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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2015-03-23张艳荣

小说林 2015年5期
关键词:调酒师锦江司马

◎张艳荣

英雄

◎张艳荣

其实人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尼采

锦江喜欢泡酒吧,他是梦巴黎酒吧的常客。那个女调酒师边调酒,边跟他眉来眼去。调酒师调酒的动作狂野而娴熟,三个雪克壶在她手里上下翻滚,抛向空中,再从后背转过,然后又稳稳落在手里。她不像是在调酒,很像是杂技表演。红红绿绿的洋酒在透明的高脚杯里洋溢着多情和浪漫。锦江坐在吧台高脚凳上,惬意地品味着美酒,不时与调酒师私语着。锦江的眼神很色,瞟着调酒师的脸蛋,调酒师挥舞着手臂,丰满的胸脯也跟着突突地震颤,若隐若现。她穿的白衬衫扣子系得很低,衬衫布料是薄如蝉翼的桑蚕丝,半透明。锦江的眼神瞟完她的脸蛋,又在她丰满的胸脯上瞟来瞟去。说的什么,别人听不清,声音很低。不用听,一看那表情和眼神,就知道他们在调情。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靡靡之音中,只能与男欢女爱、缠绵悱恻相互交融。

朦胧的灯光中现出一个半封闭的高档包间,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端坐在里面,短发,头发打了发蜡,一根根梳向脑后,发际线规整,修剪得恰到好处。她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扎着浅黄色的领带。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高脚杯,端杯的姿态优美,张扬着上层社会的优越和傲慢。杯里的蓝色液体,洋溢着浪漫与神秘。打了发蜡的头发黝黑锃亮,显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她的眼睛属于杏仁眼,但略细长了些,打着眼影,显得眼窝很深,像欧式眼。她喜欢斜着眼睛看人,眼神不经意、轻浮,媚至妖冶。但沉稳中透着杀气的神情却与这妖娆的眼睛不搭界,更与整个面孔不相匹配。最不可思议的是,着一身男人的西服,上等的料子,穿着却又是那样得体。见到这样打扮奇怪的人,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两性人,或同性恋。

摞成塔状的高脚杯正等着美酒的润泽,调酒师把三瓶酒从最顶端的一个高脚杯倒起,飞流直下,飘着轻雾,荡着酒香,泛着甜丝丝味道,一直到下面所有的杯子都倾满。一片欢呼声。调酒师优雅地伸出白净细长的手,端起顶端的硕大高脚杯,踏着模特一样的猫步,向包间走去。高跟鞋让调酒师的身姿挺拔而婀娜,她袅娜地走进包间,老朋友似的坐在她的身边,她接过调酒师的酒杯,呷了口,眼睛却始终盯着调酒师,像锦江似的在调酒师的胸脯上瞟着,同样瞟那地方,只是那眼神比男人的眼神多了分淫邪。她近乎咬着调酒师的耳朵说话,调酒师听后,放荡地大笑。

锦江把玩着杯子,百无聊赖,他点燃一支烟,不时地瞟一眼那包间。他不禁在心里骂一句,婊子。骂谁?不知道,也许两个人都在内。一会儿,调酒师回吧台取包,她向锦江抛个媚眼,锦江就势抓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调酒师低头,放肆地摸他的脸,耳语呢喃,脸贴在了锦江的脸上,“虹口她在看台。”调酒师抬头,更媚地对着锦江笑了下。锦江就势又吻了她的手,这次是用舌头在她的手背上荡了几下。调酒师骂了句,流氓!锦江不恼,洒脱而娴熟地打个响指,真像个流氓,但他又在心里骂了句婊子。调酒师挽着包间里的人走出了酒吧,不,是扬长而去。

司马朔装着心事,走进梦巴黎,他是来找锦江的。他不想张爱敏再在园子里住下去,免得夜长梦多,他要尽快送她去瑞金,但船票难买。他走进酒吧,径直坐在锦江的身边,要了杯酒,两人互换眼神,算是打招呼。他俩以老朋友见面寒暄的表情和口气交谈,声音很低,淹没在酒吧的音乐中。锦江说:“你来得正好,虹口日本阅兵,那个女人在看台,派你的人炸死她。”

司马朔干脆回绝:“我没人,要去我自己去。”

锦江坚持说:“你去不合适,如果你死了,我们中间就断线了。再说与你那边联系,你,我最放心,换了别人,我怕我的脑袋搬家。”

“现在我与我们那儿都失去了直接联系,还靠你联系呢,我哪来的人?”司马朔略思忖,“再说,这几年都被你们杀的杀,抓的抓的。”司马朔说的是实情。

锦江碰了下司马朔的高脚杯,说:“不要一概而论,你我不一直保持着国共合作吗。”

司马朔不屑,斜着嘴角说:“合伙更恰当。你我也许出于相互利用,亦或,你出于同情吧。”他轻笑了声,“千古一锦江啊。”

锦江也轻声笑着,赞同,受用,“同情还是多些嘛。”他压低嗓音,凑近司马朔的耳朵,“炸死她,派你的学生,他们都是热血青年,没有不恨日本人的。”

司马朔沉思不语。锦江以为他为难,给他出主意:“没什么,找个东北籍的学生,他们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特别对那个芳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司马朔仰脖干了杯里的酒,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撴:“你咋不让你的人在所不辞去呢?”

锦江看看周围,有几个胆小的女士往这边张望了几眼。锦江口气生硬:“你火啥?我弄的情报,让你出人怎么了?小日本是我们自己的吗?也有你们的份儿,不能都让我们抗了。”

“不是我们不抗,那些学生一点儿经验没有,让你说着了,有的就是命。”司马朔没有权利让他的学生冒险。

锦江无奈:“好,你们是命,我们就不是命。这么说我们弄情报,我们还他妈的出命。这叫什么合作?”

司马朔又火了:“那我的命是狗命?第一次刺杀她是我去的,坐庄也该到你了。别跟我谈合作,是你们撕破脸,对我们赶尽杀绝。”他口气又舒缓了些,“我这真没有一个人选。那些学生就是孩子,我不忍心。”

锦江佯装怒,讥讽:“斤斤计较,你也是那个什么党?还讨价还价的?”

司马朔扑哧笑了:“行了,要不我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是我们俩人的合作。”他不想整得太僵,还得用人家呢。司马朔嘴上说去,他心里真不想去,因为他有自己的任务。他把心思都放在了张爱敏身上,张爱敏没有着落,他是不能死的,要确保自己安全。说这话,他就是宽锦江的心,他知道锦江是不会让他去的。

果然,锦江半开玩笑说:“拉倒吧,你已经混脸熟了,万一认出你,你死了不要紧,别坏了我的大事。”

司马朔拍拍锦江放在桌子上的手,意味深长,一半是保重,一半是佩服。司马朔今天来这不是跟他对饮酒的,也不是感叹的,他是为张爱敏来的。他就认准张爱敏了,他不会看走眼的,一准能行。现在出上海进上海都挺乱的,客轮要好几拨人查,有日本人暗中支持的黑帮,他们虽不明目张胆,但暗地使坏更让人难以提防。再就是国民党相关机构对轮船的排查,瞅谁不顺眼,就扣谁。所以,他必须求锦江安排,再说与上面联系,他只能通过锦江。他与党组织联系的那条线早就断了,只等着党组织来联系他。锦江跟那边有联系,也不是公开,他到底跟谁联系,司马朔问都是幼稚的,反正锦江神通广大。他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船票。他直截了当地问:“船票买了吗?”

“买倒是买了,不是正常价。这年头干点什么事都要打点,哪路都想当神仙。出的是大头钱。再说不光是票的事,好几层呢。”

司马朔明白他的意思,去瑞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是要酬金。啪,司马朔摘下手表,拍在他面前:“这个够吧。”

锦江低头,是金表。“够倒是够,你干的是见不得光的活儿,哪能不看时间呀?这个我不要。”

“先把事办了,过几日把钱筹齐,会让你满意的。先把票给我。”司马朔要票心切。

“过几日到我饭店拿吧。”锦江就是现在有票也不会给司马朔,因为他没带钱。让他去饭店拿,就是给他时间,让他把钱凑齐。

“你真是奸商。”司马朔损他。

“哥们儿我也得活呀,养活一帮人呢,要不到时候抓瞎呀。哪像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锦江不恼,挣的是钱,没钱,在上海寸步难行。

司马朔先走的,锦江在酒吧要泡到天亮,他等调酒师回来。对调酒师,他有双重的感情,别看他骂婊子,可是,这种大杂烩的酒吧,往往是她获取第一手情报的最佳场所。再就是,他是她的上线领导,但他这个上线领导离开她又寸步难行。他们应该是恋人,说不准,连他自己也难以下结论。发展到现在,他俩却变成了调情。似乎只剩下赤裸裸的色情,少了过去的朦胧和含蓄。也可以说,由最初的羞涩牵手,跳跃式地到了调情和色情。在他的感觉中,女特工,一旦进入角色,像是再也没了真情,也难让人对她付出真情。但他还是固执地等她回来,一份担心,一份情谊,一份责任吧,说不清。唯独那份爱人之间青涩的嫉妒在这样无数次的等待中消失殆尽。多么珍贵的青涩嫉妒啊,没了这份青涩嫉妒,恋人间也就彻底失去爱了。

对日本人的阅兵,已经有两伙人准备实施爆炸。其中一伙是张森和他的两名同学。一伙是锦江,但锦江不会亲自爆炸,雇凶。雇的人是他的一个小弟兄黑七,是杀手。

插图:杨平凡

这个黑七以杀人、施暴为生,手段干净狠毒,从不失手。锦江跟他不是做一单生意了,都很利落。黑七也愿意接锦江的生意,出手大方,再就是熟人了,做起来放心。锦江跟黑七做生意,向来是上打珠,一次性给齐。这次也不例外,并是一笔可观的酬金。他们约好,锦江在隐蔽的地方开车等候,黑七活干完,趁乱上车,齐活。黑七这次接的这个活心里也打鼓,知道日本人厉害,但他是干什么的?杀人,挣钱,生意来了,拒收,道上也讲不过去,以后还怎么吃这碗饭。缩手缩脚的,再就没有买卖找你了。危险只能把价码提高,雇主嫌贵,不用可以。他是把价码提高了,锦江不嫌贵,多少钱他都要川岛芳子的人头,只要他去就行。黑七横下一条心,去,还是杀日本人,死了是英雄,不死就赚了。吃这碗饭的,活的就是个险字。杀手,栽,是最终的劫数,也就是早和晚的事情。但这次不会栽,每干一单生意黑七都是这么想,侥幸心理。谁也不愿意死,凭他的经验,凭他的胆识,凭他的身手,再说还有锦江接应。他想这次不会有事。

