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三人行
2015-03-23李月峰
◎李月峰
锵锵三人行
◎李月峰
事情是这样的,唐宝宝对他的两个小哥们儿说,咱们得合计点事。于是,就有了之后三人的行动。但仨人中,唐宝宝是个小老弟,李地平才是老大,他不肯定,事情就没法往下进行。唐宝宝十五岁,李地平十六岁零四个月,乔波,十五岁半。你想,谁听谁的。
李地平天生有副大哥的模样,分得很开的金鱼眼睛,爱斜眼看人,他已经开始长胡子了,倒没长几根,但每天都要用刀片刮一刮胡子,听说刮胡子才能长胡子,不刮永远都不长。李地平喜欢球星小贝,不是因为足球,是小贝那一身的刺青,等他有了钱,就在后背刺一条青龙。
三个人在网吧结识的,一间破旧的地下仓库改装的网吧,机器设备也都老旧不堪,没有网管也没有服务员,生意半死不活,空间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老板黑着脸,坐在吧台的黑影处,同样守着一台破旧的电脑打游戏,仿佛除此之外,他便再无去处。破网吧也有好处,警察从不来这里,来玩儿的多半是进不了像样网吧的学生,包括小学生。那天网吧里就他们仨,玩了大半天,李地平主动跟唐宝宝和乔波打招呼,又请他们在路边摊上撸串,喝啤酒,他一个人就喝了三瓶啤酒。从那天撸了串,喝了啤酒开始,三个人成了哥们儿。
唐宝宝高高瘦瘦,总是紧紧抿着嘴唇,仿佛从他嘴里不会泄露半点秘密出来。李地平矮墩墩的,很壮实,他不用金鱼眼睛看人时,就爱嬉皮笑脸,一副小无赖相,他敢跟个头比自己高的男生动拳头,即便挨了揍,也绝不认输。乔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一张引不起他人注意的脸。唐宝宝和乔波都是十二中初三学生,时常逃课,但他们不得不在学校混到高中毕业。李地平则早早辍了学,也没干别的,也不知道将来干什么,但眼下,三个人有点事儿要干了。
唐宝宝说的那件事跟林又强有关。林又强开的诊所在滨河路,对面是滨河广场,广场白天没什么人,到晚上就热闹了,主要的热闹来自跳广场僵尸舞的那些大妈们。每天从傍晚开始,大妈们绕着广场转圈,有个大音箱里放音乐,她们踩着节奏,手前伸或上举,走一步,停一下,点一下脚,仿佛被人操纵的木偶,比迪吧里的抽筋舞难看多了。
小哥仨儿都烦透了,除了因为他们滑板的地盘在广场上越来越小,就连球也不能踢了,想在广场上玩玩球,就要被大妈们像赶狗似的往外赶,啥时不能玩球,单单这个时候玩,家去玩!他们当然不服气,较了几回劲,你走你的僵尸步,我踢我的球,井水不犯河水呗。可不成,只要大妈们要跳舞,你小子们就不能滑板,不能踢球,不能在广场上玩闹,好像广场是大妈们买下来专门用来跳舞的似的。有一回,唐宝宝和乔波在广场角落里练颠球,球不听话,滚到一个大妈的脚下,大妈差点儿被绊倒,于是,围上来十几个大妈,指着唐宝宝和乔波骂了足足一刻钟,少教缺德兔崽子什么的,骂得她们自己红头涨脸要犯高血压了。李地平想出个招儿,弄了些空啤酒瓶子摔在广场上,一边恶狠狠想,让这帮老娘们儿跌跤,扎脚,出血。其实,针对广场舞的大妈们,附近的居民想出的破坏招数层出不穷,有往跳舞人群扔二踢脚的,有用高压水枪滋的,有买了高炮音箱欲与广场音乐试比高的,没有最高,只有更高。但历史证明,搞破坏的没有成功的,最终都败下阵来,没有谁能撼动跳广场舞的大妈们的利益。因为她们老了,老,就是资本,老,就是权力,老,才是硬道理。唐宝宝还有李地平,乔波,仨加一块都没一个跳舞的大妈岁数大,所以,没什么道理跟人讲。李地平就曾发誓,他妈这辈子哪天要是去跳广场舞,他就杀了她。
