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句图对“诗意画”发展之作用
2015-03-23于广杰
于广杰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071)
“诗意画”是诗画交融的艺术形式,兴起于北宋中后期,是苏轼文人集团倡导的“士人画”思潮直接影响下的产物。文人士大夫以“诗中有画”观诗,摄取诗歌超脱物表的意趣和“咏物无隐情”的风物情态入画,以超越工于形似,略于神气的画史习气。以“画中有诗”读画,通过诗歌题咏,用诗意的生命精神点染卧游山水的林泉高致,将画中的艺术境界、个体的山水经验与胸臆合而为一。诗画会通的艺术观照方式,使宋代文人别具心眼;“江山如画”、“风物即诗”、“诗为无形画,画为无声诗”所展现的视听圆融境界,被熔铸为饱含诗情的笔墨,应物象形,造响于缣素之上。在此基础上,审美格调和娱情意义上的“诗画一律”观念随之形成,“诗意画”也陡然兴盛起来,成为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竞相追逐的绘画新风貌。“诗意画”有多种创作形式,概括而言,有魏晋画家图解诗赋式;徽宗画院画工依诗作画,以见诗意式;郭熙等人以诗歌启发画思的画意式;文人画家以诗意精神作画的无所依傍式。后一种也是“士人画”至高的艺术境界之一。诗是“诗意画”的灵魂,“诗画一律”的审美观念和“诗中有画”的诗歌审美方式,是构成诗画转化的基本条件。北宋“句图”多为诗歌景句,是“诗中有画”的典范,“诗意画”创作的前三种形式,即多以诗歌景句为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句图”是沟通诗画的媒介,对“诗意画”的发展有重要的推动作用。本文即以“句图”对“诗意画”创作的影响为中心,寻绎“诗意画”受容诗歌,织就“诗画一体”之审美意境的发生过程和内在机制。
一、北宋诗歌咏物的演变与“句图”的景句典范意义
“句图”本是唐代兴起的一种摘选佳句的诗歌选本形式,源于张为《诗人主客图》。因张为比照佛教高僧谱系排列所摘选诗人的位次,“图”被释为谱系,成为后来“诗派”理论的源头。北宋“句图”多为摘取一位诗人五、七言律诗中的一句或一联,汇为一集。这种佳句集锦,虽名为“句图”,实已无“图谱”之意。其摘选的标准以描摹风景的诗句为主,更重景句。刘攽《中山诗话》:“人多取佳句为句图,特小巧美丽可喜,皆指咏风景,影似百物者尔。”[1](P442)刘克庄《赵明翁诗稿》提及宋初诗人林逋句图说:“昔孤山居士有摘句图,盖自择其生平警句行于世。”[2]观其所举各例,均是林逋吟咏风物的景句。摘选“句图”被宋人视为风雅之事,被摘选者亦感到无限荣光。宋太宗曾摘选文臣的句图写于御屏,一时传为士林佳话。宋庠《缇巾集记》说:“刘公(仪)取当世文士古律诗作句图,置斋中,人不过一两联,惟余兄弟所作独占三十余联。”[3]“句图”以一定标准摘选佳句,本身也含有诗歌批评的意味,宋真宗认识到这一点,就以帝王之尊亲选句图,以转易当时盛行的“西昆体”诗风。《玉壶清话》载:“真宗深究诗雅,时方竞务西昆体,磔裂雕篆,亲以御笔选其平淡者,……杨亿止选断句‘关榆渐落边鸿过,谁劝刘郎酒十分。’”[4]以杨亿为代表的“西昆体”诗人由此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北宋摘选句图之风很盛,除《林逋句图》之外,见于各家著录的句图尚有数十种,而其他淹没无闻,及以摘句形式存于诗话和笔记中的句图更是不可胜记。
北宋“句图”反映了摘选者的诗美标准和诗学思想,也与此时的诗坛风气相表里。文人摘选“句图”,往往为了标榜某种诗风,以推进诗体的革新。宋初诗歌承晚唐、五代余习,苦吟之风甚盛。诗人将生命精神与寒山远水,末世乱政融合一体,用诗笔力追山居田园生活的清苦之味和自然风物的妍媸变态。但诗人栖身寒俭之地,以悲愁郁堙之情,小巧之笔咏物,多意境偏狭,餖钉灭裂。从一联一句来看,或许思致精微,从全篇看来则缺少浑融一气的雄深之思。馆阁诗人则囿于生活视野和政治限制,情思贫瘠,咏物不外乎宫廷苑囿,虽精工富丽却难掩纤态妍骨。宋初“白体”、“西昆体”诗人咏物多有此病。因此,诗体革新的呼声在宋初此起彼伏。梅尧臣、欧阳修登上诗坛以后,终为宋诗的发展开出了新路。欧阳修认为“本人情,状物态”是诗歌的职责和功能,应该通过摹写风物,展现天地自然的真性,以此领悟个体生命的性灵和情趣。