一般雇主付定钱后什么也不管,就等着消息付尾款。如果失败那尾款就别想要了。锦江这次破例,这单生意非同小可,配合他,等着他完活坐汽车逃跑。

锦江给黑七交代有关芳子的特征,当然不会明确告诉他芳子就是川岛芳子。她出席检阅有可能穿军装,有可能穿西装,外穿黑色大衣。短发,英俊中带着秀气。穿军装的可能性要大,阅兵嘛,穿的要威严,况且她又是那么好表现自己的人。锦江分别给黑七看了川岛芳子穿军装、穿西装的照片。黑七点头,说他记住了。锦江许诺,事成以后还要给他一笔酬金。但丑话说到前面,如果被活捉。还没等锦江说完,黑七说我守口如瓶,扛不住我就死。锦江照他的肩打了一拳,够汉子。干哪一行的,都有行规和德行。

明丽的阳光照在园子里,树木也显得格外精神。这是张爱敏住进这个园子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照在梳妆台前。张爱敏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仔细查看着脖子上的伤疤,已经脱痂,只是皮肤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呈褐色。她本来皮肤白皙,更显得那块皮肤硌眼睛。医生说了,没关系,过一个夏天皮肤就能恢复正常颜色。现在就差腿上伤没好,但也无大碍。

张爱敏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兴致勃勃地奔到了门外。屋里传来护士的声音,说跟她一起出去。张爱敏说不用了,她的腿基本好了,不用她照顾。她与这个护士没什么话,她甚至有些讨厌她,护士的眼神有些躲闪,遇到她的眼光躲闪得更厉害,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护士跟到门口,看张爱敏在园子里散步,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就进屋了。张爱敏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当她走到与张森相拥的树下,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无比的温暖。现在张森做什么呢?她太孤独了,像离群的大雁。上次她跟司马老师提到过要回学校,她的伤已经好了,可以住宿舍。司马老师说再等两天,因为学校比较冷,不利于伤口恢复。这洋房,有壁炉,确实很暖和。她答应老师再住几天。

阳光灿烂,温暖了园子里的每一棵果树,也温暖了张爱敏,她从心里呼出,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呀。忽然,她萌生了想回学校看看的想法,晚上再回来。想到这,她一刻也不想停留,恨不得马上奔到学校。说走就走,回屋拿包,背着包就往外走。她想跟护士打招呼,但怕不让走,婆婆妈妈,她不愿跟护士废话。她推开楼门,绕过园子里的池塘,穿过果树,向园子的大门走去。园子是用黑色的铁栏杆围成的,大门是镂空的铁门,外面人能看见园子里的景色,里面的人也能看见外面的车水马龙。就在她要推开园子大门的时候,护士气喘吁吁地跑来,问她去哪?张爱敏说回学校看看。护士开始强调她的伤还不好,不能外出。张爱敏执意要走,根本不想跟她啰嗦。护士干脆拦在大门前,说什么也不让开,好像就是特意监视她。张爱敏忽然间有种被囚禁的感觉,她的心掠过一丝惊慌和悲凉,为什么?司马老师要干什么?带着种种疑问,她上去就撕扯护士,她一定要出去。

正在争执时,司马朔走来了,看见两个人正在大门口争执,他紧跑几步。司马朔二话不说,拉着张爱敏的手往回走。张爱敏看他的表情严肃,也就没敢说什么,也没挣扎,被动地跟着走。司马朔批评了她,在大门口跟护士动手,路上的行人都能看见,万一有巡警路过,就会被询问,这样会带来不必要麻烦。司马朔还说了让张爱敏无法理解的话,说我希望你以后要学会思考行事,并胸怀大志,你和别人的身份不同,记住。

这些张爱敏都不想问为什么,她几乎是跺着脚说:“我就想回学校,不想在这住了。”

司马朔思忖了会儿说:“好吧,但要明天。”

张爱敏听了明天,她才稍稍安静下了。

司马朔也想了,光让张爱敏在这住也不是回事,人忍受寂寞的极限很低,何况张爱敏只有十八岁。他这就去找锦江,要船票,看他是否安排了张爱敏去瑞金的事。不管情况怎样,他都要给张爱敏一个安排,要么回学校,要么去瑞金。反正不能再在这吊着了。明天?回学校,也许张爱敏就错过了做红色特工的机会,将来会是另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就一定会幸福?司马朔在问自己,他要让自己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日本鬼子横行华夏,哪有什么好日子。明天?去瑞金,张爱敏将要挑战自己的人生,要脱胎换骨,中国命运的某一步也许与她息息相关。想想前进路上的困难重重,他感叹,连自己的明天都把握不了,怎么把握张爱敏的明天。他长长叹口气,他不能就此罢休,抬腕看了下手表,船票钱他有了,只要把金表当了。他听懂了锦江的意思,有钱就有船票。他当机立断,说:“爱敏,今天好好在这待着,明天我来接你走。”

张爱敏听了,拍着手说太好了。司马朔看着欢呼跳跃的张爱敏,心说,真是孩子。忙扶住她,说慢点,腿还没好呢。忽然一种罪恶感袭上他的心头,他就是个阴谋家,伸向单纯少女的黑手。他把枷锁和沉重的使命强加在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身上。他们是不讲究以美色开展工作,但美色作为一名女特工来说的确得天独厚。司马朔不想与之失之交臂,张爱敏就像美玉,但天然,需要雕琢,方能光彩照人。他陷入情感的冥想中,明天,明天他或许把一对年轻人拆散,在他们连一句道别都没有的情况下,各奔东西。他矛盾,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张爱敏,告诉她明天你要去哪?将来你要干什么?你的理想和使命是什么?还是不要说吧,她太年轻了,哪能懂那么多,万一她任性、耍赖,抓着门框死活不走,怎么办?他没有能力驾驭,还是到那边慢慢引导、培育吧。到那时就由不得她了,什么样的人也架不住思想的灌输和熏陶。在那样的炼钢熔铁的氛围内,洗尽铅华的提炼,会让她更加超凡脱俗,并带着英气和睿智。当她再次踏上北平、上海、重庆这些举足轻重的大城市,会因为她的出现而改变。想到这,他情感潮涌,他要立刻去找锦江,他要倾出他所有的积蓄,去买一个前程,锦绣前程!

一刻也不能停留,司马朔穿上大衣往外走。张爱敏执意要送他到大门口,看得出,好不容易来个人,她是恋恋不舍。走出大门,司马朔看着张爱敏,带着希冀和快乐的神色,趴在大门的栏杆上,目送着他。她盼望着,明天,明天她要走出这个园子,和她可爱的果树们告别,当然也要向那讨厌的护士告别。现在她心里轻松多了,打消了被人监视的顾虑,她以为司马老师是让护士监视她,看起来她错怪老师了。为此,她狠狠地检讨自己。她冲司马朔的背影喊了声老师,算是道歉。司马朔转身,示意她回去。她问明天张森一起来吗?司马朔向她挥着手,还是示意她回去,说一定来。他是在敷衍。张爱敏也向司马朔招招手,看着他消失在大门外。她不想回屋,她百无聊赖地望了眼天上的太阳,又看看脚下的枯草,漫无目的地走在树林间,时而驻足观望。像是要记住树的模样,又什么也没记住。

从园子出来,司马朔奔走在上海的大街上,他需要奔走,需要狂风暴雨打在他身上,可偏偏今天的阳光如此的灿烂。不时有日本浪人经过,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就是横行霸道。这帮强盗,他们无权享受中国的阳光。他满腔的悲愤,中国,你的命运在哪里?他加紧了脚步,走进一家当铺,他果断地摘下腕上的金表,当了。里面问活当死当?司马朔说死当。谈了价钱,司马朔压根没还价,可见他用钱的迫切性。他揣上钱,直奔锦江的饭店。

饭店的门口异常冷清,还没到饭口,屋里只有几个服务员在走动。司马朔径直上了三楼。

三楼有点像阁楼,窗户很小,只透过几缕光,打在锦江的身上。他站在窗前,凭窗远眺,神情专注。那扇窗几乎被他的头所占据,通过这狭小的窗,能透彻地观望到外面的世界。他几乎每天都要站在这一次,吸着烟,看着外面。应该说观察着外面。窗台的高度,外面窗台的宽度,能容下几只脚,顺着窗台到地面的高度。包括砖缝长的青苔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跳下楼穿过马路,顺着哪个方向进入繁华地段,顺着哪条路能进入公园。楼前的一草一木,他都铭记心间。他只要站在这窗前,都身临其境地跳一次、逃一遍。今天更要记住逃生的路线,过了明天,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穿窗而去。那仅容得下一个人身子的窄窗,将成为他生命的通道。他就觉得住在这狭小的空间安全,不是没有大房间,因为这属于三楼。一楼饭店,二楼住人和放一些杂物,如果有人上三楼抓他,他有充分的时间准备逃离。司马朔今天来,在他的意料之中,有船票,一张,他变卦了,他想留给黑七。他没敢跟黑七说,要炸死的这个女人是谁。他要说是川岛芳子,借黑七俩胆他也不敢去。他给黑七看了照片,告诉他是坐在主席台上。黑七应该料到,能有几个女人有资格坐在主席台上,只有她,爱出风头。但黑七没问,还是侥幸吧。最后他跟黑七交代,最笨的办法,见到台上男人装束的女人就炸。锦江心里有个最恶毒的想法,最好黑七被当场击毙。黑七完了这事,活着一天,他就离死亡线接近一天。如果黑七万一活着,他都想好了,这也是个最善意的办法,司马朔不是让他联系去瑞金的事吗,他联系了,接人的人只凭暗号,不知道接的男人还是女人。他现在就把人换了,换成黑七,骗他走,具体去哪不告诉他。当然,他炸死了川岛芳子,有一百个理由诱惑他离开上海,走不走由不得他。到了瑞金,具体他变成何许人也,那是他的造化了。到那时候,日本人再想破案,那是大海捞针。有本事去瑞金抓人。

司马朔进屋,锦江手里燃着烟,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司马朔看到他这个表情,知道明天的行动已经定了,他佩服锦江的胆识,他身上那种侠义,他自愧不如。可他也为锦江捏着一把汗,是个什么人执行刺杀,可靠吗?这些他顾不得了,他也管不了,他只想求船票,送张爱敏去瑞金。

司马朔把当的钱拿出一半,拍在桌子上,很干脆。

锦江看着钱,不屑,沉思,悠闲地吸口烟。想想,说:“票?有。”他停顿,咽下了后半句,吐着烟圈,“我是留给另一个人的。”

有票就好说,那就说明他已经办好了。司马朔也不猴急着问,尽管他心里急得火上房。

“我有新的用途,我办的是掉脑袋的事。”锦江说出这话,就是拒绝了,他的事比起司马朔的事重要,他是为抗日掉脑袋。

司马朔燃上一支烟,他不急着回答他,他要想想,一句话就说中要害。他自嘲地笑笑,说:“谁也不是没干过掉脑袋的活,那天执行船上刺杀任务,我身先士卒,没退缩过。”