李地平他妈不跳广场舞,啥舞也不跳,他妈爱打麻将,他妈跟大自己快二十岁的刘春喜就是打麻将时认识的。打麻将的人一回生二回熟,刘春喜早些年就离了婚,几个来回,跟李地平妈就有了意思。刘春喜养了两台大货车,一台自己开,又当司机又是装卸工,他身体好,虽说六十岁了,身体却像个小伙子,靠着两台大货,刘春喜给俩儿子买了房了,买了小轿车,现在,有了孙子,他又开始为孙子奔忙了。李地平妈没个正式工作,今天干点这,明天干点那,以前是靠李地平爸挣钱养家,后来,还有几个男人,总归得有男人。而李地平从小到大跟着爷爷奶奶,他妈没太操心过。跟了刘春喜后,他妈把李地平从爷爷奶奶那儿接了过来,想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刘春喜不在乎多养活一口人,跟李地平妈讲好了条件,她可以不工作,女人能挣几个钱,但得有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儿,别泼米撒面,冷锅凉灶。闲着时打打小麻将不算个事儿,只是不能去舞厅跳舞,不能到网上去聊网友,总之,这岁数的凑一起过日子平平安安最好,别出忿子。李地平妈眼皮没眨一下,就小小地要求了一下,等儿子能拿驾照时,那台租出去的大货由儿子来开,也算是有个稳妥的活儿干了。刘春喜说这就得看李地平是不是干活儿的料。
李地平跟刘春喜跑了几回车,有两次还是长途,李地平不干了,他不想当装卸工,跟一个老帮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讲,他对那台大货也不感兴趣,他让他妈问老刘头过个一两年,能不能给他弄台出租车开开。他妈没去讨那个没趣儿,你以为他是你亲爹呢,想要啥给啥。日子就一天天过去,李地平虽住在家里,但尽量不跟刘春喜碰面,老刘头在家里他都在睡觉,更多的时候是这走走那走走,连爷爷奶奶家也懒得去了,他们东问西问,都是有关于他妈跟那个老刘头的。爷爷奶奶以为那老头一定有钱,不然,他妈怎么会找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李地平才不管他妈找了谁,他管不着,也管不了,至少刘春喜让她的那些破事还少了些。
李地平妈倒是过得挺滋润,每天拾掇拾掇屋子,看看电视,买买菜,做做饭,刘春喜很在乎辛苦了一天之后能吃上顿热菜热饭。闲着时跟邻居打打小麻将,输赢在百十块左右,赢了是她自己的,输多少老刘给她补多少,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财政大权,想探究老刘究竟有多少家底连门儿都没有,老刘这方面口风紧得很,李地平妈嘀咕了几回,无非是担心老刘突然有个不测,手里没钱,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儿子的工作也没着落,岂不是很吃亏。刘春喜心里透着明白,他说只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他会有安排。李地平妈信誓旦旦,半路夫妻老来伴,哪个不想好好过日子的。
李地平觉得他妈贱,平时也不太爱搭理他妈,只有想要钱时才叫妈,但他总是不能遂意,要十块只给五块,给也不痛快,絮絮叨叨,学不上,活儿不干,吊儿郎当,像大爷似的,将来连个媳妇儿也找不上。李地平戗他妈,我找个有钱的老女人。