他赞同梅尧臣“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5]的诗美理想,将诗景妙丽,含蓄蕴藉而饶言外之趣视为诗家咏物的目标。此时宋人对自然物象的认识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物质层次,而将其看成是一个与主体生命交流的现象世界;而主宰这个现象世界的“理”、“道”是与生命精神相交融的。单纯物质形态的描摹已经无法满足这些深得天地性命的文人学士,他们的诗歌咏物强调物外之趣,追求风物背后所隐含的真性之美。用诗笔追摄意趣于象外,又使物态妍媸穷形尽相,是北宋中后期诗人所追求的诗艺境界。胡宿说:“状物无遁形,舒情有至乐。”[6]邵雍说:“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7]即是这一意思的深刻表达。除开咏物技巧的提升之外,他们对物态神情的把握也较前人更细致入微。从单一的物象摹写进一步扩展,“精思入参寥”,用诗笔收摄一段自然风物,传达一种生命与自然交融的意境;将诗歌艺术推升到“造化自然之声”的本体层次。
宋诗咏物的演变亦体现在“句图”之中。蔡居厚说:“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诚为警绝。”[8]林逋为宋初人,诗歌多写西湖的景物,好事者将其佳句刻于西湖风景之旁。其诗境与西湖风景相映成趣,真有诗、景辉映之妙。而其《梅花诗》“疏影暗香”之句则成为咏梅之祖,倍受推崇。对林逋诗句的写物之工,宋人多有论争。王诜认为“和靖‘疏影暗香’之句,杏与桃李皆可用也。”苏轼则说:“可则可,但恐杏花桃李不敢承当耳。”[9]梅、桃、李花开均有扶疏之态,或许“疏影暗香”之句可以用来形容桃李,但就神韵来讲,桃夭李怒,恐怕与梅花清雅风神相去较远。苏轼认为诗人写物之工、传物之神理为上;理真形切,辞意自然不可移易。欧阳修、梅尧臣在贯彻其诗歌“咏物无隐情”的标准时,未免残存一些宋初咏物的审美趣味。刘攽毫不客气的指出:“梅圣俞爱严维诗曰‘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工部诗云:‘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此可无瑕类。……若此等句,其含蓄深远,殆不可 模 效。”[1](P442)小 巧 纤 丽 与 含 蕴 深 远 是 不 同的审美风格,此处刘攽推崇杜诗,表达的是他对当时“句图”注重形似,思致小巧而无余韵的不满。林逋代表的宋初诗歌的写物之工,是雕花镂叶似的片断之美,欧阳修、梅尧臣、苏轼所欣赏的是自然、人情融通无碍的造化之声。片断之美工写形似,有风神难得天全;摹写造化,虽求形似却更重天机意趣,因此林逋诗歌以句图而传,以其有佳句少有佳篇。欧、梅、苏诗不以句图传,以其篇完意胜,难以句摘。总之,北宋的“句图”展现了宋诗的咏物之工,在不断演变中形成了重神理全形似的择选标准,是诗歌景句的典范。作为北宋诗学影响下确立的诗歌咏物标准,在诗歌鉴赏和创作方面均有典范意义,甚至为有摘句之雅的画家所激赏,成为他们绘画的题材内容。
二、文人绘画审美与“句图即画”观念的形成
北宋文人依仁游艺,对诗、词、书、画艺术均有染指。绘画审美经验的丰富,催动了宋人题画诗词的创作热情,也为他们打开了另一个观照自然和诗歌的视角。他们“以画观景”拓展出一个画意连绵的时空境界;“以画观诗”将文人饱含情思和意趣的诗境,具象为如在眼前的画面,渐渐形成“诗中有画”的审美观念。在这一过程中,“句图”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句图即画”观念的形成深化了“诗中有画”的体认,推动了“诗意画”的兴起。
北宋文人喜欢鉴赏绘画,梅尧臣的题画诗多描写与石昌言等好友聚会赏画的情景,他本人也精于此道,士大夫之家常请其品题,以增声价。欧阳修于绘画鉴赏没有梅尧臣精到,但也足称卓识。其他如司马光、文同、苏轼、李公麟、米芾、王诜等人又兼而能画。绘画在文人阶层的普及,丰富了他们的审美经验。他们以诗人的敏感和画家的意趣观画读诗的时候,不期而然的注意到了诗画艺术的共通性。林逋精于诗画,是宋初较早注意诗画关系的人,他不仅经常以画境喻诗境,还以诗笔与画笔同时表现眼前之景和胸中之趣。林逋较深刻的认识到诗歌与绘画在审美特质、艺术手法方面展现出的相通之处。