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性主义叙事学看《海神家族》中作者权威的建构
2015-03-23胡冬智
胡冬智
(三亚学院人文学院,海南三亚 572022)
从女性主义叙事学看《海神家族》中作者权威的建构
胡冬智
(三亚学院人文学院,海南三亚572022)
[摘要]陈玉慧作为近年来颇具影响力的华文女作家,作品一直以探索性、实验性而著称。2004年其长篇小说《海神家族》问世,以三代女性为聚焦对象,在追忆家族私史的同时,讲述了一个父亲缺席的台湾寓言。在这部具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中,作者娴熟地采用女性叙事视角、作者型与个人型相结合的叙述声音以及“反常的”省叙等多种技巧,在表现作者对社会问题深入思考的同时,最大程度实现了自身的话语权威。
[关键词]女性主义叙事学;陈玉慧;海神家族;作者权威
[DOI]10. 3969 / j. issn. 1672-2345. 2015. 11. 005
台湾女作家陈玉慧的长篇小说《海神家族》以三代女性为聚焦对象,在追忆家族私史的同时,讲述了一个父亲缺席的台湾寓言。作为近年来自传性家族小说的代表,作者运用多种叙事手段,在重构历史的同时,最大程度实现了自身的话语权威。本文将从女性主义叙事学角度,探讨作者权威的构建过程。
一、女性主义叙事学与作者权威
“女性主义叙事学”(Feminist Narratology)作为后经典叙事学的重要派别之一,自1986年美国学者苏珊·兰瑟(Susan S. Lanser)在其《建构女性主义叙事学》(Toward a Feminist Narratology)一文中提出,至今已有近30年的发展历程。作为一个发展势头强劲的跨学科流派,“女性主义叙事学”将女性主义文评与经典结构主义叙事学相结合,既克服了女性主义批评过于片面性和印象性的缺陷,又弥补了经典叙事学只重文本分析而忽视社会历史语境的不足。
“女性主义叙事学”聚焦叙事结构和叙述技巧的性别政治,探讨文本背后的话语权威。在苏珊·兰瑟看来,“写小说并寻求出版的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对话语权威的追求:这是一种为了获得听众、赢得尊重和赞同,建立影响的乞求”〔1〕6。“每一位发表小说的作家都想使自己的作品对读者具有权威性,都想在一定范围内对那些被作品所争取过来的读者群体产生权威”〔1〕6。然而“‘作者功能’这一西方文学作者权威的基石是由所谓优等阶级的男性白种人的话语所构建的”〔1〕5。在这种情况下,女性作家要想获得同等或者相似的话语权威就必须借助于一定的写作策略和技巧。《海神家族》即是如此。
二、女性叙事视角的选择
《海神家族》的创作源于作者与德籍丈夫之间的谈话,因为要不断解释自己复杂的家族历史,遂在丈夫的鼓励之下产生创作的冲动。可以说,小说是基于作者对家族真实的情感,“在这个基础上做题材的增添或删减”〔2〕327,是“一个混合式的自传体”〔2〕327。而作者的这种女性身份无疑会对写作产生影响,最为明显之处就在于女性叙事视角的选择,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对家族历史进行言说。
在整个故事的讲述中,“我”(第十八章除外)的作用至关重要。正是因为“我”从海外归来,带着最终成为“我”的丈夫的“你”回到台湾,“我”的家族的故事才得以拉开密闭的大幕,家族成员才能粉墨登场。由此可见,“我”的女性身份毋庸置疑。相似的经历,使得“我”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作者的代言人。当“我”为“你”打开一扇扇房门讲述背后故事的时候,“我”也开始以一种女性的眼光重新打量审视着这个家族。这是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男性永远缺席,女性彼此折磨、互相伤害,既无母女亲情的光辉,亦无相互间的包容,在一个无爱的空间中彼此怨恨地活着。这无疑是对传统文化心理中家族观念的挑战,没有温情脉脉的描写,只有在血缘关系掩盖下孤独的个体。女性作家正是基于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才有了对家族叙事的这一开创性发现。在这个家族中,女性成为主要力量,父权的主导地位土崩瓦解,作者借助于对母性谱系的书写,将女性从被放逐的历史当中凸显出来。除此之外,在对精神信仰的选择中,海神妈祖也成为最重要的一个神祇,无论是家国大事还是私人琐事总有海神相伴。将妈祖这一女神作为家族的图腾,也“暗示了作者对传统男权思维和身份认同的颠覆”〔3〕。