李地平跟刘春喜有过一次冲突,他跟人打架,开了别人的脑袋,光医疗费就花了八千多,还不算赔偿其他的费用。这钱让刘春喜花得很恼火,他指着李地平的鼻子说,小子,我可跟你说明白了,你在这个家里吃点喝点我不在乎,我是看在跟你妈缘分上,你由着性子开人家的脑壳我不管,我的钱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花,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再有一回,我不会再掏一分。李地平不愿他用手指着自己,他打开刘春喜的手,别指着我,你又不是我爸。刘春喜说你花我的钱,没有我的钱,你就得进监狱,就你这小子揍性,也是早晚的事!李地平冲他妈道,别让他指我!他妈扬手就打,他他他,他是谁?没良心的东西,他不是你爸,给你饭吃,你爸呢,喝酒喝死了!李地平那一刻恨煞了他妈,他爸还没死呢,以前没找老刘头之前,他妈爱跟他说他爸的事。人不喝酒时挺好,喝上酒就不是他了,有一回喝醉了动了刀子,他妈不敢再跟他爸过下去了。这样的事儿,李地平听得多了。
广场舞跳起来的时候,林又强站在他诊所的门口,穿着敞怀的白大褂,抱着肩膀,腆着大肚子,饶有兴味,也有点蠢蠢欲动,但也只是看看,跟着点几下步子,再咧着厚嘴唇笑笑,他的诊所开到晚上七点,广场的僵尸舞跳到九十点,唐宝宝说要办事儿就是在这个时间办。
林又强不是别人,是唐宝宝他妈找的第二任丈夫,李地平说林又强长得像金三胖,就是那个叫朝鲜那个国的老大,唐宝宝以前还真就没想,经李地平一说,越看林又强越像那个胖子,连发型都像。唐宝宝从不叫林又强爸,当面啥也不叫,背地里叫他三胖子。林又强扇过唐宝宝的耳光,现在不扇了,比起两三年前,唐宝宝的个头儿一下子蹿高了,也许跟个头儿没关系,唐宝宝不跟林又强公开对抗了,不是不想,是对抗不过,他妈虽心疼儿子,但表面上还得跟林又强站一个战壕。唐宝宝第一次被林又强抽耳光时,他指望着他妈给他撑腰,拿出以前跟他爸打架的劲头,指着林又强的鼻子像母老虎一样咆哮:你再敢打我儿子试试!可他妈只是背地里掉了几滴心疼的眼泪。再以后,他妈就会咬牙切齿,活该!你招惹他干嘛!也不长脑子!你要是聪明点就把他哄好喽,等将来他出个首付给你买套房才是。唐宝宝想顶他妈一句,但他知道结果会使他妈更加火冒三丈,所以,他宁愿抿紧了嘴唇什么也不说。
实际情况是,林又强每月交给唐宝宝妈两千块的生活费,再多一分钱也不肯拿出来。他的一日三餐和晚间的一顿小酒也都由这两千块钱里出。唐宝宝去年这个时候做阑尾炎手术,为了入院预交的五千块,他妈跟林又强吵了一架,但终归没吵出钱来。林又强说你又不是没有工资,干吗总惦记着我的钱,再说,诊所早就不赚钱了,现在到处都是宠物诊所,能留住那个地盘已经算是不错了,你有儿子,我也有女儿要养的!林又强跟唐宝宝妈算细账,一笔一笔算,他每天吃三顿饭能花多少钱,他买的高粱酒是多少钱,唐宝宝妈每回买的鱼都没有巴掌大,青菜也总是等到市场要收摊时买尾货,算来算去,他林又强花的钱占不到两千块钱的三分之一,所以,他总还是吃亏些的。唐宝宝妈一气之下,在儿子出院后,母子俩从林又强家搬了出去,但不到仨月,又搬了回去。唐宝宝妈心里清楚,若是真的跟林又强分了,很难再找个合适的下一家。四十岁的女人带一个能吃下三碗大米饭加一大盘红烧肉的半大小子,鬼见了都愁。再则,林又强吝啬是吝啬,但不嫖不赌,这样的男人不多的。他虽有女儿,也不常见,有时两三个月见一回,女儿跟他不是特别亲,林又强说这都是他前妻挑唆的。唐宝宝妈认为这对他们娘俩儿来说不是坏事情,林又强偷着掖着攒的钱,又带不进棺材里,唐宝宝妈铁了心要跟林又强耗下去,跟谁过都是一辈子。
插图:王艺雯
唐宝宝跟他妈原先住经济适用房小区,他们离开后,他妈偷偷摸摸地把房子租了出去,但发生了豪车门事件,房子不能再往外租了。有人向媒体反映,小区内停了好多私家豪车,有雷克萨斯、奔驰、奥迪等等,有的豪车价值超过了百万。保障房住的应该是穷人,穷人的标准是年收入不超过二十万,而豪车现象是不是意味着小区里住的并不都是穷人呢。一时间,有关于豪车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有关部门开始介入调查了,唐宝宝妈不敢再出租房子了,害怕受罚或房子被回收,至于那些豪车的车主们,也没调查个结果出来,既然能开着豪车占用经济房,也就能给名下的豪车编出个说法和理由出来。