欧阳修说:“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此为欧阳修题杨之美藏展子虔《盘车图》诗,前此梅尧臣已有题诗。梅诗沿袭了其题画诗一贯的风格,极力摹写画面形象,以诗歌的时间动态性将静态画面活化起来。欧阳修认为若从“得意忘形”的艺术标准看,梅尧臣通过对车行涧谷的险绝和行人的劳顿描写,更能见出艰辛的旅况滋味;绘画以形见意,总隔着一层,所以说“不若见诗如见画”。欧阳修以“意”论画,若绘画以意为主,传达出物外之趣,则不仅是画中的高品,也与诗歌的意趣相通了。就这一题画诗的语境来说,欧阳修认为诗画在“尚意”层面具有一律性;这种一律性是绘画“画意不画形”和诗歌“咏物无隐情”基础上的。即画要有形外之趣,诗要有摹写之工。形外之趣是绘画向“诗性”靠拢以提升其品的艺术自觉,摹写之工是诗歌摇曳情态,宛转达意的艺术之美。欧阳修的这个观念,后来被诗画家奉为圭臬,深刻影响了宋画“尚意”的审美风貌。苏轼是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承袭了他的诗画观。他在王维诗画鉴赏中提出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思想,并从“天工与清新”的审美风格角度,论证了诗画的一律性。“天工与清新”表明苏轼追求的是笔参造化,如天地化生万物一样的艺术效果。苏轼在观画过程中以诗喻画,“诗中有画”强调的是绘画对诗歌的影响;“画中有诗”,以画为本体,诗歌为喻体,强调绘画创作以诗意点染,这就是诗歌对绘画的影响了。自苏轼以后,诗画互位言说,成为文艺批评界的一种时尚。米芾与人雅集,别人赋诗见意,他却泼墨作画,以当和诗。南宋以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为无形画,画为无声诗”几成文艺家习用的套语。
北宋文人士大夫以诗歌为文章余事,又以绘画为诗歌的余事。诗画均是文人士大夫遣兴寄意的媒介。当他们以“诗中有画”的审美观念观诗时,诗即成为他们眼中的“无形画”。“句图”即以诗歌景句的典范,沟通着诗歌与绘画,且推动了“以诗为画”之“诗意画”的兴起。陈善《扪虱新话》说:“东坡《咏梅》有‘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此便是坡作《夹竹梅花图》,但未下笔耳。每咏其句,便如行孤山篱落间,风光物彩来照,映人应接不暇也。……戏录于此,将与好事者以为画本。”[10]句图作为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对象,被欣赏者视为一幅图画;这是具体的诗歌审美,也是宋代文人以画观诗时特有的审美意趣。
宋人以“诗中有画”观“句图”还与魏晋以来“以诗句作图”的绘画传统有关。魏晋时期卫协、顾恺之、陆探微、晋明帝等人即开始以前人或时人的诗赋为绘画题材,创作了一批古雅精致的诗赋图绘作品。唐宋亦延续了这一传统。黄庭坚引《杨大年谈苑》云:“李昉以司空致仕,畜五禽,皆以客为名。各为诗一章,为图传于好事者。句图盖此也。”[11]这里的“句图”是好事者依李昉咏五禽的诗歌而画的,据此可知宋代前期,“句图”与绘画就有着密切的关系。句图本是诗画交融的媒介,是诗画一体的,在“图”为绘画,在“句”为诗歌。从以“诗句作图”到以“句图即画”的转变,应是因“句图”多为景句,具有较强的形象特征;文人又以“诗中有画”观诗,从而形成了句图与绘画的互位言说。其后刘攽即将“句图”与“诗句作图”等观。江少虞引刘攽诗话《诗句作图》:“古今人掇取好诗句作图,此特小巧美丽可喜,一曲之智则能之。故句图多指咏风景,形似百物,将以观雄材远思,不可得也。然雄才远思之人,亦自多好句可入句图。”[12]观其文意,当是刘攽在欣赏一幅以诗句所作之图时所发议论。然而刘攽对这种雕虫小技并不以为然,他由此纤巧的图画联想到所依据的诗句,其风格相类,颇与自己诗学主张不相类。故曰:“句图多指咏风景,形似百物,将以观雄材远思,不可得也。”此段共出现两个“句图”,第一个“句图”,当指“诗歌景句”,第二个“句图”则是指“诗句作图”之图画了。明清以来,多以“句图”称谓“以诗句作图”的“诗意画”。明汪砢玉《珊瑚网》、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均将依据王维诗句所作“诗意画”称为“句图”。句图成为“诗意画”的代名词,是北宋文人、画家以“诗中有画”观句图,在诗画互位言说的文艺批评模式中渐渐演变而来的。宋诗摆落晚唐五代苦吟雕镂的习气,进入到“本人情、状风物”的广阔诗域,推动了诗歌咏物的成熟。“句图”作为一种诗歌选本形式,景句典范,体现着宋诗咏物超越形似,摹写造化自然之声的诗美理想。“诗中有画”的审美观照,以“诗句作图”的传统绘画形式,在审美和艺术实践的层面,共同拉近了“句图”与绘画的关系。“句图即画”的观念渐渐形成,从而打开了从“句图”到绘画的诗画转化之路。