为了让叙述内容真实可信,作者没有直接聚焦于宏大的政治历史事件,而是选择了恋爱、婚姻、家庭等日常生活进行言说,这不是对男性话语权威的妥协,而是女性作家为获得相应的话语权力所采用的一种间接书写策略。当然作者的初衷绝不仅仅是进行狭小的家族言说,她还有着国族重构的企图。于是,在小说中读者可以看到两条线索,家族私史是明线,家国大事则是暗线,明暗交织显现历史的曲折。这既是女性作家力图夺回历史撰写权与阐释权的一种努力,也是女性对自我的重新定位。
除了作品题材,在结构上小说同样带有明显的女性立场。从表面上看,小说逻辑混乱、毫无顺序可言,每一章的标题之间没有直接联系,长短句交错充满随意性。现在的故事中穿插着过去的故事,外婆、外公、叔公、母亲、阿姨、父亲、“我”的故事也都乱麻般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而这种结构设置又和不堪的家族往事相结合,带有强烈的焦虑感。从目录中读者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男性世界历史体系的混乱,而这种混乱恰恰给了女性重建秩序的机会。于是,翻过目录,进入具体的每一章,可以看见女性作家特意在标题之前加上了时间、地点。如果以2001年作为标识,就会发现这里隐含着一条脉络清晰的返乡寻根之旅,“我”带着“你”穿梭于台北、台中,先后拜访了静子母亲、心如阿姨以及父亲二马,在交谈中将家族的历史一一介绍。这样的提示使得故事整体面貌更加清晰,方便了读者阅读,女性作家通过对当前世界的重建,赢得了自身的话语权力。
三、作者型叙述声音与个人型叙述声音的结合
在女性主义叙事学中叙述声音是“话语”研究的重要模式。女性主义叙事学将叙事学与女性主义文评很好地结合,“一方面采用了叙事学的‘声音’概念,借鉴了叙事学对于不同类型的叙述声音进行技术区分,另一方面将对叙述声音的技巧探讨与女性主义的政治探讨相结合,研究叙事声音的社会性质和政治涵义,并考察导致作者选择特定叙述声音的历史原因”〔4〕。为了方便对叙述声音进行深入研究,苏珊·兰瑟创造性地将叙述声音分为作者型叙述声音、个人型叙述声音和集体型叙述声音,而《海神家族》的作者陈玉慧正是通过对叙述声音的交叉使用,进一步扩大和强化了自身的话语权威。
在《海神家族》中个人型叙述声音较为特殊。按照苏珊·兰瑟的解释,个人型叙述声音指故事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由于其形式自由、不受拘束,多为女性作家所青睐,成为最能体现女性精神与肉体真实感受的叙述方式。但在《海神家族》中,众多家族成员似乎无一人居绝对核心地位,因此,在主人公无法确定的情况下,本文只能将个人型叙述声音暂时等同于第一人称叙述,即凡是以第一人称“我”来表达“我”的思想、经历和故事等的叙述均被认为个人型叙述。而在《海神家族》全书的22章中,共有13章使用到第一人称。除了标注有2001年、2002年字样的10章外,还有第八章的前半部分、第十二章的后半部分,以及第十八章。
先来看除去第十八章之外的章节。在这些章节里,带有明显女性视角特征的“我”作为叙述人讲述了“我”从德国归来的返乡之旅以及“我”过去的成长环境。内容涉及过去和现在两个时期。现在的故事中虽然“我”和“你”都是直接参与者,都经历了返乡的这一事件,但相对于“你”,“我”的叙述明显更具权威性。首先,返乡是回到“我”的故乡,“我”对故乡的一切包括“我”的家族比“你”更为熟悉;其次,故事是用中文撰写,很显然作为德籍的丈夫“你”不具备语言优势;其三,恰恰是“你”的全程参与,见证了“我”的叙述的真实性。基于以上三点,可以说在讲述现在的故事时,“我”的话语权威无人能及。而在讲述过去的故事时,“我”无疑也是最合适的叙述人。作为家族的第三代成员,“我”从小与绫子外婆、心如阿姨、静子母亲以及父亲二马都有着共同生活的经历,虽然当时年龄幼小但最初的记忆和感觉是清晰而深刻的。而当“我”开始讲述过去的故事时,“我”已经在欧洲读书、流浪20年,良好的教育经历,丰富的人生阅历都使“我”有能力以一种成熟而包容的心态较为客观地叙述家族往事。因此,在小说中这一部分多是以“我”现在的目光来回顾往事,在不失故事真实性的同时,又具有较强的判断力。而前文已经说过,《海神家族》是一部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作品,作者利用真实的家族故事及个人经历使读者无法区分“我”和作者的关系,从而造成叙作合一的幻觉,而作者也正是通过这种有意为之的叙事策略最大程度实现了自身的话语权威。