唐宝宝,李地平,乔波,三个人要洗劫林又强的宠物诊所。林又强说他没钱,谁都不信,唐宝宝他妈不信,唐宝宝不信,林又强戴的那块手表被李地平认出来了,牌子货,不少于两万块,林又强手上还有一块大金疙瘩,怎么也得二十五克左右,金子涨到四百九十九一克了,一克金子四百九十九,十克金子四千九百九,一枚戒指也一万块了。唐宝宝记得四年前林又强跟他妈搬到一块时,给他妈买了枚小戒指,还不到五克,这几年,林又强再没给他妈买过什么东西。唐宝宝以为,林又强多半会在诊所内藏钱,林又强把诊所看得比家重要,不允许别人染指。说是诊所,实际跟杂货店差不多,卖猫粮狗食,绳锁箱笼,宠物各种配饰和美容工具。林又强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给小型犬类或猫做绝育术,对外公开的价格公猫节育三百,母猫四百五。唐宝宝妈问过他为啥母猫贵,林又强猥琐一笑,母的难弄。唐宝宝觉得林又强干的事儿挺让人恶心,他又不是科班出身。有一回,林又强大概是喝高了,向唐宝宝妈透露他的“技术”是跟一个骟猪的乡下人学的,那时候他从自行车厂下岗,到乡下租几亩地种,没几年,回城就开了这间诊所。
这个计划让三个人都非常兴奋,仿佛他们看到大堆的钞票等着往口袋里揣,有了钱,他们会过上一阵好日子。唐宝宝就想泡在有光纤入网的极速网吧,上网速度嗖嗖的快,又大又软的皮沙发座,新电脑设备,也没有臭烘烘的厕所味,打通关,天堂游戏,他要玩个痛快。李地平要去游乐场开卡丁车,还想买把吉他玩,看别人弹吉他只动动手指,估摸着不太难学。当然,他最想要的还是一辆摩托车,再买一顶头盔和无指皮手套,他可以像电视里那些人一样在街上当飙车族了。
乔波小时候坐过摩天飞轮和海盗船,爷爷带他去玩的,在所有的亲人中,只有爷爷疼他,可爷爷去世了,再没有人待见他了。乔波七岁时,被医生诊断为发育迟缓,每年都要打催生发育的针剂,医生说要一直打到十八岁。到他九岁,父母离婚,他被法院判给他爸抚养,但他爸经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玩起了失踪,乔波猜他爸多半是跟某个女人同居去了。乔波没有饭吃,就去姥姥家找他妈,姥姥一见他就对家里人说那个缺心眼的来了。姥姥喜欢孙子,不喜欢外甥,他妈也无奈。他妈自己没住处,在街上摆个烟摊,有时塞给他一点钱,有时买了米和咸菜送过来让他拿回去。乔波自己会用电饭锅做饭,稀了当粥喝,干了就是米饭。他倒是每天正常上学,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要打的针剂只有等到他爸想起来了时才会带他去医院。到他十三岁,他爸似乎把打针这回事儿忘了,他妈打电话问,他爸说打有个屁用,要是有用这世界就没有傻子了。
乔波总是到万不得已时才去找他妈,他不愿见他妈,虽然他妈待他要比他爸待他要好,可他就是不愿见。他妈坐在街角那地方就像头大象盘踞在那里,他没见过有谁的妈像他妈那样胖的,他早就忘了他妈曾经是什么样子,他脑海里总有那么一个情景,一个年轻的女人把热烘烘的脑袋拱在他身上嗅着,亲着,笑着,呀呀轻声叫着,那女人有一张明丽欢快的脸。乔波不知道这一幕是真的还是他做的一个梦。他妈不是梦中的样子,他见过他妈在几个穿着制服的男女城管面前撒泼,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打滚叫骂,庞大的身体有点像鬼怪片中一个异类。于是,他妈成了城管们的梦魇,见了都躲着走。他妈是那地角唯一的商贩,无论是清理违章占道,还是取缔无照摊贩,或城市大抽查,没有波及到他妈的那个摊儿,他妈是最牛的“钉子户”。乔波妈后来除了卖烟,又卖起了报纸。一天中午,乔波去他妈那里要钱买饭吃,有个老头在他妈摊儿上买了份晚报,说给乔波妈五块,他妈说就给一块,两个人为了究竟是给了五块还是给了一块争执起来。那老头瘦了吧唧,一头灰白发,没争上几句手就抖了,他妈拍着巴掌对围观的人说,看见了,都看见了,他要犯心脏病嘎巴死了可不怨我。