这样说像小孩翻小肠,但提醒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果然,锦江说:“那倒也是,但也不必总挂在嘴上吧。”刺杀川岛芳子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交给锦江的任务,他不便出面。

司马朔缓和了口气,略带着笑:“你看你,不是嫌我不干活吗。”

锦江轻轻摇着头:“你呀。”恢复了哥们儿情谊。

司马朔又把兜里的另一半钱推到他面前,劝诱的口气:“知道你干的是大活,手头紧。别客气。”

锦江发牢骚:“妈的,经费也不知道用到什么地方去了,总勒着我们大脖子。”

司马朔知道他说老蒋,也知道他俩的买卖成交了。他伸出手:“拿来吧。”

锦江不情愿地把票给了他,告诉他走的路线和接应暗号。司马朔拿到票,如同握着希望,明天就可以送张爱敏去瑞金了。他不敢耽搁,一路小跑从三楼跑到一楼,出门拦了一辆黄包车,快速离开锦江的饭店。他怕锦江反悔。

票送出去了,送黑七去瑞金成为泡影。又一个罪恶的想法在锦江心里闪过,他要再雇个杀手,杀死黑七,岂不更省心。他也不敢耽搁,去找另一个杀手,找谁?他心里已经有谱,找杀手对他来说轻车熟路。他的车停在一个正在卖报的报童跟前,说来份报纸,要今天的。报童给他报纸的同时,用报纸遮着,他递给报童一沓钱。报童把脑袋凑到他摇下的车窗前,锦江跟报童耳语着,告诉他黑七是他的仇家,在什么地方,规定了时间,那天必须解决。

案子不怕罗圈,越罗圈,越麻烦。让鬼子破去吧,破到最后就是个无聊的仇杀。

目前司马朔和锦江同为抗日,但他们各为其主,难免在思想和做派上各分春秋,风格迥异。

不管锦江筹划得如何缜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还有一伙“行凶”者,横空出现在虹口公园。

第二天,上海的天气乌云密布。上海的冬天就是这样,沉闷,冰冷,时不时下着小雨。这样的天气,黑七暗喜,天助我也。他可以在棉衣外面再加一件雨衣,更万无一失。

黑七准备了一枚手雷,一把手枪。他打扮成车夫,手枪藏在破毡帽里,手枪是勃朗宁,小巧,容易藏匿,杀伤力是小了点,距离近还是能要人命的,最起码能防身,关键时还能要自己的命。手雷藏在棉衣的夹层里。他准备个特别破的棉衣,补丁摞补丁的。可以从一块补丁里把手伸进去拿手雷,外面又加一件破雨衣。他是这么想的,如果被活捉,他就拿枪对准太阳穴,自杀,不想遭那份牢狱的洋罪。

无线电学校的秘密小组也在筹划,张森和其中一名同学打扮成记者,混入虹口公园,另一个同学在门口接应。三个人,一个是空手,在门口接应,张森拿手枪,藏在靴子里,另一个同学拿手榴弹,藏公文包的夹缝中,他俩商量好了,听张森指挥。他们去的目的,不是为了炸川岛芳子,他们也不知道有个叫川岛芳子的女人观摩阅兵,他们就想炸日本鬼子,凭什么在中国的上海阅兵,这不是向中国人示威吗?他们就是想整出点动静,让日本人看看,中国人不答应,中国人不好惹。完全不计后果,脑瓜一热,想干就干,全凭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

张森他们去的时候,黑七先他一步进了公园,黄包车就扔在了公园门口。黑七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以拉黄包车的身份进不去,就亮出记者证。他的记者证是在黑市上买的假证,但一般人是看不出破绽的。黑七的这身黄包车夫打扮不影响他亮记者证,很多记者为了保全自己,或得到第一手新闻,也是需要乔装打扮的。

看到这个黄包车,张森灵机一动,倒是个很好的掩体和道具,就让那个同学在黄包车跟前等,万一有人盘问起来也好有个托词。张森不经意间的一个回头,看见一个报童也在门口徘徊,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卖报。天冷,他的脸捂得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当时心里想,看热闹不怕死的可真多。张森如果不是为了这次爆炸行动,他是不会往这凑合的。危险啊,上次日本飞机轰炸,张爱敏被埋在废墟里就是个教训。他心里惦记着张爱敏,算今天已经两天没去看她了,昨天原本要去的,为了今天的行动,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密谋、准备。嘴上说不怕死,心里也是胆突的。今天如果活着回去,无论如何要去看张爱敏。她指定惦记死了,还不定急成什么样呢。两人一块出来,相依为命啊。是没谈婚论嫁,还以兄妹相称,可心里都有对方。就是没男女那层关系,他们的兄妹之情也足以让两人难舍难分。

距离公园两百米的十字路口,靠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锦江坐在车里,手握着方向盘,随时启动的架势。他戴着墨镜,从后视镜观察着后面的情况。这是他和黑七原本说好的接应地点,但他现在等在这里,完全违背了初衷。原先是帮他逃离,现在是帮他“解脱”。即使报童打不死他,逃到这,上了他的车,他在车上也把他解决了。到了晚上往黄浦江一扔,神不知鬼不觉,他就可高枕无忧了。他不是狠心,日本人的嗅觉实在是太灵敏。一旦黑七落在日本人之手,殃及的可是一串人。真到那时候,谁也别说谁骨头软,谁也架不住酷刑的考验。何况他只是个杀手,没经过保密守则的训练,供出他,轻而易举的。别看黑七信誓旦旦讲什么道上的规矩,那是他还没尝过酷刑的滋味。罢罢,黑七,我不等你负我了,我先负你吧。你负我在先,还得搭上个我,我负你在先,只搭上你自己。这个多和少的哲学不难懂啊。

检阅台上坐满了日军军官。黑七不看什么军官,他只看男人打扮的女人。哦,他看见了,在最后排靠边的位置,穿着军装,戴着单帽,短发露在外面。脸色白皙,大眼睛。够派!黑七想,就是她。看热闹的不少,还有一些商户和汉奸,外加各方的记者。黑七往跟前凑凑,准备阅兵一开始他就行动。

阅兵刚开始,检阅台上第一排日军大佐的身边又落座一个女人,男款黑色呢子大衣,貂毛领子。梳着大背头式的短发,没戴帽子,貂毛领子很长,正好簇拥着她的下巴,也不显得冷,倒显得美丽动人。她是想用男人的装束掩盖女人的美丽,但这更让她的美丽多了些特别之处,女人的漂亮外加男人的英俊。

这下黑七傻眼了,是谁?谁是?一个穿军装,一个没穿军装。要不一块炸?但两个女人离得很远。

张森和他的同学也往看台靠近,张森怀里揣着手枪,同学藏着手榴弹。第一次没有经验,黑市上也买不着杀伤性强的手雷。张森用胳膊拐了他一下,让他做准备。那个同学脸都吓白了,张森的心也突突地跳,看了同学的脸色,心里更没底了。他用胳膊轻轻地靠着同学,他的胳膊明显地感到抖动,他的同学已经发抖了。他用眼睛示意他,别怕,但他自己怕得要命。

阅兵式正进行着,日本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看台走来,脚步声整齐而震撼。

如果队伍走到看台前,黑七行动,士兵很快就围上他。不容他犹豫,不容他思索。两个女人,要尽快炸掉一个,出手要快。那就是第一排,那个重要的位置。他快速拿出手雷,这个动作快得别人看不见,他是小偷出身。小偷的手要是慢了,那不早被抓了吗。他掏出手雷的同时,就拉开了引擎,投向第一排的貂毛领女人。黑七为什么要炸毛领女人,很简单,锦江让他杀的是看台上的女人,因为这个第一排的毛领女人更像女人,况且她坐在第一排,说明她的重要性,就是她。坏就坏在锦江给他看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穿军装的照片,一张是穿男装的照片。如果就给他看穿军装的照片,他就不用选择了,直接炸后排的那个军装女人。

队伍刚从起点出发,聚精会神关注着自己的脚步是不是整齐,没理会其他的动静。

张森也想快点行动,他跟黑七想的一样,投完手榴弹,快逃命。这时候他甚至想放弃,但这次行动不是他一个人,他做不了这个决定。如果他自己来的,他现在转身即逃。但事不宜迟,他捅了下同学,示意他快扔手榴弹。他们的目的不在女人身上,就是捣乱,扔个带响的,吓唬日本人。最好扔在检阅台上,因为,检阅台上都是日本人的大官。要不咋说学生呢。

那个同学手抖得厉害,掏了几下才把手榴弹掏出来,还没等他扔,黑七扔到检阅台上的手雷响了。先是那个毛领脱离了主体——脖子,飞上了天空,接着是她身边的大佐军帽斜着从他的脑袋飞向了人群,他的手像是抓帽子,跟着帽子一起飞了出去。反应最快,开枪最早的是坐在最后排穿军装的女人,她举着小巧的手枪向黑七射击……

那个同学手激烈地哆嗦了一下,手榴弹掉在脚下,幸亏没拉弦。张森把他拎的包盖在了上面,拉着他就往大门跑,这时候再开枪或扔手榴弹纯粹是当靶子。

身后日本兵开始放枪,子弹在耳边嗖嗖响,他俩拼命地跑。子弹不是打他俩,而是打黑七。那个女人连开几枪,没打中黑七,其他士兵才反应过来,一齐向黑七开枪。那个女人收住枪,突然,她蹿到士兵跟前,做个停止射击的动作,意思抓活的,她要杀手背后的指使人。她就是黑七要杀的川岛芳子,那个穿男式呢子大衣的女人就是个“谎花”。不结果的花,就叫谎花。比如,黄瓜花。黄瓜藤爬满架了,架上开满了黄色的黄瓜花。有的花后面结黄瓜,但有的花傻傻地开放,就是不结果。这不结黄瓜的花,就叫谎花。黑七杀错人了,杀了谎花。张森往检阅台跟前凑的时候看见黑七了,来的时候他们在大门口打个照面,脸没看清,但这装束他认得,主要他拉个黄包车,停在门口了。正好让等在外面的同学以黄包车为掩护等他们。进到虹口公园里面时,这个拉黄包车的人就站在他们的前面,他留意了他一眼,不是故意留意,而是条件反射,因为在门口有印象。这一有印象,他就多留意了他几眼,黑七是怎么掏出手雷的,怎么投向看台的,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暗自佩服——英雄!他光佩服了,一眼没照顾到,同学把手榴弹掏出来了。当黑七掏出手雷时,他就该告诉同学别投弹了,反正有人整响了。他还没等制止,同学手榴弹掏出来了,幸亏没拉弦,一哆嗦,掉地上了。