三、以“句图”为画——“句图”向“诗意画”转化的机制和模式
北宋中后期的“士人画”思潮促生了“诗意画”。这是北宋以来,绘画受文学牢笼,渐趋文学化的一种呈现形式。“如骚人赋诗”,是“诗意画”的创作方式。清新潇洒是“诗意画”的审美风格。“诗意画”的创作形式有魏晋画家图解诗赋式;徽宗画院画工依诗作画,以见诗意式;郭熙等人以诗歌启发画思的画意式;文人画家以诗意精神作画的无所依傍式。前三种方式都与具体的诗歌有关,是以“句图为画”的具体模式。正是通过“句图”,诗歌的境界、意趣才更易转化成“诗意画”的画境和笔墨,在画面中展现出超越画史习气的诗意境界。
宋徽宗每虑画工文化水平低下,作画重形似拟袭,少有佳思,因而用“句图”命题,启发其意。天资高者,多能借此想落物表;天资庸俗者,亦能多少存些雅意。据邓椿《画继》所描述的以“句图”为画的情形看,一般画工在画句图时,多局限于诗歌摹写的物象,不能从诗意着眼,所以他们的“诗意画”仅可称为句图的图解。邓椿盛赞的第一人,从诗眼入手构思画意。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描写的是江湖荒远之意,画家以舟人横笛卧于船尾表现江湖陂岸的野逸;以舟人之卧与横笛表现“孤舟尽日横”,泊舟、闲人、横笛浑然一体,尽得人事闲旷之趣。画家点染出诗景中未出现的横笛、闲人,以象征的手法展现诗意,确实思致巧妙,抓住了诗图转化的重心。以句图为画重在体会诗意,抓住句图中表现诗意的重要景物、情态,并以此为中心构思落想,将句图景物与情态合诗意逻辑的时空动态性还原出来,并以象征性的手法,由虚而实,由实而虚,创作出一幅诗意盎然的“诗意画”。又据郭思《林泉高致》“画意”条,《宣和画谱》“宗室仲佺”条所记述的内容,我们可以窥见画家以句图为画的基本模式。他们以句图为画,往往仅是借以启发画思,并不是要图绘句图,故而他们的“诗意画”也许根本不符合“句图”原型而别具意境,或者构思发意与某句偶然符合若契。这种“诗意画”创作,后来均被称为“图意式”。还有一些文人画家,他们博学多识,具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而以诗词书画为余事。当其掇拾自然风物入于缣素的时候,思致、布置、笔墨往往如诗人赋诗,渗透着诗人的清兴雅趣,其画亦清新自然,别开生面。这种“诗意画”已经摒弃了具体的“句图”,注重的是主体胸中意趣的挥洒。赵千里总结说:“写人物动植,画家类能具其相貌。但吾辈胸次自应有一种风规,俾神气翛然,韵味清远,不为物态所拘,便有佳处。况吾所存,无媚于世,而能合于众情者,要在悟此。”[13]《画继》论苏轼:“据德依仁之余,游心兹艺。所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14](P11)论李公麟:“以其余力留意画笔,心通意彻,直造玄妙,盖其大才逸群,举皆过人也。……乃知高人达士,纵施横设,无施而不可者。”[14](P12)北宋文人多在本体层次思考文艺问题。自然造化的生命精神是一切艺术的源泉和内容,他们认为诗歌就是要以自然风物和主体情感的摇曳蕴藉之姿,表现这种生命精神;绘画也要以造型之美通于自然天机。因此,画工以应物象形,传移摹写为能事的绘画自然难以满足文人的审美需要。带有浓重教化思想的传统绘画,也难以适应宋代文人以自然和性灵为核心价值的艺术追求。因此,审美的、非功利的诗意绘画取代了劝惩教化的政教绘画,走向了审美自觉。“诗意画”创作的不同形式,体现了主体以诗性思维进行创作的不同层次。依“句图”作画是被植入的诗性思维起主导作用。以诗性精神作画,是主体把握诗意境界的自觉艺术行为。这种诗性精神依据的不是诗人的“句图”,而是超越了诗画艺术形式的造化自然,是一切艺术的本体境界。此时的“诗”、“画”即是具体的自然景物,也超越了自然景物和诗画艺术体制。此诗此画,即诗即画。南宋人萧立之《赠周材叔能画号苍崖》:“君言诗本一律,等以造化供娱嬉。闭门盘礡天耆定,往往清气流诗脾。急将画意入诗律,兔起鹘落无由追。有声无声强分别,妙处正不差毫厘。”[15]若以此意证于苏轼、黄庭坚、李公麟、米芾,诸人自当引为知己。