乔波远远地站着,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一种耻辱,为他妈感到耻辱,刺痛的耻辱。这一两年乔波似乎安顿下来了,他爸卖了房子,手里攥着三四十万块钱跟一个女人又结婚了。乔波有了一个在药店工作的继母,和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而他爸,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他爸领乔波去一家评估机构,找专家给儿子做智商鉴定。那些专家们问了无数个问题,又让乔波填了厚厚的表格,有点像幼儿园看图填空的游戏,又对他小脑中的杏仁核和海马区进行讨论,最后的结论是,乔波的智商指数并不比同龄人低多少,低的分值在正常范畴之内。专家们是这样解释的,就像看一个人是否属于肥胖型的,超重百分之一百是肥胖,超出百分之十也是肥胖,数据就是标准和道理。不过,专家的话锋一转,这孩子有与他人对抗的敏感性,但不属于神经系统的疾病了,建议看看心理医生。乔波爸放心了,儿子不是傻子。
乔波比继母的女儿婷婷大一岁,他没出现前,婷婷独占一个大房间,现在,房间被一分为二,这就使得婷婷有资格和理由冲乔波翻白眼,仿佛是提醒他,这是我家。婷婷妈很漂亮,但婷婷不像她妈,长一双小三角眼睛,塌鼻梁,嘴唇纤薄明晰,像线划出来一样,她翻白眼时很难看。她妈憎恶之前的婚姻,不可避免地也憎恶那场婚姻带来的婷婷。乔波见过婷婷挨打,她妈把她堵在角落里,掐得婷婷鬼哭狼嚎。婷婷妈跟乔波爸说过,那丫头撒谎,偷过她的钱,跟她那个死爸一个样儿。
乔波对婷婷谈不上好恶,但多半不讨厌,或许因为时间久了,彼此也就习惯了。有一次晚饭后,两个大人加上他们两个一起看电视,中途大人被邻居叫去看新买的一套意大利家具,乔波和婷婷在这之前还没单独待过,电视里被双方家长宠坏的孩子在大喊大叫,把各种玩具到处乱丢。婷婷看了乔波一眼,说,你没被这么宠过吧。乔波不知道说什么好。婷婷说,我也没有,我俩都属于命不好的。婷婷扬了扬下巴,意指乔波爸和自己的妈,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被一个浪头打到这个沙滩上,下一个浪还不知道又打到哪儿去了呢。婷婷翻了翻白眼,神秘兮兮说,你知道我妈找过几个主儿?见乔波仍不吭气,她泄气道,你爸说你心眼不够用,别人俩心眼儿,你就一个半,你还真是傻。乔波嘟哝一句,我仨心眼儿。婷婷瞪起小三角眼睛,大笑起来,笑得蹲到地上,捂住了肚子。乔波不明白她干吗笑成那样。
星期天,乔波爸跟婷婷妈去吃婚宴了,婷婷自告奋勇做晚饭,也不过就是煮了两包方便面加两根香肠。吃饭时,婷婷狡黠地冲乔波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乔波说他没有秘密。婷婷说怎么可能,人都有秘密,我又不是想要知道你的秘密,你说一个你爸的,我告诉你我妈的。乔波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婷婷说,你真缺心眼,你知道我妈为什么恨我吗?乔波摇头。婷婷说,因为我不是我爸生的。乔波怔怔地看着婷婷。婷婷很得意道,我妈以为我不知道,她给闺密打电话,我听到的,我呢,不是我妈跟我爸生的,是我妈跟另一个男的生的,我爸还不知道呢,我妈其实恨的不是我爸,是那个男的,也就是我亲爸,因为我亲爸不跟我妈结婚,我妈才找了我爸,所以她恨我。