他俩跑出了大门口,黑七还差两步,后面是鬼子兵追。张森看见另一个同学从黄包车里站出来,向他俩招手。他俩跳上了黄包车,张森喊,快,拉着跑。接应的同学急忙弯腰,握着车把,架着车,刚站起来,张森猛回头,他是看英雄跑出来没有,好,跑出来了。但同时他看到了另一种情景,报童躲在一个电线杆后面,正向英雄开枪。那还了得,他是抗日英雄啊。张森举枪射击,也不咋那么准,歪打正着,一枪打在报童的脑门。拉车的同学也是没经过事,听到枪响,也不管谁放的枪,拉起车,撒腿就跑。差点把张森甩出黄包车。

如果张森不开枪,卖报的人会一枪打死黑七。黑七逃过这一劫,还有一劫在等着他。鬼子蜂拥而至,呼喊着抓活的!川岛芳子一贯伎俩,抓住一个活口,就能咬出一串同党。黑七拼命向他的黄包车跑,黄包车可以挡一挡子弹,再说他跟锦江约好了,在路口相遇,第一个参照物就是黄包车。眼见着车被拉走,黑七一愣神的瞬间,鬼子把他团团围住。

从早上,天就阴沉着,阴得快要拧出水了,但就是不下。这时候,雨终于下了,一改平常的淅淅沥沥,变成了哗哗啦啦,形成了气势。黑七站在中间,手里握着手枪,雨顺着脸流淌。他沉着地站着,看着四周的鬼子,看不出惊慌。多年的杀手生涯练就了他铁石心肠,也练就了他冷酷的表情,他几乎不会笑了。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有几缕贴在额头,稍显出他的狼狈和惧怕。他是惧怕的,但他是为了挣钱。这次他如果死了,挣多少钱对他都失去意义了。他血液里需要这种冒着生命危险的滋养,幻想着下一次的刺杀的成功。像他们做杀手的,像是赌博上瘾的人,完成了这次,就期待着下一次的恐惧、刺激、冒险和胜利。这些似乎组成了他生命的元素。如果说他贪生怕死的话,那是因为,留恋下一次不一样的恐惧、刺激、冒险和胜利。

黑七看着虎视眈眈的鬼子,知道这次插翅难飞。他也听说日本人的残忍,老虎凳,辣椒水免不了品尝。罢,他举枪对准自己的头。所有鬼子的枪也对准了他的头,这颗头需要这么多子弹吗?他苦笑。尽管他表情冷酷,可他的眼神凌乱、惶惑。这种眼神没逃过川岛芳子的眼睛,她一直站在圈外注视着他。看他举着枪,她迟疑了下,黑七的枪也迟疑了,子弹还在枪管里……她走到他面前,傲慢地笑笑。她是没有黑七个高,但那神态居高临下。蔑视他,鄙视他,从气势上压倒了他:“你是要炸死我吧?可惜呀。”川岛芳子踱着步子,慢条斯理地说,“你眼力不如我,因为我还活着,胆识不如我,因为你的子弹还在枪管里。何必较真呢,你没炸死我,就算对了,我会放你一条生路。”她慈爱地拍了拍黑七的肩,“放下枪,我们商量。我们也可以做一笔生意。”

黑七迟疑着放下枪,真要打死自己,他还真缺少勇气。他贪生了,事前的豪言壮语和职业道德到这会儿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什么也抵不过黑洞洞枪口的威力。脑浆迸裂,血流如注,可以放在别人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他胆怯了。

轿车还停在路口,锦江依稀听到了枪声。这个时候黑七该到了,如果不到有两种可能,一种报童把他打死了,另一种被擒。但那个女人死没死?锦江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女人,把她灭了,他可以向老头子邀功请赏。

锦江又等了会儿,雨下大了,顺着车玻璃往下流,人们都跑着躲雨。他不断地看后车镜,希望出现黑七的身影,还是亲手结果的放心。报童不会失手的,黑七一定死了,那个女人也必死无疑。他宽着自己的心想象着,各种猜测翻江倒海。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会引起别人怀疑了。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发动车,车消失在雨雾中。等着看明天的报纸吧,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黑七这小子如果被活擒,怎么也能挺到明天,他不会踹两脚就什么都说。锦江不想现在就逃,因为在上海的任务还未完成。再说他要等到真相出来,等到明天不会有问题的。

园子里迎来了最后一场雨,对张爱敏来说。她早已经收拾停当,等着来人接她。司马老师不来,张森一定会来。她的伤已经好了,理应高兴,但她怎么也快乐不起来。隐隐的,心里像有个什么事没办,心就飘浮在胸腔上面,来回飘荡,让她怎么也踏实不下。她站在窗前,眺望着园子,园子有条小道,一直通向大门。她的眼光望向小道的尽头,希望能看见大门。她不是为了看见大门,而是看见进大门的人。护士也把自己的包收拾好,张爱敏的离去,也意味她的这份工作的结束。她得看住张爱敏,还有工钱没给,她把张爱敏看丢了,也就意味着她不但拿不到工钱,还要担责任。

小路的尽头终于走来一个人,撑着伞,右手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张爱敏露出一丝笑意,司马老师来接她了,她就要回到学校和同学们和张森在一起。张森已经两天没来了,他在忙什么。这是不曾有过的,把她放在这不管了吗?难道忘了,这还有一个人啊,他的亲人。司马朔进了一楼客厅,先把护士叫到身边,把工钱递给她,并跟她说了几句话,暗示她保密,否则小命不保。护士点头,拎着包,匆匆忙忙离开了这座房子。他进了张爱敏的房间,张爱敏欢快地蹦到门口,接过老师手里的包,说:“老师,我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你来。”

司马朔不自然地笑笑,他不知道怎么跟张爱敏说,到这个时候了应该告诉她去哪里,不然太突然了会适得其反。但怎么开这个口呢?明明是骗她去瑞金。但不说,怎么去码头?总不能绑架吧。只要她到了瑞金就好说,他相信瑞金方面的能力。他自己做这行不也是从懵懂开始的吗,他也迷茫过,挣扎过,反抗过。都要有这个过程的,好在她年轻,就像小树,修剪成什么样,就成长什么样。还是直说吧,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他说:“爱敏,你坐下,不急。”

张爱敏有些恍惚,疑问:“老师,不会你又变卦了吧?今天不带我走了。”

“不是,”司马朔招呼她坐下,“你看我已经把护士都打发走,怎么会变卦呢。”

张爱敏迟疑着坐下,手里还拿着包,随时走的样子。司马朔清清嗓子,表情严肃地问张爱敏:“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因为我受伤了呗。”张爱敏答得随意,那口气怪老师问些小儿科的问题。

“怎么受的伤?”司马朔表情依然严肃。

“日本鬼子炸弹炸的呀。”

“在我们的上海,怎么会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司马朔像法庭上的辩护律师步步紧逼。

“日本鬼子欺负我们中国人,我们太软弱了。”张爱敏很气愤,“就该跟他们打,把他们赶出中国。”

“那你愿意做这样的中国人吗?”

“我愿意。”

“现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引导,司马朔会运用得淋漓尽致。

张爱敏惊异,又显出惊恐的样子:“老师,我们不回学校了?”

司马朔心软了,张爱敏紧张的样子,让他心里很难受。他跟自己说,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来得及呀。可是,箭在弦上啊,不发怎么行。他莫不如说出来了:“爱敏,你别怕。老师说的这个地方叫瑞金。你听说过吗?”

张爱敏摇头。

“共产党你听说过吗?”

张爱敏点头。

“他们始终在抗战,那里就相当于上海,是抗日的红色根据地。你到了那儿会学到很多本事。那里也有大学,到那儿你一样能读书。”司马朔每说一句都在问自己,我在撒谎吗?没有。

“我非得去吗?”而张爱敏的疑问倒像祈求。

“必须去。”司马朔回答得斩钉截铁,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太强硬了,他又加了句不着边际的话,“祖国需要你。”

“祖国!?”张爱敏的表情和口气,连司马朔也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惊诧?

“对,祖国,我们的祖国!”司马朔眼里闪烁着光芒,因为祖国早已装在他的心里。而对张爱敏,祖国两个字,宏大得一时不知安放在心的什么地方。沉甸甸的,她那稚嫩而瘦弱的肩膀一时还扛不起。但受到老师对祖国敬仰的感染,她学着肩负。她应该去,但她有些却步,她想有个依靠,她问:“那张森也一起去吗?”

听了这话,司马朔知道张爱敏可以去了。她的态度始终是犹豫的,不是强硬的,这就好办了。他看了下手表,不能再耽搁了,没时间了。他拎起张爱敏的箱子往外走,说:“张森随后去,因为船票紧张。兵荒马乱的,日本人明着暗着搞阴谋,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这样你先走,过后我再安排张森去找你,你们俩还在一块,老师保证。”

后面的话,安排张森去找她,司马朔都是胡说,也就是哄着张爱敏上船,对张森,他另有安排。他也骂自己,是个狡猾的狐狸。没办法,多年的地下工作练就了他的狡猾。说谎更是信手拈来,这是做特工应该具备的先决条件,撒谎不脸红。司马朔在前面拎着箱子疾步如飞,张爱敏小步跟在后面,问:“老师,我们怎么也得等张森来了再走,或者去学校跟他做个告别。”

“爱敏,来不及了,船就要开了!”他招手,一辆黄包车向他这边跑来,他利用这个空档说,“再说张森不在学校,他去参加抗日活动了。”

“啊?没有危险吧?”张爱敏担心张森的安危。

黄包车停在他们跟前,司马朔扶张爱敏上车,说:“放心吧,不会的,我会转达你的意思。”他拎着箱子一步登上车,坐定,他示意张爱敏不要说话,以免拉车人听到。

当时上海有很多探子就是利用黄包车探听消息的。他也是不想让张爱敏再问了,他心慌得有些眩晕。再问他更心虚了,无法自圆其说。他就希望黄包车快点,再快点,分别的一刻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更无法面对的是张森,还要撒谎。对敌人撒谎那是机敏,对自己的同志撒谎,那是种煎熬。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幸亏这是一辆带篷的黄包车,挡住了飘落的雨,但挡不住张爱敏飞出去的心,她有许多话要问司马老师,可是此刻一句也不想再问了。她把头探出车篷,别过脸去看外面的风景,雨刮在她脸上,冰凉的,如同她灰暗的心情。上海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中,西洋式的建筑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罩着一层轻纱,更显得神秘而悠远。总想让人揭开那层面纱,看它到底藏着怎样的惊艳和妖娆,藏着多少诱惑和向往。张爱敏微蹙着眉,一言不发。司马朔凝重的脸上,藏着些许的不安和焦躁,他也一言不发,他克制着不说话,可是他有许多话要嘱咐张爱敏,毕竟“西出阳关无故人”。对一个女孩子,她心里的忐忑和恐惧可想而知。张爱敏不说话,司马朔知道,这个女孩与他有着特殊的默契,在她漂亮的脸上,眉宇间锁着无法融化的冷静。眉宇间的这份冷静,让司马朔更坚定了他的判断,是她,就是她。这么多年的经验,不会错的,她现在稚嫩得有些不知所措,等她羽翼丰满的时候,这个舞台是她的。张爱敏一路都看着外面,别着脸。司马朔理解,这是无声的怨。