综上所述,“句图”本是北宋一种诗歌景句的选本形式。因文人绘画审美与宋诗吟咏风物的艺术追求深度介合,在诗画互位言说的语境下,被视为“诗中有画”的典范。“诗中有画”的审美观照,以诗句为画的艺术实践,在拉近“句图”与绘画关系的基础上,形成了“句图即画”的观念。从而开启了宋人“诗意画”以“句图为画”的创作历程。虽然“以句图为画”不是北宋“诗意画”的最高境界。但借助“句图”的美景佳思,或图解诗镜,或直写诗意,或另外创意,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增强绘画的诗意内涵,提升画品。这种“诗意画”受苏轼文人集团“诗画一律”审美观念的启发,兴盛于两宋画院,而泛滥于明清画坛。与苏轼、李公麟、米芾等人以诗歌余事为画,自出机杼的“诗意画”相比,这种“诗意画”已属末流了。而“句图”作为诗歌与绘画交融的媒介,在推动北宋“诗画一律”审美观念的形成,以及诗画会通化成方面却具有重要的意义,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1](宋)刘攽.宋诗话诗话全编·刘攽诗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
[2](宋)刘克庄.后村先大全集(四部丛刊本:第100卷)[M].上海:上海书店,1989.357.
[3](宋)宋庠.元宪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6卷)[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513.
[4](宋)释文莹.玉壶清话[M].郑世刚,杨立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9.
[5](宋)欧阳修.宋诗话全编·欧阳修诗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214.
[6](宋)胡宿.文恭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卷)[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26.
[7](宋)邵雍.击壤集(四部丛刊本:第18卷)[M].上海:上海书店,1989.212.
[8](宋)蔡居厚.宋诗话全编·蔡宽夫诗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626.
[9](宋)蔡正孙.诗林广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后集第8卷)[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317.
[10](宋)陈善.宋诗话全编·陈善诗话[M].南京:凤凰出版社,1998.5558.
[11](宋)黄庭坚.山谷外集诗注(四部丛刊景元刊本外集:第5卷)[M].上海:上海书店,1989.225.
[12](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9卷)[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571.
[13](宋)曹勋.松隐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0卷)[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423.
[14](宋)邓椿.画史从书·画继[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
[15](宋)萧立之.萧立之诗·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39145.
[16]曹胜高.“文字为意”与唐宋诗文的理论反思[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2(4):5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