乔波简直听不明白婷婷这一番话说的是什么,又是爸,又是亲爸的,他糊涂了。半年后,发生了一件几乎导致这个家庭又分崩离析的事件。婷婷妈从婷婷的书包里翻出了三百块钱,她妈追问钱的来源,婷婷开头说钱是她爸给的,她妈不信,每月几百块钱的抚养费都经常要赖掉的家伙,怎么会一下子变慷慨起来。她妈要打电话去求证,婷婷这会儿又改口说钱是捡来的。她妈更不信,你哪里有那好命。她妈说非得我动手你才说实话,她妈就出手掐婷婷,婷婷鬼哭狼嚎起来,终于承认说钱是乔波爸给的。婷婷妈脸一下子就黑了,打电话给乔波爸,要他马上回来说事儿。乔波爸一进门,就被婷婷妈拉进卧室关紧了房门,乔波的房间挨着那间卧室,婷婷从自己的房里溜出来钻进乔波的房里,她脸上还有泪痕呢,她示意乔波别出声,耳朵贴着墙壁听她妈那屋里的动静。尽管婷婷妈压低了嗓音,但乔波和婷婷还是听到怒气冲冲的质问声,你背着我给我女儿钱是什么意思。乔波爸说不是他要给的,是婷婷向他要的,她把同学的手机弄坏了,要赔人家。婷婷妈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才是她妈。乔波爸说她怕挨打,求我别说出去。婷婷妈说十块八块的我没想法,一下子给三百,我怀疑你动机不纯。乔波爸急赤白脸,我怎么就动机不纯了?婷婷妈说,你自己的儿子你都从来不给钱,你那么好心?姓乔的,我警告你,别跟我玩猫腻,我眼里不揉沙子,趁早收起你的狼子野心!乔波爸大呼冤枉,好心没好报,当成了驴肝肺,以后,你女儿再花我一分钱,我就大头朝下走路。
婷婷在这边冲乔波翻了翻白眼,你爸就是没安好心,他想占我便宜,男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也是。
这件事并没有完结,余波阵阵,婷婷妈自此疑心重重,总觉得乔波爸和自己的女儿之间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有时在饭桌上,本来吃得好好的,婷婷妈突然就又想起了这回事,目光就从婷婷脸上身上,移到乔波爸的脸上和身上,看得这两个人直发毛,乔波爸有点受不了,想退出了,你要再这样疑神疑鬼,咱就散了吧。婷婷妈不想就此散了,考虑来考虑去,想了一个辙,把婷婷送到姥姥家,祸患就此去除了。而且,婷婷妈说了,她要不发话,婷婷不能擅自回家。乔波在婷婷去她姥姥家不久后,在街上看到过婷婷,她跟两个叼着烟卷的男孩咋咋呼呼招摇过市,婷婷化了妆,眼睛画得像熊猫似的,还穿了一双高跟鞋,像个小妓女似的。
林又强诊所的门脸有防盗的卷闸帘,但在房子背街的侧面,有一扇小窗,离地一人高,凹在墙内,不被人注意。唐宝宝说把那扇窗砸破爬进去不太难,得等到广场舞的舞曲到高潮那时刻。唐宝宝第一个爬进诊所里,乔波扒窗时被碎玻璃扎伤了手,流出了血,李地平说你真是笨蛋。他让乔波用嘴使劲嘬流血的手指,这方法能止血。李地平又笑嘻嘻说,别糟蹋了自己的东西。乔波嘬一口吐一下,黏糊糊的血让他恶心。
诊所里黑糊糊的,唐宝宝找了半天开关,他只来过一次诊所,还是几年前的事。灯打开了,就听见狗吠,有两条棕色的小型犬被锁在笼子里,大概是别人寄养的,要么就是刚出生的。林又强不养宠物,唐宝宝妈倒是想养条狗,林又强不允许,整天跟这些玩意儿打交道,他早就腻了。唐宝宝妈试探过林又强,你说诊所不赚钱,那就关了干点别的吧,听说,晚上摆个烧烤摊儿一个月都不少挣。林又强厚厚的嘴唇一撇,当小贩?我傻了?好歹我算个“医生”。唐宝宝妈讽刺道,你们倒都穿白大褂。