远处传来汽笛声,江面上泊着几条船,一条白色的客轮停泊在岸边,拎着大包小裹的客人正往船上走。张爱敏见此情景,犹如就在昨天,她与张森刚踏上上海的土地,突然一声枪响,一个人从船上飞奔而下,正撞在她身上。她感慨万千,不禁看着司马老师,她端庄的眼神让司马朔的眼光无处安放,躲闪着,像是做了天底下最亏心的事。接下来,不知道张爱敏要问出怎样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因为快要上船了,该问的总该要问。司马朔谨慎着,思忖着,措辞着,可是,张爱敏莞尔一笑,说:“老师,我上船了。”她毅然地转过身……

突然,司马朔觉得有种致命的牵挂拽着他的心,此去茫茫,这份牵挂将要夜以继日地吞噬着他的心。他说等等。张爱敏停住,转过身,说:“老师,现在还来得及。”张爱敏的话是提醒司马朔,如果他改变主意,现在他们就回去。可是,司马朔像是未听懂她的话,也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他无所顾忌地抱住了张爱敏,哽咽着说:“孩子,去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相信老师。”张爱敏站着,手里拎着东西,没拎东西的手无力地垂着,她没响应老师的拥抱,淡漠着老师的疼惜。司马朔又看见她眉宇间的冷静。司马朔说:“上船有人接你,记住,他说东西都带齐了吗?你说,忘了一件,书落在姑妈家了。”张爱敏点头,她拿出一本书,是《简爱》,托司马老师送给张森。张爱敏心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希望,她想,到了瑞金她就给张森写信,他们不会失去联系的。这不是绝别,只是个短暂的分离。司马朔说书一定交到张森手里,请她放心。张爱敏临上船还在张望司马朔的身后,希望张森突然出现。司马朔知道她在张望谁。

惊魂未定的张森没回学校,在外面躲了一阵子,就跑到了园子。可大门紧闭,他敲了半天也没人开。他就翻墙进到院子里,屋门没锁,但空无一人,连护士也不在。看了张爱敏的房间,东西都不见了。他断定,张爱敏走了。去哪了?这么急吗?为什么不等他?一连串的问题涌向他。他有些蒙,各种可能他都想到了,什么绑架呀,抢劫呀,走丢啊。他就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瑞金。他怀疑到各种人,也不会怀疑司马朔。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学校找找,如果学校没有那麻烦就大了。

他往学校跑,见到同学就问,看见张爱敏了吗?她回学校了吗?同学不知道,宿舍没有她,也找不到司马朔老师。他彻底蒙了,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仰天呆望。天空还在下着雨,滴在他的脸上,天空灰蒙蒙,望不见一点亮光。雨水和着他的泪水,他第一次像个女人似的无助,第一次掏空了心般失望。他冲出了学校,在大门口正碰见回来的司马朔,他像见到了救星,劈头就问,司马老师,你见到张爱敏了吗,她跟你在一起吗?她不见了?司马朔很镇静,反问他,你问完了吗?问完去我的办公室。

听这话,张森心里稍微平稳些,老师知道爱敏的下落。抓住救命稻草就不能放松,他乖乖地跟着司马朔到了办公室。老师的办公室是办公加卧室,从卧室的门出去,是个小院,院子里长着些矮小的树木。树木掩映中有个放杂物的小屋,里面是些淘汰的桌椅、书籍。

司马朔把张爱敏留下的书交到张森手里,这是爱敏的书。张森太熟悉了,他们在园子的长椅上看的那本《简爱》。他翻看着,他们在园子里讨论的那句话的页面折着。“你以为,就因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不,你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同样有一颗心”。张爱敏用笔把这句话画上波浪纹。张爱敏把这页折着,是想告诉他什么?他读着这句话,想起园子里两个人在长椅上相依相偎的情景。他心里默念着,我有同样的一颗心,对妹妹永远不会变。他再抬起头,司马朔看见他哭了。张森刚想问,司马朔用手势止住他,说:“你不用问,我都告诉你。张爱敏已经离开上海了,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道别。”

张森听到这,有些急,说:“我不信,我了解我妹妹,她就是再匆忙,也会跟我打招呼的。她不会一个人贸然前往。”

司马朔还要继续编,显出悔恨的样子:“都怨我,没拦住。我不是不想拦,这次来的不是爱敏的姐姐,而是她姐夫,另加两个兵。都带着枪,不是商量,而是抢啊。”

“老师为什么不叫我?”张森明显质疑,口气是责怪。

“不是不叫你,我找你了,你在学校吗?你今天去哪了?”张森不在学校,司马朔已经侦查好,早已经为他的谎言做了充分的准备。但张森去哪了,他不知道,他也无需知道,只要知道他不在学校就足够了。

张森心灰意冷,手把着椅背,慢慢坐下。他从进屋就站着,他顾不得坐下,他预感着司马老师随时都会拉着他奔出去找张爱敏。他不想说今天虹口公园的事,他们三人约定好了,谁都不要跟任何人提。毕竟死人了,检阅台上炸死了几个日本军官,这事日本人不会就此罢手。再说,他一枪打中了报童,不,他不是报童,很有可能是日本人派的刺客,他要向英雄开枪,所以他必须打死报童。他和另外两个同学想活命,对今天的事就要守口如瓶。一股火涌向张森的心头,他咬着牙,瞪着眼,憋了好一会儿,他一字一板地说:“老师,你实话告诉我吧,我就觉得这事蹊跷。”

司马朔相当温和,他坚持说:“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我想送爱敏都不准。”谎言不能改变,说多了就变成真的了,如果说不同的版本,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了。

“我去她家找她,我就不信找不到她。”张森这话是说给司马朔听的,他在揭穿司马朔的谎言。他就觉得不对,但哪不对,说不清。他坚信司马老师就是在撒谎,他找不到攻破谎言的突破口。司马朔泡了两杯茶,放在张森的桌边。张森心急如焚,没心思与他喝茶。他很寒心地看了眼司马朔,甩手就走。司马朔坐着没动,不紧不慢地说:“相信我,张爱敏不是坐船走的,而是飞机。”

张森站住,猛转身,惊诧地瞪着眼睛。

“她去美国读书了,她让我带话给你,学成她再回国。”这是司马朔抛给张森的一个诱饵,张爱敏是离开他了,但她还是想着他,直白一点儿,爱着他。为什么回国,回国就是为了找他。那么,你张森难道就不等她吗?

张森站在原处不动,司马朔示意他过来坐,他要开导这个需要打磨的愣头青,他还年轻。张森沮丧地又坐回椅子,腰板软塌塌地靠着椅背。慢慢地,眼里溢出泪花。他生气自己,偏偏今天去虹口公园。

司马朔把茶碗递给他,自己也端起茶碗,揭开碗盖,用碗盖荡了两下漂在水上的茶叶,又轻轻吹了两口,这才喝了口茶水。他盖上碗盖,放下茶碗,语重心长,似兄长的口气:“张森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爱敏这次走很大程度上是自愿的,她是想到外面多学点东西,她是个好学上进的女孩。也许是这次受伤,她认为上海已经不是她安心学习的地方,一是姐夫强行来接,二是她自己想走。两方面,促成她去美国。也好。”司马朔又端起茶碗,喝口茶,很痛心的样子,“我刚才看到你的表现,太不成熟了,你这样鲁莽,让满世界人都知道张爱敏失踪了?会引起别人疑心的,特别是日本人,诡计多端,疑心奸诈,并心狠手辣。”他痛苦至极地看着张森,“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草木皆兵。日本人为了侵略中国,他们时刻都在找茬挑衅,引起事端,以此为借口,大打出手。这样一个情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特别像我们这样的学校总能触动他们的神经,因为你们学的是无线电。所以,我们一致口径,张爱敏去美国读书了。相信老师。”

张森端着茶碗,眼泪滴在茶水里,他抬头看着司马朔:“老师,我不能没有爱敏。”

“谁说你没有了,你有啊,她说学成就回国的,这是她特意让我带给你的话呀。只是暂时的分离,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张森点头,说:“老师,我等她回来。”

这才是司马朔想要的,张森和张爱敏的线永远不能断,断了,也就失去意义了。藕断丝连才恰到好处。张森觉得事都赶到一块儿了,爱敏去美国了,不辞而别。他偏偏今天去炸日本人,他也是给爱敏报仇。今天多亏了不是他们第一个扔手榴弹,如果是,这会儿还不知生死。他还惦记着那个抗日英雄,逃跑了?还是被日本鬼子活捉了?他打了那个报童一枪,死了活了他都不知道。可能死了吧,枪响那个报童就倒了。没想到他枪法挺准的,瞎猫碰个死耗子。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一股子劲儿,居然敢开枪。他现在手还哆嗦,心也哆嗦。第一次开枪就打死人了?挺晦气的,也挺振奋。他认为自己很了不起,救了抗日英雄,不叫他开枪,那倒下的就是抗日英雄。殊不知,他这一枪打乱了锦江的如意算盘,锦江算计到了,就没算计到张森这。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料不到张森和同学也去炸鬼子。张森打死了报童,留下黑七这个活口,就等于要了锦江半条命。

窗外的雨小了,不觉已经傍晚。张森和司马朔对面坐着,司马朔想再找话说,可是他真懒得再说了,现在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说的自己都脸红。而对面的少年又信以为真。这不是他要的目的吗?目的达到了,反倒落寞了。因为对面的少年眼光无神,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张森在这黄昏里,忽然感到很冷,他抱着肩膀,说:“老师,我想在你这睡一会儿。”

司马朔摸着他的额头,说:“这么烫,张森,你发烧了。”

“老师我想睡会儿。”

“好,你睡吧,老师给你找退烧药,你吃了再睡。”司马朔给他拿药端水。

为了这次爆炸,张森一连几天没睡好觉。真炸死人了,他更不敢睡了,他怕睡着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现在他想睡觉,他一头扎在老师的床上。他觉得老师这里很安全,不是这个屋安全,而是这个屋里有老师。人有的时候挺有意思,喜欢依赖一个人,这个人又像是命中注定。

“睡吧,有老师,什么都不用管,把药吃了,睡一觉就好了。”