再来看第十八章,二叔公林秩男的遗嘱。全章以书信体形式呈现,由开头称谓以及结尾落款可以看出这是二叔公林秩男写给绫子外婆的一封信。虽然还是“我”说“你”听的形式,但很显然,这里无论是“我”还是“你”所指代的人物都已发生转换。尽管如此,相对于故事内容来说,这一章仍具有个人型叙述声音的典型特征。在这一章中,林秩男属于故事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回顾了他的一生,既有对革命无悔的追求,也有漂泊海外的孤独,亦有因爱情终生不得的伤痛。可以说,在这一章中个人感情色彩非常强烈,突出反映了二叔公林秩男的个体生命意识。值得人玩味的是,这样的写法多出现在女性叙述人的笔下,按照苏珊·兰瑟的分析,由于经济的原因以及社会话语权利的不平等,女性往往采用日记体、书信体等较为私密性的方式进行写作,以此来发出女性的声音。而在本章中,二叔公林秩男却没有公开发表个人声音的机会,无论是政治上的逃亡,还是感情上的乱伦,都不便与外人说道。最终只能通过书信的方式,为一生的情感追求寻找一个宣泄渠道。而相对于二叔公林秩男隐秘的私人型叙事,女性作家的写作就显得格外堂而皇之,在男性叙述声音压抑的情况下,女性作家的叙事权威也就凸显出来。
在《海神家族》中,除了个人型叙述声音,作者还使用到作者型叙述声音,即通常所说的全知叙述。苏珊·兰瑟用作者型声音来表示一种“异故事的、集体的并具有潜在自我指称意义的叙事状态”〔1〕17。在小说中,这种叙事状态多出现在上两代家族成员的生平经历及爱恨纠葛的描写中。因为时间久远,对于那段历史,无论是作者本人还是文本中与作者关系密切的“我”都不可能是亲历者,因此以第三人称来叙述故事会显得相对客观可靠。而第三人称的这种全知叙述也给故事讲述带来便利,全知的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外,既说又看,可以从任何角度来观察事件。以第四章为例,故事回到1930年,外婆三和绫子站在基隆港口的码头上,等着她的未婚夫吉野。因为天气闷热,“她不停地流汗,她可以感觉到包在和服里的身体都是汗水,而脸上都是灰尘,鼻梁上架的眼镜几乎要往下滑”〔5〕22。叙述者借助人物的感觉来描写天气。而当吉野死后,绫子无法辨认他的身体,“她跪在草地上想,如何辨认吉野的身体呢?她再不认识他的身体,她再也不可能认识他的身体。她也从来不认识任何一个男人的身体”〔5〕26。“他的身材不高,还有什么特征吗?她回忆着,眼泪不断地涌出,她其实不想回忆,她和他之间并没有太多回忆”〔5〕26。全知的叙述者轻易透视了绫子的内心活动,甚至借用了人物的内视角来说明绫子和吉野之间没有太多感情的事实。在这种作者型叙述声音中,“叙述者不是虚构世界的参与者,他与虚构人物分属两个不同的本体存在层面”〔1〕18。“这样的叙述声音产生或再生了作者权威的结构或功能性场景。换言之,文本对(隐含)作者和集体的、异故事的主述者之间没有作记号区分的地方,读者即被引入,把叙述者等同于作者,把受述者等同于读者自己或读者的历史对应者。这种划等号的常规做法使得作者声音在各叙述形式中占有优先的地位”〔1〕18。“而且,由于作者型叙述者存在于叙述时间以外(的确也可以说是在虚构‘以外’),而且不会被事件加以‘人化’,他们也就拥有某种常规性的权威。比起那种赋予小说人物的、甚至是正在叙述的小说人物的权威来,这种作者型叙述者的权威更为优越”〔1〕18。
四、“反常的”省叙
除了运用到女性叙事视角及多种叙述声音,作者为了让作品真实可靠,最大程度凸显女性的话语权利,还使用到其他的一些叙事策略,比如“反常的”省叙。在第五章里,第一人称的“我”叙述小时候的一段逃跑经历时,提到从背面看见外婆和一个男性在一起。但那个男子是谁,作品没有交代,反而一再强调,“事实上,离开小桥走回外婆家后,便把这件事给忘了,我从来没想过那天那个安慰外婆的男人是谁”。作者为什么这样写?是真的不知道男子的身份吗?肯定不是,对于这个谜题,通过前文的铺垫,以及作品中的作者型叙事声音,读者很快能猜出他就是二叔公林秩男。那么,是作者采用儿时的“我”正在体验事件时的眼光吗?原文有这么一段话可供参考。“有一天,我试着执行我的计划,打算先走到我自己心里的边界——小土地公庙,我那时觉得从那里再走没多远便可以到台北,事实上从那里到台北至少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但我那时却如此相信”〔5〕62。对距离的确切认知,明确提示了叙述者的回顾性眼光。也就是说以“我”目前的学识、经历、判断力,“我”应该知道那个男性是谁,但答案被刻意忽略了。那么对于这一“反常性”省叙,我们只能作如此推测:首先,再一次隐喻了男性的缺席和面貌模糊,以及在“我”心中的无关紧要。多年前如此,多年后依旧如此。其次,这一段的描写与作品中其他章节互为见证,童年的诚实成为长大后叙述可靠性的最有力见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一段的有意省叙凸显了作者对叙述的掌控能力,可以灵活自由地根据需要对叙述作出调整,这无疑是女性写作的一大进步,最大程度上宣誓了女性作家的话语权利。