李地平四下看了看,胖子不会回来吧。唐宝宝说,他呀,现在都打上呼噜了,跟猪似的。李地平说,他会不会怀疑你?唐宝宝说,打死不承认。李地平说,对,死猪不怕开水烫。于是,三个人开始行动。唐宝宝在林又强脱下来的白大褂口袋里翻出一点钱,李地平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也找到一点钱,把还剩下几支烟的烟盒装进自己的口袋。乔波发现一摞报纸底下有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里面有两张银联卡,一张邮政的,一张工商银行的。李地平说,卡没用,我们又不知道密码,取钱时都有监控镜头盯着呢。
三个人把能翻到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找到的钱归拢到一起,数了数,一共七十四块钱。三个人你看我,我看看你,都挺泄气。就这点钱?唐宝宝有点不太相信。李地平说,都存卡里了,咱这是白费力气。乔波拿一把剪刀这戳一下,那捅一下,他问唐宝宝,这袋子里装的什么?好吃的吗?唐宝宝说,是吃的,不是给你吃的,给狗和猫吃的。李地平“扑哧”一笑,抓了一把猫粮,放进桌上林又强喝水的杯子里,给林三胖增加点营养。唐宝宝噢耶了一声,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他们将所有袋装的,盒盛的猫粮狗粮撒得到处都是,霎时,诊所里充满了一股呛人的气味。李地平踹扁了几个笼子,唐宝宝把抽屉拉了出来,倒扣在地上,乔波将两张银行卡用力折弯,他们破坏得很起劲,一边哧哧笑。唐宝宝说,把狗放走,林胖子得赔钱,得让他出点血。到他们离开时,诊所里一片狼藉,完全成了遭劫的现场。
街道上静悄悄的,之前喧嚣的广场上只有几盏路灯亮着。三个人朝广场走,有一只猫从暗处“嗖”地蹿了出来,看了看三个人,抻长了身子,不慌不忙又走进黑暗里。李地平掏出烟盒,每人分了一支烟,他们抽起烟来。半天,唐宝宝伸出小手指,这事儿我们不能往外说。李地平说,谁往外说谁他妈的以后就别当我哥们儿。他也伸出了小指,然后,两个人看乔波,乔波抽了抽鼻子,你们能不说,我就能不说。三个人轮着拉了拉小手指,等于发誓。
现在干点啥好呢?唐宝宝说。李地平就问他,你不回家你妈不问你?唐宝宝说,问,咋不问,问了也白问,不会当林胖子面问,就算她知道我干了坏事,也会替我瞒着,其实,她挺恨林胖子的,恨不得他能倒点霉。李地平又问乔波,你爸呢?乔波抽了抽鼻子,我不在家就在网吧,他以为我妈肯定又给我钱了。李地平把手里的烟蒂弹得很远,我妈不管我,那个老帮子就更不管了,走,咱走。三个人能去的地儿就是那间地下仓库网吧,每人交二十块钱能玩个通宵。
网吧里只有两个小伙子在打通关,老板在吧台里半睡半醒,李地平说老板能便宜点,我们没那么多钱。老板说最少五十。从林又强诊所搜来的钱,转眼进了网吧老板钱的匣子里,李地平又买了一盒最便宜的烟,加三瓶水。玩了会儿游戏,李地平小声跟两个人说,我肯定这老板有不少钱。唐宝宝缩了缩肩膀,直摇头,李地平笑起来,怂货,敢干林胖子,就不敢干他!唐宝宝说,你敢?李地平说他块头太大了,干不过他。三个人就一起笑。
到这会儿,三个人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兴奋了。唐宝宝不再打游戏而是搜到一部美国黑帮电影看起来,又接着看了第二部,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蜷缩着睡着了。唐宝宝是被尿憋醒的,睁开眼睛,一片茫然,等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在哪儿了,眼前的电脑已经关了机,身旁的李地平和乔波也都睡得七倒八歪。那两个打通关的小伙子不见了,吧台老板头仰在高背椅上,不知道是不是也睡了,他面前的电脑倒还在一闪一闪的。