老师的话像催眠曲,张森吃了药,合身躺下。司马朔给他盖上被子,他看出来了,这孩子今天一定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事,再加上张爱敏离开他的事,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吓着了,心神不宁的。一看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没经过事。今天这两件事对他的震动太大了。

夜幕笼罩着上海,掩映不住上海的灯红酒绿。十里洋场的繁华在夜空下仿佛刚刚开始,打扮时尚的人们,款款地出入高档舞厅和酒店,仿佛不曾有过硝烟和枪声。

锦江站在窗前,吸着烟,看着外面的夜色。今晚的月光很美,也许是白天刚下过雨的原因,把天空洗得透明,随着傍晚的一阵清风,天空的阴霾随风而散。月亮银盘似的挂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星星也璀璨,簇拥着月亮,熠熠生辉。楼前有一小片空地,夏天的时候开满了粉红色的夜来香,阵阵的香气由打开的窗户缕缕地飘进屋内,他的窗户轻易不打开,夜来香茂盛的几日夜晚,他定要打开窗户,端着一杯酒,感受那份香气袭来的惬意。那种田园牧歌似的宁静,让他处于高度紧张而狂跳不止的心得到片刻的平缓。冬天,下面是一片空地,如果有什么情况,从这三楼的窗户直接跳下去,也摔不死。锦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看着这诱惑人的月夜,下面的空地散落一片银光,他想踏着这样的银光,臂弯挎着摩登女郎,漫步在上海的霓虹灯下。今晚他真想去梦巴黎,想与调酒师调情。可是,看着这美好的夜晚,他望而却步。在情况未摸透之前,他不敢踏出房间半步。他只知道虹口公园死人了,但死的是谁?是黑七吗?还是报童?或另有其他人?报童是一次性的付酬,完事两不相见。如果黑七被日本人抓住,他就离死不远了。他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可还有很多事需要办,目前他先把紧要的文件和一些妨碍的东西烧掉或处理掉。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万一死的人是黑七,就万事大吉了。他还想等明天的报纸,一切就真相大白了。锦江把该烧的秘密都烧了,他又细想想,还有什么不妥。燃上一支烟,倦怠地坐在沙发里。屋里灯很暗,但他觉得哪里都有亮光,亮光的强度别人隔着厚厚的墙就能看见。他蜷缩着藏进沙发的最里边,他把脸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温暖而抚慰。突然,他想起调酒师,他们不但是上下级关系,她还是他工作上的太太。这是允许的,在他们内部公开的称谓。但锦江连工作上的太太都不愿称谓她,她不配。她就是他的性伙伴,甚至她连这个都不配,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婊子。她用美色为他收集到重要情报,在她为他工作大加赞赏的同时,他心里厌恶得想啐她一脸唾沫。可他就是为她守身如玉,十里洋场,他可以和各种女人把酒言欢,可以相拥歌舞,但就不可以上他的床,他的床永远为调酒师准备着。他们在他的床上肌肤相亲,共度良宵。她的惊艳和激情,释放他所有的压抑和苦闷。他承认离不开她,他甚至耍戏她,鄙视她。她好像浑然不觉,对他一往情深。调酒师在他身上,没有计较,没有得失,没有尊严,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片飘忽不定的云。想起调酒师,就有要见她的冲动。那天在梦巴黎等到她天亮也没回来。望着那张大床,他想她了。房间不大,那张床占据一大半的空间。情欲,该死的情欲。他想让司马朔去打探一下消息,他住的地方与学校不远,但已经半夜了。况且,他不想太多人知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危险。

他打消了去梦巴黎的想法,可这心七上八下,抓心挠肝的,如坐针毡。他要不去,今晚他不知道怎么度过。兴许他过不去今晚。他拿上车钥匙,冲下楼。

黑暗中,司马朔仰头靠在沙发中,似睡非睡。床上躺着张森,不时说着梦话,多半是喊爱敏。司马朔在喊声中睁开眼睛,他适应了一会儿,走到床边,伸手摸着张森的额头,还有点烫,不碍事了。这小子,挺重感情的。张森感觉到额头温暖的手,朦胧中以为是张爱敏,他抓住说:“妹妹,你去哪了,哥都要急死了。”因为他梦见张爱敏了,他们在园子里奔跑跳跃,在长椅上看书,是那本《简爱》。张森睡着了还握着那本书。

司马朔拍拍他的脸:“傻小子,我是老师。”

张森睁开眼睛,还有些梦症:“老师,我这是在哪?”

“你在我的房里,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司马朔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半夜一点了。你挺能睡呀。”

张森从床上扑棱坐起来:“老师,我梦见爱敏了。”

司马朔打开台灯:“思之切呀,所以梦所现。张森啊,别忘了,你是男人,不能总沉浸在儿女情长中。大丈夫,志在四方。”

一觉醒来,张森更感到像一场梦,他去炸日本阅兵,打死了报童。回来爱敏失踪,只有司马老师一个知情人。

而此刻,张爱敏跟着接头人下了船又上火车,向着遥远的瑞金进发。

日本人的审讯室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幽暗的电灯下,上演着地狱般的酷刑。那个假男人穿着军大衣,跷着二郎腿,欣赏着嘶号和鲜血迸溅。一道道酷刑在黑七那凡身肉体上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实施展现,像是做着细致入微的科学实验。各种刑具在黑七身上所反映出的效果,几时晕厥,几时出血,几时惨叫,惨叫持续时间,记录在案。那个假男人品着茶,吃着上海的小点心,就像坐在大剧院的雅间欣赏歌剧。由她指挥着,先用哪个刑具,然后用火还是水。还有新研制的刑具,一次没用过的,在黑七身上都做了实验。黑七惨叫,呼喊,大骂。

到了后半夜了,打人的已经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那个假男人还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她要从黑七的嘴里找出幕后支持者。杀人容易,她不想那么快杀死黑七,是要处决的,但不是现在,她要从他嘴里抠出那幕后人。黑七嗓子嘶哑,奄奄一息。那个假男人戴着白手套,抬起黑七耷拉的脑袋,鄙视,问:“说吧,你是谁?”

黑七翻翻眼皮:“你妈的聋啊,我说过一百遍了。我是上海滩的杀手黑七,没听过爷的大名?还在上海滩混。”黑七没有这么刚强,他也不是什么英雄人士。如果现在落在上海的某个黑帮里,他早就供出谁让他干的了。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没看手枪都抵在了太阳穴上他都没舍得开枪,惜命。像他们在江湖上混的人,挨打那是常有的事,报仇、寻仇更是司空见惯。挨打不怕,但绝不能受辱。今天这个娘们儿分明是在侮辱他,灭绝人性的侮辱,闻所未闻的侮辱。他身上每一个零件都被侮辱到了,最后他赤身裸体地呈现在这个假男人面前,他没看见这个娘们儿有一点羞怯的意思,就像看一条公狗在交配。他就是那只公狗,周围站了一圈人在围观。所以他的反骨瞬间从他的骨头缝里钻出,钻得骨头嘎巴嘎巴响。他心里呼喊——打死我也不说,不说,就不说,不就一条命吗。

那个假男人又问:“谁叫你来的,说了就放你。一个杀手,何必呢。”

到这会儿,黑七后悔,他不是后悔接这个活儿,他后悔自己不长眼睛。这么多年白混了,欠历练啊。如果让他重来,不用锦江拿钱雇他,他会主动来炸这帮小鬼子。他可开了眼了,他觉得他就够狠的了,他死后就应该进十八层地狱。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狠的人。

黑七说:“黑爷我自己来的。”

假男人摘掉沾有血迹的白手套,扔在地上,“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川岛芳子。”

黑七吐了她一脸血水:“阴阳人。”

川岛芳子拿出手绢,咬着牙,擦着脸。几个鬼子就要打黑七。她摆手,再打,这小子就没命了,她暂时还要留着他。但她要找个突破口,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是谁把这风透出去的?黑七是冲她而来,他打哪得到的风呢?川岛芳子像个猎犬,嗅着放风者。到底是谁把风传给黑七的?她来回踱着步子,每一步都不大不小,同一尺度。来回踱的距离均匀。整个审讯室只有她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就是为了听她的马靴拍打地面的声音。脚步声清晰、单调,又交错混杂在一起,再各自分拨出去,重又清晰、单调……脚步声仿佛孕育着恐怖,随时爆发。突然脚步声停止,所有人都直直地看着她,像是等待着她的最后发落。她站在茶桌前,端起茶杯,又放下。喊:拿酒来。有个士兵用托盘端来一杯酒,呈到她的面前。她端着酒杯,把玩着,刚放到嘴边,酒的气味像是刺激了她某个神经,令她为之一震。啪!她把酒杯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咬碎嚼烂地说出一句:调酒师。她挥下手,大踏步走出审讯室。

一辆日本军车风驰电掣在上海夜晚的大街上呼啸着,向着梦巴黎酒吧方向开去。霓虹灯闪过,车窗玻璃闪过川岛芳子阴沉、凶险的脸。

梦巴黎酒吧灯影摇曳,夜深了,在这正是梦开始的时候。调酒师不像调酒,倒像表演秀。酒瓶在她手里上下前后飞舞,酒杯摞成塔等待着美酒的洋溢。调酒师今天穿件红色晚礼服似的裙子,裙摆很短,露出修长性感的腿,脸上是艳丽夸张的浓妆,就像夜里的精灵在夜的氤氲中飞舞。川岛芳子进来的时候,调酒师正在调酒,聚精会神,就像没看见她。其实调酒师已经看见她了,从她进来的第一步就看见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穿日本军装站在她面前。见到这身日本军服,她心里就明白了,她永远见不到锦江了,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是她最爱的男人。

两个日本兵刚要上前抓调酒师,川岛芳子举手制止。调酒师专注地调酒,三个酒瓶一起往摞成塔的酒杯里倾酒,从最上面的一个酒杯,次第往下面的酒杯流淌……酒瓶空了,杯里的酒满了。两个日本兵来抓她,她摆摆手说,我自己走。

锦江开着车心急如焚地往梦巴黎赶,这一路上,他总是无缘无故地难受。为谁?细咂摸,想调酒师了,想得难受。不同于以往的想,是从心到肉体的想,以为只是肉体。她火辣辣的眼光在他的眼前闪现,牵动着他的心。她滚烫的身子,烫贴着他每一寸肌肤,舒缓着他紧缩的神经。她调的每杯酒,让他醉倒在她温柔的怀里。她曾问过他,你能和我结婚吗?他回答,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从此,她再也没问过此类的话,一如既往地与他好,只是更放荡了。他也就更肆无忌惮了,视她如衣服,穿旧了就扔掉。可是今晚,他却知道挂念她了,犹如牵着他一根肠子般挂念,仿佛她那边稍微动动,他这边就疼得受不了。天啊,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怎么了?我的调酒师!他加大油门,拐过这个弯,就到梦巴黎了。他的车刚拐过弯,看见梦巴黎门口的霓虹灯下,一条红色的裙子从大门飘出。这裙子他太熟悉了,是他送给她的,在杭州买的。他一脚踩住刹车,因为他看见后面跟着日本兵。他瞪着眼睛看着,无能为力,完了,调酒师暴露。很快,调酒师在鬼子兵的推搡下上了停在门口的军用车。

