想的君主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善群”或“能群”之人。既然君主的政治地位如此重要,我们就应该以极其尊敬的态度对待他:“君者,国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自古及今,未有二隆争重而能长久者。”[1](p263)“君者,国之隆也”,无疑折射出“尊君”的政治倾向。
二、“闻修身,未尝闻为国”:君道的德性内蕴
在儒家看来,道德是政治的基础,他们提倡以德治国的治道模式,而“德治的基本用心,是要从每一人的内在之德去融合彼此间之关系,而不要用权力,甚至不要用人为的法规把人压缚在一起,或者是维系在一起”,[2](p232)荀子接续了孔、孟所奠定的“为政以德”的德治理念:“君贤者其国治,君不能者其国乱。”[1](p270)
在君民关系中,君主占据主导性的地位,其言行成为民众效仿的对象,因此君主的道德修养无疑具有极其重要的政治意义。荀子说:“君者,仪也,仪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决。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1](p234)这即是说,君民之间构成一种上行下效的道德关系,前者的价值取向、行为方式直接影响到后者的价值取向、行为方式,这与孔子所说的“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3](p129)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荀子看来,为政者(尤其君主)能否切实践履道德修养对于国家的安危存亡而言至关重要,“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便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
除了君民关系以外,君主对臣下同样具有重要的示范表率作用。荀子说:“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诞诈之人乘是而后欺。探筹、投钩者,所以为公也;上好曲私,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偏。衡石、称县者,所以为平也;上好覆倾,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险。斗、斛、敦、概者,所以为啧也;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于民……故上好礼义,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则下亦将綦辞让、致忠信,而谨于臣子矣。”[1](p230)臣下采取何种类型的行为方式从根本上取决于君主的私人喜好或价值取向,而君主的私人喜好或价值取向必须呈现于客观的现实世界。荀子说:“主者,民之唱也;上者,下之仪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默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有也。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1](p321)“主道利周”主张君主之道以隐匿其情,不使臣下了解为利,这显然是法家君术的典型特征。《管子·九守》说:“人主不可不周。人主不周,则群臣下乱。”[4](p1044)韩非子说:“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君臣者也。”[5](p923)“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揭示出儒家君德与法家君术的根本分野,即是说,儒家认为君主是臣、民的道德榜样与学习对象,如果不把内在德性显露在外在言行上,臣、民将不知所措;法家主张君主应该将自己的欲望、意见、情感深深地埋藏在心中而不表露于外,否则臣下将投其所好,阿谀奉承,君主也可能被臣下所控制。儒、法两家的思想内容之所以存在如此重大的差异,与他们所抱持的政治目的密切关联,儒家从教化臣、民的角度出发,认为君主应该“宣明”、“端诚”、“公正”;法家立足于君主权势的维护与巩固,主张君主必须“周密”、“幽险”、“偏曲”。
显然,无论在君臣关系中抑或在君民关系中,身居高位的君主皆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他既是臣、民的政治领袖,也是臣、民的道德榜样,所以从道德教化层面来看,君主的确可以成为臣、民的贤师,正因为如此,荀子往往“君师”合称:“诸侯有能德明威积,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1](p323)“君师者,治之本也。”[1](p349)“‘君师’并不意味着普通意义上的‘师’与‘君’有同等的地位,而是表明了‘君’所应有的教育功能”,[6](p216)这无疑突出了君主修身对于国家治理的重要意义。
三、“人主者,以官人为能”:君道的“知人”意涵
尽管理想的君主应该是“善群”或“能群”之人,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凡事都应该亲历亲为,必须将治理国家的根本纲领掌握在手:“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1](p179)在荀子看来,“治法”只是君主治理国家的必要条件,惟有依靠德才兼备的政治主体,不能自行的“治法”才能够得到有效的运作,因此,在“治法”具备的前提下,选用德才兼备的治国人才,便成为君主最为重要的政治职分:“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1](p213)“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明主急得其人,而闇主急得其势。”[1](p230)虽然“法”和“君子”都是不可或缺的治国条件,但是相对于法而言,君子的地位无疑更为重要:“有治人,无治法。”[1](p230)这一命题并非否定“治法”的必要性,而是在肯定“治法”的前提下突出了“治人”的重要性,这是荀子意识到法家重势尚法不重人之弊所给予的论断。
在德才兼备的治国人才中,荀子特别突出了“相”的政治角色:“相者,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以饰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劳,论其庆赏,岁终奉其成功以效于君。当则可,不当则废,故君人劳于索之,而休于使之。”[1](p224)“相”在政治系统中之所以占据首要位置,一方面因为他掌管选用百官之长的职责,拥有考核各层级官吏的政治权力,以便为君主任免官员提供客观依据,另一方面还因为他直接关系到君主的安危、荣辱:“彼持国者必不可以独也,然则强固荣辱在于取相矣。身能相能,如是者王;身不能,知恐惧而求能者,如是者强;身不能,不知恐惧而求能者,安唯便僻左右亲比己者之用,如是者危削,綦之而亡。”[1](p209)
任用人才以选拔人才为前提,而选拔人才又以人才标准的确立为前提。荀子曾指出,“德”与“能”是判分人才的两种基本标准:“若夫谲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使贤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万物得其宜,事变得其应,慎、墨不得进其谈,惠施、邓析不敢窜其察,言必当理,事必当务,是然后君子之所长也。”[1](p123-124)
在治国人才的选用过程中,除了必须严格遵守“德”与“位”、“能”与“官”相称、相当原则之外,君主的实际态度也至关重要。首先,君主应该不顾及亲疏、贵贱,力求做到公正无私。荀子说:“人主不公,人臣不忠也。人主则外贤而偏举,人臣则争职而妒贤,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人主胡不广焉无恤亲疏,无偏贵贱,唯诚能之求?若是,则人臣轻职业让贤而安随其后,如是,则舜、禹还至,王业还起。功壹天下,名配舜、禹,物由有可乐如是其美焉者乎!”[1](p217-218)其次,君主选拔到德才兼备的治国人以后就应该真诚地任用他们,切勿言行相悖,以至于损伤他们的积极性。荀子说:“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贤,而在乎不诚必用贤。夫言用贤者口也,却贤者行也,口行相反而欲贤者之至,不肖者之退也,不亦难乎!夫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者,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1](p261-262)君主往往嘴上说任用贤人,实际上却不真诚地任用贤人,因此,惟有将求贤若渴的真诚想法公布于天下,保持言行的前后一贯性,君主才能实现“德厚者进而佞说者止,贪利者退而廉节者起”[1](p239)的预期目的。
综上所述,在荀子看来,作为一个理想的君主,至少应该拥有三个方面的道德及政治本领,即“善群”;“修身”;“知人”。这三者共同构成了荀子君道思想的理论内涵。
[1][清]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2]李维武.中国人文精神之阐扬——徐复观新儒学论著辑要[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黎翔凤.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6]陈文洁.荀子的辩说[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