唐宝宝起身上厕所,迈着麻酥酥的腿,忽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想起一个人,他爸爸。大概三四岁,他爸带他去买玩具,买玩具车还是买玩具枪,他爸让他选其一,说,自己选,选好了就不能反悔。他问他爸什么是反悔。他爸说,愿赌服输。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直都不太明白,现在想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明白了,他从一开始无法选择出生,也无法选择父母,但他得接受结果。他觉得这问题有点深,他还是不能够彻底想明白,隐隐觉得就那么回事儿。他爸跟他的关系就是每个月从深圳那个地方,往他妈银行卡上打过来抚养费。他爸刚离开时,偶尔,还打电话要跟他说上一两句,通常是这样开头,宝贝儿子,你在干什么呢。以后,电话越来越少了,一年也打不上两三次,即便打了,也没什么话讲,他爸没话讲,他更没话讲,他觉得他爸其实跟他是应当有话讲的,比如,问问他的学校,老师,同学,考试如何。如果他爸问了,他想他会说实话,小学成绩还行,上中学就不行了,他没想过考大学,考不上,他妈从来都没指望过他能考上大学。但他爸没问这些。有一年,他爸倒是问他上几年级,他说了,他爸唔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唐宝宝拉开裤子的拉链,心想,再见他爸的面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反正,他爸在他心里只有一个轮廓,什么样儿他记不清了。他跟他爸还不如跟林又强熟悉,只是,他没把林又强当成爸,林又强只是跟他妈住在一起的男人,而林又强也没把他当儿子,不会给他买东西时说自己选,也不会说愿赌服输。唐宝宝将一泡尿狠狠地滋在小便池壁上。
网吧老板喊醒了他们,到站了到站了,都他妈的快中午了,真把这里当旅馆了?三个人睡眼惺忪走出来,李地平说真他妈的饿,你们饿不饿?唐宝宝和乔波异口同声,饿死了。李地平说,咋办?唐宝宝说,回家吧?李地平笑嘻嘻说,想看看林三胖现在干什么呢。唐宝宝说,要不咱从这走过去,瞅瞅?别让他发现就行。三个人顺着宽马路拐进一条小巷,两个手举着冰淇淋的小学生从对面走过来,李地平一下子有了主意。
他们干这事儿还不太熟练,但那是两个胆小的男生,乖乖把钱都掏了出来,个子高一点的小男生犹豫一下,李地平朝他头上扇了一巴掌,小男生哭了。一共三十八块钱,李地平非常不满意,这么穷,以后多揣点钱再出门,滚吧。乔波抢过一个男生手里的冰淇淋,将甜桶三口两口吃了。接着,三个人朝马路对面跑去,进了一家馄饨馆,纯肉馄饨一碗十一块,三碗加上三个茶叶蛋,他们在碗里倒了太多的辣椒油,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李地平将空碗一推,拿出烟盒看看,就剩一支了,他点上烟,惬意地深吸一口,回去睡觉还是去看林三胖?他这一问,唐宝宝和乔波都笑了。
三个人出了馄饨馆,还没想好要不要去看看林三胖的诊所,一辆警车开过来,一直开到三个人面前,乔波最先看到的,被他抢了冰淇淋的那个小男生脸贴在窗上,正指着他。三个人既回不了家,也不能去林三胖那里打探情况了,他们有了新去处。
李月峰,专事小说的人,自从涉足这一行当,其他领域便没了勇气。写作有多年,但很难自诩为“家”,我要感谢曾经发我作品的期刊:《小说界》《上海文学》《山花》《人民文学》……当然还有更多期刊,给了我足够的自信。而我也别无选择。