已经是下半夜了,上海的喧嚣渐次落幕。星星和月亮交相辉映,相对无语,月亮的冷辉渲染着静默。缓缓流淌的月光似要荡涤角落的污垢,一如既往地洒向整个上海的夜晚。月亮的青光,透过车玻璃,照亮锦江的脸,他已泪流满面。他的调酒师永远地去了,带着热情和火辣,也带着他的思念。思念一个人非得从她的死开始吗?他真想踩着油门冲过去,撞向那辆载着调酒师的军用车,与他们同归于尽。可是他不能,干他们这行的,不能用这种方法杀人,他要继续保护自己,争取更大的胜利。他不枉来这一趟,看了她最后一眼,穿着他送给她的裙子。但愿她能少遭点罪。

对调酒师锦江心里有底,她不会出卖他的,她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军人。他担心的是黑七,他就是个杀手,他不懂得保密,如果说有血性,只剩下江湖义气。到底黑七死没死,他不得而知。所以他不想现在就逃跑,他要等到天亮,看了明天的报纸,一切就明白了。掉转车头,回饭店,那里是他最熟悉,也是最容易逃跑的地方。再就是他要见司马朔,总得有个交代。尽管他们不是一个党派,但他们此刻共同抗日。

今晚注定动荡。张森醒后还是心神不宁,脑海里闪过的还是白天的枪杀。手还在抖,老师递给他茶碗,他险些没拿住。司马朔早就看出他心里有事,就等着他主动说。张森还算能搂得住,到现在还不说,也算是块料。司马朔还是怕他有危险,毕竟年轻,未经过事,他有必要掌握他的事。他说:“张森,我已经看出你心里有事,不妨跟我说说。我帮你拿个主意。”

张森抬起头,刚想说,但他想起他们三个同学发过的誓言,说出的话改变了内容:“我还是惦记爱敏,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你还有别的事,看不出来我就不是你老师了。快说吧,别等事态发展了,措手不及。”司马朔一半关心,一半吓唬。

张森拍拍后腰,司马朔摸了一下,枪!问:“哪来的?”

“黑市买的。”张森紧张神秘。

“干什么?”司马朔同样紧张。

“打鬼子。”张森眼里闪着光。

“鲁莽。”

张森把白天虹口公园的情况都跟司马朔说了。

司马朔意识到,锦江有危险了。他要救锦江,他不能让跟国民政府的这条线断了,日后不知要遇到多少事情,需要他伸出一臂之力。他从柜子里拿出枪,穿上大衣,戴上礼帽,说:“走。”

锦江本来是不想回饭店的,但还有员工,他要让他们连夜各奔东西,免得受牵连。还有电台和密码本,晚上出来他未带在身上,路上出现万一,怕落入他人之手。种种这些,他都要回来处理。

他回到饭店,叫醒员工,说老家有急事,他要连夜回老家,饭店已经兑出去了。他给员工发了盘缠,让他们连夜离开饭店,他要锁大门。

员工们拿了工钱,纷纷离开了饭店。锦江舒口气,打发他们走了,也免得人多嘴杂。

调酒师被押到审讯室,看到浑身是血的黑七,她就知道锦江派谁去杀川岛芳子了。按理说黑七让谁半夜死,这个人准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他失手,说明川岛芳子这个娘们儿太狡猾。她环视审讯室,只有黑七,而此刻把她抓来,说明黑七没招,不然抓的不是她,而是锦江。她暗笑,黑七,是条汉子。川岛芳子问黑七,你认识她吗?黑七轻蔑地笑,认识,哥们儿总去梦巴黎泡她。调酒师轻蔑地笑,她不能说话,黑七的“认识”是有意把鬼子引向另一个歧途,她听出来了,黑七不想牵扯任何人。再说,她现在绝对不能说话,说错了就收不回来了,那不是单纯的错,人命啊。她先观察,先听,认真地听,辨别方向。黑七认识调酒师,这并不奇怪,黑七也算得上海滩一大流氓,他是到酒吧多次调戏过她,她断然不会看上他。黑七曾警告过她,你不是大腿迷人吗?小心你的大腿,说不好等哪天你的大腿就到了我的住处了,我说卸你一条腿,不会要你两条腿。跟玩似的,你信不信?调酒师还记得他这句话呢。

川岛芳子问调酒师,是你把情报传给他的?还没等调酒师回答,黑七哈哈大笑:“她也配给我传情报?她除了会上床,还会什么?”他指着川岛芳子,“黑爷想杀你还会用情报吗,你打听打听,黑爷在上海滩号称暗杀大王,想抓你的狐狸尾巴还不容易。”

听到这,调酒师就想,好吧,那就各说各的吧。川岛芳子一挥手,那神态就是光温柔谈话是解决不了问题了,上刑。几个鬼子就把调酒师绑了起来,黑七用过的刑具,一一都给调酒师用上,那尖而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穿破了黑七的耳膜。他自己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没想到,他却承受不住这女人凄厉的惨叫。每当给调酒师上一道刑,他都紧闭着眼睛。可最后他还是大睁着眼睛,看调酒师是死还是活。调酒师垂在胸前的头一动不动,黑七心说,好,死了好,省着遭罪。可一桶凉水泼下去,她那张妖艳的脸又慢慢抬起来,还是一句话,我就是调酒的。这话过后,又一轮酷刑上演。黑七崩溃了,语无伦次:“你们别收拾她了,就是她把情报告诉我的,我们俩一起合谋的,行了吧。你这个傻娘们儿,你就说把情报传给我了。”

调酒师像是没听到,一声不响,她是想这样说,她真受不了了,可她不想把罪名都给黑七。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说出锦江,不管她跟多少男人上床,她爱的只有锦江。她也知道,锦江不会娶她,可她依然爱着。通红的烙铁在她嫩白的肌肤上发出焦煳味的时候,她的头又耷拉在胸前,又一桶凉水下去。她慢慢抬起头,她侧转头,看着黑七,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黑七看见她哭了,流淌在脸上的不光是水,还有泪水。黑七看她哭,他也哭了,大声地哭。调酒师怕黑七看她遭罪,受不住,一时激动说出锦江,她必须提醒他。她想对他笑笑,但她已经没有力气笑了,她咧下嘴,是苦笑,她说:“黑七,你是好样的,有种。走下坡道的时候,只有把腰板挺直才不至于摔倒。坚持!”

“我是流氓,我是杀手,但我是中国人,你小看我了。”黑七懂调酒师的话,在暗示他不能说,十八层地狱他都熬过来了,他还怕十九层吗?他看着调酒师,一缕一缕头发贴在她脸上,脸色像纸一样白,他知道她是流血过多。她已经皮开肉绽,衣服已经变成了布条遮在身上。去酒吧的时候,他觉得她是那么性感,从她低胸的领口多看几眼,恨不得看到她的肉里。可是现在,他看见了,他感到耻辱,男人的耻辱。她正经受着十九层地狱的磨炼,他已经感受到了,因为他知道十八层地狱的滋味。

川岛芳子已经失去了耐心,天快亮了,再挖不出幕后指使人,这个幕后人很有可能跑出上海了。“给我搜他的身。”川岛芳子指着黑七。已经搜过一次,还有什么可搜的。想从这两个人嘴里挖出人是不可能了,骨头比她的刑具硬,她要从黑七和调酒师随身携带的东西里找出蛛丝马迹。鬼子又搜黑七的身,什么也没有了,刚进来时搜过一遍了,东西都放在了桌子上。已经查验好几遍了,没什么可疑的了。鬼子干脆把黑七的衣服扒了,身上一块遮羞布都没有了,还是什么也没搜到。黑七开始骂川岛芳子。

鬼子把从黑七身上搜到的东西,又重新拿到川岛芳子面前的桌子上。她一件一件地看,每件都在她手里端详半天。一个韩国籍的记者证,一副墨镜,一把手枪,一个钱包,钱包里只有钞票。这几样东西都很重要,但对川岛芳子一点用没有。她又拿起那把手枪,翻来覆去地看。别看她看,她心思没放在手枪上,她在绞尽脑汁想事。什么也没想出来,她有些放弃了,明天就毙了这两个人。找出幕后的那个人也就是解她心头之恨,也是为她铲除隐患。另一个目的则是显示她的睿智和英勇,向日本天皇邀功请赏。这两个人足以让她邀功请赏了,什么黑社会杀手,就说是共产党,什么酒吧调酒师,就说是国民党,分量足够了吧。她也累了,她到上海的任务还未完成,更大的阴谋还未实施。她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两个人身上,结案。她一拍桌子站起来,正拍在一个口布上。她顺手抓起来,放在眼皮下看。她刚才看见了,但这个口布在其他东西面前太微不足道了。白色普通口布,客人吃过饭擦嘴用的口布。看这块口布,不是新的,已经擦过嘴。一般上档次的饭店都有口布,口布不同于面巾纸,擦完就扔。口布是要洗过之后再用的,有专门洗口布工,到各饭店收。为了区别开是哪个饭店的,口布一角都刺绣上饭店的名字。字很小,不影响美观。川岛芳子又把口布放在鼻子下闻,闻不起什么作用,习惯动作而已。但有的时候也能从气味上获得信息。但这次气味并未给她带来收获,而近距离让她的眼睛像狼似的放出了绿光。她看见口布一角的字,是用白线刺的字,不起眼,但挺雅致——江湾饭店。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当川岛芳子拿起口布闻的时候,黑七就悔青肠子了,都怪他贪财。已经习惯了,过去他是上海流浪儿,为了生存,什么小偷小摸的事都干过,所以,他总爱顺手把东西带走,顺手牵羊,贼不走空。他是小偷出身,就是以后有钱了,他也喜欢顺手牵羊,就是牵来的这个东西没用,扔了好吧,也得牵。他看见川岛芳子端详口布上的字,他大脑嗡的一下,缺氧,差点晕过去。他强打精神,盯着川岛芳子的表情,他心凉了,不为别的,他的罪白遭了。

川岛芳子冷笑着,把口布拎到他鼻子下面:“说吧,哪来的?”