陈玉慧自18岁离开台湾留学巴黎,系统研修过历史、文学、语言、表演等多种学科,后又旅居德国,丰富的经历,专业的知识使其集小说家、记者、舞台剧编剧导演、艺术策展人等多种身份于一身,也造就了她开放、多元的艺术视野。无论是早期的《征婚启事》还是后来的《海神家族》都带有强烈的先锋性、探索性,在表现作者对社会问题深入思考的同时,也成为女性叙事实践的最佳范本。
[参考文献]
〔1〕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明夏.丈夫以前是妻子:评论家丈夫明夏专访小说家妻子陈玉慧〔M〕//陈玉慧.海神家族.台北:台北印刻出版公司,2004.
〔3〕陈美霞.台湾外省第二代家族书写研究〔J〕.台湾研究集刊,2012(1):72-78.
〔4〕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01.
〔5〕陈玉慧.海神家族〔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On the Construction of Author's Authority in The Poseidon Family from the Feminist Narratology
Hu Dongzhi
(College of Humanities, Sanya University, Sanya, Hainan 572022, China)
〔Abstract〕As an influential Chinese female writer in recent years, CHEN Yuhui has been renowned for exploratory and experimental works. Her novel The Poseidon Family, published in 2004, focusing on women of three generations, narrates a Taiwan fable about the story of a father's absence and recalls the private history of the family. In this strongly autobiography-colored novel, the author realized her own discourse authority to the greatest extent and expressed her own deep thinking on social problems by skillfully using the female narrative perspective, the narrative style with the combination of author and individual, and "abnormal" paralipsis as well as other techniques.
〔Key words〕feminist narratology; CHEN Yuhui, The Poseidon Family; author's authority
(责任编辑党红梅)
[作者简介]胡冬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港台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6-23[修回日期]2015-09-15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2345(2015)11-00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