“饭店顺手拿的,吃饭的地方多了,忘哪了。”黑七也冷笑,笑她神经过敏。

“你不说也晚了,”川岛芳子狰狞着面孔,给黑七一耳光,“走!”她扭头领着鬼子往外走。

黑七喊:“臭娘们儿,给我穿上裤子。”

调酒师遗憾地看着他,失望、无奈、悲哀都写在她的脸上,这就是经过专门训练和未经过专门训练的差距,不是科班出身就不行,因小失大。黑七看出了调酒师的怨气,他还委屈呢,本来想挣钱,没想到落这么个下场,他找谁说理去呀。“反正不是我有意说的,拖了这么长时间,他应该早跑了,不跑活该。”黑七还不满调酒师呢,“你别拿眼睛这样看着我,你别看我,我没穿衣服。你刚才不还说我是好样的吗,这么快就变卦了?”

调酒师鄙夷他:“完蛋货。”

黑七说:“如果川岛芳子抓到锦……”

“你给我闭嘴,是条汉子就不要说。”调酒师的话非常严厉。

“好,我不说。”黑七寻思反正鬼子已经知道了,说不说的有什么关系,听调酒师这么一嗓子,他想对呀,不能说出名字,让他们凭一块口布找去吧。他刚才是想问川岛芳子抓到锦江是不是就把他放了,谁不想活命啊。看调酒师这份吃人的嘴脸,他不问她了。他自己合计,到这会儿,他合计来合计去,心里多少有点亮堂——如果鬼子真抓了锦江,就应该把我放了,怎么说也算我的功劳,没有那块口布他们是没有眉目的。不是说,我说了就把我放了吗?鬼子回来我就跟他们讨价还价。不能都让我搭上,江湖没有这么办的。我就是个杀手,跟党派不挨着。

司马朔听张森说完虹口公园爆炸的事,预感到锦江的危险,他要去锦江的饭店,看能否助一臂之力。夜深了,他们俩就这么走在大街上,会引起注意,日本人的一些特务,今晚会在大街上巡视。张森鉴于白天的经验,觉得黄包车是个好东西,他说他们半道捡了个黄包车,扔在学校后院隐蔽的地方。司马朔说太好了,赶紧找出来。他找出破衣服,还有一顶破毡帽,让张森拉车,他坐车,这样就有理由出门了。路上有盘查的,就说有病去医院。

路上,司马朔想锦江定处在最危险的地步,他深知川岛芳子的狡猾。张森拉着黄包车,司马朔坐在车上想着心事,俩人不说话,张森不时回头看一眼他,意思是继续拉还是停下来。来的时候司马朔就没说清楚到底干什么去,就说锦江有危险。锦江到底是谁,如果不提醒张森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来的时候在他的饭店吃过一次饭。他俩往锦江饭店赶。现在不知锦江是否还在饭店,是否遇到麻烦,司马朔为锦江担心。当初锦江要实施这个爆炸计划他就觉得悬,他们只是私下里合作,毕竟是两个党派,无权干涉。同为抗日,锦江有难,理应伸把手。患难见真情,日后国共免不了马勺碰锅沿地打交道,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也好开口。司马朔熟悉锦江的住处,他住在饭店的三楼,相当于是个阁楼,住阁楼是预防万一,情况突变他可以从阁楼窗户跳下去,窗口正在饭店正门的反方向,遇有情况,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况且,下面是松软的花地,从窗户跳下去摔不死。这些司马朔门儿清,俩人毕竟在上海相处了这么多年,又合伙了几次。司马朔先到了正门,他不敢贸然进去,远远地隐蔽在暗处观察,大门紧闭,一点动静没有。观察能有两分钟,觉得不妥,又绕到后楼,也就是阁楼的窗户,依然不敢贸然接近。他们隐蔽在楼对面的小花园里,花园前面是一条路,过了路一百米,就到阁楼的窗下。司马朔发现锦江的车停在窗下,这是他一贯停车的地方。张森把黄包车藏在树丛里,学着司马朔的样子猫腰蹲在树丛后面。

此时,锦江正往皮箱里装电台,这个东西不能落入日本人的手里,这是铁证。再说,他要指着这个东西工作。他把一沓钞票揣进兜里,到哪没钱不行。正要提着箱子出门,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急促而又谨慎。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没错,脚步声,正上楼。他把门反锁上,冲到窗前,先把皮箱扔下楼,与此同时,门被踹开,他正纵身往下跳,身后的枪就响了。正打在锦江的腿上,锦江是有经验的,随身带着毛巾,他把毛巾掏出来,裹在腿上,防止鬼子顺着血迹找到人。司马朔和张森冲过来,冲过来得很及时,在锦江往下扔皮箱时,他俩就起身冲。所以,抢在了时间前面。往往千钧一发之际,哪怕快一秒,就会让事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是,锦江从楼上刚掉到地下,司马朔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司马朔不用看,也知道锦江受伤了,如果他不受伤不会跳楼。他迅速把西服脱下,裹在锦江的腿上,也是为了不留血迹。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张森蹲下,司马朔把锦江扶到张森的背上,他拎着皮箱,向小花园跑去。三个人的动作静而快,像夜里的鬼魂。张森把锦江放到黄包车上,司马朔指挥着,钻进只能容进一辆黄包车的巷子。

鬼子在窗户看见三个黑影向小花园跑去,三个人长的什么样,根本看不清。司马朔戴着黑色礼帽,张森戴着毡帽,鬼子只看见毡帽和礼帽。等鬼子跑到楼下,他们三个早就消失在巷子中。

川岛芳子没有时间继续追捕锦江,偌大个上海。她要回审讯室,实施另一个诡计。天快亮了,她要尽快解决了黑七和调酒师。她抓到的不是真正的凶手,而且,因为要炸死她,炸死了驻沪日军总司令、另一日军大佐,还有多名日本军官士兵受伤。当时出席人员名单上没有她,她爱慕虚荣,权利欲望极强,争取参加这次阅兵。结果,她没死反倒牵连了许多要员的性命。为了挽回面子,她只能这么办,就说抓住了真凶,一个共产党,一个国民党。够分量了,可以给日本军部一个交代了。天亮之前枪决,天亮之后见报。已经拟好了两份口供,连字都替他俩签好。只需按个手印。这按手印也由不得他俩,强行按上去。到这,川岛芳子不想审了,从窗户跑的那个就是幕后指使者,跑了。但她不会放弃,明天她要搜捕那一片。目前当务之急,就是枪毙人,结案。

真轮到枪毙了,黑七懊悔呀。他心里骂锦江,最狠、最狡猾的是这家伙。黑七看川岛芳子他们铁青着脸回来,就知道没抓到。一个擅长设定冒险计划,但自己不去冒险的人,那是一般人能抓到的吗?黑七不想死,他抱着一线希望与川岛芳子讨价还价:“这回你们知道幕后指使者是谁了吧,怎么说也算是我提供的吧,不叫我偷的那个口布,你们也找不到线索。咱们事先不是讲好了吗,只要我说了就放了我。放我呀。”

审讯室传来川岛芳子鄙夷的冷笑:“黑七,你就是英雄,共产党,抗日英雄。”

“不不,”黑七做梦都没想到的头衔,“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杀手,谁给我钱,我就替谁杀人,真的。我只认钱。”

“我证明,他是。”调酒师为什么这样说,黑七真该死。他不死,锦江永远生活在危险当中。黑七的刚强和软弱是围绕着得与失而转换,或触景生情而衡量。

“别着急,你也是,你是国民党的抗日英雄。看不出啊,我的调酒师,你是个奸细。”川岛芳子拍着调酒师的脸,放声大笑。

“我不是。”黑七大喊。因为他确实不是,他冤枉,他就是杀手。事情发展到现在,应该还他清白。

有个鬼子晃着手里的供述书说:“你是,你是英雄,白纸黑字,你是共产党的英雄。明天全上海,乃至全中国都知道,你是英雄。你已经按了手印。”

黑七听了简直是目瞪口呆。调酒师看着他滑稽的表情哈哈大笑,一个以杀人为生的人,脸上出现了夸张的委屈和无辜,不亚于大白天见到鬼呀。

调酒师的裙子破得不能穿了,死到临头,她想穿得体面一些。她提出,给她一套党国的军装。是的,活着的时候从未体面过,她本就是军人,可她干的是特工,从不能公开身份,她的公开身份就是放荡的调酒师,混迹于灯红酒绿。川岛芳子痛快答应,就是调酒师不提出要求,她也要给他俩装扮一番的,往像处打扮。他俩死得越壮观,越提高她的身价,破案神速。

鬼子开始给他俩解身上的刑具,准备押赴刑场。

就在太阳要出来前,在上海的郊外,一阵枪声过后,黑七和调酒师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死后,黑七不再是黑七。他死的时候穿了一套黑西服,戴着黑礼帽。

真到了死的瞬间,黑七反倒坦然了。他和调酒师手挽着手,说着悄悄话站在鬼子枪口下的,说的什么话,没人能听清。那神态不像去赴刑场,倒像恋人郊游。最后一句黑七对调酒师说,没有你的同行,我不会这样从容。调酒师说到那边我为你一人调酒。他们挽着手转过身来,还在说着。面对的不像枪口,像是梦巴黎酒吧,他们在挑逗、喝酒。枪响了,他们的手还挽在一起。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一个只配做工作太太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许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尊严和重要位置。在共赴黄泉的路上,他们只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或相依为命的丈夫和妻子。从他们的神态,抑或抢在枪响的瞬间私订了终身。调酒师愿意做这个杀手的妻子,而不是某人的工作太太。黑七从他杀人的那天起就没想过结婚,只找女人。而生命的终结,他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就是他和调酒师,在他命将终结的时刻,他想要结婚了,这个想法似乎来得太晚了些。他更紧地握着调酒师的手。要紧的时刻也许他还问了这样的问题,这也是自他按手印以来最大的困惑。他问调酒师,共产党是什么样?调酒师说我也没见到。他又问我真像共产党吗?调酒师摇头说不知道。他问我有资格当共产党,调酒师说杀鬼子的人都有资格吧。

黎明前的枪声,像是与张爱敏无关,但又藕断丝连地相关着。也许每个优秀特工的路,都是血铺就的。

天终于亮了,这个漫长而饱受折磨的夜啊,需要用鲜血破晓,然后生命蜕变成破晓的朝霞,为太阳铺路。

司马朔望着窗外如血的朝霞,泪水模糊了眼睛。心想张爱敏该到瑞金了吧?不觉间,他默咏着:

抬望眼,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张艳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国家二级作家。荣获辽宁文学奖、三届《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啄木鸟”文学三等奖、辽宁“中国梦”中短篇小说奖。小说多发表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小说界》《山花》《解放军文艺》《芒种》等刊物。曾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转载。并著有长篇小说《你用战剑翻耕土地》《跟着团长上战场》《特务》《命令无情》《呼啸》《关东第一枪》。根据张艳荣小说改编的广播剧荣获湖北省广播剧奖一等奖。有作品拍摄为电影。盘锦市文化艺术创作研究室作家,盘锦市作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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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1990,中国大学生文学刊物索引之《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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